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閒妨了繡工夫,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
秋尋細細地就著木桶裡頭的熱水,洗滌自己的身軀,慢慢而輕緩的,將浸水濕透的白色巾帕在自己手臂上擦拭。
母親說,女兒家的身體最是寶貴,柔嫩又堅強,將來若是過了門,得一肩扛起一家大小的生活起居,而且要以自身的肚腹,孕育出健康的一代,想到這裡,她霍然起身,隨手撈起掛在椅子上的一條毛巾裹住自個兒,跨出浴盆,也不管身上還滴著水珠兒,便走到鏡子前頭,那是一座長方形的連身鏡,望見了映進鏡子裡的自己,她將毛巾解開,凝視著鏡中課程的身軀。
鏡子裡的她,是一副已然含苞待放的身子,渾圓的胸昂然挺立著,粉色的乳蕾像結實的熟梅,再往下是纖細而不盈一握的腰身,平坦的小腹,修長潔白的長腿及那女性的象征……
秋尋癡癡地看著鏡中的自己,突而臉上一陣燒灼。
再要不了多久,這身子就不是她一個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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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夏磊急急忙忙走進後院的回廊裡頭,一不注意差點撞上迎面而來的一個丫頭。
“啊!”那丫頭嚇了一跳,眼看手上端的熱水險些潑上夏磊的身,趕緊將臉盆抬高,並慌急地道。“二少爺!你有沒有事?!
“沒關系,是我走得太趕,嚇著你了?”姚夏磊忙停住腳步。在看清來人後,他又問了句。“阿思,你知不知道三小姐在哪?”
那名喚阿思的小丫頭聞言,有些不好意思的。“三小姐正等我捧熱水給她送去。”
“熱水……”姚夏磊領會過來。“那好,你去通知她一聲,梳理好了,就到書房來一趟,我和爹都在那裡。”
“是的。”阿思點點頭,銜命而去,同時姚夏磊也返身回書房。才一走進去便被裡頭的人給叫住了。
“怎麼,尋兒沒來?”開口的正是姚家的主人——姚師甫。
姚夏磊不疾不徐地走到父親桌工前方。“她待會兒就到,我已經吩咐阿思去通知她了。”
姚師甫聞言點了下頭。“好吧,咱們先談也無妨,你去劉家,可有提到婚期的事?”
“當然有。”姚夏磊答道。“不過劉家給我的答覆是,日子大約還要再等上半年。”
“這樣啊……”父子倆又談了一會兒,話題總繞在婚事上打轉兒,不多時,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
“打攪了。”秋尋出現在書房門口,梳著兩條齊整烏溜的辮子,一身素樸的粉嫩鵝黃色彩裙,顯得淡雅可人。“爹爹喚我?”
“嗯,你來。”姚師甫是深深以這個女兒為傲的,她承繼了妻子的溫婉恭儉和好相貌,聰慧更有十成九來自他這個父親的遺傳。尤其在大女兒春風出嫁之後,家中就只剩秋尋一個女孩兒家,因此,姚氏夫婦是更加疼惜這貼心的女兒,不光如此,就連秋尋唯一的兄長夏磊和胞弟冬煦也十分愛憐這目前家中唯一的女孩,秋尋在姚家,可說是倍受呵護的。
只是就算再怎麼喜歡,也不可能將她留著一輩子。近幾年來她年歲益發地大了,姚師甫再三考慮,決為她擇定劉家這門親事,對象是姚夏磊親自替妹妹物色的。
據說劉家亦是世代書香,家風儉樸,在當地又頗有名望,而劉家長子書白更非泛泛之輩,他市自東京帝大學成歸國,是個受過新式教育、思想新潮的男子,想來定能為秋尋帶來完美和諧的下半生。姚夏磊在經打聽之後,便忙不迭地親赴劉家向劉劍塘提出婚事,劉劍塘沒有太多客套話,一口便答允了,是以夏磊才會連夜兼程的趕回家中,與家人商量此事。
先前,姚秋尋已從母親那兒聽到了些風聲,知道父親這次是認真打算的了,所以心頭也懸了起來,面容也常因想起這事而不時暈著一抹嫣紅,即便還不知道未來夫婿究竟是怎生的相貌,卻也夠叫人七上八下了。瞧,這會兒她才光跨進書房裡頭,二哥就馬上笑了開,頗有幾分椰榆的意味。
“妹妹大喜啦!”姚夏磊笑道,果不其然,秋尋的頰上一下子便如白色絹布吃進紅色染料般,迅速暈染開來。
姚師甫咳了兩聲。“我說磊兒,你這喜,未免也賀得太早啦!”日子都還沒訂呢!
“二哥就愛拿我尋開心。”秋尋有些待嫁女兒的嬌羞嗔叱道,然而夏磊卻一點也不放在心上。
“你是我們家裡的寶貝啊!”他上前兩步,玩笑地捏了捏妹子豐潤的臉蛋,頗為開懷。“如今你二哥我好不容易經過千挑萬選,才幫你找到一個好夫婿,怎不叫我得意?”
秋尋笑著退開兩步,撫著面頰。“二哥就愛欺負人”
“好了,還玩,長得這麼大了,也該有一點分寸、”姚師甫說道,語氣卻不見責怪。在姚家,面對長輩是無須太過嚴肅的,姚師甫自己也不愛老是板著臉孔訓人。
“那就來談談正經事吧!”姚夏磊由懷中掏出一只小盒,遞給秋尋。“打開看看。”
秋尋順手接過打開。“這個是什麼?”
“這是你未婚夫,劉書白的相片。”
“什麼?”
秋尋聞言微愣,下意識便又將盒子一下給合了上,夏磊見狀,覺得好笑,便道:“這麼快就看完了?是圓是扁?”
“磊兒,你少說兩句。”姚師甫遏止兒子的打趣,然後對女兒說道:“尋兒,你瞧仔細些。”
“呢……是……,’
秋尋一顆心仿佛要跳到喉嚨口來,她緊張極了,卻又十分期待著,雖然她現在最想做的是跑回房間,在四下無人的時候再慎重其事地端詳,但父兄還等著她作決定呢!
不得已,她只好再將裝著相片的小銀盒打開,裡頭鑲著一幀兩寸多的正面半身照;照片上的男子,一眼望去,最先讓人注意到的,是那雙炯亮有神的黑色眸瞳。
這盾如劍虹、眼若鶩鴛鷹的男子就是她姚秋尋未來的夫婿?真是不可思議極了!就在她心生驚歎時,姚夏磊也沒閒著,忙著在—旁補充一些資料。
“這個劉書白今年二十一歲,他十幾歲從杭州府中畢業以後,就被劉家老爺,也就是你未來的公公劉劍塘送到日本去繼續深造,遲遲未娶的原因是因為他的弟弟劉書弘已先成親生子,劉家後繼有人,所以他借此推拖,不過現在既然他已經完成了學業,就再也沒理由不成親了。你二哥我是今年春天在朋友的畫廊與他認識的,觀察了一段時日以後,看他為人穩重,又十分有才學,幾經考慮才決定了這門親事。”
姚師甫聞言點點頭,聽得十分人神。“看來這年輕人還挺有主見,他會不會也來你們年輕人那一套,搞什麼新式戀愛?”在外頭放過洋的,觀念總是叫人擔心。
姚夏磊呵呵笑了兩聲,顯然不覺得這是什麼大問題。“應該是不會,我們家的妹妹嫁出門做人家媳婦,若不能叫夫婿和公婆喜歡,恐怕天下間再難有任何女子夠得上他的眼。”
姚師甫聽見夏磊的話,當下便笑起來。“我知道你向來愛護尋兒,可沒想到你將她捧的這般高。”
“實話嘛!”姚夏磊一點也不覺得言過其實。
一旁的秋尋悄悄地合上蓋子,心中脹滿了對未來無限的企盼與喜悅,只是在下一秒,她的喜悅馬上被一個現實的認知給沖散得無影無蹤。
“劉家說婚期訂在半年後,是為了什麼緣故?”姚師甫又刻意問了一次,他是想讓女兒了解情況。
“因為劉書自去做了一趟旅行,他人大概還要等幾個月才會回來,其實咱們兩家都並非小戶,真要談起婚事,半年也是個很好的准備期。”
“嗯。”姚師甫咳了兩聲,意味深長地看了女兒一眼。“半年……看來是不夠尋兒把女子學院的書給念完了……”
秋尋聞言一愣,待得回過神來後,她的臉色霎時變得十分不捨。
“爹!”
姚師甫看著女兒的表情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過婚姻畢竟是一個女人終生的依歸,如果你嫁得了個好夫家,就算學校未念畢業又如何?”其實也只有他們這種人家才能供應女子上學,一般的家庭別說是上學了,連不纏腳也夠標新立異了呢!
如果有時間,姚師市自然希望女兒能完成女子師院的學業,但,再怎麼說,她還是得嫁人的。十七歲成親委實已經太晚,他的妻子在十六歲便生了大女兒春鳳呢!就連春鳳,也是十五歲便成了親,目前業已有兒有女,就只這個小女兒,再不嫁人。年歲越大就越難生養了。
夏磊雖然沒父親想得這麼多,但他顯然也是站在父親那邊的。ˍ
“秋尋,你在女子學校的最後—年不就是實習嗎?那對你日後的生活其實真正的用處也不大。你的夫家並非小門小戶、生活窘迫,怎會要你出去外頭拋頭露面的工作呢?所以實不實習對你來說,其實是沒有什麼損失的,所差的也不過就張文憑罷了,聽聽二哥的勸,把心胸放開點,你的幸福跟一張紙比較起來,孰輕孰重?”
秋尋明知他說的有理,卻還是忍不住滿臉愁容。
“我以為……”她有些喃喃的,試圖做些努力。“我以為他……”說到那未來的夫婿,還是教她因有些不習慣而紅了臉。“我以為他會比較喜歡跟他一樣受過教育的女子……”
“如果他的眼界只局限在一紙文憑,那我就看走眼了。”姚夏磊大笑兩聲,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秋尋,放心吧!二哥向你保證!”他最引以自傲的妹妹,豈會輸給任何女子?!長相不消說,生情柔順慧黠,從小教她讀書識字,教她背詩頌司;娘領她人廚洗手做羹湯,爹教她懂得體諒他人的家訓,四弟冬煦的活潑讓她笑顏常開,春鳳大姐更將自個兒最擅長的針線活矩細靡造的全數傾囊相受,這些都是秋尋難得的優點,所以,夏磊可以那麼自傲地向她保證。誰能不喜歡她呢?!
秋尋安慰地笑了笑,從小她就是在家人的肯定中長大的,對家人的信賴使得她的心頭舒緩了不少,就連不能再去上學的抑郁,似乎也被二哥的一句話沖淡了許多。
休學看來是勢在必行的了,但願她的犧牲是值得的,她願意相信照片中那未曾謀面的夫婿,能讓她了解這世上更多比書本更重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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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尋回到自己的房間,發現裡頭有個人,正是四弟冬煦。
“下課了?”她走進房中,順口問道。
姚冬煦目前還是府中的學生,生性好動而頑皮,是家中排行最小的麼弟,秋尋十分疼愛這個性爽朗的弟弟。
“嗯,我問阿思,她說爹把你叫到書房去了?!”冬煦一手拿起放在桌上的糕餅便吃了起來。
“是啊。”大概冬煦還不曉得這事吧,秋尋心想,邊走到茶幾旁倒了杯茶水遞到冬煦面前,然後坐下道:“慢點吃,別噎著了。”
“吃快點兒才會覺得香啊!我啊!正餓著呢!”冬煦笑道。“爹為了什麼事叫你?”
秋尋正想輕描淡寫帶過去,卻聽見後頭傳來了夏磊的聲音。
“什麼事?!還不就是終身大事!你三姐要出閣啦!”你聲叫道,嘴裡的一口糕點因而突地噎在喉頭,而嗆咳個不停,秋尋一看急忙站起身來又是拍背又是遞水的,同時埋怨地看了夏磊一眼。
“二哥!”
“這本是喜事,遲早也該讓冬煦知道。”夏磊笑道。“沒想到他這麼容易受驚嚇。”
好不容易順過氣來的冬煦忙開口,還不忘白了夏磊一眼。“什麼受驚嚇?!我差點沒斷了氣呢!這未免太突然了吧?怎麼回事?三姐要嫁給誰?對方人品家世怎麼樣?三姐有沒有見過那人?對他印象如何?還有,會不會嫁太遠啊?她以後回娘家方不方便?”
見他想都不想,一連串就爆出一堆問題,夏磊聽完之後便是笑不可遏。
“小鬼,這些事兒輪不到你擔心,你就專心念你的書便是了,婚事有我和爹娘呢!”
冬煦有些不悅又被當成小孩子,轉頭看向秋尋。“二姐…”
秋尋知道他是捨不得,使體貼地道:“你放心吧,也不是今天說要成親,還有半年呢!”
“半年很快啊!”冬煦道。“三姐成了親之後要常回來啊”
“出嫁的女兒哪能常回娘家!”夏磊道。“她不回來.我們才替她高興呢!”
“高興什麼?”冬煦顯然還不太了解這層意思。
“高興你那未來的姐夫對你三姐很好,好到讓她樂不思蜀啊!”
秋尋一聽,臉上又紅了起來。“二哥就愛拿我尋開心。”
“好好好,不說不說,今天被你惱了不知幾回,只怕我再說下去,你就真不理二哥了。”夏磊笑道,上前拉住冬煦。“我來是找你的,陪我去趟大姐家裡一趟。”
“怎麼了?”冬煦顯然不太想離開。
“順便請她有空回來幫忙打點秋尋婚事的東西,不然光靠娘大概也忙不過來。”
“你剛剛不是才說,出嫁的女兒不要常回娘家比較好嗎?”冬煦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夏磊一眼。
“這是例外,家裡有喜事啊!再說大姐夫一向通情達理,他不會見怪的。”夏磊見再扯下去真會沒完沒了,便道:“快走吧!再拖下去太陽就下山啦!”他一邊說一邊拉著弟弟就往外走,兩人身形逐漸遠去。
秋尋在他們走後將門閂了上。終於只剩她一個”人了,她可以將那期盼又失落的心情再次理清咀嚼那是怎樣的個中滋味。
失學令她痛心莫名,然不可預見的未來卻又叫她惴惴不安,說不上是歡喜抑或恐懼,只有一種還未接近前的猜想和臆測。
聽二哥對劉書白的形容,似乎對他贊賞有佳,她自然情知家人的眼光不會有任何委屈她的可能,但要跟他過一輩子的人,畢竟是自己啊!
不由自主地從腰間的荷包裡,她再度掏出了那只小銀盒子,纖白的手指掀啟盒蓋,只見那年輕而叫人心動的面容端正其中。
這張相片裡的他,看起來好生嚴肅呵!這麼嚴肅的人,會懂得鴛鴦二字怎生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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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家,樸風堂。
劉家的當家主,也就是劉書白的父親劉劍塘正與家中老僕阿忠談著長子的親事,面色顯得凝重。
“你去找過大少爺了?他怎麼說?”劉劍塘問道。當初答允親事的時候,他們以書白出門遠游之故,而將婚期延著到半年之後,殊不知這不過是個借口,真正的理由是書白打從一開始便反對由父母作主的親事,也由於書白十分不贊成這種婚姻,所以這些年來才會一再回絕所有婚事。但這口可不成劉劍塘深知姚家這門親事是打著燈籠也難我的好姻緣,早些年也就是書白出國留學之前,他本就想向姚家提親,只不過時想娶的對象是姚家長女春鳳,沒想到繞了一大圈,最後竟會著落在次女秋尋的身上,雖然意外,卻也不得不說是順遂了當初的心願,就不知道書白的反應是怎麼樣了。
“大少爺……他說他這禮拜會回家一趟,和老爺夫人當面談。”劉忠回答的十分委婉,事實上他省略了少爺聽聞這樁婚事之後面露不耐的神情。
“談?有什麼好談的?他的談也不過就是找一堆借口來搪塞罷了。”劉劍塘歎口氣,他這個做父親的是以書白為做沒錯,但那可沒代表他贊同那些過於新潮的婚姻觀念。
劉忠明白主人的煩惱,卻又不知從何安慰起,還想要說些什麼,劉劍塘又開了口:“這樣吧!你再去找一次書白,叫他晚上回來吃飯,如果他不回來,我會和他娘親自去找他,到時候婚期會縮短到一個月之後。”劉劍塘下了決心似的。“你不用向我回稟了,直接就帶著阿明一塊兒到鎮上去准備采買婚禮需要的貨品。”
劉忠銜命而去,便直接前往劉書白的住處。劉書白不住家中是有原因的,因他目前在一所學堂兼課,平日則與文人墨友聚集在一塊兒,由於到劉家去未免太過叨擾,所以他選擇搬離家中,住在離西湖不遠的一處小屋裡,少了兩親的約束、他顯然過得更加快活。——ˍ一、一
“少爺。”劉忠必恭必敬地喊了一聲.只見幾個穿著西式服裝的男子正在小屋內高談闊論,滿屋子熱鬧的談論突然有點歇止,被喚作少爺的年輕男子轉過頭來,一身素灰長袍打扮與其他人相較有明顯的不同,卻又詭異地十分融合於這樣的氣氛之中,男子有雙神采奕奕的眼、俊朗不凡的面貌,挺直的鼻梁上架著一只金邊眼鏡,減去不少銳利的鋒芒,平添幾許斯文,他正是劉劍塘的長子,劉書白。
“忠叔。”劉書自原本是坐在桌子上,一見他便跳了下來。“昨天不是才來過嗎?”
“是這樣的,老爺他……”劉忠正想直接道明來意,劉書白卻伸手制止他,同頭對著那群朋友們說道。
“你們先聊,我到外頭和忠叔說句話。”說完便領著劉忠到屋外,兩人站定怨才道。“怎麼了,爹身體不舒服?”
“不是。”劉忠搖搖頭。“老爺說要你晚上回去吃飯。”
“吃飯?”劉書白有些不明白。“我不是說再過兩三天就回去?”
“老爺堅持你今天一定要回去。”劉忠加重了些語氣道。“他還讓我轉告少爺,如果少爺今晚不回去,他會和夫人一塊兒來,而且……”
“而且廠劉書白微微蹩眉。
“而且會把婚事提前到一個月之後。”劉忠一口氣說完之後,只見劉書白的臉色瞬時變得嚴肅而凝重起來。
“又是婚事。”劉書白好半晌終於進出了這句話,劉忠不敢應聲,只企盼能俱到他的決定,但他的願望顯然並未受到老天爺的重視。
“我不會回去的。”劉書白如是說,劉忠聽了不禁大感詫異。
“少爺!父命不可違,家和萬事興哪!”劉忠忙勸道,然而劉書白卻像吃了秤砣鐵了心般,絲毫不肯有半分的退讓。
“忠叔,我明天還要上課,如果今晚回家,明天怎麼趕得上?請你告訴爹,諒解我的苦衷,等到了星期日,我一定會回家裡去的。”劉書白道。
“可是……”劉忠還想挽回。“少爺,你這樣做,老爺會很難過的,他也都是為了你……”
“忠叔,我知道你為我好,我會慎重處理的,謝謝你來通知我。”劉書白邊說、邊送劉忠出門。
“請回覆我爹,這個星期日,我一定回去,請他們不要親自來,太勞累了。”
劉忠見勸說無望,只好死了心離去,劉書白則親眼目送他走了,這才松了口氣,調整心情,再度回到屋裡,他才一跨進屋內,便遭到友人的調侃。
“嘿!新郎槍!”率先開口的是朋友之中與書白最親近的表兄弟於浩飛;生得斯文又帶著幾分公子哥兒似的氣味,兩人自小便是同學,還曾。起赴日,因此浩飛對劉家的情況自然了若指掌。大概是了解太深了,所以開起玩笑來更顯無狀。
“少鬧了!”劉書白嚴肅地搖了搖頭。
“剛剛忠叔來,難道不是為了你的婚事嗎?”另外一個身形有些肥胖,看來是好好先生類型的男子開了口,他是性情溫和的羅大任。
“他會答應才有鬼。”最後一個坐在椅子上,同樣是西式打扮的男子也開了口,與前兩人不同的是,他手中拿了一本書,看來像對字裡行間外的東西全無興趣般,這位正是書白這群朋友們口中的“楊書呆”——楊俊。
“楊書呆,我看這回你的高論不准。”於浩飛撇頭掃了始終凝肅以對的劉書自一眼。“瞧他這麼煩惱,看來是猶在考慮。”
“我是在想,如何回絕這門親事。”劉書白道,背著雙手走到窗前,方才的好心情儼然已消逝無蹤。
“我猜對了。”楊俊頭也不抬,語調裡卻頗得意。
“你們拿書白的終身大事在開玩笑,太沒同情心了。”羅大任道,走到書白身後。“你是和哪家姑娘訂的親?”
“……”劉書白還沒回答,便已聽見於浩飛的聲音。
“世代書香,曾祖父還中過舉人的姚家三姑娘,真可謂門當戶對啊!”於浩飛一邊說還不忘拍手制造氣氛。
“書白又不是娶她曾祖父。”楊俊冷笑一聲,於浩飛聞言哈哈大笑。
“好了你們!”羅大任真為誤交損友感到痛心。“書白,你見過那姚家三小姐了不曾?”
“沒有。”劉書白心煩地搖了搖頭。
“如果有的話,書白一定會拼命地向那個姚家三小姐灌輸自由戀愛的新思想。”於浩飛也補充了一句。
“只可惜姑娘家是不出門的。”楊俊頗幸災樂禍地說。
劉書自越聽越是心煩,便轉身道;“散會。”原本他們聚在一塊兒是要討論羅大任經營的畫廊開幕的慶祝事宜,現在卻是一點興致也沒有了,眾人見他心事重重,也識趣地離開不再留下來叨擾,於浩飛待得楊俊與羅大任兩人先出門後,走到書白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
“有事來找我。”他寓意深長地道,劉書白聞言,轉頭看了他一眼,露出一抹苦笑。
“會的。”他點點頭,但其實心底所想,卻是另一種見解。
結婚對他來說可以不是必須的,但一旦涉入婚姻,他自該有權決定誰是他的伴侶.而很顯然地.那個素未謀面、是妍是丑都無從得知、對他而言根本不存在的年輕女人,不會是他想要的另一半,但父母卻被那傳統的陋習所羈絆著,急著將他栓到一個女人身邊,這與他所接受的思想是完全不同的,他是受新式教育長大的男子,他很確定他的父母也以他有新穎的觀念而自豪,但他們又怎能在婚姻這樁事上要求他變回那種綁手綁腳、一切聽命於爹娘裁決的兒子?
劉書白不僅覺得不可思議,更有種“非得讓父母明白不可”的決心。
他不會逃,他會親自出面將這棘手的事情解決,讓自己和那無辜的姚家三小姐,不會因此變成傳統婚姻下、不知第幾個的犧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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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書白拒婚的念頭十分堅定,但他竟忘了,他這固執的血統是誰遺傳給他的。當劉劍塘與妻子於氏夜晚來訪時,他著實震驚不已,也覺得愧疚萬分。
原本他正伏案用功,不意聽到外頭有聲音,心下不免奇怪,他住的這附近算是城郊,一到夜晚,除了蛙鳴犬吠,甚少人跡,況且都這麼晚了,怎
還會有訪客?
但他仍是上前開了門,而門外的訪客著實教人驚訝。
“爹!娘?!你們怎麼來了?”這是當書白打開門,看清來人之後的第一句話。
“先讓你娘進去坐下來。”劉劍塘一邊說,一邊往裡頭走,劉書白關上門後,忙著搬來椅子讓父母人座,這是他的父母第一次到他租賃的地方,他的母親於麗月一見四壁蕭索,當下便覺難過。
“書白,在家裡不是好端端的麼?你就偏要來住這種小房子,存心虐待自己讓娘心痛嗎?”
“娘,這裡一點也不小,而且我覺得住起來很舒服,請您放心。”劉書白坦然地道,對他而言,住的舒不舒適是次要的,心裡快不快活才是重點,在家裡處處受限,就算再怎麼錦衣玉食也不會舒服。
“你也知道我們來,不是為了看你過得好不好。”劉劍塘蹙著眉頭,顯然不打算拐彎抹角。“本來我打算自己一個人來,只是你娘曉得了,也非跟來看你不可。”
“謝謝爹娘,我很好。”書自仍舊十分恭謹,不打算提起什麼問題,也不想起話頭。
父母深夜造訪,定有深意,他有種預感。劉劍塘皺了皺眉頭,神態嚴肅。“你的態度,令我這個做父親的,十分不悅,我希望你好好向我說明,為什麼不回來的原因。”
“爹,我想我應該有向忠叔解釋過我之所以不能回去的理由。”劉書白情知這場爭執難免。“很抱歉我讓您失望了。”
“是,你是讓我失望。”劉劍塘摸著下巴的胡子說道。“男子應先成家,後再立業,你身邊乏人照料,又怎麼能專心於事業?”
劉書白則不疾不徐地回答:“孩兒卻有不同見解。”
於氏卻在此時插嘴。“書白,別跟你爹頂嘴。”
“讓他說!”劉劍塘按下妻子的手,瞧著兒子。
“娘,這不叫頂嘴,我只是試著將自己的想法讓你們知道。”劉書白道。“在我看來,如果事業尚未站穩腳步便貿然成親,只不過是拖累妻兒罷了,再說,我覺得要讓一個以前從不認識的女人突然走進我的生活,是件很唐突、又很冒險的事情
劉劍塘定定的聽完兒子的辯解,突然發出一聲冷笑。“你這是在諷刺我跟你娘嗎?”
“孩兒沒有這個意思。”劉書白仿佛早已知道父親會這麼說,他仍是心平氣和的。“爹跟娘的婚姻美滿,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事,只是全天下有幾對憑借媒妁之言結合的夫妻會如此幸運?至少我認為自己不會有那種運氣。”
“書白,可你卻連試都不願試啊!”於麗月終於忍不住道。在她看來,書白的想法是那麼不可思議、是那麼乖違叛逆,從前他不是這樣的啊!忍不住一陣心痛,她將罪過全怪至丈夫身上。“都是你爹害你的,要念大學,國內哪裡沒有?偏教你遠渡重洋,淨是學了不三不四的觀念回來,連最基本傳宗接代的思想都忘得一干二淨了!”她說到這裡,想起那段兒子人在國外的日子,不由得一陣心酸。“你這樣傷我的心,為娘有生下你跟沒生下你,又有什麼不同?”
劉書白聞言,心中一震。
劉劍塘撫著妻子的背脊試圖給她一點安慰,然後伸手制止了一旁還想說些什麼的書白。
“你不用再說什麼,你娘該講得都講了,我也不必說些什麼讓你我父子劍拔弩張的話,我和你娘今天來,只是要向你宣布一件事,你不用回答,不用想,更不用急急忙忙的反對,因為這不是詢問你,而是向你宣布。”
“宣布?”劉書白心中有不好的預感。
“是的,宣布。”劉劍塘道。“我已派忠叔到學校幫你請了為期兩個月的假,從今晚開始,你就搬回家裡專心准備結婚的事。你沒有選擇的余地,因為我已在下午讓你作了選擇,是你拒絕了跟忠叔一塊兒回來,所以一切就由我作主。我也已派人到姚家更改婚期,唯一能讓你不要這個新娘的方法只有一個,就是連我跟你娘都不要,聽懂了嗎?”
劉書白一陣錯愕,他的父親竟然會說出這麼絕情的話?!而且他非常、非常明白,如果他不顧一切臨陣脫逃,父親也絕不會在事隔多年後原諒他,因為他的背棄,將會使得父母蒙羞,就連那個不相干的姚家三小姐,搞不好也會因無地自容而走上絕路!
劉劍塘面無表情的逼迫著兒子,然而他的心情卻是百般無奈與疼痛的,他知道書白最恨被控制,所以他盡量不干涉他從前至今的所有決定,但事到如今,他卻不得不這麼做!因他的過分自由,顯然已讓他忘記他還是劉家的長子,有他應肩負的責任!
"爹不會隨便幫你亂挑對象的,姚家三小姐品行、才貌兼備,會是你的好媳婦,你就安心等著做新郎倌羅!”丟下這句話後,他便攙著妻子起身離去,頭也不回地走出屋內,而幾乎是沒有間隙的,五個年輕力壯的劉家家僕便在劉氏夫婦離開之後魚貫進人小屋,將劉書白團團圍在中間,以恭謹卻又強硬的態度說道:“老爺夫人請少爺搬回家中准備迎娶少夫人,我們特地來幫少爺搬運行李,順便保護少爺安全返家。”
只見劉書白震驚不已地站在原地,恍如失了聲,面對這決斷的行徑,他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