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時候獨自躺在床上,枕頭濕了一大片。
風從高樓窗口一絲一絲吹進來,並不是那麼冷,可是讓人全身涼得發透。
我蜷縮了一下,火辣辣的刺痛迅速從下往上蔓延到全身,動彈不得地痙攣了好一陣子才慢慢緩過氣來。
身上好像沒有一處地方是完好的,貼著那麼柔軟的床褥都覺得疼痛難當。想起昨晚血那樣止也止不住地往下淌,他也一點也沒有手軟。
那點會因為怕我感冒而停手的體貼,真的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痛得張著嘴發不出聲音,只能一直痙攣一直發抖,他都沒有可憐過我。
有點可笑,我都這麼大年紀了,身體比以前差得多,他怎麼就不擔心萬一出人命呢?
不過,我想,昨晚就算我死了,他恐怕連眉頭也不會皺一下。
他怎麼會在乎。現在的我對他來說,什麼都不是。
「你醒了?」陸風站在門口,目光冷淡,「那就下去,今天有客人來找你。」
我咳嗽著爬起來,勉強穿上衣服。
「動作快點,你那位貴客正等得不耐煩呢。」
我一聲不吭。因為不知道要說什麼。也因為知道,我和他之間已經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我沒想到是卓藍。
我怔怔站在她面前,一時不知所措,幸好衣服把身上那些屈辱的東西都嚴嚴實實遮起來,只是臉色蒼白而已。我胡亂找個地方坐下來,掩飾自己瑟瑟發抖的腿。
「亦辰,你是不是病了?」她擔憂地望著我,「你嘴唇都是青的……」
「沒……你怎麼會到這裡來找我?……出什麼事了嗎?」
「我來帶你走。」
她斬釘截鐵的語氣讓遠遠坐在一邊的陸風嘲諷地笑了出來:「帶他走?真奇怪,他是你什麼人?」
「他是我丈夫。」卓藍難得會這麼強硬。
「哦?」陸風挑高一邊眉毛,還是在笑,臉色卻陰沈,「丈夫?他早就不是了吧,而且……就算沒離婚,他真的能算得上是你丈夫?」他眼光掃過我慘白的臉:「恐怕……他對怎麼盡丈夫的義務,根本就不在行吧。」
卓藍溫文的臉漲得發紅,不擅長和人爭鋒相對的她只能憋出兩個字:「下流。」
陸風笑了:「還有,我不過是請他來做客聊天,你又是來幹什麼的?難道是在哪裡聽了什麼風言風語,才來向我要人的?」
卓藍猛地一僵,站了起來,恨恨地盯著他。
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那樣痛恨入骨髓的眼神。
「你讓亦辰在這裡做客,也未免做得太久了吧?」她抬著頭緊盯身形比她不知高大了多少的陸風,「亦辰和你非親非故,你又是憑什麼留他?再說了,既然是做客,亦辰要走,你也沒有強留的道理。」
「亦辰,你想走的是不是?」
我忙不迭朝她點頭。
陸風沈沈看了我一眼,轉頭衝著卓藍笑了:「我和他非親非故?你知不知道我和你丈夫……是什麼關係?」
我幾乎驚跳起來:「陸……」
他兩步邁到我面前抓住我:「我讓你看看我是他什麼人……」
「你幹什麼,不要……」我狂亂地揮著手擋開他的手指,全身疼痛得像要塊塊分裂散開,他毫不留情地扣住我死命護在胸前的傷痕纍纍的胳膊,往旁邊扯。「不要……」我手指絕望地死死扭曲著纏住上衣,怎麼也不肯鬆開。
求求你,不要逼我……
輕微的一聲響,我看著自己的胳膊無力地垂了下來。
「嘶啦──────」
胸口滿目的淤青,傷痕,還有斑斑血跡,怎麼也藏不住了。
我的胳膊,連伸手去擋都做不到。
「你現在知道了吧?他根本就不會愛女人,他跟我做過什麼,你兒子沒告訴你嗎?那我來告訴你,你的丈夫……哈,丈夫……他從十四歲開始就一直被我上了,幹嘛,你很驚訝啊?難道你以為他多高貴?他在我下面發浪的樣子你是沒見過…………」
他又說了什麼,我已經聽不見了。
陸風,你真的是,再也不會在乎我的死活了。
「你住嘴!!」卓藍尖叫起來,「你住嘴……你這麼對他…這麼對他………我殺了你……」
她手裡什麼時候多了那把槍的,誰也沒注意到。
其實從頭到尾,也許三秒鐘都不到。從她顫抖著抓出藏好的槍對準陸風,一直到子彈打進我的心臟。
血湧出來的時候我還有點疑惑地望著自己被染紅的胸口。居然……是我擋在他前面嗎?
真奇怪……我怎麼會擋在他前面呢?我明明什麼都來不及想……
身體本能的,就────
我頹然摔了下去。
其實這樣也不錯。
我太累了,一直都想好好休息。他以後,再也傷害不到我了。
胸口尖銳的疼痛。抱著我的人好像是陸風。眼睛模糊了,看不清他的表情。「小辰,小辰……」
你是在叫我嗎?
怎麼聽起來這麼陌生……
「你不要…………」
不要什麼?連聽……也聽不清楚了。
是不是現在不說話,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努力張了張嘴:「…………我恨你。」
「我知道……」他拚命擦著我嘴角不斷溢出來的鮮血,「我知道,你不要再說了……」
「我恨你,」我想一鼓作氣說下去,「你害得亦晨……害得我媽媽……你把我……你……文揚……」我還在努力動著嘴,可是大股大股湧進喉嚨的鮮血讓我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不要再說話,你等一等,我送你去醫院,你……」
「……我……」我機械地,「……恨你,可……」
可是,為什麼還會覺得……
……難受呢?
…………比仇恨更深的,又是什麼呢?
真的是什麼都聽不見了。
恍然想起那個時候,還是少年的他抱著我,說:「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對不對?」
我是那麼,那麼用力地,拚命地點頭。
那時候的我們,多麼傻啊。
對於人類漫長得乏味的生命來說,和一個人的相遇到離別,只不過是個細小的瞬間。
到頭來,回過去,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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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小辰來說,總算都結束了吧。
不知道需不需要陸風的獨白。三言兩語,來解釋一些東西。
可是,如果聽他一個人自言自語,寂寞地講述那二十年,只會覺得更空虛吧。
way of difference
今天看到路上有人在賣烤魷魚,突然想起來那個人很喜歡。
以前我不准他吃這樣不乾不淨的廉價東西,他就只好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用眼角偷偷瞄,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開,邊走還邊委屈地嚥口水。
明明一直都是個孩子,卻硬是要在我面前裝得很男人。
我想了想,把車停在路邊,過去買了幾串,灑很多很多的辣椒和孜燃粉,厚厚蓋了一層。
他要是看到了,一定會很高興。
可是我知道他看不到。
「陸先生,你又來了。」有人對我微笑,面目模糊。
我點了點頭。
「天天都這麼準時,真是難得。」
我又淡淡點了點頭。
我從來對人都冷淡,除了對那個人。
「今天突然降溫了。」我進了房間,關上門,「我把給你買的外套拿過來了,這種樣式很適合你,只是不知道顏色你喜不喜歡。」
他沒有反應。就像以前偶爾地跟我賭氣的時候一樣。
「給你買了榴蓮……真難聞。」我喃喃地,「你怎麼會喜歡吃這種東西,這種味道你聞著不會頭暈嗎?」
放在車裡,光是聞著味道我就幾乎把車開上安全島了。
「還有魷魚……真的很不衛生,所以只買這一次,下不為例……」我把便當盒打開放到床頭,「我放了很多辣,……所以你要是想吃,就趕快起來吧。」
屋子裡就一片寂靜。
床上的他還是安安靜靜的,不為所動。
「今天不起來的話,以後就沒得吃了。」
我的威脅似乎沒起什麼作用。
歎了口氣,我脫下大衣坐到床邊,把手放到他臉上:「你什麼都不吃,會越來越瘦的………好吧,我不催你,……………先講故事吧,講完了你就起來好不好?」
「昨天我說到哪裡了?」我用食指輕輕敲了敲額頭,「小洛,是吧?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真是嚇了一大跳,他長得和那個女人簡直是一模一樣。那個女人你記得吧,我前幾天說過的,不過我也記不得她的名字,應該是姓柯……我有沒跟你說過她的眼睛很像你?都是長長的,單眼皮,大多時候很老實,眼角一吊起來就像隻狐狸……不過比狐狸傻一點,你哪有狐狸聰明……」
手指摸過他沈靜地閉著的雙眼。
為什麼你就是不肯睜開眼睛來看看我呢?
「她求我抱她。你知道我不會喜歡女人……可是她的那雙眼睛……一看著我,我就想起你的樣子。」
「抱過她我就走了,她一直跟著我,想了各種辦法要留住我。她說她懷孕了。」我停了停,努力回憶那個女人清淡哀戚的面容,「可我還是走了。她和我有什麼關係,她又不是你。」
「所以,你也該知道了,小洛是我的孩子。」我笑了笑,「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有兒子……那種感覺真奇怪……看到他我竟然會覺得心疼,那是我的兒子……他身體裡有我的一部分……」
有點詞彙匱乏。
「嗯,我說不清楚,不過你應該能明白,是吧?」我對床上那仍然全無反應的家夥投以信任的目光,「我疼他就像你疼卓文揚一樣。我連那塊玉給一起給他了。他本來也就是陸家的長孫。不過……」
我笑:「我還是沒告訴他我是他爸爸。當他的叔叔不是很好嗎?他那麼信任我,那麼親近我,他說,要是你是我爸爸就好了,你知道的,那時候我有多滿足。」
「有一天小洛問我公司缺不缺人,他說他有一個叔叔是難得的人才,那個叔叔姓程,名字叫亦辰。」
我又低頭去摸摸他冰涼的臉:「那時候我是什麼樣的心情,你能明白嗎?」
「二十年了……我已經不抱希望了,可是你突然又出現在我面前。我想,報復的機會終於來了。從你不見了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想著要怎麼報復你………我拋棄了一切,只想和你在一起,我兩手空空一文不名地從美國趕回來,可你卻不見了……」我苦笑了一下,回想那時候困獸一樣的心情,「…我等了二十年。」
「可是看到你的時候,」我輕輕抱住他的頭,「……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居然是,你瘦了,是不是日子過得很不好?」
「你以前是什麼樣子的,我從來都沒有忘記過,記得那麼清楚……」
「然後我遇見了卓文揚。他跟我記得的那個你,有同一張臉。所以我查到了卓藍。我總算明白為什麼那麼多年無論怎麼樣都找不到你半點消息,因為那時候你是卓家的人。」
「你離開我,居然是為了和她結婚……你果然……就是因為我不是陸家的二少爺,才拋棄我的嗎?」
我停住了,看了看表:「今天……先到這裡為止吧,你還是不肯醒嗎?」
他靜默著。
「我知道。那明天再來看你。」
這樣的獨白,已經重複了快一年了。
我用一年的時間來向他講述我的二十年。
我平靜地說,他就安靜地聽。其實這種時候也挺幸福,就好像我年輕的時候曾經期盼過的,老了以後兩個人靠在一起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聊天。只不過現在他不小心睡著了,只剩下我一邊摸他的頭髮一邊自言自語。
這樣,真的,也不錯。
從早上起床起就下暴雨,交通不好,路上出了點事,耽誤了一會兒,差點不能趕在平時的時間到醫院。
拚命超車果然是危險的事,以後還是少做為妙。
不過也在想,要是我剛才車禍身亡了,是不是就能在某個地方遇到他呢?
其實死是無所謂的。
這麼空蕩蕩的生活。
那時候看到他全無生氣,全身是血地躺在我懷裡,就覺得,也許我還是死了比較好。
但是子彈並沒有正中心臟。
手術也很成功,可他一直沒有醒過來。
他應該,還是活著的吧。
所以我就這麼一直等,等到他醒來,或者等到確信他再也醒不來。
「今天下雨了,你有沒有打算醒過來呢?」我笑著看他平和的無表情的臉,「你真的睡了很久了,就算再困,也該起來做點運動才對啊。」
「今年的營業額比去年還要高出百分十呢,」我有點得意,「我很厲害吧?只要我想要的,就一定能做得到。」
除了你。
我從來沒有那麼竭盡窮力追求過一樣東西,可是到最後還是得不到。
所以有的時候,覺得現在這樣真的也不錯。
你這麼乖這麼安靜地躺著,不會再跑掉,也不會再說恨我。我對你做什麼都不反抗,就好像真的,完完全全屬於我了一樣。
所以我是不介意再這麼等下去。
可是有的時候又會有點害怕。我四十多歲……也已經不年輕了,也許只能再等你二十年……萬一,直到最後一天都等不到你醒過來,那怎麼辦?
我還想聽你對我說話。
說什麼都好。
也許說「我恨你」也好。
想聽聽你的聲音,看你笑的樣子……我都二十多年沒見過你笑了。
真的是很久了。
「我很想能痛恨你,毫不留情地折磨你,讓你痛苦。好像是做到了……可我居然還是忍不住想去抱你。卓文揚那天的確是我叫來的,但我只是打算當著他的面說難聽的話羞辱你而已。」我苦笑了一下,「我又何嘗大方到願意讓別人隨便看你的身體……那次給你下了藥讓你去抱林竟,我自己都難受了好多天,我居然還會嫉妒,很可笑是不是?」
「那時候看著你,離你那麼近……又喝醉了,實在把持不住,抱了你……一直到他出現,我才想起來原本預定了要招待那麼一個客人。我不是故意的。」
「我真厭惡自己,明明那麼恨你,明明處心積慮了那麼多年要報復你,可是卻再也做不下去了。那天晚上你又發燒,抱著我哭,邊哭邊叫……叫……我的名字,一直在叫……我那時候差點就想,是不是到此為止,以前的事統統忘記……以後就這麼在一起了……」
「不想再被你影響,不想再動搖了,故意對你粗暴,故意不理你,想試試看這樣是不是可以忘了你……可總是控制不住地想碰,所以找了各種各樣的孩子,可還是沒有辦法……無論怎麼樣都覺得空虛……我想要的人,其實從來都只有你一個而已……」
「可你居然說要走,我真恨不得把你的腿打斷……好讓你再也走不了……為什麼你總是想離開我呢?過去是…………現在也是…………」
我想我是恨你的。
從頭到尾,我都只有你一個人。可是你卻在那種時候離開我。
你知不知道,你一走,我就真的是什麼也沒有了。
我恨了你二十年。
可是,比仇恨更深刻的,又是什麼東西呢?
為什麼就算不想,也還是記得那麼清楚?
「要吃蘋果嗎?」我拿起水果刀,挑了個蛇果,「我已經可以削得很漂亮了……兔子形的蘋果我也會削……真的,」我苦笑,「都練了一年……」
每天買好你喜歡的水果,如果氣溫有大起落就給你帶衣服,無論是什麼樣的天氣都要來醫院看你。我只等著你醒過來。
雖然不知道會是什麼時候。
也許就是下一秒呢。
所以我和你說話的時候,總是專注地看你的臉。希望能找到一點點表情變化,哪怕只有一點點也好。
「削完這個蘋果你就醒過來好不好?」我微笑地看他,「如果你醒了,我就真的愛你一輩子……我們還有時間的……我帶你去東京看櫻花好不好?或者去巴黎?或者你想回X城吃海蠣煎也可以……你想做什麼我都陪你……好不好?」
他靜靜躺著。
我疲倦地收起累人的笑容,彎下腰摸他的臉。一遍一遍輕輕撫摸。
你看起來,還是那麼年輕呢,好像永遠都不會老去。
而我,好像是一瞬間就蒼老了,從你滿身是血的那個時候起。
或者,早就已經老了。只是看起來堅硬強勢,其實心裡,早就破碎不堪。
我走到牆角的垃圾桶邊上去削蘋果。那些把垃圾桶放在床頭的人都是白癡,那麼髒的東西怎麼能放在他的頭旁邊?
仔細地,緩慢地動著鋒利的刀刃,去皮,切塊,兔子的身子出來了,慢慢地,耳朵……尾巴……,第一隻,第二隻……
手平靜沈穩,好像從刀刃下面紛紛落下的,除了果皮,還有漫長得讓人空虛的時間。
我以前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如此耐性,如此心平氣和。
似乎這一年,已經把我那些鋒利尖銳的東西磨得乾乾淨淨。
要是我二十年前,能像現在這樣,大概就能讓你幸福一點吧。
你為什麼就是不肯醒過來呢。醒過來看看我,真的是在努力想為你做一個好男人。也許不夠好,我一直是個笨拙的男人,可是……
「陸風。」
每天我都希望能聽到他這樣叫我。可是從來沒有實現過。
「陸風。」
小辰,你看,我想你想得都出現幻覺了。
「陸風。」
手抖了一下。細長的血絲沿著傷口慢慢滲了出來,我緊緊盯著手指上的血跡,手有些發抖,不敢轉頭。
不奇怪的,以前我也常常會有這樣的錯覺……因為實在太想念他,因為……
「陸風。」
……
我幾乎是倉皇失措地回過頭去。
窗外一片陽光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