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著單勉勉放學前整理好給她的筆記本,藍夏生緩緩走進家門,右手扶在鞋櫃前脫鞋。此時,餐廳裡傳來陣陣麻將的洗牌聲。
「喀」——她盡量想要輕輕的、不發出任何聲響,卻還是把鞋子放上木製板架時發出了聲音,幾乎是才一碰到,嘩啦嘩啦的洗牌聲裡便夾雜著一句尖拔的女人聲音。「誰啊?」
藍夏生這會兒無法聽而不聞,只好垂著頭走進餐廳裡。只見餐桌上鋪了張牛皮紙用以權充牌桌,四個女人正沿邊而坐,肥胖而粗圓的膀子不停地在桌上揮動著。「死丫頭,回來了也不出聲,你做賊啊!」坐在面對餐廳門口的女人抬起頭來,一望見來人,劈頭就罵了一句。
「媽。」藍夏生低低地開口喊了一聲。
「咦?這是你們家夏生啊!好久沒見怎麼還是這麼瘦巴巴的?」旁邊一個女人開口,她的頭髮燙得活像髻毛狗,夏生看著她,心裡這樣聯想著卻笑不出來。
「沒用嘛!她再怎麼吃還是那副模樣,賠錢貨就是賠錢貨,給她吃什麼還不都一樣不長肉!」藍夏生的母親黃美用眼角餘光撇了女兒一眼,彷彿她是只流浪狗般。「手上拿那個是什麼?」
「同學借我的筆記。」夏生才剛一說完,黃美便抽了口氣揮手趕人。
「去去去,沒看見我在打牌嗎?還拿書來觸我霉頭,死丫頭!」她邊說邊忙著砌牌,其他人也跟著轟笑。
藍夏生覺得頭暈。
「還杵在那幹什麼?不會去看你弟弟補習班下課了沒啊?弄點東西給他吃聽到沒有!」母親的聲音傳入她耳朵,進而筆直地穿透她心中的保護網。藍夏生向後退了兩步,再向後退了兩步,旋即一個轉身便跑上樓梯,但是母親和那幾個牌友的聲音卻像是不肯放過她的追兵,刺耳的音調不斷地湧進她的耳中。
「你們家夏生怎麼老是怪怪的,是不是有病哪?」
「怪?是搞怪啦!我黃美也沒少生一隻耳朵給她,她不知道哪根筋不對,講話都得特別大聲才聽得見……」黃美頓了頓。「不像我們家阿弟唷……」
接下來的話藍夏生悉數沒聽著,因她已衝進房間,背對著房門席地而坐,將頭埋入膝蓋中。
不是早已經麻痺了嗎?為什麼有一剎那,她竟然感到鼻酸呢?
夏生的弟弟蔭生,其實是她上了小學之後母親才生的兒子,父親則是在那之後不久便因酒醉駕車而去世。蔭生足足比夏生小了有好幾歲,他年紀雖小,卻有著早熟的體貼和懂事,是他讓夏生的日子沒有那麼難熬。而夏生對弟弟的備受疼愛也沒有仇視,她覺得都是一樣的母親生的,有什麼好分彼此?有時夏生甚至會懷點惡意地想:她的母親和父親真可謂「歹竹出好筍」了,明明一個愛賭、一個愛喝酒,為什麼他們姊弟倆從小到大耳濡目染,卻還能絲毫不受半點影響地長大?簡直是天大的諷刺!走在路上,藍夏生一面看著街上長得鬱鬱青青的樹木,一面漫想著。
蔭生小學下課後,通常還要應母親的虛榮心之故,到附近的才藝教室上一個小時的課,幸好蔭生不但不排斥,還喜歡得很,他的個性容易和人打成一片,這點連夏生也做不到。藍夏生不知不覺來到河邊。這裡有一座很大的水泥橋,橫跨了相隔甚遠的兩岸,橋下的水流其實只是細細長長的一條小溪,岸旁則長滿了生命力特強的芒草,交雜透耀著麥稈般的金黃和翡翠般的嫩綠,一叢叢的竄長得幾乎要比人還高。午後的陽光明亮而不刺眼,那一向人跡稀少的橋下此時此刻竟也有人出現。
藍夏生忽地煞住腳步。
一個少年!她的心忽地怦然跳動起來,像缺氧的人忽然得到新鮮的純氧般。不會錯的,那樣的背影,那樣的感覺,不會錯的,是他……
置身於芒草叢中的少年,微微抬肩仰首,似在深呼吸般地閉起眼睛。
他在這裡做什麼呢?藍夏生不知不覺地移動了自己的腳步,那是一種被牽引的感覺,是這般地不由自主啊!他在這做什麼呢?也許感受到不尋常的氣息,那少年回過了身子,與站離他五、六步之遙的藍夏生對上了視線。
徐徐微風默默地吹起兩人的衣擺,夏生細瘦的身子讓風吹得似乎有點搖搖晃晃,她面前的少年更有隨風而去的飄然姿態。夏生凝望著他的歲月中,常常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他彷彿就是個能與天地中的一切融合而沒有半點突兀的人,如此自然,也如此寧淡。「是你。」他的語調平穩得沒有任何一絲驚訝。
藍夏生欲言又止,她的心不再跳得急速了,他的一句話,比任何鎮定劑來得更有用哪!「有事嗎?」褚東雲沒再看她,回過身去。
藍夏生怯怯地靠近他一、兩步。「我……我可以在這裡待一下於嗎?」
「隨你。」褚東雲的聲音不包含著任何情感。
「謝謝。」這樣就夠了,夏生滿足地站在他的身後,站在芒草叢間,與他一併感受著午後的氛圍。
這樣就夠了……
她再怎樣也不該忘記還有蔭生,等她記起來而匆匆忙忙跑到補習班門口時,蔭生已經走了。藍夏生的臉瞬時刷地雪白。
遲疑的腳步緩緩地拖行在悶熱而無人的小巷內,聽看左鄰右舍的嘈雜聲,藍夏生幾乎快要暈眩了。怎麼辦?她已可預見接下來的場面了。怎麼辦?當藍夏生回到家門口伸手去開門時,發現門竟然鎖了起來,她的心頓時涼了一半。「媽……」她微弱地喊。別這樣對我啊!她心底有一個小小的聲音這麼嘶叫著。裡頭除了嘩啦啦的洗牌聲別無其他。
「媽……開門,我是夏生。」藍夏生拍著薄弱的紅漆木板門,就不相信這樣母親還會聽不見。「媽,你幫我開開門!」
「夏生,怎麼啦?又被鎖在外面?」身後突然有人在喚她。
藍夏生回頭一看,是隔壁的林伯母,她是洞悉母親個性的,知道夏生的母親時常這樣對付自己的女兒,不免搖頭歎氣。「你媽這人,勸了多少次了總還是不懂,把你這樣關在門外成什麼樣了?教孩子是這樣教的嗎?」
「林媽媽,沒……沒事,是我忘了帶鑰匙。」藍夏生深怕母親要是聽見了,固然人前不好讓她丟臉,待會兒林媽媽要是走了她也就跟著倒霉。
「是嗎?」林伯母一臉狐疑。「你別騙我。」
「我沒有啊,我去接蔭生而已,所以沒帶鑰匙。」
藍夏生才一說完,眼前的木門便「咦呀」一聲打開了露出藍蔭生的小個頭。「姊姊。」「哎,你回來了就好,你看你姊姊還去補習斑接你呢!」林伯母見是藍蔭生,少不得嘮叨幾句。
「是我剛剛忘記,不小心把門鎖上的。」蔭生大概也聽見林伯母對姊姊說的話,還不等人問便自己搪塞了過去。
「好罷,是這樣就好,夏生快進去吧,晚了。」林伯母拍拍藍夏生的肩膀,便轉身回自個兒家裡去了。藍夏生向她輕聲道了個謝,便隨著弟弟走進家中。
「真是你鎖的嗎?」她問。
藍蔭生沉下臉,搖了搖頭。藍夏生看得心中一陣冷涼。果真是媽鎖的。
「姊,你去哪裡了?」藍蔭生邊問,邊和姊姊一起踏入家中。
藍夏生還沒來得及回答,便看見母親氣沖沖離開牌桌,來到她面前揚手便是一記巴掌。「你說,你去哪兒鬼混了?你知不知道現在外面壞人很多?要是蔭生有個三長兩短,你對得起我嗎?」
藍夏生吃驚地望著母親。被甩巴掌不是第一次,但是在外人面前卻是絕無僅有。她愣愣地看看眼前的人,失去了辯駁的能力。
藍蔭生看見母親連問都沒問便打了姊姊,於是便挺身站在姊姊面前。「媽媽,你別打她,是我自己等不及想趕快回來的,不關姊姊的事啦!」
孰料黃美卻全然不相信兒子的話,一把推開他。「你一個小孩子能跑多遠?她要是走快一點不會在路上碰到你嗎?你說啊!你去哪裡了?」
藍夏生咬著下唇,不讓它顫抖,然而她卻渾身發涼。
「你這死丫頭,還不肯說是不是?你瞞得過別人可瞞不過老娘!今天你不說,我就打到你說為止!」黃美話聲甫落,像起擺放在鞋櫃旁的掃帚便狠狠地往夏生身上抽了下去。這下子情況嚴重了,裡頭的那群牌友連忙跑出來相勸。
「唉,好啦好啦!不過就是陰錯陽差沒接到人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的嘛!」「阿美別這樣啦!手心手背都是肉,你怎麼狠得下心?」
「對啊,阿美,別打了,夏生是女孩家啊!你收著點兒吧!」
即使是如此,黃美依舊沒有半點稍歇之意。
「你們不懂啦!她就是欠打、欠罵!成天木頭人啞巴似的,叫她做件事就擺個死人臉給我看!我還指望她哪?她要是連蔭生都顧不好,叫我將來怎麼辦?」
一陣慌亂中,只聽見勸阻聲與黃美不停揮落掃帚的聲音,而藍蔭生更嘗試著區隔開姊姊與母親的距離,甚至用小小的身子拚命地要擠在姊姊身前,盼能為她擋到兒帚子,然而藍夏生從頭到尾卻一聲不吭,默默地承受如雨點般的棍雨。
後來是一個阿姨實在看不下去了,終於將黃美手上的掃帚奪了下來,一邊嘴裡還斥責道:「阿美,好了啦!」
黃美在一堆人的阻擋下無法再對夏生動手,但是看夏生一臉漠然的表情和死也不喊一聲痛的倔強,叫她更加氣結,她轉了個身氣鼓鼓地走回廚房,嘴裡竟還憤然地唸唸有辭的說:「你看看她,看看她那副死人臉,這種孩子怎麼叫人疼得下心?你們倒是說說啊?講也不聽、罵也不聽,你們以為我今天抽她幾下她就會改嗎?」
「唉……話不能這麼說嘛!再怎樣也是親骨肉……」那些阿姨看見黃美好不容易罷手,忙走到她身邊去說些好話,只剩方纔那個拿走夏生母親掃把的女人還攬著夏生。「痛不痛啊?都紅腫了,唉……下手這麼重。」那個阿姨回頭對站在一旁的蔭生說道:「阿弟,你們家的醫護箱放在哪兒?」
藍蔭生正想回身去拿,只見夏生一臉茫然地拉了拉環住她的阿姨的袖子一下。「呂阿姨……」
「啊?什麼事?」
藍夏生焦距渙散地瞪著前方,開口時的語調竟是濃濃的哽咽。
「呂阿姨,我到底是不是我媽生的?」
單勉勉氣得一腳踢翻教室的垃圾桶。「太過分了,太過分了!」她瞪視著臉平靜抄著裡橫的藍夏生,夏天的制服太單薄也太短了,遮不住她滿手臂橫七豎八的瘀痕,就算再怎麼掩飾,夏生臉上明顯的五指印也騙不了人。
「這是第幾次了?夏生,你不會跑、不會逃嗎?你的腳是用來作什麼的?」單勉勉簡直無法想像當時情況的激烈,她搖著藍夏生的肩膀,試圖喚起她的注意。
「沒有用的。」夏生頭也不回,淡淡地說。「我是她女兒,我逃不掉的。」「藍夏生,你這個笨蛋。」單勉勉怒道,語氣卻是全然的焦急與擔憂。「你不逃,難道有被虐狂啊?你來我家住好了!」
「勉勉,你少作白日夢啦!」藍夏生的語調平穩得像沒發生過任何事般。「反正我也習慣了。」
「這種事還能習慣的呀!啊?」單勉勉不可置信地說。「你是不是頭腦被你媽打壞了?」她難過得直搖頭。「夏生,你怎麼待得下去啊?那樣的一個家……」
「待不下去也得待。」藍夏生翻過一頁,繼續抄寫著筆記本。「那樣的一個家裡還有蔭生,我不能丟下他不管。」
「笨蛋、笨蛋、笨蛋!」單勉勉連聲「稱讚」著她的固執,然後又問道:「你為了什麼事被你媽打?」
藍夏生聞言,手中的筆微微頓了頓。
「不說嗎?」不是單勉勉想追根究底,只是她實在覺得太奇怪了,有什麼事情是嚴重到非以動粗來解決不可的?「我遇見他了。」藍夏生忽然輕聲說道。
「什麼?」單勉勉聽不明白。
「我遇見他了。」藍夏生這回回過頭來,很慎重地對單勉勉說。
「他?」單勉勉一時還串連不起來,彷彿過了兩、三秒,思路才搭上線一樣地驚訝道:「你是說褚東雲?」她還不忘壓低音量免得吵到別人。
「嗯。」夏生點點頭,缺乏潤澤的臉上竟出現一抹淡談的暈紅。「所以,昨天並不是都沒好事的。」
「夏生……」單勉勉歎了一口氣。「你這白癡!」
藍夏生撇嘴一笑,勉勉嘴上儘是損人,可骨子底卻是再關心她不過了。她伸出手去,握住了勉勉的手臂,輕道:「謝謝你,勉勉。」如果不是有勉勉,叫她如何寬容又坦然地面對日復一日僵化的生活與母親的輕視呢?「謝什麼?我根本沒幫你什麼忙,你也不讓我幫,唉……」單勉勉一隻手支在桌子上,斜掃了藍夏生一眼。「歎一口氣會短命三年耶!看你讓我少活幾年了。」
藍夏生呵阿一笑。「你是禍害遺千年,多歎幾口氣也可以活得很久的。」單勉勉見她心情略微好轉,於是便將話題扯開,不再談家中事。「你說你見到褚東雲,怎麼遇到的?」
夏生聞言,有一會兒怔愣,思緒飄回到昨天下午,那令人不想回到現實的一刻;她任性地忘了時間、忘了蔭生、忘了一切,只因他在。
「他在我們家附近的橋下,我去接蔭生,正好碰上。」她短短三兩句交代過去,並不是她不願詳加敘說,只是她如何形容得出呢?「喔……所以你忘了去接蔭生,跑到他那兒去了是不是?」不愧是高材生,單勉勉一下子便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都跟他聊些什麼」
「呃……」這個問題真是問錯了,夏生澀然一笑。「沒講什麼。」
「別唬我哦!」單勉勉認定是藍夏生藏話,隨即語帶威脅地靠近她的臉。
「真的沒有啦!」藍夏生笑著把好友的臉蛋推開,既然勉勉不相信,她只有再試著解釋。「我遇到他,然後問他可不可以待在那裡,他說隨便我,我就待下來了。」「喔?」勉勉狐疑地應了一聲。「你在那兒待了多久?」
夏生略略偏了偏頭。她沒帶手錶,怎麼曉得待了多久,更何況一接近褚東雲,她便覺得時間都慢了下來,努力計算著那一段過程,片晌,她才不確定地回答:「大概一個多小時吧……」
單勉勉才不相信。「你在那兒待了一個小時除了問他一句話、其他什麼都沒有講?」夏生點點頭。這是事實,她是不覺得怎樣,但對勉勉這種好動成性的人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
「天啊!我光聽你這麼說都想打瞌睡啦,你們以後要真談起戀愛,肯定是『史上最悶情侶檔』了,居然有辦法一小時你看我,我看你還什麼都不說,現在可沒有默劇了呢!」她話聲甫落,夏生便笑著搖了搖頭。「勉勉,你錯了。」
「啊?」單勉勉回過頭。
「是我看他。」夏生邊說,邊重新拿起筆抄寫黑板上的數學試題。
「他根本不看我。」
在褚東雲的心目中,藍夏生到底算什麼?單勉勉最近這幾天時常想到這個問題。
而在藍夏生的心目中,褚東雲為什麼又那麼重要?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嗎?她只曉得褚東雲和夏生曾是小學同學,但褚東雲面對她時,卻總是一副不甚熟稔的表情,不……不應該這麼說,應該說,他對任何人都是那樣,淡漠到幾乎沒有溫度。和夏生有點類似的,他們都不太喜歡與人說話,總是默默地出神,但夏生的情緒是鬱悶糾結的,褚東雲卻似天生自然,沒有半分做作。
褚東雲的成績好自然是不在話下,而且做事情也是利落乾淨的好手,所以文藝性質的社團對他總是勸進聲不斷,不過一直到上學期,他才在老師的大力遊說之下加入學生會裡擔任副會長,據說本來是要當會長的,只是他本人不願意。
而單勉勉好巧不巧的,也在學會裡擔任美工股的股長,如此一來,接觸的機會便多了。她這才發現褚東雲本身就是個發光體,喜歡他的女生太多了,藉故進學會辦公室的人不少,她除了嘖嘖稱奇之外,也乘機替夏生好好地觀察褚東雲的一舉一動,不過,其實是自己好奇心大重。所以一個學期的旁敲側擊下來,她大略曉得他家的一些狀況:褚東雲是家中獨子,父親是一位植物學教授,母親則是商場上名盛一時的女強人,這個組合也的確夠奇怪、夠新鮮了。除此之外,單勉勉就一無所知了,而當她告訴藍夏生的時候,夏生卻沒什麼反應。「喂,你喜歡他不就應該想知道他的一切嗎?怎麼還不高興?」單勉勉雙手環胸,不明白好朋友到底有沒有神經?藍夏生一笑。「謝謝你,只是我從來沒想過這些事。」她一看見褚東雲,魂魄都被吸過去了,哪還有其餘的思考能力?「我不懂耶,夏生,你一點都不瞭解那個人就這麼死心塌地,他到底對你做過什麼『好事』?」
藍夏生笑了笑。「你這人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雖然早習慣單勉勉的窮追猛問,不過她還是喜歡在心中保留那份感覺。
「對對對,我就是這種人嘛!我討厭不清不白的東西,我不相信感覺,我只相信眼前的人、事、物,我討厭被感覺牽著走,尤其是看見你的樣子,我得更小心了。如果你再不對我說,我以後也不替你留意褚東雲了!」單勉勉一口氣說完,然後鼓起嘴巴,十足的任性模樣,然而藍夏生似乎早已見怪不怪。
「我只要偶爾能看他一眼就心滿意足了,勉勉謝謝你,但你真的不需要再為我費心。」這句客套又生疏的話真是讓單勉勉氣得牙癢癢的。「夏生,你少在那裡自欺欺人了,你要對他真的一無所求,為什麼拼了命要考到這間高中來?」
藍夏生無言以對。
「你別傻了,你不要他,還有很多人擠破頭想要他呢!現在都是什麼時代了,你以為你的單相思很浪漫、很偉大嗎?能不能看清楚一點,事實是:你要是不積極一些,你的褚東雲就會被別人捷足先登了!到時候你除了哭和自我安慰以外又能做什麼?我可不想坐在旁邊幫你捧面紙盒呀!」
夏生被單勉勉僻哩啪啦的一長串講得有點頭昏腦脹,努力消化後.還是有點莫名其妙。「什麼你的我的,他又不是我的。」
「你要不把他變成你的,很快他就是別人的啦!」單勉勉冷哼了一口氣。
「勉勉,我知道你關心我,可是我們現在才不過是高中生……」夏生苦笑,對於現狀她已經很滿足了,她並不想改變什麼。
「高中生又怎樣?高中生都可以懷孕了。」單勉勉是直腸子,她可不認為純純的愛就是聖潔的,在她的想法裡,兩情相悅的情侶會做出什麼事都是不無可能的。藍夏生聞言不禁覺得好笑。「你還真敢說,我都替你臉紅了。」
「咦?你懷疑我還是懷疑你自己?」單勉勉靠近她,隨即換了一副口氣。「夏生,讓自己開心點吧,褚東雲是你唯一的出路啊!」
夏生唇瓣微張,心中悄然地顫動著,然而思緒卻一下跳回小學時代……
「藍夏生遲到了!」衛生股長很大聲地當眾宣佈。「她要負責把盆栽搬到花圃去!」班上響起熱烈而諷刺的笑聲,甚至有人鼓著手掌。
小小的夏生背著書包站在門口,有點嚇呆了,她知道大家並不喜歡她,卻不曉得他們可以排斥她到這等地步。
那是爸爸去世的時候,曾擺了幾桌請一些來弔唁的親友,而碰巧夏生班上有個同學的母親受邀前去,後來大概是把事情告訴了小孩子,於是夏生的爸爸死掉的事就傳了開來。不知怎地,小朋友們開始討厭起夏生,對她的靜默少言並不同情,反而認為那是她從小沒爸爸的關係,尤其夏生的媽媽黃美又很凶,每次家長聚會時總是穿得很邋遢,這些事更加引起小朋友對夏生的反感。久而久之就沒有人要跟她一起玩,甚至有什麼大家不想做的雜務也會想辦法推到夏生頭上去。
這一切夏生都默默忍受了,沒想到這回他們竟然過分到這種地步!由於快要放暑假,老師本來要把盆栽讓同學帶回家去養,但是小朋友們都嫌太重拿不動,於是就改成拿到花圃放,讓校工伯伯照顧,總共二十盆的盆栽理應是男生輪流搬運,這會兒卻全丟到藍夏生肩上,由此可知她是多麼驚愕了。
藍夏生越過眾人的視線來到自己的位置,將書包和水壺放好以後,衛生股長的話馬上在她耳邊響起。「趕快去搬唷!不然我要報告老師。」對小學生來說,「報告老師」可是件大事,而擁有「報告老師」權力的人更是不容小覷,夏生深恐被老師斥責,於是只好快步走到教室後面的走廊,努力又吃力地抬起花盆往花圃中移動。
教室裡亂哄哄的,藍夏生額汗涔涔,手上的盆栽邊緣都深深地陷進手掌裡去,烙出一條深長的紅痕,她習慣性地咬住下唇,悶聲不吭地進行這粗重的工作,頂著烈日,正當她已經搬了兩、三盆到花圃,想休息一下喘口氣的時候,不意聽到後方傳來個小男生的聲音。「你不是藍夏生嗎?」
她回頭,下意識地舉手遮住刺眼的陽光,卻抹了自己一頭臉的泥土。
那小男生背著光線,見她亂頭亂髮滿臉是汗,居然無聲地一笑。
小小的夏生有一會兒的怔愣。
他……他笑起來好好看,但……他是……藍夏生極力地思索著他的名字,同學的姓名一個個在她的腦中閃過,但是她卻無法把那些字眼跟面前的小男生聯想在一塊兒。想了好久,她才期期艾艾、有點不自然地開口。「你是……褚東雲。」
那小男生似乎對她一副陌生的模樣也不以為意,四處張望了下。「你在做什麼?」藍夏生這才回過神來,急忙地跳起身子。「我……我……我遲到了,要搬盆栽。」出於怯懦的本能,她將話一講完後,掉頭就跑。
那小男生掃了一眼花圃裡的花盆後,便慢條斯理地跟在夏生身後,慢慢地踱進教室裡,他才一走進去,便看見衛生股長插著腰問藍夏生剛剛去哪裡了;怎麼搬一盆要這麼久;萬一等一下上課老師來了看見花盆還沒搬完可是會罵人的等等。而藍夏生不語,她驚惶地望著眼前的人,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所有的指控都是針對她而來,教她如何辯駁呢?就算她試著解釋,難道他們會想聽嗎?褚東雲站在門口默默地凝望著這一切,然後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將東西放好後,又走回藍夏生的旁邊。
「走,再不去搬要上課了。」他突然扯住夏生的手臂便往外走。
衛生股長嚇了一跳,忙繞到他們兩個面前。「東雲,你幹什麼?」
「搬盆栽。」褚東雲平平板板地回答,不料他的話才剛講完,幾個平時便圍繞在他身邊的女同學便竄了出來。
「你不用幫她啦!她活該,誰叫她遲到。」
「對啊,東雲,你趕快回位置上坐啊,快上課了。」
褚東雲卻連理都不理,逕自拉著藍夏生往門口走。
「東雲,你幹麼要幫她啦,她遲到本來就要處罰的嘛!」衛生股長見攔不住他,便有點氣急地在他身後叫道。
褚東雲聞言停住腳步回過身子,正當同學們以為他終於搞懂了的時候,他卻開口了。「你說因為藍夏生遲到你們才叫她搬盆裁?」
「那當然!」衛生股長拚命點頭,一邊還冷冷地瞪了藍夏生一眼。
褚東雲不疾不徐地又說道:「那我也遲到了,我也應該去搬花盆,這本來就是我該做的。」他一講完,便又扯著藍夏生直直地走出教室門口。
他這一句話,也讓所有人驚訝得呆住了。他們沒有想到褚東雲竟然會講這種話,他竟然站在那個沒有爸爸的藍夏生那邊?真是令人錯愕極了!他們要藍夏生搬花盆的事非但沒有整到她,反而還給了她和班上女生夢中白馬王子獨處的機會,叫這些女生怎麼忍得下這口氣?而別說那些女生的驚訝程度了,最最想不到的,應該就是夏生。沒想到褚東雲不過一句話,便輕而易舉地讓衛生股長閉了嘴,而且他竟然還自願要幫她搬盆栽,在這之前,她跟他可是連半句話都沒講過的呢!原來,他並不像外表那樣總是冷冷淡淡的啊!「謝……謝你。」滿腔的感謝之意到了唇邊還是成了不連接的支支吾吾,然而她心中卻漾滿了欣喜。
褚東雲卻是頭也不回,對她的話似乎半個字也沒進到腦子裡。
謝謝你,褚東雲!夏生小小的心靈,滿滿地充實著對他的感謝和祟拜。也是因為如此,追尋他的背影也成了她日後不由自主的習慣與依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