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這是你要的東西,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找到的。」亭子裡,柳倚竹把厚厚的一疊稿子推到了對面的江正茂前面。然後便興趣缺缺地對著藍天白雲發呆。
「伯父的文章真是議論恢宏,語言清雅,有初唐遺風啊!」江正茂邊看邊讚賞著,對柳知府佩服得五體投地,「在下真是自愧不如。」
「那當然,我爹可是第四名的傳臚啊。」倚竹賞了他一記白眼,心中暗自嘀咕:那些文章真有那麼好嗎?怎麼她沒覺出來。不過是些爭名奪利的東西罷了。
「喂,你什麼時候下場啊。」這些日子這小子一直關在書房裡頭懸樑,錐刺股,銀莊,店舖全都絕跡不往,還巴著她要她父親以前的文章做參考,看來是想一舉成名天下聞了。
「本來打算明年三月下場的,可看伯父的文章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不敢再做妄想了,再加上眼前就是年底了,好多事情都得幫忙,可能沒時間溫書。還有……」
「好啦,好啦。」倚竹無力地擺了擺手,頭都要炸開了,她最討厭這些一本正經的八股了,峰哥和正琪都不和她說這些的,偏偏這江正茂轉性之後,總是一副死樣子,老愛和她談什麼齊家之道,不知道她有多煩。
「唉。」她不由得懷念起他從前的浪蕩樣兒來,比現在可愛多了。
「嫂子,你最近怎麼無精打采的。」江正茂關切地詢問。
「有嗎?」倚竹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自己的臉,她有表現得那麼明顯嗎?
「有。」江正茂忍著即將出口的笑意,她這樣子明明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是不是大哥又惹你了?」他直覺地認為和大哥脫不了干係。
「你少胡說,峰哥對我很好的。」倚竹也是直覺地反駁,心裡卻在不停地歎氣。
「是不是大哥太忙,沒時間陪你啊!」江正茂又猜測著,十六、七歲的小姑娘,雖以嫁做人婦,但愛頑的性子是改不掉的,大哥又是個工作狂,真是難為她了,從不叫苦。
也不是,峰哥有他的事情我才不會要他丟下工作跑來守著我呢。那我不是太沒水準了嗎?」
雖然她很想讓她陪了,可倚竹也不願別人說她太小家子氣。
「我只是覺得,自己……」她沉吟著,考慮著該不該告訴江正茂。
「覺得自己什麼?」一道溫和的聲音傳來,倚竹也被寬厚的臂膀牢牢地鎖在了來人的懷中。
「峰哥。」倚竹眨著晶亮的鳳眼,他不是說要在銀號清賬嗎,怎麼現在就回來了。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用目光示意弟弟走人後,江正峰將倚竹安置在他的膝蓋上。
剛才他們之間的對話他都聽見了,其實他也覺得倚竹最近有點不大對勁,可是他不願意她說給別人聽,哪怕對方是他親愛的弟弟。
「我……」倚竹為難地玩著他的衣帶,該怎麼和他說呢?」
「怎麼了?」江正峰的聲音更加輕柔,讓倚竹的心輕鬆了好多。
「我只是覺得自己越來越沒氣質了。」她洩氣地說。
怎麼會這樣呢,從前自己可是個乖巧的好孩子,在長輩面前進退有禮,言行舉行也算是端莊,十足的小淑女孩子,可自從和江正峰成親,特別是愛上他以來,她的好教養好像不知不覺間全飛走了,上次還丟臉的大罵江正琪。
想起自己的行為,倚竹羞愧極了,奶娘要是知道了,一定會很傷心的。
「沒氣質,不會呀。」江正峰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
她怎麼會沒氣質呢,在他眼裡,總是那麼美麗,那麼溫柔,善體人意。
「怎麼不會?人家現在的行為真是怪極了,」倚竹有些垂頭喪氣,「不知為什麼,人家現在看到正琪就想和他頂嘴,看見正茂那副八股的樣子就想罵他,還有……」
忽然抬頭看見江正峰帶笑的眼,倚竹的心裡一動,紅著臉,低頭只是一個勁地玩著他的衣帶。
看著懷裡人兒那羞窘的樣子,江正峰真想大笑,她居然就為了這些小事不開心,害他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呢。
「為什麼在意這些事?」
「人家難過嗎,忽然之間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倚竹紅著眼睛,又想哭了,她真的好難過,好想哭。「人家想回到從前的樣子啦。」
「倚竹,」總算明白了她的想法,江正峰感到十分好笑,她的小腦瓜裡哪來這麼多奇怪的想法啊。「改變對你來說有那麼可怕嗎?」
「當然可怕。」倚竹感到很委屈。「人家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討厭了,可我不是故意的,人家也想像浣蘭那樣溫柔賢淑啊。」
「倚竹,你只是長大了。」江正峰歎了口氣,對她的自怨自艾有些不滿。
「可我保證人家從前是很乖的。」
對她鑽牛角尖的行為實在是無可奈何,「倚竹,你從前是知府千金,一舉一動都有奶娘和媽媽們管著,雖然你和一般的千金小姐學的不一樣,可教養是一樣的,那時你還小,所以很乖,現在你只是長大了,有了自己的行為方式和想法,當然和從前不一樣。」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江正峰嚥了嚥口水,才發覺說的都是些不著邊際的廢話,真是怪事,在生意場上他可以三言兩語就解決掉所有問題,惟獨對倚竹,說了半天,卻依然找不到重點。
「可我不喜歡現在的我,人家好想像浣蘭一樣。」倚竹堅持著。
「可每個人都是不同的。」江正峰努力地解釋著,「性格不同,喜好也不同,你喜歡浣蘭,安知浣蘭不喜歡、羨慕你呢。」
看著懷中人兒睜大鳳眼認真聽的可愛模樣,江正峰忍不住低頭親了她一下:
「其實你不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有多可愛。你為了浣蘭和正琪吵架,讓他們的感情更上層樓,每一個人都很感謝你,還有你的又哭又笑,那只是你感情的自然流露,我喜歡都來不及了,怎麼會在意你是否有氣抽呢。」
她認真思考的模樣讓江正峰在心裡偷偷地鬆了一口氣,看來她是把他的話聽進去了。
「峰哥,其實你不該那麼縱容我的。」靠在他堅實的胸膛上,倚竹煞是感慨,伸出小手一一劃過他俊挺的五官,深深地慶幸著自己何德何能,竟有如此一個出色的丈夫,老天真是太厚待她了。
「為什麼不該呢?」抓起她的小手,一一吻著她的青蔥玉指,「我等了你那麼長時間,不是跟你說過嗎。一直到二十四歲還沒有娶親是因為不喜歡那些名門閨秀,個個女子無才便是德教養得大字不識一蘿筐,卻愛處處端著高貴的架子,讓人受不了。
小家碧玉則是整日針線不離手,我是娶妻,不是找裁縫,那些青樓歌妓如藍蕭蕭之流,倒是什麼都會,卻又上不了場面。」
「你好挑剔,怪不得娶不到老婆。」聽他把人家女子貶得一無是處,倚竹不由得噗哧一笑,心情也好了很多。
「當初,我還以為你有病呢。」
「我有沒有病,你還不知道嗎?」江正峰曖昧地眨了眨眼,俯在她的耳邊悄聲挑逗。
「色狼!」倚竹紅著小臉捶了他一記,低了頭不再作聲。
「當初我娶你,只是因為經過了好多年,我卻依然找不到一個符合我標準的新娘,而你的年紀小,過門後,以我的能力能把你培養成我心中的女人。」
「你好自大。」真沒想到,她嫁了一個自大狂。
「我是很自大,因為我很優秀。」江正峰大言不慚。
「本來我想教你讀書寫字,琴棋書畫,可沒想到,」他的聲音轉為瘖啞,臉龐也越來越低,「你給了我一個驚喜,本來是想給你帶來榮耀的,卻沒想到你反成了我的驕傲。」
「是你改變了我。」深深地吻上了她的紅唇,這輩子他的心是再也離不開這個小女人了,一個與眾不同的小女人。
「可是……」奮力地從他撒下的魔咒中掙脫出來,倚竹連脖根都羞紅了,這傢伙越來越大膽了,光天化日在外面就對她……
「伯娘,這個給你。」一個小小的荷包塞到了她的手裡。
「是小琳做的嗎?好漂亮。」小琳是什麼時候來的,看到了多少,倚竹的腦子飛快地轉著。「小琳怎麼會想到送伯娘東西呢。」
「因為伯娘要教我吹簫。」江以琳的大眼睛骨碌碌的轉頭。
「是嗎?我可不記得有答應過你喔。」原來這小鬼打的是這個主意。
「所以我才送你荷包喔。」江以琳人小鬼大,「是我親手做的。很漂亮的。」
「如果我不答應呢。」倚竹似笑非笑,這小鬼,用一個荷包就想收買他,真不愧是江家人。
「那我就把剛才看到的說出去。」江以琳兩隻大眼睛眨呀眨的,可愛極了。
「江以琳,你這個小鬼敢威脅我。」倚竹簡直快氣瘋了,虧她還是這小鬼的授業恩師呢,她卻一點也不尊師重道。「以琳,你先回去吧。伯娘會教你吹簫的。」江正峰看出如果江以琳再不走的話,她的小命就保不住了。
「那我走了,大伯你一定要說話算話喔。」目的達成,江以琳帶著甜甜的笑容蹦蹦跳跳的走了,還好心的留下了一句讓倚竹氣得吐血的話:「伯娘,你放心好啦,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你!」倚竹火大的就要回罵,卻被江正峰摀住了小嘴。
「你們家的人怎麼都這麼會討價還價呀。」好半天,恢復自由的倚竹才吐出了這麼一句話,腦子裡想著下輩子最好不要和他們有什麼牽扯,免得被人賣了,還要替人數錢。
「想都沒想。」江正峰頭一低就吻住了她的紅唇,這個小東西腦子裡想什麼他還不清楚嗎。
西下的斜陽頓時在亭子裡映出了兩道交纏的人影。
「少奶奶,我要回家了,跟您辭行。」林秀妮神情落寞地來到柳倚竹面前。
「這麼快就回去,秀妮,不再多住些日子?」倚竹詫異地看著她,鳳眼亮晶晶的。
「不,家裡還有很多事要忙。」對著這樣一雙澄澈的眸子,林秀妮只能把悲傷咽在肚子裡,強顏歡笑,不願讓她看出自己心裡的秘密。
「那你還會再來嗎?」倚竹渴望地問,她喜歡這個朋友,雖然她會……
「會。」林秀妮答應得很乾脆,她會再來,但願那時她的情傷已經痊癒,她默默地期盼著。這些天相處下來,她發現自己已在不知不覺中受到柳倚竹的吸引。她那時而天真聰慧,晨而成熟穩重的性格,總是讓人捨不得移開目光,怪不得從不近女色的大少爺這麼寵她,自己是無論無何都是比不上她的。
看清了事實之後,她的心反而豁然開朗起來,也許自己傾注了多年心血,一直追求的只不過是個夢罷了,如今夢醒了,心裡卻是空空的。可能還是心有不甘吧。
「少奶奶,」鼓足了勇氣,林秀妮想做最後一次的嘗試。「您介意大少爺納妾嗎?」
「介意。」回答是斬釘截鐵的,看著侷促的林秀妮,倚竹已明白了她的想法,堅決地點了點頭:
「我介意,因為我喜歡他。」倚竹站起來,走到窗前,望著窗外已盛開的梅花,數九寒冬,天氣越寒,這花開得越盛,香也就越濃。一想到江正峰,倚竹的臉上就現出了一抹嬌羞、愛戀和嚮往融在一起的紅霞,水盈盈的鳳眼也呈現了朦朧的霧氣,裡面山清水秀。
「我從十四歲起,他就成了我的丈夫,我們天天在一起,他陪我玩,教我道理,伴我成長。對我來說,他既是丈夫,又是父兄,更是我依賴的對象,我不願意把他分給別人,不願把他對我的關懷、體貼展現給別人,更不要他對別人笑,那是專屬於我的。」
「可那不是太霸道了嗎?」林秀妮這種強烈的佔有慾震撼了。
對大少爺,她只是想做她的妻子,陪在他身邊,能夠天天看到他,從來不敢奢想那麼出色的男人會只屬於她一個。
「男人三妻四妾很平常的。」
「這不是霸道,我只是想保護自己。」對林秀妮的指責,倚竹只是幽幽一笑:
「的確,男人三妻四妾是很平常,我的父親有小妾,我就是小妾帶大的,這裡江家也有,很多人家都有,就像你所說的,這種情況司空見慣。可我還是受不了,我受不了峰哥離開我找別的女人,也受不了他不理我,丟下我一個人自生自滅。」
說到這兒,她嬌小的身軀猛的顫了一下,那段宛若行屍走肉的日子又湧上心頭:
「所以,我不要他納妾,要他只屬於我一個人。」
「可是如果有一天他離開你了呢?」
僅有的一些不甘被打破後,林秀妮轉而為柳倚竹擔心起來。沒想到少夫人是這種脾氣,看起來嬌嬌弱弱的身軀裡居然蘊藏著這麼強烈的情感。不敢想像如果有一天,大少爺真的變了心,這小小的人兒會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激烈反應。
對她的擔心,倚竹卻只是淡淡的說:「我會走,離他遠遠的,再也不要看見他。」
閉起了雙眼,倚竹不願想像那一天到來時的場景,心裡忐忑著,江正峰是愛她的,她能感覺到他對她濃濃的情意。可他的愛會持續多久?如果有一天,他不再愛她了,她又該怎麼辦?
「不會有這樣的事的。」一道低沉的聲音輕易的解除了她的疑慮,化解了她的不安,讓她的心安定下來。
是峰哥,她的夫婿,緩緩的睜開眼,果然看見了他帶著笑意的眼。裡面有著無庸置疑的愛意。
「大少爺,我要走了,跟隨便您告辭。」林秀妮打了個招呼。
不過,江正峰並沒有看向她,他的眼裡只有一個柳倚竹,他的心是雀躍的,沒想到,倚竹對他竟有那麼深的感情,他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搬過她的肩膀與她對視,「小傻瓜,你還不相信我嗎?」
面對著他的深情,倚竹的心又怦怦跳個不停,臉也不爭氣的又紅了起來,撒嬌地搬進他的懷裡:
「人家只是擔心嗎。」
「擔心什麼?」江正峰好笑地問著她,難道自己的表現還不足以讓她安心嗎。
「擔心你離開,丟下我不理。」她的聲音裡有著濃濃的恐懼。
「再也不會了。」江正峰愧疚地抱住了她,不停地安慰著,「我怎麼會不理你呢,看你難過,我比你更難過。」
「真的嗎?」倚竹好感動。
「真的。」江正峰緊緊的擁住她,這一輩子他都不會再讓她受苦了。
林秀妮又一次悄悄的退開了,心裡卻坦然了好多,也不再嫉妒柳倚竹的好運,因為那是她應得的。因為她的愛遠比她深,遠比她濃,深到不願和別人共享,這才是真正的愛,是對等付出的,是至死不渝、堅貞不屈的,也只有這樣的愛,才配得上她愛戀多年的對象——卓爾不凡的江正峰。
打開了多年的心結,伴著清冽的梅花香氣,林秀妮心懷坦蕩的離去了,留下了一段愛戀,帶走的是一份愛的真諦。但願她在今後的人生路上,能夠碰上一位真正愛她的人共度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