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念永遠記得第一次見到謝炎的情景。
那天太陽很好,他正蹲在院子角落裡翻那本有點舊的畫冊。舒念其實已經看過很多遍了,每一頁的圖案和故事一閉上眼睛就能清清楚楚在他腦子裡凸顯出來,真實的立體效果。但他還是看的津津有味,也許因為這是他唯一擁有的一本故事書。
他和福利院裡許多小女孩一樣都最喜歡那個王子,騎在高高的白馬上,有著英俊的面孔和漂亮的衣服,還有威風凜凜的配劍,只那麼一下就打倒了巨龍,把公主從城堡裡救出來。
那一頁舒念翻來覆去地看,羨慕得不得了。
他也想像公主那樣,就像故事結尾寫的,「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
舒念那年已經十二歲了,可是看起來怎麼都像不滿十歲完全未發育的孩子。瘦弱得連站也站不穩。他長大的地方,叫「幸福福利院」。
世界上所有的孤兒院都不會實實在在地叫自己「孤兒院」,而非要用些和事實完全不符的名字。「幸福」,「紅心」,「天使」,「仁愛」……這一家也一樣。
可惜舒念到現在都還弄不明白「幸福」這個字眼到底是什麼意思。當然,要說快樂也不是沒有。比如有記者來採訪的時候暫時穿上的新衣服,聖誕夜晚餐裡比平時多出來的一片薰豬肉,還有…………沒有了。
院子裡的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可以被人領養。不管是不是有錢人家,起碼能有一對虛假但是珍貴的父母。舒念不敢妄想,因為他並不漂亮也不聰明,在陌生人面前永遠都表現得比平常更要命地呆滯木訥。從來沒有人會挑中他。
所以修女嬤嬤叫到他名字的時候,他用了比往常更多的時間才反應過來。
「你,就是你,給我過來。」
他把寶貴的畫冊藏到身後,有點惶恐地看這個朝他招手的衣著華貴的少年。
非常端整精緻的一張臉,笑起來一口白亮的牙齒,舒念覺得這張臉在傍晚的陽光裡簡直像塊水晶一樣閃閃發亮,還折射出絢爛流麗的光彩。
長得像書上的王子一樣的少年毫不客氣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另一隻手捏玩具一樣捏他的臉:「啊呀,好可愛!」順勢還抓了他的頭髮兩把:「媽咪,他的頭髮比愛莉絲的還好摸!」
臉上有點痛,但是不敢哭,只能緊繃著握住拳頭。
「小炎,人和狗怎麼能比,別這麼沒禮貌!」低低訓斥的聲音。
「你是女生嗎?」
舒念搖了搖頭:「我是男孩子……」
「切,是男的啊。」少年失望地放手,重新打量了他兩眼,又扯了扯他的臉,「什麼嘛,根本就是女生的面孔嘛,你怎麼會是男生?騙人的對不對?說,你給我說!」
扯得太用力了,舒念眼淚差點掉出來。
「喂,你是不是想哭?」
舒念緊緊咬著嘴唇。修女說過不能在尊貴的客人面前哭,那樣是很沒教養的行為,會被罰沒有晚飯吃。
「喂,你哭呀,哭給我看。」臉上掐得越來越重,惡意地搖晃著手指,「你哭我就不掐你。」
舒念眼睛裡已經滿是眼淚,但還是用力忍耐著。
「真討厭,一點都不聽話,哭啊!!快哭!」
「小炎,不要鬧了,他不聽話你就換一個人吧,別太為難他。」
「謝女士,舒念還小,不懂事,」笑著打圓場的是修女嬤嬤,「你們可以看看其他的孩子,他們會更乖一些……」
「不行,我就要這個,」謝炎固執地掐著舒念已經開始淤青的臉,「你快哭!哭了我就放手!」
舒念現在已經完全忘記了晚飯,少年眼裡的輕蔑和不屑讓他拚命咬緊了牙關不讓自己哭出來。
「放手吧,小炎。」
「謝少爺……」
僵持了幾分鐘,舒念始終一聲不吭,但眼淚還是漫溢著淌了出來。
「好了!」謝炎很開心地舒了口氣,拍著手,「早點哭不就好了嘛。媽咪啊,我就要這個,把他帶回去,我要跟他玩!」
舒念吃驚地張大眼睛。
「喂,你叫什麼名字?我要領養你,以後我就是你的主人了。」謝炎一副大人的架勢摸摸他的頭,轉頭看身邊的少婦,「媽咪,對不對?」
「要領養他的人是我才對吧,」少婦苦笑著,「他是陪你讀書的玩伴,和愛莉絲它們不一樣,你可不要亂來哦。」
「反正以後他是我的就對了嘛。」謝炎嘟起嘴巴的樣子真像個天使,說出來的話就是兩回事了,「我要他做什麼他都得乖乖地做,不然我就要罰他!」
舒念本能地後退兩步,躲到修女身後去。
「喂,你過來,我帶你走。」謝炎比劃著,「以後不住這裡,我們住很大很大的房子,還有花園哦~~~」
舒念抿緊嘴巴朝他惶恐地搖搖頭。
「你又不聽話!」謝炎張牙舞爪把他抓回來,左右開弓捏住他尖尖的小臉,「給我記住,以後我是你主人,只要你服從命令,乖乖聽我的話,我就會對你很好哦~」
「會對你很好。」
這大概是他聽過最動人最有吸引力的諾言了。
所以他終於背著簡單的小包裹,裡面有那本邊都已經捲起來的畫冊,跟著謝炎上了車。儘管有小夥伴細聲細氣地尖著嗓子在他背後喊:「舒念,你會被騙走賣掉的!」
謝家的豪華在他邁進大門的一剎那就把他那容量有限的可憐腦瓜塞滿了,他當時的詞彙量遠不足以精確描述,只能在心裡一遍一遍地重複:「好大,好漂亮……」
坐在起居室寬闊低矮的沙發上,面前晶瑩剔透的水晶盆子裡放著華盛頓蘋果和加州葡萄,他好奇地望著,不敢想這麼漂戀媚吧的東西竟然是拿來吃的?
謝炎遞一個蘋果到他手裡,示意把它吃掉時他簡直恐慌了。
「不用切嗎?」
「啊?」
「不用……切成八塊嗎?」
看謝炎一臉疑問,他膽怯地補充:「整個……都是我的嗎?」
謝炎呆了一會兒,半天才說:「是啊,當然都是你的。」想了想,又把整個盆子推過去,放在他膝蓋上:「都是你的,你可以全部吃掉,吃完了我讓人再送上來。」
「是嗎?」舒念縮了一下肩膀,把臉上那大片淤青的形成由來忘得一乾二淨,抬頭感激地用漆黑的小動物一樣的眼睛望著他,「你真是好人。」
「啊?哈……那當然了。」謝炎得意洋洋,不知道為什麼,被他誇獎就覺得特別舒服。
這個瘦弱的看起來就讓人想欺負的傢伙,竟然讓他覺得這麼楚楚可憐又可愛。
「好吃嗎?」
「好吃。」舒念小口小口地啃,緊張地點著頭。
哇,好可愛!
謝炎忍不住又伸手去摸那柔順的茶色頭頂。簡直像愛莉絲一樣,啊,不,比自己養過的幾隻小狗都可愛得多,好想抱在懷裡哦。
想到做到,當即就往舒念剛剛清洗得乾淨又清新的瘦小身軀靠過去,一把抱住,滿意地在他臉上親了一下:「只要你乖乖的,想要什麼,就跟我說,我都會給你。」
「哦……」舒念想起修女嬤嬤跟他們說過,要感謝賜予你們食物的人,要對他們心存感激,就老實地點了點頭。
從那一天起,他就是謝家的人了,對外說起來是謝烽夫婦收養的義子,事實上是相當於古時候富人家裡的陪讀,或者書僮;真正的身份,少年時代算是僕人,等年紀大一點的時候,運氣好的話,也許就會是管家。
當然,對謝炎來說,就更簡單了──他就是那只倒霉的掛掉的名貴寵物犬愛莉絲的替身。主要任務是陪謝大少爺遊戲,用安全方式來打發掉無法消遣的無聊時光。高興的時候謝大少爺會摸摸頭抱一抱給點獎賞,不高興就拿抱枕用力打他屁股,把他壓在地板上狠狠扯臉扯得他哇哇大哭才鬆手。
他沒等到王子,倒是等到了一個脾氣古怪的飼主。
幸好這個飼主雖然脾氣不大好,有的時候還刁鑽霸道,動不動就發飆,但還沒對他做過比扯臉更暴力的行為。
而且年紀大了,謝炎那傢伙應該也不至於再好意思扯他的臉……
床頭鬧鐘響了,舒念迷迷糊糊伸手按掉,然後就本能地摸摸自己的臉。
還好,沒有腫起來。
果然只是做夢而已。
小時候被謝炎變著花樣捏臉蛋已經成了個根深蒂固的噩夢,害他已經是快三十歲的人了,還丟臉地對謝炎的手指抱有恐懼心理。
一想到今天那傢伙要從英國回來,就條件反射地夢到小時候。
「不知道幾年不見,他變成什麼樣子了。」咕噥著穿上衣服下床。今天老爺和夫人會親自去接少爺的機,而他只能照舊去公司上班。謝家還是尊卑分明的。
連他現在住的房子,都和謝烽夫婦的住處之間稍微相隔。
換好衣服洗完臉,有些迷糊地往外走,樓梯才下到一半就聽見一陣騷亂。
大清早的,下面大廳裡在鬧什麼?
「舒少爺,是少爺回來了!」
「啊?」
大腦數據庫還沒對這個意外信息做出處理,人已經被飛撲上來的不明物體撞得往後連退了四五步來緩衝,才沒有仰天直挺挺摔在地板上。
「小念~~~~人家好想你哦~~」
舒念背上突然一陣發冷,努力瞪大眼睛想把來物,啊,不,來人貼得太近的臉看清楚:「是謝炎嗎?」
「死相,當然是我啦~~」
好,好噁心……
苦笑著把粘在身上的八爪魚拉開:「你現在不是應該在機場等人接嗎?」
「人家想第一個見到你,又招不到計程車,所以就自己擠公車來啦~我換了早一班的飛機回來,忘了通知你們。我等不及了嘛,都說了想你嘛……小念你想不想我,說,給我說!」
舒念又冒出一大滴冷汗。
謝炎現在已經比他高出半個頭不止了,高大俊朗,瀟灑挺拔,再過幾個月就滿二十五歲的人,居然跟他撒嬌。
「老爺看到你會很高興的。」
「奇怪,你怎麼一點也不高興。」
「我,我當然高興了啊!」
「看不出來……」居然還嘟了嘟嘴。
他當然高興,高興得不知道要用什麼樣的表情才合適,不知道要說什麼話才得體。
只不過他從小到大都是不擅言辭性情溫吞的人,大笑大叫的事情他做不來,就算心臟已經因為現在自己被謝炎緊緊抱著抓著手而跳得快要炸裂開來了,臉上還是只能平靜微笑。
「小念,我跟你說啊,」謝炎大概是太久沒講過中文,現在總算等到機會開口,坐下來讓下人上茶上點心等著下人去通知謝烽夫婦的時間裡就一把抓著舒念滔滔不絕,靠得太近的緣故,舒念幾乎覺得臉上要滿是口水了。
「什麼?」
「我自己坐公車回來的時候,扭斷一個人的手指……」
「哈?!」才回來就暴露暴力傾向,以前不是捏臉的嗎?突然就進化到扭手指?舒念心有餘悸地把自己被他握住的手縮回來,「為什麼?是有人偷你錢夾嗎?」
「不是,」謝炎想到什麼似的嫌惡地皺起修長的眉毛露了露牙齒,「是偷摸我!嘖,死變態……」
「摸……」舒念有點呆傻。
「是啊,趁著人多擁擠偷偷摸我屁股,我抓住她手指用力一扭,骨頭就啪的一聲……那人連叫痛都不敢。」
這傢伙的天生神力還是一點沒變。舒念苦笑了一下:「不用這麼狠吧,雖然她是過分了一點,人家好歹是女孩子……」
「什麼啊,那是個色迷迷的禿頂老男人,小念,你不會不知道什麼是同性戀吧?」
「啊,同……」舒念搖晃了一下,半天才無奈微笑,「知道。都這個年代了,這個一點不稀奇。」
「真變態,最討厭同性戀,」謝炎眉頭皺得更厲害,「男人跟男人?有毛病啊!做愛的時候那不會覺得噁心嗎?……惡……點心我不想吃了……」
「……好歹,吃一點吧,為了你特意做的,加上配料醃製的時間,前後準備了快一個月呢。」舒念把細緻的瓷碟往他面前推了推,扶了扶自己並沒有下滑的眼鏡,「你先吃吧,我去樓上給你拿點東西。」
雖然心裡早就清楚,可是聽他這麼直接說出來,還是覺得,曾經偷偷摸摸抱著的那一點僥倖希望,未免太可笑又可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