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抗力(上) 13
    「我不是這個意思,」輪到舒念尷尬,他其實就是這個意思,「真的沒關係,不要緊的。」

    忙四處張望,找找看有什麼可以擦拭的。柯洛也挺直著背,在球服褲子裡摸索著紙巾一類的東西,一副自尊又落寞的樣子。

    「柯洛,你又給我們惹事!」

    在無人的角落裡,完全不敢聲張,悄無聲息的,也會在第一時間被人抓到,他們對柯洛緊盯的程度還真是非同凡響。

    柯洛索性把另一隻手也塞進口袋裡,面無表情。

    「真不像話,」柯容疾言厲色,「你怎麼搞的!還不趕快給我向客人道歉!一點教養都沒有,真不知道你是怎麼……」

    「沒關係的柯先生……」舒念怕氣氛弄得太僵,顧不得心疼,忙開口想給他們找個台階下。柯容不過是逮到機會趁機發作而已,哪裡真把他這麼個小小的「隨從」放在眼裡,根本不搭理,轉頭叫人上來:「帶舒先生去樓上換下衣服。」

    舒念無奈地笑出來,別人的家務事,豈容外人插手。

    柯洛聳了一下肩膀,在柯容擺開架勢,惡狠狠地借題發揮之前轉身就走。

    「站住!你這是什麼態度?誰教你這麼對長輩的,你……」

    「我帶他上去,」柯洛突然伸手拉了後面呆立的舒念一把,「我親自替他服務好了,這樣不是可以表現得更有誠意更有教養嗎,舅舅。」

    柯容倒沒發火,反而怪異地多看了舒念兩眼。

    舒念還沒來得及客套,就被柯洛一把拉過去:「走吧。」

    「那,謝謝了……」

    柯家舉行酒會的華麗大廳上層,是專門方便客人休息,私下談話或者其他更難以啟齒的用途而設計的,換套外衣自然不在話下,柯洛拉著他上樓,讓他在一個房間等著,很快就拿了套衣服過來。

    「這應該是你的尺碼,換下來吧,髒衣服我叫人拿去乾洗,過兩天給你送回去。」

    「謝了。」

    衣服大小居然正合適,不用穿著髒西服回去,舒念舒了口氣,推門出來,柯洛正背對著他趴在房間前的扶欄上。

    從這裡看樓下燈火輝煌的酒會,視覺效果相當於看台,舒念一眼就能看到他的謝大少爺繼續在和那些貴婦周旋,而且有越來越忙的趨勢,不由得微微苦笑,轉頭去看旁邊正在發呆的少年。

    柯洛已經把棒球帽摘下來了,球服外套也鬆散地搭在肩膀上。一頭略微有些長的柔軟的黑髮,瞳孔深黑而且明亮,睫毛很長,鼻樑挺直,薄嘴唇抿得緊緊的,五官輪廓看起來似乎比一般人稍微深一些,也可能只是因為他表情木然的緣故。

    裡面只穿了淺色的短袖運動T恤,修長的脖子上掛著簡單的褐色皮繩,連個掛墜都沒有,肩膀雖然是少年還未徹底成型的線條,但很流暢,要長成能讓人依賴的堅實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世家子弟,不過應該是個挺受女生歡迎的運動少年,只不過裸露出來的兩邊胳膊上都佈滿顏色深深淺淺的傷疤,大多數並不像球場上製造出來的東西。

    舒念微微皺了一下眉頭。

    柯洛這才注意到身邊站著的人,轉過頭微笑一下:「好了?」

    「嗯。」

    柯洛站直了,把穿著球鞋的腳在地上磨了磨,笑得有點靦腆又帶著厭惡:「我現在不想下去。」

    「哦……」

    「站一會兒吧。」

    舒念又看了一眼樓下正被美人環繞著的謝炎,掉開眼光,點點頭微笑著在他身邊站定,目光卻不由自主又落到他胳膊上的那些痕跡上去。

    柯洛注意到他的眼光,也低頭看了看,無所謂地:「你好奇這個?哦,都是以前的事情,以後不可能再有新的了。」

    舒念不明所以地露出一個疑惑的笑容。

    「因為我現在長大了。」柯洛挺自豪地笑了笑,把手插進口袋裡。想了半天,腳又在地面上蹭了蹭,舔一下嘴唇,「以前太小了,會這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舒念會過意來,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不太敢想像衣服下面其他傷疤,默默站了一會兒,提醒他:「有點涼,你穿上外套會好一點。」

    柯洛順從地重新把外套披上,順勢理了一下弄亂的頭髮,舒念一眼看到他耳朵上銀色的耳釘,本能地一怔,不過很快就釋然了。

    現在的年輕男孩子戴耳飾是很普遍的事情,敢戴耳環大多數反而是直人,正如同志其實大多數不敢戴耳環一樣,比如他自己。

    「你很喜歡打棒球?」

    無話可說,兩個人呆站著像兩根柱子會很尷尬。

    「嗯,是啊,從在孤兒院的時候就開始了。」柯洛興奮了一下,突然又有點尷尬。抬眼見舒念對「孤兒院」這種和上流社會格格不入的詞彙並沒有過敏反應,才繼續,「小時候和那些朋友打模擬棒球,每次都跑到附近那個好舊的體育場去,不遠,出了門拐過街角就到了,體育場的牆太高了,很難爬進去,不過下面有個小洞……」

    舒念不由有些吃驚:「不是吧,那個洞還在呀?」

    柯洛詫異地抬頭看他。他一時失言,有些不好意思:「哦……沒什麼,我以前也是從孤兒院……被人領養的。」

    「真的嗎?」柯洛瞪大眼睛。

    舒念笑出來:「為什麼你的樣子看起來好像很想恭喜我。」

    「你是哪家的?」

    「幸福,呃,有聽說過嗎?」快二十年了,記憶倒是一點都沒模糊。

    「就是那家週末有水果湯可以喝的……」

    「還好啦,酸得很,一直不知道是用什麼煮的。你呢?」

    「那家仁愛啦。歹勢,不但沒有水果湯,還有修女的長指甲。」

    「可我那時候聽說那邊做完禮拜的咖啡都很大杯呀。」

    「假的啦,刷鍋水一樣,送我都不要喝。」

    「哈哈……」舒念覺得很有趣,好像他們在講的不是衣食匱乏的孤兒院,而是其樂無窮的童年時代。

    「你什麼時候開始喝不到那裡水果湯的?」柯洛避免說「領養」兩個字。

    「哦,十二歲。」舒念隱約想起那時候謝炎捏在他臉上的手指,還有傍晚陽光裡那張流光溢彩的臉。那時候他以為他會是畫冊裡的王子,「嗯,到現在都十八年了呢。」

    「咦?你有三十歲哦?!」

    「幹嘛?」他張大眼睛和嘴的表情讓舒念有點不爽。

    「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柯洛喃喃地,「你的樣子很年輕呢。」

    「是嗎?謝了。」舒念微笑。他的確沒有皺紋,也絕不會鬍子拉雜,一直很乾淨清秀,但要說青春,那又實在是比較遙遠的名詞。

    「我再過幾個月也要成年了。」柯洛挺了挺胸脯,「大人了哦。」

    「是嘛,恭喜……」有點嫉妒。年輕真好。他十八歲的時候,謝炎還是個十三歲的孩子,在一起,比現在要輕鬆快樂的多。年紀小的時候,有那麼多簡單含蓄的幸福,現在想起來真是奢侈。

    「對了……」柯洛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很鄭重地,「我叫柯洛。」

    舒念失笑:「我知道啊。」

    「……大叔,你很遜哪,我這麼講,你就該回答我你叫什麼名字才對啊,這是基本的社交禮儀哪。」

    「哦……」舒念微笑,「我叫舒念,你的年紀,願意的話,嗯……大概叫我叔叔會比較合適。」

    「……舒叔叔……」柯洛為難地皺了一下眉,「別人會以為我在結巴,叔……叔叔……叔……」

    「哈……沒事沒事,直呼全名也沒關係的。」

    「那樣好嗎?」柯洛還在認真思考。

    「小念!」

    舒念嚇了一大跳,慌忙轉身,正看到一臉氣急敗壞的謝炎。

    「少爺……」

    「你不告訴我一聲就偷偷跑到這裡來?」謝炎語氣裡的抱怨多過惱怒,「有沒弄錯,害我在下面找你找了半天……」

    「抱歉,」舒念忙站直了,「有什麼事嗎?」

    「……沒事,」謝炎詞窮了一下,「但……但你應該一直在我身邊才對啊。」

    「抱歉,少爺……我剛才不小心弄髒了衣服,所以暫時先來借換一套乾淨的……」

    「那也不跟我說一聲。」謝炎還是耿耿於懷。

    「你那時候在忙啊。」舒念苦笑,「再說,我很快就下去了,不差這幾分鐘的。」

    謝炎無話可說,只好耍霸道,伸手摟住他肩膀,用力拉過去:「嗯……走吧,不准再亂跑了。」

    舒念沒能躲開,一碰到他的手就觸電似的抖了一下,微微縮了縮肩膀。

    「請問這位是?」柯洛不動聲色地。

    謝炎這才注意到還有第三者在場,客套地朝他點點頭,「謝氏的謝炎。你好。」

    「我叫柯洛。」柯洛挺直脊背站著,居然不比他們兩人要矮小多少。

    「哦……」謝炎也想起這個柯家話題性的小少爺,只覺得長相雖然清麗,給人的感覺卻有些凌厲,不由留意地多看他兩眼。

    舒念呆站著看兩個人對視,握手,點頭致意,再分開,不知道為什麼聯想起拳擊比賽開賽之前的那一段,有點好笑。

    轉身剛要走,柯洛突然一把拉住他:「喂,等一下。」然後從長褲口袋裡摸出一支馬克筆,攤開舒念的手掌,在上面迅速寫了串號碼。

    「我的。」露齒微笑的樣子還真叫人有些驚,「要記得。」

    「好,謝謝了。」舒念知道他是指過兩天取回送去乾洗的衣服,以及為弄髒的西服付賠償的事情,就點點頭,覺得這個孩子其實很懂事。

    謝炎卻一下子皺起眉頭,半天沒說話,重重看了柯洛兩眼,拉起舒念就走。

    舒念看了一眼自己被直接緊握住的手,苦笑了一下。

    他這個少爺,做事總是這樣曖昧不清。

    以前的他就是因為這樣的細節才敢有那些可憐的幻想。

    現在當然已經,什麼都很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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