劉書白略帶著酒意,然而他卻十分清醒。
新郎棺是不該喝醉的,但他不。
想著今晚,身邊多了個女人,從此將變成父母用來拴住他的絆腳石,他便覺得惆悵不已。
但為何喝了這麼多酒的他,還是不會醉呢?來吃喜酒的人所喝的酒都比他還要少,為什麼他們卻是意識模糊,還得彼此攙扶才尋得著回家的路,而他一盅接一盅的將黃湯飲落肚腹,神智卻清醒如斯。
好罷!這一刻終是來了,他非得去見他的新娘不可了,劉書自跨著沉重的腳步移向床邊。那個身著大紅喜服的女子,正微垂著首,像個嬌滴滴的陷洪那樣地等著吞噬他。
書白今晚,是難得的自暴自棄。
他想也不想,一把便掀起了新娘子的蓋頭,一瞬不瞬地凝望著她。
是個美麗的女人。
書白冷酷地想著,他父親的眼光果然。不錯,姚秋尋的確與姚夏磊一般,十分出色。
新娘子猶低垂著首,害羞的不敢凝望他。
書白輕佻的伸出手掌,抬起她的下巴。
秋尋一驚,紅潮迅速暈染了她的臉頰,她被迫抬起頭來與他對視,直覺眼神會洩漏自個兒的心事,卻又慌張的無路可躲,只得怔怔地看著站立於她身前,遮去大半光線的這個男子。
她的夫。
這個時候才發現,照片其實並不能真切的表達一個人的形象,就像眼前的劉書白,他眸中雖有酒意,卻不時精光四射,逼人的氣息叫人不由自主地退縮,但他卻那麼好看,那麼沉穩,那麼……叫她傾心……
眼前這真實的身形終與照片上模糊的人影完美的結合了起來,這個站在面前的劉書白竟讓秋尋的心不可遏止的顫動著。
劉書白沒察覺她的心思,只覺她眼神跳動得晶亮。
酒意忽而有些竄升,他不再保持沉默。
「你……是姚秋尋?」
秋尋微微啟唇,想要應答,卻發現自個兒在他的凝視下,根本發不出聲音,只能看著他,便在此時,書白忽動手拿掉她的頭飾,秋尋心口一緊,書白隨手將東西往小几上一擱,又動手去解她的披肩,這一切的動作都是突如其來,秋尋幾乎是措手不及地只能呆呆任他擺佈,就在他將霞帔放好之後,又要來脫她紅色的外衣時,秋尋想也不想,便雙手往自個兒領口兒一拉,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書白停下了手,他將眼神膘回秋尋臉上,面無表情地盯著她。
「怎麼了?」
他的聲音十分冷淡,秋尋先是一愣,不由覺得有些怕,先前他把下人們遣走,不讓他們幫忙更衣,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心裡雖然還在揣測,但她卻已經下意識地站起身來,劉書白見狀後退了一步,秋尋只覺得腦子亂哄哄,抬起手來便去解書白身上長袍的扣子。
「應該……我……我幫你換衣服……」她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竟是這句。
書白先是莫名其妙地掃了她一眼,後突地冷冷一笑,便立於原地,看她服侍著自己,而很顯然的,她並不擅長這類事,或者該說,緊張?
秋尋知道他一直看著自己,卻始終不知如何開口,這個時候她反倒有點羨慕起姐姐春鳳來了,因為大姐夫醉得不省人事使得姐姐無須面對這麼尷尬的一刻,反觀自己,越緊張越不成事,一隻扣子攪扭了半天仍打不開來,劉書白卻從頭到尾不發一語,逞是睇著她瞧,像是在欣賞她的窘狀般,這使得秋尋益發不知所措了。
劉書白低頭看著她的手在自己衣服上弄了半天,似乎察覺了她的窘迫。
「好了。」他突然一把抓住秋尋因緊張而變得冰涼不已的雙手,那其中的溫熱立即包覆了秋尋手掌,秋尋一愣,怔怔地抬起頭凝望著他。
美麗的女子教人心動,劉書白混著酒意看著她,一瞬間竟有種動情的錯覺!
然而幾乎是在下一秒,他便像觸了電般地忽然將秋尋推了開,隨即反過身子,一手覆在自己額前;突地笑了出聲!「哈哈哈哈!荒唐!荒唐!劉書白!你瘋了!」
秋尋愕然地望著這突來的一幕,這是怎麼回事?!
從剛剛她就覺得劉書白的表情不對勁,但她卻將之解讀為緊張,或者是他本人原本就生嚴肅,然而他這麼一笑,把秋尋原本的猜想都搞亂了,他到底是喝醉?還是不開心?
劉書白旁若無人地笑了一會兒.過了半晌才像憶起身後還有這麼一位新娘子般地上住了笑,回過頭來,見秋尋睜著眼,疑慮重重卻又溫和地看著自個兒,他心微微一惻,然臉上卻還是沒有表情。
「你梳洗梳洗,睡罷。」他走近她,一股腦兒就要坐下來,秋尋下意識忙站起身要讓他一個位置,就在這時,劉書白竟看也不看她一眼,脫了鞋便往床鋪裡頭一倒,呼呼大睡了起來。
秋尋愕然地看著這一切,看著床上那個今後要與她一生共扶持的「伴侶」,然後,又低頭看了看自己一身嬌艷如花的衣裳。突有一股微微的心酸,攀籐般湧上她的胸口,抬首凝向窗口處那對擺在桌上已燃盡的龍鳳雙燭,只見紅紅的臘淚攀在殘餘的燭身上,恰似今晚展盡了風華,卻莫名被冷落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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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書白向來是習慣早起的,但他才動了動身子,便發現自己整個身子竟是異端的僵硬麻疼,想來是因為想與姚秋尋保持距離,才故意一直往床牆壁的方向擠,卻沒想到反而把自己弄得腰酸背痛。
睜升眼撇頭一看,很意外地,枕邊空空如也。
一瞬間有種錯覺,以為昨天不過是場夢,事實上沒姚秋尋這個人,事實上也沒成過親這回事。
但他顯然是太過天真了,因為才一掀開床幔,首先映人眼簾的,便是掛在牆壁上頭的大紅雙喜字樣,讓他的心情一下跌落谷底。
什麼叫喪氣,書白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
下意識揉了揉眼睛,環顧四周,卻沒發現姚秋尋的身影,她顯然不在房中,劉書白不再多想,起身更衣,才剛扣好扣子便有人敲門。
「誰?」他連頭都沒回,退自走到與內室相鄰的書房裡,利用晨間一點時間,反覆閱讀一些書籍是他每天必做之事。
「送熱水來的。」門外一聲細細的女聲,不像家中僕傭的口吻,劉書白拿起一卷未曾看完的書籍。「進來。」
不一會兒門被打開,一個很眼生的丫頭端了盆熱水走了進來,劉書白膘了她一眼,只見她將盆置於木架上頭後,便走到劉書白書桌前頭,恭恭敬敬他請了個安。
「姑爺早,我是阿思,是小姐的陪嫁丫環,您有事請盡量吩咐我。」
「嗯。」劉書白應了聲,目光不曾離開書上頭的文字。
「姑爺,趁著水還熱,洗把臉吧!」阿思道。
一知道了。」劉書白敷衍地回答了一句,但還是沒任何反應,這個舉動叫阿思不免既疑惑又納悶極了。
這是怎麼回事?少爺他怎麼一句都不提秋尋小姐?還有,哪有人成親第二天早上就捧著書本看的?太離譜了吧?!
「姑……爺……」阿思想試著提醒他。「小姐她——」
劉書白看書時頗忌被人打斷,阿思斷斷續續。支吾其詞的樣子更引起了他的不滿。「有什麼話就快說吧,別打攪我看書。」
阿思聞言,當下便替秋尋委屈了起來,這個新姑爺怎麼那麼冷淡?!
「小姐說請您洗完臉後到大廳一塊見老爺和夫人,順便用早點。」
劉書白這才想起。成親之後的隔天,總還是免不了一堆規矩,他是不願去的,卻又不能不去。
皺著眉頭放下書本,他站起身來。「我知道了,就來,你先做事去吧!」
阿思懷疑的看了他一眼,只好慢慢挪動腳步走出房外,邊走還邊回頭,就在這極度心不在焉的情況下,使得她才甫出房門,便差點撞上迎面而來的人。
「阿思!」秋尋急急煞住腳步,阿思愣然抽了一口氣,抬頭一看。
「小…小姐!」
劉書由聽見聲音,下意識一邊拿著毛巾擦臉,一邊轉過頭來,不由得停止了擦拭的動作。
秋尋已換下那身喜氣的紅色新娘服,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素雅的粉紅色短祆與長裙,映照她皙白臉孔上的嫩紅,黑色的秀髮梳起了嫡雅的樣式卻不教她看來老氣,反而顯得青春而美貌。
她的確美麗,劉書白心想,但那又如何?
秋尋全然不知劉書白正望著她打量,她只抓著阿思,關懷地問道:「怎麼心不在焉的?撞到了你沒有?」
阿思連忙搖搖頭。「沒事沒事!都怪我走路沒當心,撞到活該它疼的!」講到這裡,直覺向後膘了瞟眼,她壓低了嗓音。「小姐,你來喚姑爺?」。
秋尋聞言,先是頓了頓,才點了下頭。
「沒撞著哪兒就好,你先去忙吧。」
「小姐。」阿思十分擔心;但秋尋卻向她笑了笑,便退自走到房裡頭,阿思見狀,也總不好再多話,只好識趣地將門帶上。
劉書白見她走過來,便恢復了擦臉的動作,若無其事地開了口。
「你去哪裡了?」
秋尋站在他身後,試圖穩定心緒。「向爹娘請早安。」
「嗯。」劉書由應了聲,將毛巾丟回熱水盆裡。「起得真早。」
秋尋見他離開洗臉檯子,便走上前,替他將毛巾擰乾,掛回木架上頭。「爹娘叫我來看看。…——看看你醒了沒有……一塊兒去用早飯……」她一邊說,一邊回頭。這才發現劉書白一直盯視著自個兒,秋尋頓時覺得手腳不知該往哪兒放。只能無助地對他尷尬一笑,「我們…——是不是該去大廳了?」
劉書白看著她,覺得非有必要把事情說清楚不可,可是潛意識裡,他又不太想這麼快就和她劃清界線,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明明是反對這樁婚姻,反對這個人的,卻又莫名其妙地不想對她說出那些話。但是……自由比較重要吧?他自個兒都管不好了,哪還能顧全得了別人呢?
秋尋看著他的眼,只覺他至少有一點是符合自己猜測,他的確高深莫測,教人摸不清心裡在想什麼……聽他出了聲。
「我想,有些話該說清楚。」話甫出口,劉書白有些驚愕於自己「非說不可」的決心,竟遠遠勝過對面前這女子的同情。
「什麼?」秋尋沒想到他竟會「有話」想跟她說?是什麼話?他的表情好嚴肅可……
劉書白的表情比平常更加緊繃,他感覺自己像個判決犯人的法官,正要處決眼前這個犯人。
秋尋屏息望著他,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我想讓你瞭解一件事,這樁婚姻不是我要的。」劉書白刻意忽視著心中那一絲莫名的憐憫,冷硬地、一字一句地說道。
秋尋聞言,先是無法消化這事實的愣住,再者便是直覺的脫口而出。「什…什麼?」
劉書白清楚看見她惶惑的眼神。「這一樁婚事,從頭到尾,都是在非我所願的情況下進行的。我原本在學堂教書,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住所,但我爹卻在結婚之前把我強行帶回家裡關著,什麼都不做,只等著跟你成親。」他聲音語調始終平板,不肯透露內心的一絲動搖,但秋尋卻明顯變了臉色。
「這……」秋尋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這……不是真的…-」
「是真的。」劉書白點點頭。
「那……」秋尋猶在迷惘。「那……」
劉書白只得苦笑。語氣裡帶著嘲諷。「若我『革命』成功,你今天也不會站在這裡了。」
秋尋全身僵直地看著面前這個男子;與她拜過天地,昨晚還同睡一床的男子。
他不肯承認這樁婚姻,所以昨天晚上碰也不碰她?一個想法陡然在她心中掠過。「你……不要我?」難道他已經有了喜歡的姑娘?!只是公公婆婆不答應,所以才被脅迫要娶自個兒為妻麼?!
劉書白似看透她心中想法,歎了口氣,他知道他用的理由此時此刻聽起來不但像借口,而且還缺少說服力。
「不是我要不要你,而是我們在昨天之前,根本就還只是陌生人,毫不相識也沒有見過面,兩個素昧平生的男女卻在一個晚上之內要同床共枕,你不覺得奇怪?沒有絲毫不安?!」
這句話幾乎是與秋尋原先所想的全部疊合在一起,但可知她花了多少時間告訴自己要信賴父兄的決定?她又用了多少心告訴自己,她未來的丈夫是個怎樣的人,會如何的待她,她也會決心做個好妻子,但顯然她是自作多情了!劉書自不但不需要,甚而還想抹殺她的存在!
「我…」她抬起頭與他對視,眼底是受傷的神情。「我一直很相信爹和二哥,我以為,你也會相信你父母……」
「我知道他們會給我最好的,但是我不能確定那是不是我要的。」劉書白定定地瞧著她炫然欲泣的神情,心突然絞扭了一下。
他傷害她了,就為了自個兒的自由。
書白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他躁亂地扒梳著自個兒的頭髮。「我沒想過這個問題。」
秋尋的身子微微向後一晃,顯然有點支撐不住。
「怎……怎麼會?我……我……」她毀了嗎?她甚至連美夢都不曾作過,心底還盡往好的方面想,她原本猜測昨晚書白只是酒醉,所以才看起來怪怪的,但沒想到真正的原因是他根本不要她!所以他拒絕與她有任何曖昧!
一股悲切忽在秋尋胸臆蔓延開來,陡而是難堪的。
「那……你打算怎麼做?」給她一紙休書嗎?
看向姚秋尋,劉書白忽地覺得不忍,她的滿面哀淒比起他又好得了多少?!況且唯一無辜的人是她,不是嗎?
「休書……這是不民主的作法,我會跟你離婚,但不是現在。」他試圖跟她溝通著。
「離婚?」那又是什麼?秋尋從這一刻起,不由開始要質疑夏磊的眼光了;夏磊哥一心要為她擇個不凡的佳婿,但他有沒有想過這個妹妹是否應付得了丈夫太過「新潮」的觀念?!就像他現在口口聲聲說不要這個婚姻,他有沒有想過他每說一次,對她將是多麼大的打擊?
「離婚,是在雙方同意之下,把這個婚姻給作廢,而不是我把你休掉,否則你就太可憐了,完全沒有表達意見的權利。」劉書白怔怔地看著她,突然覺得自個兒有些氣弱,他明明是在維護兩人平等的權利,為什麼反而有一股很嚴重的罪惡感?
「作廢……?!」多麼犀利而傷人的辭句啊?!如同一技利箭,迅雷似地將她對這個婚姻的憧憬一瞬間刺破了,什麼夫唱婦隨、什麼畫眉之樂,全都是假的……
她不該忘記的,不是嗎?當初第一眼見著他的相片,秋尋就暗暗地為著他的眼神感到吃驚,總覺得那像是會給她帶來什麼風暴一樣,如今,這個預感是真正實現了不是嗎?他果然在她平靜無波的生活裡投進一顆巨石,將她原有的步調完全弄了個錯亂,但誰能救她?這是她的婚姻、她的丈夫。除了她自己以外,沒人能救她!
就在秋尋猶自沉溺於該如何自處的無助時,門口忽然出現了阿思的身影,她站在門口,似乎有點覺察姑爺和小姐兩人間的氣氛不對勁,卻又不敢逾矩地跨進房門中來,只能探進個頭,小心翼翼地詢問著。
「姑爺,小姐,老爺夫人等你們很久了,他們派我來喚你們吃早飯。」怎麼回事?!阿思心下奇怪的想著,姑爺和小姐一個站在桌子前面,另一個則跌在椅子裡,兩個人的神色絕對稱不上有半點新婚的喜悅,這是怎麼回事?阿思真想好好問個清楚,只是她不過是個小丫頭,能多嘴麼?
劉書白和姚秋尋兩人聽見了阿思的話,心下皆是一突,後又直覺地看了對方一眼,但視線才剛接觸,卻又像閃電般地彈跳開來,一股尷尬的氣氛,瀰漫在兩人週身,叫人無措。
該怎麼辦?他們已經攤牌了,決絕的話說了出口,他們還是夫妻嗎?
***************
劉書白和姚秋尋幾乎是拖著僵硬的身子走進大廳的,只見裡頭早已圍滿了一桌的人,大家都睜大著眼等著今天的主角到齊,劉書白強自鎮定,一掀袍角,跨入廳中,秋尋則跟在他身後,臉上表情怔仲。
沒有噓寒問暖,沒有互相扶持,沒有會心的微笑,什麼都沒有。
秋尋撩起長裙走進大廳裡頭,一顆眼淚差點就要掉下來。
不哭。
秋尋不哭,也沒理由哭。
錯不在你,你不該傷心,是劉書白粉碎了你的未來,你怎能以眼淚向他表達委屈?他既能毫不。在意地將離婚的話說出口,憑什麼又該認為幾顆眼淚就能將他稍作挽留?
所以秋尋不哭.只因這是示弱。
劉劍塘及妻子均未發現兩人之間的異狀,只當是新人之間慣有的靦腆。
「爹、娘,早。」書白簡短地道,只覺得在眾目睽睽之下和姚秋尋站在一起十分尷尬。
「爹、娘,早。」秋尋亦接在書白之後忙向兩個長輩請安。
於麗月先為了媳婦的識禮高興的點了點頭,轉頭望向兒子,見他晚起,難得沒有叨念,還語帶疼惜,眉梢眼底滿是縱容地道:「好好好,你們也早。書白,瞧你沒什麼精神,是不是昨兒個喝太多了?」
劉書白正要回答,父親便已開口道:「人生大事,高興一場是無妨,若是常常如此可就不行,現在你是有妻室的人了,若要再不注意自己的行為舉止,可不免累及妻兒,知道了麼?」
書白聞言一怔。
妻兒?
他都還沒準備好當人家的丈夫就已經成了丈夫了呢!
「在跟你說話呢!」於麗月見兒子有些心不在焉,忙提醒道。
「知道了。」劉書白忙道,暗裡掃了身旁的秋尋一眼,只見她面色有說不出來的蒼白,卻仍故作鎮靜。
書白的母親還不待丈夫再度開口,便忙著打圓場。「唉,兒子剛新婚,你就訓人,好了罷!」於麗月知道丈夫個性嚴峻,連忙阻止他繼續說教,然後招呼這對新人人座。「秋尋,坐吧,別客氣,今後都是自家人了。」她和藹可親地微笑著,並將秋尋拉到自個兒身邊捱著落座,十分歡喜地瞧著這個新媳婦。無疑地,秋尋確是她和劉劍塘心目中打著燈籠再難找的好對象,不僅舉止柔美,觀之可親,且有才而不自恃,姚家果然很用心地培育每個孩子,而劉家能以秋尋為長媳,說來也是面上有光。
秋尋乖順地點點頭答道:「謝謝婆婆。」便在椅子上落座,她挺直身子,不讓自己身上流露出任何一點黯然的氣息。
書白仍舊不看她,退自坐在她身旁,兩個人的距離看來是僵硬而遙遠的,但明明是如此昭然若揭的事實,在座除了當事者兩人之外,卻沒有任何一個人察覺得出來。
秋尋也不希望他們看出來。
婚姻這條路注定是失敗了,但眼前的仗不能不打,因為劉書白還沒有想出可以讓彼此全身而退的方法,所以她必須堅持下去,因不想讓姚家蒙羞。
她有她的驕傲。
於麗月顯然很高興她的得體,便指著圍在圓桌上的親戚家人,一個個的為她介紹起來,吃飯不是重點。主要還是讓秋尋盡快與家裡的成員熟悉起來要緊,只見於麗月道:「你剛嫁過來,很多事要是有什麼不懂的就只管問,家裡的人你都熟了麼?這是書白的弟弟書弘,你的小叔。這是你的弟妹榮曼,榮曼今年初剛生了個胖娃娃,書白是長子,你們可得加把勁了。」
秋尋聞言,勉強地露出了微笑和兩人打招呼,書弘和榮曼兩人個性皆溫和儒雅,亦是對恩愛夫妻,幸福的笑意不時浮現在臉上,秋尋看著那種自然的默契,心中竟泛著一絲酸楚。
她週遭的人為什麼可以這麼幸福,而她卻一腳踩人了泥沼之中呢?
一旁的書白始終留意著她的神情,其實到目前為止,劉書白對秋尋的表現毋寧是驚訝的,雖然一開始秋尋對他所說的話感到震驚與不可置信,但她從頭到尾,不但沒有掉過任何一滴眼淚,甚至還可以說是十分沉著,瞧她現在,不疾不徐地應對進退,誰會知道她剛剛遭受了一場足以叫人崩潰的打擊?
劉書白忽然發現自己太過自以為是,他以為他會瞭解姚秋尋就像瞭解一般舊式女子那樣簡單;一旦丈夫不要妻子,妻子就呼天搶地或者以死相脅,但他顯然錯了,姚秋尋什麼都沒做,她甚至沒有苛責他。
那麼,她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她會應允自己的要求?不要這樁貌合神離的婚姻嗎?還是……還是她另有所圖?
劉書白忽地皺起了眉頭,只因心中浮現的想法叫他不悅到了極點。
姚秋尋是這種人嗎?!她會那麼有心機嗎?
她出身世家,氣質自是高貴良好,處處都流露著教養,就算心底再怎麼不歡喜也不會刻意叫人難堪,但腦子裡真正怎麼想就不得而知了,書白無法不多心地揣測姚秋尋是個怎樣的女人,她會不會明裡套暗裡一套的嘴上甜滑,腳底下卻盡使絆子?
畢竟這是兩個陌生人的婚禮,他早做好了所有最壞的打算。
「大哥…大哥!」劉書弘的聲音陡然將他喚回,劉書白這時才回神過來。「怎麼心不在焉的?」劉書弘笑道,以他看來,作了新郎總有幾天都是發傻發愣的,就連一向沉穩的大哥果然也是這樣呢?
「什麼事?」劉書白刻意忽視他那抹會意的微笑。
「你什麼時候回學堂教書?還住回原本的住處麼?」劉書弘問道,書白成親之前都是自己一個人單獨住在外頭的一間小屋裡,現在有了大嫂,不知他要作何打算。
劉書白尚未回答,父親便已開口。「什麼原本的住處?書由已經成了親,那兒怎能繼續住下去?自然是搬回來了。」
「那學堂那裡怎麼辦?」劉書弘又道。「總不能叫大哥辭了吧?」
「我看是辭了也好,在那學堂也賺不了多少錢。」于氏倒覺得這主意實在不錯。「若又要住回那裡,少不得秋尋樣樣張羅,我們劉家娶媳婦可不是叫她來做奴做婢的。」
秋尋此時發現書白的臉色漸漸地變了,顯然地,他很討厭大家圍成一桌討論他個人的未來這種事。
也就是在這一刻,秋尋才恍然大悟,原來劉書白討厭受控制、厭恨被安排,他有著十分強烈的自主意識,所以他才反對這樁婚事,不管她姚秋尋是美是醜,是善是惡都無關緊要,只要她是被安排好的,對劉書白而言就是突兀、不受歡迎的,秋尋一想到此,心中滿是深刻的悲哀。
她又有何辜?
臨上花轎前,母親囑咐她,一夜夫妻百日恩,就算彼此間什麼不愉快,也不要記著隔夜仇,共結連理不是那麼簡單的,還需要無比的耐性與寬容——
算了吧,現在記得這些又有何用呢?
她抬起頭,直視著書白的父母,突地開了口。
「爹,娘、可否容媳婦說一句話?」
劉書白一愕,下意識瞥了她一眼。「說吧。」劉劍塘倒想聽聽這媳婦的意見。
秋尋深吸了一口氣,緩慢地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秋尋不是嫁來嬌生慣養的,今天既然已經是書……」講到書白的名字,她頓了一下,感覺上有些陌生因而難於啟齒,聽在旁人耳中卻是不折不扣的害羞。「書……白的妻子,他不管去了哪,我總是要跟著他的……」她知道書白疑惑的看著自個兒,也之因此,她心口突地跳得更加厲害了。
「書白……他曾跟我提過,他很喜歡教書…——如果因為搬回來家裡,使得他必須放棄這份工作時,那我也會羞愧的……所以……」
「所以怎麼?」書白的母親於麗月問道。
「所以……請爹和娘允許,讓他保有這份工作好嗎?我一定會好好服侍他的。」
劉書白聞言大驚,他將頭轉向秋尋的方向,睜大著眼看著她,愕然地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有辦法解決這椿事的!即使他的辦法可能會太過強硬,可是他還是會有辦法解決的!「然而讓他震驚的是,姚秋尋為什麼要幫他?!他不明白!
劉劍塘咳了兩聲,未幾,腹中已有定案。「也好。」他慢慢地說了一句,然後捻了抬下巴的鬍子。
書白又看向父親,不敢相信他會這麼平和,這麼好說話。ˍ
劉劍塘笑了笑,表情是放鬆的,有著鮮見的開明。「就讓你們回去住之前的住處吧,畢竟書白已經成家,也算一家之主了,在外頭磨練磨練,也不算壞事,秋尋難得有這份心,不怕跟書白去過苦日子,我這做公公的也十分欣慰,相信你們一定可以過得很不錯,不過…畢竟不能永遠這麼下去,所以——、我也有一個條件。」看著于氏急急想開口說些什麼,劉劍塘暗示著妻子稍安勿躁。
「什麼條件?」劉書白問道,表情怪異。
「其實也算不上什麼條件,只是為了秋尋著想罷了,我希望她若一懷孕,你們就馬上搬回家裡住,我們家人手多,照顧起她來才不致慌了手腳,這樣對親家也才有交代,你說對吧?」劉劍塘老謀深算地留了一記伏筆,算是對兒子的體貼好了,這樁婚事已經綁住了他,那麼,且讓他多自由一段日子又有何妨?不過一日有了孩子,料不得他也該為自己的家人打算了吧?!教書不是不正當的營生,但畢竟家業需要人手,他是很希望長子能快點領悟到這個現實的。
劉書白愕然不已地看著父親,不過一會兒他便領略父親的意圖,而當他領悟父親想法的同時,他竟突然有一股想要大笑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