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姬蘭帶著凸凸穿過馬路,打開園門,走進花園。
她今天出來的時刻此往常要遲一些,因為剛才大夫來看祖母的病而耽擱了時間。
大夫威廉爵士檢查病況後,沉重地搖搖頭,但並不明說些什麼。
安姬蘭送他走下樓梯時,他才開口說道:
「祖母要求什麼就滿足她。盡量使她快樂吧,這就是我所能開的最有效的藥方了。」
「我會盡力而為的,威廉爵士。」安姬蘭答道,「謝謝您來看她。」
「除非這其間你差人找我,否則我要到下星期再來。」
他低下頭來看著她,露出和藹的笑容。
「你氣色很好,不需要我關照的。」
「我很好,謝謝您。」安姬蘭答道,「希望永遠如此平安。」
「你年紀輕輕會很幸運的。」威廉爵士勉勵她。
他戴好帽子,踏上篷車離開了。
他一離去,安姬蘭就轉身跑上樓,回到祖母臥房。一進門便開口說:
「奶奶,威廉爵士似乎對您的病情很滿意。」
梅威夫人戴著那頂最迷人的蕾絲小帽,臉上薄施脂粉,微微一笑。
「我喜歡威廉爵士看病。」她說,「他有種種醫生該有的溫文儒雅風度,與時下粗手粗腳的醫生大不相同。」
祖母的話令她記起了威廉爵士的同事。上個月威廉爵士離開倫敦時,這位同事代他到家裡應診。
梅威夫人對他起了強烈的反感,不但拒絕採納他的建議及藥方,而且還明白的說不希望再見到他。
在安姬蘭看來,倒覺得他十分明智,而且確信他的診斷方法比威廉爵士的要新潮進步多了。
但是既然他惹惱了祖母,便不能再請他來看病。
她整理一下祖母鑲有蕾絲邊的床單,問道:
「奶奶,待會兒我帶凸凸到花園裡玩,現在還有什麼事我可以為您做的?」
「沒事了,真謝謝我的小親親。」梅威夫人答道,「帶凸凸出去走走吧,等你回來後再讀報給我聽。」
祖母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這麼好的天氣,我也真想到外頭走走,但威廉爵士卻希望我多休息。他堅持我每天至少午睡兩個鐘頭哩!」
「哦,可憐的奶奶!午睡兩個鐘頭好累人哪!」安姬蘭大喊。
「我只有照威廉爵士的意見做了。」梅威夫人有點無奈地說,「你知不知道,小蘭,他很讚賞我的小帽子呢!」
停了一會,她又接著說:
「當然,那些讚美的話有點不像出自他口中,而實際上我也沒想到他會說那些話。但對我來說,這些討好的話是蠻中聽的。」
「奶奶,您非常美麗,」安姬蘭真摯地說道,「相信任何男士見到您都會有相同的看法。」
梅威夫人滿佈皺紋、深深凹下的眼睛突然呈現前所未有的光芒,使得安姬蘭十分感動。她瞭解祖母年輕時一定成天被諂媚、阿諛及盛宴、舞會包圍著,如今年華老去,不但頌語不再,連舞宴也像過眼雲煙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告訴您,奶奶!」她衝動地想博祖母的歡心,「有一天我在您抽屜裡看到一些很美麗的蕾絲,一定非常值錢。我想用那些蕾絲為您做一頂好漂亮的帽子戴上,下次威廉爵士一看到您,便會立刻愛上您!」
「唉呀,小蘭,你越說越離譜了!」祖母抗議道。
她顯然也因這個意見而覺得十分開心。
安姬蘭回房很快地戴好草帽,卻花了片刻時間逗留在鏡子前端詳自己的模樣。
會不會再遇見王子呢?
如果遇見了,他會不會認為自己迷人呢?
她想起他在為慶祝加冕而舉行的各種宴會裡一定看遍了所有美麗的女人,自己必然無法與之相比。
走進花園裡,安姬蘭把凸凸放到草坪上活動,自己若有所思地慢慢走向她一向藏身窺探公使館的樹叢去。
她還未走到樹叢前,放眼向園中那片深紅色的天竺葵望去,突然心兒奇妙地砰砰跳個不停。
這麼些年來,這花園中除了她以外,第一次發現有別人進來,而這位迎著她走過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王子!
在離他還有幾-遠時,她不禁停下了腳步,腳底像生根般楞楞地站著,突然又憶起昨日失禮之態,匆促地行了屈膝禮。
「早安,梅威小姐!」
「早安,殿下。」
「我正期待你帶凸凸到花園裡來散步。我知道你每天早上都到這裡來。」
「我一天來好幾次,殿下。」
她的心急遽地跳動不已,呼吸跟著急促。雖則如此,她的眼光仍然駐留在他臉上。他以一種特殊的神情望著她,使得她雙頰通紅,羞赧極了。
她內心卻因而產生奇異的悸動,這種感覺是以前從沒有過的。
「如果可以,我希望和你說說話。」王子說。
他看出她猶豫的樣子,微笑地跟著說:
「究竟,我們已經由凸凸和克律革的介紹而互相認識了。克律革是我為黃貓取的名字。」
「克律革!」安姬蘭不禁喊了出來。
這是南非蒲耳國總統的名字。他反對英國,對英宣戰,今年五月戰敗,蒲耳為英國併吞。
王子聽了她的喊叫,不禁微微笑。
「我瞭解,並非每一個人都同意英國在南非的侵略戰爭。」
「每國的君王都在學凱撒的行徑!」安姬蘭冒出了一句,「我並不是說希臘……」
「我可以馬上告訴你,希臘是擁護不列顛的。」王子打斷她的話。
他們發現對話有點離題可笑,彼此停了下來,相視莞爾。
她未曾多加考慮王子的意向,便跟隨在他身後。王子帶她走到園中的涼椅前,前有花床,上有橡樹蔭。
坐定後,王子說:
「你們的確十分愛國--由這些花色可見一般!」
這話點醒了安姬蘭。她轉頭一看,紅色的天竺葵及藍白相間的山梗菜事實上正代表英國國旗的顏色。她欣然大笑,說:
「我很遺憾的告訴您,這些可算貝格瑞福廣場為慶祝加冕禮所作的唯一裝飾了。其它如摩爾廣場及崔佛爾哥廣場是不是裝飾得很熱鬧呢?」
王子很驚訝地看著她。
「你沒去看過嗎?」
安姬蘭搖一搖頭。
「奶奶生病,她不許我隨便外出雜在人群中觀望。我一再要求,她都拒絕了。」
她發現自己的口氣有點埋怨的味道,連忙再說:
「我本來也知道她一定不會答應的,只是很希望看看街道喧鬧情景,以印證自己的想像。」
「街上的確熱鬧而壯觀。」王子同意她的想法,「真可惜你不能目睹。」
「不過,看到您抵達使館就夠興奮了。」她說道,「我告訴自己,您是加冕禮中我唯一能親眼看到的小小行列。」
王子哈哈大笑。
「真是一個極小極小的行列。」他說,「我告訴你,從西敏寺出來,我可能得擠入皇親遊行的隊伍裡。在我前面還有許許多多重要的國王和王后呢。」
「但是您總能親眼目睹一切呀!那一定是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儀式吧?」安姬蘭像作夢般囈語著。
她腦中正描繪那偉大一幕的情景:大主教把那頂鑲有無數珠寶的皇冠戴在國王頭上時,國王的神情肅穆鄭重,氣氛是多麼莊嚴沉靜。
王子一直注視著她。
「那和其它的加冕禮並沒有兩樣。」他說:「唯一不同的只是不列顛舉行這類儀式此其它國家慎重而已。」
「我母親也常常這麼說,」安姬蘭興奮地回答:「她常常把白金漢宮會客室舉行的各種宴會盛況說給我聽。」
「你從沒參加過?」
「是的。媽媽過世了,奶奶又病重無法引見我入社交界。」
「我想你真正的名字該叫『灰姑娘』,」他微笑說,「我真希望能搖一搖魔棒,讓你能去參加舞會--或者,依現在來說,去觀賞加冕大典。」
「您的侍從官都很幸運能一起參加,」安姬蘭說,「但是您好像沒帶宮女隨行。」
「如果我帶宮女隨行,那些人一定會大驚小怪。」王子回答說。
這個話題使得兩人開懷大笑。笑聲停止後,突然間都沉默了。安姬蘭趕緊開口說:
「您在倫敦過得愉快嗎?」
「非常愉快。」王子答道,「從前我來這住過。這五年來,國內有許多事待理,所以很少外出。」
「我試著找過關於塞法羅尼亞的記載,」安姬蘭說,「但歷史書上很少有關它的資料。」
「這點我們倒應格外感謝上帝的恩寵。」王子說,「在某些方面來說,過去,我們並不像希臘本土般遭受過那麼多苦難。而且……」
王子突然躊躇而沉默了。
「您是不是有困擾?」安姬蘭問。
「有一點。」
她很希望知道他困擾的原因,但覺得如果好奇地問他,他可能會認為自己太唐突無禮了,只好悶聲不響,等候他開口。過了片刻,他說:
「告訴我一點你的事吧。你不帶凸凸到花園裡來時,都做些什麼事?」
「我想,只做一點點事,」安姬蘭答道,「除了讀報給祖母聽,練習彈鋼琴外,就是閱讀一些書刊。」
「我也一樣,只要有時間就看書。」王子說,「你都看些什麼書呢?」
「一大堆有關希臘神話故事的書。」
「當然,」他答道,「你顯然覺得自己和這些主宰人類各種生活的女神有密切的關係。凡是愛好美麗事物或是體內流有希臘血液的人都會覺得和她們很親近。」
安姬蘭忍不住想告訴他,自己不僅愛好美麗事物而且也有些希臘人的血液,但是怕他會提出一連串令她窘迫的問題,何況家人一再叮嚀不能說出血統的秘密,便噤聲不響。
「我正在想你和那個女神最相似,」王子說,「在我眼中,有一位最美麗善良的女神--倍兒西鳳,我認為你就像她。」
「但願不是!」安姬蘭輕呼一聲,「終究,她每回都要被囚禁在地獄裡一連六個月的時間,只有萬神之王宙斯為她求情說項時,才能暫時離開地獄重見天日。」
即使表面上如此說,內心卻覺得自己目前的處境頗像是被拘禁在黑暗中。
在貝格瑞福廣場那棟住宅以外的世界充滿了歡愉,不僅可看到加冕禮、各國的國王和王子,另外還有許多值得讚美的景觀。
但一切都與她無緣,她幽閉在那棟住滿老叟病嫗的房子裡,整天守著四壁的孤寂。
「你真的像她!」王子再強調。
王子窺透了她的心事,使她大吃一驚,訝異地望著他。
「好吧,我們怎麼來改變你的生活方式?」王子這麼問話,就好像安姬蘭已同意他的想法。
「沒什麼好改變的,」安姬蘭答道:「或許等我父親從印度回來時,情況會有所不同。如果他願意帶我去,該多好!」
「你父親現駐守在那裡?」王子問她,「我聽說他是服務海外的一位重要將軍。」
他如此地關切自己,安姬蘭內心十分愉快,答道:
「爸爸在印北邊境,他認為那不是女人能去的地方,所以我不能和他住一塊兒。」
「我認為令尊的顧慮是對的,」王子說:「我不敢想像你去過那種危機四布的生活。」
「對我來說,一定很刺激。」安姬蘭憧憬地說。
「如果你想追求興奮,尋找刺激,我敢肯定倫敦城內到處都是,你垂手可得!」
「都與我無緣!但是,您千萬別以為我在埋怨。只要可憐的奶奶病有起色後,一切都會好轉的。」
「灰姑娘正為了不能觀賞加冕禮而悵然呢!」
「不是已看到那些充滿榮耀,參加加冕大典的許多位王子中的一位了嗎?」安姬蘭笑著俏皮地說。
當她說完,猛想起自己的談話對象是一位尊貴的王子而非普通平民,方才自己竟毫不拘禮地談笑。
「我不能太縱情言笑,我的舉止必須如他所想一般,表現出有教養的風度。」她暗暗地呵責自己。
此時,王子默默不語,彷彿深思某些事。過了一會,他說:
「如果我邀請你下午和我一起乘馬車逛逛街,參觀街上的慶祝活動,你認為如何?」
安姬蘭十分驚愕地望著他。
「不,不……當然不……我不能……去,殿下,」她很急躁地說,「我還沒有告訴奶奶,我和您說過話。我相信她要是知道,會認為那很……不對勁。」
躊躇片刻,她又說:
「即使我帶個……伴婦,她也不見得會答應。」
「坦白地說,我覺得伴婦是最煩的人,」王子說:「我只是想帶你看看街上的佈置--乾脆說我想和你談些話。我有種感覺,你彷彿隨時會鑽入地底不見蹤影。」
安姬蘭綻開美麗的笑靨。
「我奶奶可不接受您這種恭維呢。」
「別挖苦我了,我們說真的,」王子說,「如果她不允許我帶你到街上看熱鬧,那麼我們改個什麼地方?」
安姬蘭睜大雙眼,瞪著他。
「殿下,我覺得不管我奶奶怎麼說,您的公使也不一定會同意。」
「我的公使會依令行事!」王子說:「我們必須徵求奶奶同意嗎?」
王子這麼問,使得安姬蘭想起方才出門前,奶奶說過,威廉爵士吩咐她每天下午休息兩個鐘頭。
她知道威廉爵士開了一瓶白色藥水給祖母服用,使得她醒來後仍然昏昏沉沉,不十分清醒。
即使在午睡兩個小時後喚醒她,她依舊困鈍得不需要安姬蘭讀報給她聽。這麼一盤算,她便有好幾個鐘頭的自由時間了。
但她一再驚惕自己,王子正在慫恿鼓動她,應該自製一點。心中矛盾萬分,因為這是她生平僅見最美麗、最值得興奮的誘惑。
「點個頭吧,」王子請求道:「如果你怕被人指指點點的話,我們就不要到那些容易讓人認出的地方。或者我們可以騎馬到海德公園玩。我相信凸凸一定喜歡公園裡那座曲池。」
為了乙中一種莫名奇妙的理由,安姬蘭並不想跟他爭辯說沒有人會認識她、議論她的。
因為她突然想起,如果在海德公園也能像現在一樣單獨和王子相處,靜坐在曲池前彼此輕聲交談,遠比到嘈雜的街上看熱鬧更令她興奮。
只見她嬌小美好的臉蛋兒上那對大眼睛隨著怯怯話語眨動著。
「我知道我……應該……拒絕殿下的……好意……。」
「但我知道你不會這樣做的,」王子以勝利的口吻說:「如果令尊能勇敢地在印北邊強作戰,那麼你為什麼不敢在倫敦鼓起一點小小的勇氣呢?」
安姬蘭昂然地抬起下頷。
「並不是我害怕,」她說,「只因我不習慣……衝破傳統。」
「那麼,這就是你開始的時候,」王子答道,「如果我們只依循舊俗、慣例行事,這世界會多單調乏味呀。」
王子說得很愉快,但由他話中的含意,使安姬蘭無法不想到王子本身也正以一種她不瞭解的方式來表現勇氣。
「你什麼時間有空?」他渴切地問。
無論如何,安姬蘭也感覺得出王子正步步緊逼,誘她人彀。
在她內心,有一部份想堅決反抗他的攻勢,而另一部份卻更理直氣壯地告訴她,既然最後一定會答應,又何必藉故搪塞,故作遁辭呢?何不爽快一點?
「我奶奶在一點左右用午餐,」她乾脆說了,「一點三刻,她開始……午睡。」
「那麼,一點四十五分,我在廣場的另一邊等候你。」王子說:「我發現花園前後有兩道門,你可以從一個門進來,然後由另外一個門走出去。」
「您……是不是在早上……來這兒之前……就計劃好了?」安姬蘭疑心地問道。
等了許久,都不見王子回答她的問題,只是一個勁兒的以一種研究的眼光盯著她看。安姬蘭索性閉上眼睛,黑長捲曲的睫毛在雪白肌膚的襯托下更是迷人。
「我昨天見到你後,便下定決心要再看看你。」王子輕輕地說,「我的公使告訴我,除了你祖母外,住在這廣場裡其它家人都拜訪過他,所以他瞭解她的病況沉重。」
「奶奶已經臥病一年多了。」
「我聽說過。」王子說,「在我還不曉得你每天帶凸凸來花園的習慣時,就一直思索到底用什麼方法才能認識你。」
他又微笑著說:
「這會兒總算好了。如果到時你不來,我可會帶克律革到你家門前引誘凸凸進公使館唷!」
「凸凸一開始就認定克律革是它的敵人。」安姬蘭說。
「我們中間絕不會有這種事。」王子答道。
她把眼光從他臉上移開,望著那一叢叢的天竺葵。
「我永遠不會把任何一個希臘人當成敵人。」她動情地說。
「將來有一天你一定得到我的國家來,」王子說,「我會親自帶你參觀塞法羅尼亞。」
「我相信風景一定很美麗。」
「非常美麗,」他答道,「那兒真是個神仙山國。」
安姬蘭覺得十分嚮往,轉回頭來盯著他。他知道她專心一致地聽著,便繼續往下說:
「站在任何一座山頂上,都可以遠眺愛奧尼亞海上具有魔力的洶湧波濤。兩山之間儘是一片翠綠山谷,種滿了楊梅、橘子、橄欖及檸檬等各種果樹。」
安姬蘭心儀地歎了一口氣。
「再說下去,」她說,「我好像親臨其境一般。多告訴我一點吧!」
「島上有一條閃閃發亮的深水谷,谷邊是座光禿禿的深紫色火山岩高原,便是著名的『黑山巖』。」
安姬蘭緊握著小手,默默地凝聽。
「高原上矗立著聖喬治的威尼西亞堡,在一七五七年以前一直是本島的首邑。」
「聽起來風景真美!好美!好美!」安姬蘭興奮地喊叫。
「這種山明水秀的地方就是孕育你們這些美人的搖籃,」他說,「塞法羅尼亞的人民個個就像國家本身一般俊俏。」
「我希望有幸能看到……他們。」
四週一片靜寂。她突然覺得自己這麼說,或許王子會以為她在暗示他邀請她到島上玩,不禁因自己的失言而雙頰染滿了紅雲。
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急忙站起身子。
「我必須回去了,殿下。奶奶不希望我在外頭待太久,她可能正找我讀報呢。」
「下午你一定來?」王子問道。
「您……真的希望我……來嗎?」
只有小孩子在害怕又不敢肯定的情況下才這樣發問。
「這麼久以來,我從沒有像現在這麼盼望過。」王子以低沈的聲音說。
安姬蘭彷彿不敢再聽他說下去,移動幾步抱起凸凸。
凸凸正坐在離他們不遠的草地上,用多毛的腳爪輕拍一片剛掉落的葉子。
「我……我一定得……走了。」
安姬蘭的聲音十分輕柔。
「我一定等你,」王子說,「加果你失約了,我會親自去把你從地底找回來,讓你沐浴在陽光下。」
她微微一笑,抱起凸凸,匆匆穿過綠色草地走向園門。
王子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離開。
他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彎下身去撿起椅座下的帽子,戴在頭上。
他慢慢走回公使館,黑眼珠裡露出嚴肅的神韻。
◇
安姬蘭一字一句地讀報給祖母聽,內心卻不曉得自己到底在念些什麼。
報紙上大都報導著兩天後要舉行的加冕禮的籌備情形,還有各種宴會將同時在倫敦各名宅與各使館內展開。她嘴上念著這些消息,心裡卻不斷自責,為什麼放肆地答應與王子單獨共游?即使只是在幽靜的曲池畔談天不也太過份了?
這對女孩子來說是違背先例的行為,尤其像她尚未經過宮廷引見儀式,更不能隨意參加社交活動。
明確地說,只要經過引見禮,把她介紹給社交界,她便可以隨意露面,真正踏入社交生活的第一步。
否則,她不但不能加入皇族的活動,不能被世界各地的英使館款待,連貴婦名媛的宴客名單上都不會包括她。
安姬蘭也很肯定,塞法羅尼亞公使不會把她列入宴客名單內,除非她能證明自己已在白金漢宮內為大家所接受。
想不到西諾斯王子竟提出一個令她無法拒絕的邀請,這一切真像仙女所賜的奇跡。
雖然她對此類事毫無經驗,但她明白,他絕不敢對特芒雪爾公爵的千金或裡邦的女候爵提出這種邀請。
她不免想到,是不是他藉此表示他的侮辱歧視?那麼她應該擺擺架子才對。
怎麼擺法呢?是不是說,一位淑女沒有伴婦隨從而在外亂逛,太不成體統了?
如果她堅持帶個伴婦,到那裡去找呢?
她不能要求老哈娜跟隨她搭乘王子的馬車,而女僕艾米莉耳朵既聾牙齒又暴,更甭提了。
祖母還有許多朋友常來拜訪,問候她的起居。安姬蘭相信,如果他們知道王子的邀請方式,
一定很驚駭,要是再獲悉自己考慮接受他的邀請時,必然覺得恐怖而對她大起反感。
但是安姬蘭安慰自己說,那就像是一種冒險,加冕禮完成後,他便會離開,自己也永遠見不到他了。
那會是一件值得記憶的事--她會像奶奶把珠寶鎖在保險櫃一樣也把這件珍貴的往事留存在腦海裡,當自己孤獨寂寞時,可以沉浸在這美麗的回憶中。
他們的共游之地也將隨時光的流逝而永埋心底。
通常祖母的午餐都裝在托盤裡端上樓吃,安姬蘭為了不麻煩僕人,直接在餐廳進餐。
餐廳裡擺著一張長長寬寬的餐桌,鋪蓋一條潔白無瑕的亞麻桌巾。她坐在這張龐大的餐桌前時,常覺得自己多麼渺小。
餐廳牆壁的四周有十二張厚重的雕刻桃花心木椅,家裡沒有宴會,這些椅子便經年累月地靜置在那裡,沒有人去動用。
廚房的大師傅和其它僕人一樣,已經跟隨梅威夫人很久了--安姬蘭數數,大約四十八年的時間。
安姬蘭對食物、菜色並不挑剔,也從沒想要更換菜單,每天所食用的仍是自祖父母結婚時一直沿襲下來的常菜。
譬如,星期日永遠有一片好大的烤牛肉,吃不完則留待星期一當冷盤吃。星期二再把最後吃剩的製成餡餅。
星期三總是吃羊腿肉,直到星期五才吃完。星期六是安姬蘭最討厭吃的肝臟和鹹豬肉,但廚師和魯斯旦卻一再聲稱那些東西對她有益。
「肝臟會使你的血液鮮紅。」他們說話的口氣好像把安姬蘭當成一個貧血或是白血球過多的孩子。
點心的樣式也是一成不變的:甜奶油麵包、雞蛋牛奶布丁等。她常把餐廳裡過多的點心送給僕人享用。
飲食起居都十分枯燥乏味,她盼望舉行一個宴會,好讓大師傅施展烹飪的技巧。因為有一次他自豪地說:
「從前宴會時,紳士淑女們都喜歡我的千層餅,特別欣賞我燒菜的風味。」
安姬蘭從不奢望食物合自己口味,雖然她希望菜色有所變化,但只是心中的想法,並不堅持。
現在,王子闖入了她單調的生活。她覺得自己正編織美麗的夢,欲永遠陶醉在夢境,害怕夢醒時,一切成空,太恐怖了。
「哦,不,絕不能讓夢兒溜走!」她心中不斷地吶喊。
午餐後,她趕緊上樓,換上自己認為最漂亮的衣服。又戴了一頂和衣服相襯的秀氣草帽,帽緣滾著和她藍褐色眼珠相稱的藍色緞帶,帽子的後面綴了一叢叢小玫瑰花。
祖母對安姬蘭的衣著費用非常慷慨。
通常,裁縫師親自到貝格瑞福廣場,把最新的時裝款式及最上等的質料拿給梅威夫人看,然後再挑選適合安姬蘭的樣式裁製成衣。
現在穿的這身衣裙是她所有衣服中質料最好的,平時捨不得穿,只在禮拜日穿。今天是普通的日子,更沒有任何特殊的理由需要盛裝,她不免想到,家裡人要是看到她這身妝扮,會不會覺得奇怪。
繼而一想,魯斯旦老眼昏花,該不致於看出她有任何不同之處。祖母這會兒一定也睡著了,不會喚她前去。
輕輕走到祖母臥房,果然沒猜錯。祖母床邊放著一瓶空藥瓶子,是威廉爵士開的安眠藥劑,以幫助她得到充足的睡眠。這使得安姬蘭能夠稍微安心地外出。
輕聲地扣上門,墊著腳尖走下樓,凸凸跟隨在後頭。
魯斯旦像往常一樣在走廊等著她。
「你要出去嗎?安姬蘭小姐?」他問道。
「是的,魯斯旦。」安姬蘭答道,「老夫人很快就睡了。天氣這麼好,我想到花園走走。」
「應該的,安姬蘭小姐,」老人說,「多呼吸新鮮空氣,對你有好處的。」
他打開前門,安姬蘭抱著凸凸,很快地穿過馬路跑向園門。
進入園內,反身把門鎖上,也顧不得放下凸凸,便匆匆越過草坪向廣場的另一端跑去。
她正準備開啟另一道園門時,不禁有點敏感地懷疑,王子真的會在那邊等候她嗎?
整個事情從頭到尾,會不會純屬她個人的想像?
就因安姬蘭的夢境往往與現實相距不遠,她常自問幻境是否成真?
或許這次僅是一個夢--完全是她內心的空想,把王子和自己當成戲中的主角來演戲。
剛踏出園門,很敏感地先望一望。
馬車的確停在那邊!
王子一見到她,立即下了馬車,朝她走過來。
安姬蘭匆匆鎖上門,王子已經來到她身旁。
「你來了!」他說,「你真的來了!」
「您……以為我?」
「我怕--非常害怕--你在最後一刻畏怯而改變初衷。」
她正想提出抗議,只見他溫和地笑了。
「我在自尋煩惱,」他說,「我知道你就像你懷中那頭獅子狗般令人可佩。」
她露出了笑容,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們並肩走到馬車前,他扶她上車。
王子的手接觸到安姬蘭時,她只覺得像觸電般,一股電流迅速流竄全身。
她坐在後座,彎下腰把凸凸放在對面的前座。
王子進來坐在她身旁,隨手關上門。知道並無其它的侍從隨行,僅有馬車伕駕車,她驚訝地望著他。
王子不待她發問,便解釋道:
「我想我們一起玩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他說,「亞力士是希臘人,從小看我長大,無論我做什麼,他都不會洩漏出去的!」
他笑著說下去:
「他是一個天生的多情種子、浪漫家。我告訴他,我要私下帶一位非常可愛的小姐出去玩,他立刻把馬車準備好。我沒讓任何人知道,偷偷地從後門溜出來。」
「他們發現您不在,會不會緊張地大喊大叫?」安姬蘭問。
「我留了張字條放在辦公桌上,告訴一個侍從副官,我出去赴個業務約會,如果幾個鐘頭沒回館,要他不用擔心。」
「聽起來好像您從育兒室或從一垃頗嚴厲的老師家逃出來。」
「我正有那種感覺,」王子笑著說,「他們處處保護我,關照我。說真的,他們使我很困擾,使我覺得自己活得很不幸!」
他調整了一下坐姿,好面對著安姬蘭說話。
「這就是我私自出行的原因,」他繼續說下去,「如果下午你是偷跑出來的話,我也一樣。我告訴你,我倒覺得這麼做非常刺激呢。」
「對我來說,也非常……刺激。」安姬蘭說。
「那是,」他答道,「因為我們都覺得像在偷吃禁果。」
「殿下,這種事對我來說比您難多了。」安姬蘭說。
「這你就不對了。」王子答道,「今天下午,我本來有千百個理由無法來赴約,但是卻發現沒有比跟你在一起更重要的事。」
馬車進入格羅斯維諾新月區,到達海德公園。
馬車穿過園門時,安姬蘭興奮地大叫:
「看,佈置得好熱鬧!」
園門上不僅插滿國旗及各種旗幟,還裝飾著許多皇家紋章。安姬蘭看得興奮不已,王子不禁靜靜地望著她。
「我有個主意,」他說,「待會兒再告訴你。」
「現在說嘛。」安姬蘭請求他,但他還是搖搖頭。
「我覺得如果我先說給你聽,那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你會一直想著,坦白地說,我寧願你只想我呢。」
「其實,除了想您以外……要叫我做別的事……是有點困難的。」安姬蘭內心如此思索。
馬車沿著公園內的路走向曲池。安姬蘭默默地坐著,心裡塞滿了身旁這位男士的一切。
不僅因為他的瀟灑英俊,更因為他身上含有一種別的男人所沒有的氣質,才如此吸引她。
雖然從小到大,並沒有遇見過很多男人,但從前居住在鄉下時,父親的朋友們常到家中拜訪或停留數日。
這些朋友中有幾個年輕氣盛,浮誇衝動,對母親說些客套、稱頌之詞,母親只置之一笑,婉言反駁他們的恭維。
那時候,安姬蘭就期盼將來也有溫文儒雅的紳士,對著她說些讚美甚至調情的話語。
如今,王子對她所說的話與她聽過的那些言不由衷的輕浮之詞有天壤之別。
或許因為他的聲音低沉,抑或因為英語非他的本國語,所以說得較拘束,但是,無論如何,可以聽出他聲音中包含無限的誠摯。
另外,更可感覺得出那雄厚低沉的嗓音中有一股特殊的味道,一種磁性,也彷彿是支持他生命的力量。就因這渾厚的聲音,使她有幾分畏怯。
她覺得他逐漸佔滿了她的思想,有一股無以言喻的力量趨使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忘記了自己的存在而想去趨就他,順從他,成為他的一部份。
當然,她這種想法是毫無意義而且不該有的。
安姬蘭只好找些理由來為自己辯解,譬如說:因為自己年紀還小,天真無知,沒有什麼經驗,所以王子一出現,立刻帶給她心靈的震盪。
現在,她已經和王子在一起了,為了掩飾心中那異樣的感覺,她裝出很自在的樣子,說道:
「看看凸凸,殿下!它那副樣子就好像馬車是專誠為它服務似的!」
「難道不是嗎?」王子問道,「反正,它是頭御犬,早就受封領賞,享有各種特權了。」
「您怎麼對它們的事如此地清楚呢?」安姬蘭詫異地問他。
「我不是告訴過你,雖然我沒見過北京狗,但是我已經閱讀了許多有關它們的資料,」王子答道,「而且昨晚的餐會上,我詢問過幾位客人有關北京狗的問題,得到了好多有趣的資料。」
「他們怎麼懂得那麼多?」
「是這樣的,有一位客人是中國大使,」王子答道,「另一位客人的嗜好是研究狗的品種,所以他們懂得不少。」
「啊,真希望昨晚我也在場!」安姬蘭失望地輕歎。
「我也這麼希望,」王子答道,「因為你自己養著一隻北京狗,我認為你比所有的書本及權威家更能多告訴我一些北京狗的習性。」
「我只清楚凸凸而已。」安姬蘭糾正他,「對我來說,它是一頭非常特殊的北京狗。」
「當然,對它而言,你也是特別重要的人,」王子說,「說真的,能和你在一起,它可算是世界上最幸運的狗了。」
安姬蘭羞得不知如何作答,低下頭來,眼睛閃了一閃,睫毛彷彿輕刷著雙頰,幸而馬車來到池畔停了下來。
只見蔚藍的天空映在池水上,池面顯得格外清澈寧靜。他們下了馬車,凸凸即刻跑在前頭,白尾巴翹得好高好挺。
他們跟隨凸凸走到樹蔭下,在突出於水面的一個椅座上坐下。
安姬蘭靜靜坐著欣賞池面景色。金黃色的陽光透過濃郁的樹隙照射到水面,形成點點金光。遠處不時傳來鴛鴦戲水聲。成群的天鵝拂過水面,掠空而去。眼前所見醉人的景致,使她心曠神怡。
不僅風景使她迷惑,坐在身旁的這位紳士更讓她心醉。他轉過身來朝著她,深邃的黑眼睛癡癡地凝視她,彷彿要窺透她的內心深處。
「這……就是曲池。」她囈語著,更想用聲音來打散兩人間無邊的沉默。
「這也是西諾斯朝覲倍兒西鳳的地方。他覺得她真是生平僅見最美麗的東西!」王子說。
安姬蘭羞得轉過頭去。
「我…………認為,」她遲疑地說,「您……不應該對我說……這些話。」
「為什麼不呢?」他問道,「古希臘人都能對眾神們說真心話的。有時候他們說些唐突無禮的話,但有時僅傾訴他們的愛情或心怡之物,眾神們都無條件地傾聽他們的衷言。」
「我……我並不是……倍兒西鳳。」
「你是我的倍兒西鳳,」王子答道,「但是我們在陽光下暢談之後,卻不是你回地府,而是我下地獄去!」
「地獄!」安姬蘭驚訝地喊道,「您不會是指塞法羅尼亞吧!」
「當然不是指我所愛的國家,」王子說,「而是指我必須為我的國家做的一切,對我來說,簡直就像地獄一樣。」
「為什麼?我真不……明白。」
「我會解釋給你聽的,」王子說道,「我原來不想讓你知道,但不得不說出來。」
他躊躇一會,安姬蘭回過頭來盯著他看。
他的表情竟是如此嚴峻,臉色如此陰霾。安姬蘭覺得好陌生,因為早上和她說話的那位愉快爽朗的年輕人不見了,眼前這個人多麼老成,那陰暗的神色讓人感覺他正處於痛苦的深淵中。
「到底怎麼回事?」她問道。
他移動著眼光,無神地望著銀色的水面。她可以感覺得出,他彷彿從水中看到一幅幅痛苦的景象。
「我到英國來,不僅為了參加加冕盛典,」他說,「而且也為了另外一個原因。」
「什麼原因?」
「我來安排我的婚事。」他說,「對象是一個皇室的公主。」
他說得那麼突然、尖銳、苦澀,安姬蘭知道字字句句都隱藏著無限的苦痛。
她愣住了,不知該如何適切地回答他。沉默了好久,才勉強說道:
「我……我想……每個統治者終歸要……結婚,這是……預料中的事。」
「我發誓過,除非戀愛,否則絕不結婚,」王子說,「如今卻因國內的現實條件,迫使我不得不同意迎娶一個能獲得子民歡心的妻子。」
「那樣做……人民會高興嗎?」
「他們告訴我,只有這樣做,百姓才會高興。」
王子思索了片刻,再接著說:
「可能我應該從頭解釋給你聽:我父王在世時,他所統治下的部份島嶼曾要求和希臘本土合併,並主張終止塞法羅尼亞王室的統治權。」
「那種做法的確……錯誤吧?」安姬蘭問道。
「大多數的塞法羅尼亞人民都認為不對,」王子答道,「自從父王崩殂後我繼承王位,我期望反對派會消聲匿跡,因為我逐步改革,並重新考慮父王斷然拒絕的各項建議。」
他慘淡地一笑,說:
「我父王非常固執--非常守舊。他認為在我祖父時代施行成功的政策也必定適用於他自己的時代!」
「但是……您和他……不一樣。」安姬蘭輕聲地說。
「我努力改正他的缺失,」王子說,「我想引進新思想,鼓勵有益於人民的革新。」
「人民感謝這種改革嗎?」
「有些極力贊成,」王子答道,「但老一輩的百姓卻反對任何變革。他們說我年輕衝動,急於變法,太匆促了。」
安姬蘭仔細傾聽他敘說的一切,彷彿歷歷如繪。
「在最近這兩年來,情況變得越來越壞。」王子繼續說,「有人--但我還不確定是誰--故意製造糾紛,煽動民心,引起了一些叛亂活動,雖然範圍很小,但對塞法羅尼亞這小小的國家來說就相當嚴重了。」
他歎了一口氣,再說:
「我只好垂詢顧問們的意見,他們認為時局越來越糟,只有適時舉行皇家婚禮,才能轉移人們對革命的注意力,緩和一下緊張的氣氛。」
「真的能轉移嗎?」安姬蘭道。
「好想,女人佔全國人口的一半,她們又最喜歡批評、控訴別的女人,現在只要有一個女人成為她們共同談論的目標,這一半的人口就已轉移注意力了。」
「所以您……就要……結婚了。」安姬蘭細語著,聲音彷彿來自一個好遠好遠的地方。
「首先,我必須找一個能接受我的公主。」王子興趣缺缺地說,「公使和與我同來的內閣總理對此事非常有自信。」
他的手沉重地垂了下來,擺在膝蓋上,他說:
「這次加冕禮,從歐洲各地趕來的許多皇親國戚、公侯世家聚集一堂,還會有什麼機會此這次更適宜、更便利於提親呢?」
「是的……我可以瞭解……這一切。」
「這些時候,」王子說,「我必須拜訪一位大公國的太子,聽說他有三個待字閨中的女兒。我相信一個此一個丑,一個比一個笨!」
王子憤怒和輕蔑的口氣使安姬蘭十分吃驚。
「您……您不要……氣得這個樣子。」她說。
「為什麼不氣?」他說,「我怎麼能夠不這麼想呢?難道你認為我應娶一個只喜歡我王位而一點也不關心我的女人嗎?」
「我……想,無論那一個女人……都逐漸會關心您的,」安姬蘭說,「但的確……這種方法結婚……不是有點愚蠢?」
「我已經對你解釋過我的環境。」
「我也能瞭解,」安姬蘭答道,「但是……如果您娶的女人並不喜愛塞法羅尼亞……她不瞭解希臘人對世界的貢獻……結果,不是使您國內的情況比現在更糟嗎?」
王子轉過身來面對著她。
「你在說些什麼?」他問道。
「我說……我想我是說,」安姬蘭答道:「一個國家要想安和樂利……是建築在統治者對它的愛心……而且統治者必須與妻子相輔相成,共謀治國之道。」
「我想,歐洲任何的宮廷裡,一定沒有這種先例吧?」
「也不盡然,」安姬蘭答道,「或許也有種經過事先安排的婚姻,起先當事者彼此並不關愛對方,但是如果他們都是有吸引力的人,有共同的喜好,對所統治的國家更有相同的愛心,那麼他們會因觀點的一致而相處融洽,逐漸墜入愛河。」
她微微一笑,再說下去:
「想一想維利多亞女王和亞伯特王子,他們彼此多麼為對方著想,而奉獻自己的一切。」
「你說這些話的真正意思,」王子說,「是指我並非追求愛情,而只是對將和一個陌生女人結婚的事感到憤恨不平,對吧?」
「不僅指這些,」安姬蘭同意道,「我還意謂一點別的事。」
「什麼事?」
「正如您說過,最重要的是一切要先為國家及人民著想。如果您國內發生過糾紛事件……宮廷亦因摩擦而顯得不安……難道您認為這些事必須加以隱瞞,不讓大家知道?」
王子並沒有回答,安姬蘭繼續說:
「在這種危危可岌的環境下的婚姻,只會越來越糟。」
「你對!當然你對!」王子激動地喊道,「但是我怎麼能肯定我要娶的女人能瞭解那些情形,知道她自己該做些什麼呢?」
「這必須您自己去加以選擇呀,」安姬蘭答道,「您一定得親自看看她,和她說說話,等您真能確定她會試著去愛護塞法羅尼亞時,您才可以允許那些顧問代表您去向她父親提親。」
「你所說的都很有見地,」王子說,「為什麼你能如此聰明理智地來處理這件事,而我卻顯得這麼混沌愚昧呢?」
「或許……當事者迷,旁觀者清吧。」安姬蘭提醒道。
「我從不敢期望別人像你一樣給我說這些如此有意義的忠告。」
王子繼續說下去,但聲音越來越低沉了。
「由於這件事,我受盡了無數的甘言利誘,威脅恐嚇,他們用種種手段逼迫我妥協,使得我差點精神錯亂!」
然後,他優雅地伸出右手,表情十足地說:
「現在,突然出現了一位小女神,三言兩語就完全改變我對此事的態度。」
「是……真的嗎?」安姬蘭問道。
「當然是真的!」他說,「我現在知道我應做些什麼。本來我的內閣總理希望我在離開倫敦以前的短短時間內做個決定,如今這些都不用加以考慮了。」
他停下來思索一番,再慢慢道來:
「相反的,我想遊歷一趟歐洲,尋找一位能夠瞭解我思想的公主。而且,也要如你所說,她必須能領會希臘人的情感、抱負及崇高的雄心壯志。」
「這才是您應該採取的態度。?;」安姬蘭斷然說道,「我確信,您會得到……快樂。」
她邊說話,邊注視著王子,卻發現他臉上帶有一種出乎她意料的表情。
「得到快樂?」他以很奇異的聲音反問她,「你認為那樣做會帶給我快樂嗎?那,倍兒西鳳,你又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