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到達洞庭湖旁的岳陽。雖說三人正急著趕到蜀郡,但面對著天下第一名湖,不遊覽一番未免說不過去。薛敏一早就拉著杜瀛去遊湖,邀聶鄉魂同去,被他一口拒絕。於是他們兩個出門同樂去了,留下聶鄉魂在客棧喝悶酒。
他坐在靠窗的位子,正望著湖面的點點帆影發呆時,忽然有個聲音在旁邊響起:「怎麼會有人大冷天跑去遊湖?」
聶鄉魂回頭,見到是名書生,年約四十,面如冠玉,十分斯文俊雅;眼神深邃,又帶著幾分犀利。聶鄉魂很確定自己沒見過這人,卻不知何故有一股熟悉的感覺。他回過頭,淡淡地道:「無聊吧。」
「我可以坐這兒嗎?」
「可以,反正我要走了。」起身走開,卻聽得那書生悠然道:「沒想到楊中丞的公子如此不懂禮數。」
聶鄉魂的父親楊慎矜生前正是官拜御史中丞,聽到這話,聶鄉魂心中一驚,表面上仍是不動聲色:「你認錯人了,我不姓楊,我也不認識什麼『楊忠成』!」
「哦,你不姓楊,那想必是姓聶了。」聶鄉魂臉色大變回頭瞪他,那書生自顧自的說:「因為你娘是聶新荷。」
「你是誰?」
書生啜了一口茶,繼續說:「聶新荷乃是江陵聶秀才的獨生女,聶秀才屢試不中,悒鬱而死,聶新荷被江陵大雲莊武夫人收留。後來太府卿楊崇禮到大雲莊作客,看中了聶新荷,定下來給他兒子楊慎矜作媳婦,生了個兒子叫楊鄉,小名魂兒,鼻子嘴巴長得跟他爹一模一樣,只有眼睛像他娘。你看我說的對嗎?」
聶鄉魂厲聲道:「我問你是誰?」
「你不記得我了?真是薄情啊,我還喝過你的滿月酒,還抱過你呢。」
「那麼久的事誰記得!」
「那麼,前一陣子在淮水之上,你還沒事闖到我船上來,這總該記得吧?」
「你說什麼?」聶鄉魂睜大了眼,書生一笑,忽然換了副嗓音:「我知道廣文這個人,為了出人頭地連自己老婆都賣,你可千萬要當心。」正是江上那老翁的聲音。
「你……」聶鄉魂驚得嘴都閉不上:「可是你……」
「在下學藝不精,只有易容術和變聲術還過得去。」
聶鄉魂大為佩服,他一直以為易容就是像杜瀛那樣戴個假鬍子跟眼罩就算數,沒想到居然有人能將面貌徹底改變,讓人完全認不出來。「那你為什麼要易容成老翁?」
「因為那時被追殺,只好改裝逃走。」
聶鄉魂心中一動:「你是淦額達!」
「好聰明的孩子。不過我只有在壽春叫做淦額達,在這裡就不叫這名字了。」
「那你叫什麼名字?」
「我只告訴應該知道的人。」
聶鄉魂「哼」了一聲:「隨你便。我看你還是快走吧,杜瀛答應了王文基要幫忙抓你,要是給他撞見就不好了。」
「我就說吧,杜瀛跟王文基根本是一丘之貉,不管王文基做了多少下三濫的事,杜小七還是站在他那邊。」
「不是這樣,他也是很為難,但是他真的欠王文基太多人情了。」
淦額達微微一笑:「你還真是維護他到底啊!」聶鄉魂臉一紅,蹙緊了眉頭。
「你放心,他認不出我的。」這倒是真的,淦額達的通緝圖像跟眼前這人完全不同,顯然也是易容過的臉。
聶鄉魂心道:「假臉,假名字,假嗓音,哼哼,這人還真是假得徹底。」
淦額達慢條斯理地道:「我這不叫假,叫千變萬化。狡兔尚且有三窟,人在亂世怎能不多幾個面目?」
聶鄉魂大吃一驚,沒想到他居然讀得出自己心意。
「我光看你的眼神就猜到了,你這張臉藏不住事,將來只怕要吃大虧。」
一個陌生人尚且能讀出他的心思,杜瀛那豬腦袋卻是怎麼也搞不懂,想到這裡,著實氣悶,冷冷地道:「勞你費心了。」
「我說真的,你不多學點本事是不行的,總不能一輩子讓杜瀛抱著跳來跳去吧?」
「你既然這麼好心,那把你的易容術教我啊。」他只是隨口說說,像這樣絕技,淦額達怎麼可能教給非親非故的自己。不料淦額達非常爽快地道:「好啊。」
「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我早想收個徒弟了。」
「可是我們素昧平生……」
「你記性真差,我剛剛才說過我認識你爹娘,還喝過你的滿月酒。如何,要不要在這裡拜師啊?」
聶鄉魂呆了一會兒,忽然噗哧笑了出來:「我懂了,我懂了,你跟龍池派有仇,想靠我對付杜瀛跟王文基,是不是?算盤打得可精!」
「嗯,腦筋很清楚。我喜歡。」
「你省省力氣吧,我受夠被人利用了!」站起正要走開,淦額達一把拉住他,不慍不火地道:「我告訴你,人活著本來就是為了被別人利用。一個不能被利用的人,跟廢物沒有兩樣。」
「什麼?」
「郭子儀、李光弼為什麼飛黃騰達?因為他們能夠讓李亨利用。庶民百姓也是如此,男人利用女人生孩子作家務,女人利用男人供養生活所需,人倫才能延續。每個人都是這樣。我敢說你跟杜瀛一定也是彼此利用,只是你自已不承認罷了。」
聶鄉魂毫不客氣地問:「那你是為了被誰利用而活的呢?」
淦額達目光炯炯,沒有一點猶豫:「天下蒼生。」
「啥?」
淦額達放了手:「你考慮考慮。」起身走了出去。
他前腳剛離開,杜瀛後腳就帶著薛敏喳喳呼呼地走進來,兩個人的臉都凍得發紅,手上各提二壺酒,顯得心情愉快。杜瀛見到聶鄉魂,腳步略停了一下,隨即滿臉堆笑:「你在啊,太好了,今晚來好好喝幾杯吧。」
「你師叔叫你不能喝酒,忘了嗎?」杜瀛內傷未癒,臨走前王文基嚴厲警告他絕對禁酒。
「今天例外,一定要喝。」
「為什麼?」
杜瀛得意洋洋地宣佈:「因為今天是我杜大夫二十二歲大壽!」
薛敏喜道:「真的啊?杜大哥,恭喜你了!」
「對了,把整間店的客人找來一起慶祝,大家不醉不歸!」說著就跑去找掌櫃張羅請客。
聶鄉魂心中暗罵:「不要臉,二十二歲做什麼大壽!」然而看杜瀛和薛敏興沖沖的模樣,也只能幫忙安排桌椅,心中一面思索著淦額達的話。他想得太專心,沒注意到杜瀛正用複雜的眼神看著他。
當杜瀛走進客棧時,心裡其實暗自希望,聶鄉魂已經不在裡面了。之所以臨時帶薛敏出遊,之所以將大部分的錢留在客棧,為的就是這個。當初是他把聶鄉魂帶出雍丘,是他提議去蜀郡,所以他得負責到底,不能輕易反悔。但是,如果聶鄉魂自己離開的話
他就解脫了。不對,他們兩個都解脫了。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渴望離別的呢?記不清楚了,只知道他們現在連冬天要不要開窗都可以大戰一回合。開窗當然是小事,滿腔無處宣洩的怒火卻可以把人逼瘋。
沒有意義,真的沒有意義。人生苦短,哪能整天為這種事傷神?如果不能情投意合,互相扶持,又何必苦苦糾纏?像他跟薛敏,每天都相處愉快,無話不談,這才是值得珍惜的情誼。至於和聶鄉魂的孽緣,只是損人不利己罷了。
他真的太自負了。以為自己一定可以代替南英翔成為聶鄉魂的引導者,帶著他走出陰影。然而他忘了,人非草木。
樹木只要枯葉掉光了,明年新芽就會長出來;而人的一生卻像是無法疏通的河道,歲月化成淤泥一層層堆積下來,越晚來的船越難通過。而他,就是那艘卡在爛泥裡動彈不得的船。
但是他不能主動開口分道揚鑣,只能讓聶鄉魂決定。當踏進客棧的那一刻,他的心臟緊張得幾乎停掉,等見到聶鄉魂才又恢復跳動。
果然沒那麼簡單啊,他苦笑。看來蜀郡這趟是免不了了,答應的事一定得做到才行。
等著吧,阿鄉。你爹娘的公道,我一定幫你討回來。然後……
當晚果然全店的客人都來吃瀛的免費壽酒,一群人大口吃肉喝酒,把戰事全拋到腦後,十分歡喜熱鬧。只有聶鄉魂待在角落低頭扒飯,一言不發。
「來來,阿鄉,陪我喝兩杯。」杜瀛上了三分酒意,蹦蹦跳跳靠到他身邊。
「我喝不下。」白天已經喝了一些,晚上再喝只怕會醉,而他有絕對不能醉的理由。
「別這樣,今天我過壽欸,就當給壽星一個面子吧?」
聶鄉魂拗不過他,啜了一小口。
「才這麼一點,沒誠意!」杜瀛斟了滿滿的一大杯,湊到他唇邊:「來,喝了這杯。」
「太多了,不行。」
「來嘛,喝啦。」旁邊的人也開始鼓噪:「對呀,喝啦喝啦!」
「我不要……」聶鄉魂掙扎著。
「沒關係啦,喝下去!」
濃烈的酒氣薰得聶鄉魂眼睛發疼,使勁推開杜瀛的手,酒水灑了一地,霍地站起:「就跟你說我不喝,你聽不懂啊!」
全場一片寂靜,杜瀛臉色僵硬,一言不發。薛敏看場面不對,連忙又斟了一杯酒:「來,杜大哥,小弟敬你!」
杜瀛的心情恢復得很快:「好,乾杯!」眾人立刻又嘻嘻哈哈成一團,聶鄉魂大步走了出去。
要是喝了那杯酒,也許連日來的緊張對峙就可以解除了。但是他不能醉。
這幾天,他早上醒來臉上都帶著淚痕。杜瀛看見他紅腫的眼,總會出聲嘲笑:「又夢見你家南哥了呀?好癡情的孩子!」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一次又一次,在聶鄉魂夢中,他自己脫了衣服,跪在杜瀛面前苦苦哀求他的臨幸。把所有的羞恥、自尊全部拋掉,只是不停地哭著,渴望他垂憐。萬一喝醉了,難保惡夢不會成真。如果要他在杜瀛和眾人面前露出這種醜態,他寧可被五馬分屍而死。
此刻,他站在北風呼嘯的院子裡,聽著屋內的歡宴之聲,心中只剩絕望。事實擺在眼前,杜瀛跟他已經漸行漸遠,不管使多少心機,他就是無力阻止,只能眼睜睜看著。
不過,這也是早就注定的吧?誰叫他自己要這麼遲鈍,居然直到杜瀛吃下毒餅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已有多麼愛他。
那一刻,他親手毒死了他們的未來。
「真熱鬧。」正在神傷時,身旁無聲無息地多了個人,正是淦額達。
「你怎麼還沒走?」
「洞庭湖可是天下名湖,既然來了,哪能說走就走,當然要好好賞玩一番。」淦額達道:「說到賞玩,楊公子既然不喜歡跟那群人喝酒胡鬧,可有意與我夜遊岳陽樓呢?」
「好啊。」
岳陽樓原為三國時魯肅訓練水師的閱兵台,數年前宰相張說遭李隆基罷黜岳陽,在此地築樓。登臨此樓,洞庭風光一覽無遺,諸多大詩人均在此留下詩篇,門口的對聯則是大學士李白所題:「水天一色,風月無邊」。既有風光,又添名句,令岳陽樓增色不少,故有「洞庭天下水,岳陽天下樓」之譽。
此刻未到深夜,雖然天色昏暗,登樓遠眺,仍可望見湖上船隻畫舫裡的點點燈火,四周民宅也是爐火熊熊,宛如一幅溫暖寧謐的圖畫。聶鄉魂望著這副景象,想到自己孤身一人,不禁黯然。
淦額達也望著湖面:「有個人我想讓你見見,可惜他已不在世上了。」
「誰?」
「我師弟。以前在長安當差,當初你們一家被流放嶺南,就是他負責押解的。我特地囑咐他要善待你們母子,誰知沒多久他得意洋洋地寫信給我,說他私下把你放了。我氣得不得了,派人到他家大罵他一頓。你一個九歲小孩,他這樣把你放走,不是反而害死了你嗎?」
聶鄉魂驚呼:「江昭青是你師弟?」
「是啊,可惜死在雍丘了。」
聶鄉魂低聲道:「我知道。我在場。」
淦額達雙眼微微睜大,隨即苦笑一聲:「不要這種表情,這不是你害的,全是他自作自受。要找主子也不會睜大眼睛,居然去給安祿山那蠻子提鞋,簡直是漢人之恥。」
「不能怪他,李家不中用,當然只好去跟安祿山了。」
淦額達冷哼一聲:「天下除了姓李的昏君和姓安的蠻子,難道就沒能人了嗎?你看看眼前生靈塗炭的慘狀,難道要奪天下就非得這樣?」
「不然呢?」
「你別忘了,不到百年之前,就有一個弱女子,不費一兵一卒,就將李唐改了姓氏;天下易主,而平民百姓渾然不覺。一介女子尚能如此,我等鬚眉男子為何不能?」
聶鄉魂失笑:「你是說武則天?人家是靠枕頭立國的,男人當然辦不到。」
淦額達昂然道:「難辦是沒錯,但我要是辦不到,就愧對祖宗先人!」
「敢問你的祖上是哪位?」
「我是大雲莊莊主武聖澤,家父是淮陽王武延秀,家母是安樂公主李裡兒,祖父是梁王武三思,則天皇帝的親侄兒。」
來頭還不小哩。聶鄉魂忽然覺得頭有點痛。
當年梁王武三思為了當皇嗣使盡了心機,然而武則天還是封了自己親兒子李顯當太子。李顯即位後是為中宗,中宗皇后韋後野心勃勃,聯合女兒安樂公主及武三思父子,毒死中宗意圖奪位,偏偏遇上當時還是臨淄王的李隆基,聯合太平公主率兵攻入宮中,武三思等人全部被殺,武氏復辟之路從此斷絕。
「自從我祖父及父母死於李隆基之手,祖母就帶著我回到江陵撫養長大,我沒有一天不念著光復武家天下的重責大任。當年則天皇帝若是能夠割捨母子親情,立我祖父為太子,今日天下百姓絕不會遭遇此種浩劫。現在李隆基垮台,正是我武家子弟重振家聲之時。我本來想收服龍池派為我所用,但那群人當慣了李家奴才,冥頑不靈;後來我接近余允銘,想從壽春東山再起,偏又捲入余王內哄變成逃犯。就連我自己最親的師弟都不幫我,給我跑去投靠安祿山,白送一條性命。唉,人生當真是險阻重重,前途渺茫啊。」
那你就放棄啊,聶鄉魂心想。不過,想到此人跟他一樣,和李隆基誓不兩立,運氣又特差,不禁多了份同情。
「不過呢,」武聖澤黯淡的眼中再度浮現光彩:「眼前在江陵又有另一個大好機會,這次我一定會善加利用,一舉推翻李唐,實現先祖父未竟的心願。」
聶鄉魂揚手道;「恭喜你。不過這麼好的計劃還是別告訴我,免得壞了你的大事,落得跟江昭青一樣下場。」
「拜師的事,你考慮得如何?」
「根本沒考慮。」
「你沒錯,要怪我沒講清楚,我不止教你易容術,還可以教你武功,你以後再也不用當三腳貓了。」
「我年紀太大,而且對學武沒天份。」
「先天不足是可以用後天補的,重要的是要有良師。」
「當武功高手有什麼用?還不是在江湖上打打殺殺。」
「是沒腦袋的人說的話。你武藝學成之後,我們師徒聯手取得天下,日後高官厚祿少不了你的。別忘了你楊家跟我武家可是親戚,要封親王也不是不可能。」
女皇武則天的母親楊氏是隋代楊家宗室後裔,的確算得上親戚。只是,這也扯得太遠了吧!
聶鄉魂苦笑:「抱歉,你的志向太高遠,我人窮志短跟不上。什麼高官親王,這輩子想都沒想過,更別說去做。」
「那你到底想做什麼?一輩子跟杜小七吵吵鬧鬧嗎?」
聶鄉魂張口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
對啊,他到底想做什麼?本來立志報仇一遇到南英翔就全擱下來了,整顆心放在南英翔身上,結果又落得一場空。然後又是跟杜瀛這場纏夾不清的情愛糾纏,明明是深深思慕的戀人,卻像死敵一樣惡鬥不休,他這輩子到底在做什麼?眼前勉強還能以「找李隆基算帳」搪塞,之後呢?他又要去哪裡?即便是找李隆基,他還是得靠杜瀛。事實上,他根本無時無刻不在依靠杜瀛。但是他能依靠多久?萬一杜瀛拋棄他,他將會一無所有。
一陣涼意從骨髓深處升起。一無所有……
武聖澤卻還要給他補上致命一擊:「說句不客氣的話,龍池派的假道學規矩很多,其中最嚴的一條,就是『嚴禁狎暱男色』。不管你對杜瀛如何一往情深,他都不可能回報你的。男子漢大丈夫,一味耽溺於情愛,總不是個辦法。」
聶鄉魂一咬牙,高聲道;「那你說啊,你收我為徒對你有什麼好處?我有什麼利用價值?」
「老實說,不知道。」
「你跳下去當水鬼皇帝算了!」
武聖澤並不在意他的無禮:「當日在淮水舟上看到你,認出是故人之子,只覺得很懷念;看你跟杜瀛為伍,忍不住勸你兩句。沒想到今日居然又在岳陽相見,我就不能不認為是緣份了。如果真要理由的話,應該是我喜歡你吧。」
「那就更慘了,每個喜歡我的人都會把我害得七葷八素。」
「那是因為你太弱小,唯有成為強者,你才有出頭之日。」武聖澤道:「畢竟你跟我不熟,我不怪你懷疑我。但是你也要想想,你到底還有誰可以相信?」
聶鄉魂死命咬住下唇,硬撐著不讓眼淚流出。
「你再仔細考慮吧!」
聶鄉魂失魂落魄地回到客棧,卻看見薛敏慌慌張張跑過來:「聶大哥,不好了,杜大哥他吐血又發高燒,臉都腫起來了!」
聶鄉魂大罵:「看吧!就說他不能喝酒偏不聽!」
「我也勸了他啊,可是他像瘋了一樣拚命灌酒,怎麼也拉不住……」
聶鄉魂推開他,衝進杜瀛房裡,顧不得在榻上昏迷呻吟的病患,直接去翻他的包袱,找出王文基另開的藥方,囑咐薛敏照料杜瀛,自己出去抓藥,熬了一大鍋。
他喚來薛敏:「你把這碗藥拿給他喝,記得要說是你熬的。」
「為什麼?」
「別管,照做就是。」
薛敏端了藥進房,設法喚醒了杜瀛。「杜大哥,我照你的方子熬了藥,快來喝吧。」
杜瀛茫然凝視那碗黑呼呼的藥湯,回想起上一次因喝藥引起的衝突,心中黯然:「我不吃他的藥,他不喝我的酒,實在再公平不過。」
「杜大哥?」
瀛回過神來,仰頭將藥一飲而盡。望著薛敏青春稚嫩的臉孔,長歎一聲:「給你添麻煩了。」
「哪兒的話,別這麼客氣。」
「我不是客氣,是連以後的份兒一起道謝。」
「以後?」
「我這傷不輕,搞不好一輩子都會帶著病根。所以……」
「所以什麼?」
「你願意一輩子幫我熬藥嗎?」
薛敏在杜瀛病榻旁守了一夜,天一亮杜瀛就趕他回房休息。薛敏僵持了很久才不甘不願地開門,發現聶鄉魂在門口徘徊。
「阿鄉啊,進來呀。」
關上門,房裡只剩他們二人。
「我以後再也不敢喝酒了。」
聶鄉魂冷冷地道:「那是你的事,我可不敢多嘴。」
「有件事拜託你。」
「說啊。」
「你再怎麼恨李家都沒關係,不原諒他們也無所謂。但是崔慈心只是無辜的弱女子;下次見面,不管你有多討厭她,不要再動手害她了,好不好?算我求你,積德吧!」
聶鄉魂早晚要回南英翔身邊的,這件事要是不搞定,只怕以後永無寧日。
聶鄉魂萬萬沒想到他這時候居然還在擔心崔慈心,不禁氣結,沒好氣道:「我哪兒敢害她啊?她是你貼心的好妹子,我算什麼東西?在崔大美女面前我連只小蟲都不如!」
杜瀛搖頭:「錯了,你跟她是一樣的。你們一樣孤單,一樣需要別人關愛。只不過,她有很多美好的回憶,你卻只記得誰對不起你。」
聶鄉魂氣得結巴:「我……我……我只有這些事可記了!」
杜瀛怔了一下,苦笑道:「說得也是呢!」輕聲一歎:「我本來也想給你很多美好的回憶,但是,我還是沒辦法。」
「對不起。」
沒能讓你幸福,對不起。
明明這麼愛他,卻……
聶鄉魂看杜瀛閉眼,顯然是睡著了。他呆若木雞,茫然走出門外。
對不起?這是什麼意思?
你要放棄了嗎?
你已經……不要我了嗎?
杜瀛休養了三天,這三天全部由薛敏照看,聶鄉魂則跟著武聖澤學功夫。跟杜瀛談話之後,他哭了一個時辰,隨即去敲武聖澤的門拜師。武聖澤與杜瀛不同,極有耐性,而且沉穩內斂,不管聶鄉魂說話如何無禮都不會被激怒。雖然外表溫和,一開口往往犀利無比,讓他無法招架。短短幾天,已讓聶鄉魂對他又敬又畏。
最令人驚訝的是,武聖澤對龍池派知之甚詳,所有秘辛醜聞全知道,他甚至懂得龍池派的武藝,還能指正聶鄉魂向杜瀛學來的摘星擒雲手的缺點。然而當聶鄉魂問他是不是龍池派弟子時,他只是笑而不答。
這三天之中,武聖澤除了教他武功,似乎還在暗中進行著什麼事,聶鄉魂常見他神神秘秘地跟一些江湖人士談話,問他是什麼事,武聖澤總是微微一笑,答道:「很快你就知道了。」
杜瀛身體復原後,他們繼續搭船西行,武聖澤也上了同一條船。在船上不便練武,他們就練習易容術的要義。對聶鄉魂而言,易容術實在比武功有趣又易學多了,他埋頭研習這門學問,雖然在同一條船上,常常一整天不跟杜瀛及薛敏打照面。杜瀛已決意不再干涉聶鄉魂的事,一次也不曾追問他行蹤,加上武聖澤行事詭秘又千變萬化,杜瀛竟完全不知身邊三丈之內有這號人物。
過了數日到達江陵。此地是李隆基的兒子,永王李磷兼任四道節度使的所在地。船隻一進入江陵,他們就覺得奇怪。照理此地應該是太平無事,水面上竟集結了大批戰船,軍容整肅,好似嚴密備戰。詢問之下,才知道李磷過二日就要率軍往東巡視。
杜瀛心道:「江南東道又不屬四道節度使管轄,巡視個屁啊?這李磷分明是要造反了!」
杜瀛的長姐先前已避難到了江陵,所以他們在此下船,起程去探望她。杜瀛為了還王文基的人情,養成了一個新習慣,每到一個新地方,馬上拿淦額達的圖像出來向路人詢問。以往都沒有任何消息,這次居然有個小老頭說看到一個長得很像的人住在西門。
聶鄉魂心中納悶:「那圖像不過是我師父的假臉,怎麼會有人看到?」卻瞥見那老兒向他眨了眨眼,原來本人就在眼前。
杜瀛聽到師叔要找的人終於有了下落,心道:「大姐不會跑,逃犯會跑,先去抓人要緊。」立刻動身往西門找人,薛敏自然是跟著去,聶鄉魂自然是不去,三人約好了在杜瀛大姐家會合。
聶鄉魂望著杜瀛的背影,忽然生出強烈的預感:從此他再也不能跟杜瀛並肩同行了。
易容的武聖澤見二人走遠,走到他身邊:「好,我們也該走了。」
「去哪裡?」
「改變時代的地方。」
他們從北門出了城,爬上一座山丘,大老遠便看到毫無遮蔽的坡頂上,立著一棟巍峨的宅院。這宅院全體都是用純白的大理石建成,屋頂是赤紅琉璃瓦,門前的廊柱和圍牆上的窗楹都是墨黑的黑-石,大門是彷彿會把人吸進去的紫檀木。當真是富麗堂皇。門上的橫匾寫著:「大雲莊」,此處正是武聖澤的地盤,女皇后代的最後根據地。
進了莊內,武聖澤命聶鄉魂先去更衣。他特地為聶鄉魂選了件藏青色寶相花紋袍衫,刺繡精美華麗,乃是專為王孫公子製作的精品。聶鄉魂長年奔波,全身上下風塵僕僕,衣著多半破舊狼狽,直到此刻,做起這番富家公子打扮,真正將他的過人美貌映得加倍耀眼。
聶鄉魂望著鏡中俊逸出塵的自己,唯一的表情是苦笑;因為他一瞬間腦中湧起一個念頭:希望讓杜瀛看到。
又不是等著穿新衣給情郎看的小女孩。想到自己的無用,他只能搖頭。
著裝完畢,隨即下人來報,賓客車駕已到。
武聖澤微微一笑:「好了,跟著為師去見見大場面吧!」
他們帶著大批僮僕到門口迎接,遠遠地只見旌旗迎風招展,前後有清道、馬隊開路,正中央是兩頂八扛輿,兩轎都是金光閃閃,大轎轎頂盤著一條升天的金龍,小轎只有紅綆。
聶鄉魂見了這等陣仗,心中瞭然,轎中之人必為李唐皇室之人。
他低聲對武聖澤道:「來的是永王李磷吧?」
武聖澤笑道:「好機伶的小子。沒錯,是李磷。小轎裡是他兒子,襄城王李場。」
「你不是跟李家有仇?為什麼還要請他們來?」
武聖澤歎道:「才剛誇你機伶,你怎麼就糊塗了?有仇也不必整天掛在嘴上啊。況且李磷還算是我表弟,親戚之間總該多來往。」
武聖澤的母親安樂公主是太上皇李隆基的堂妹,李磷是李隆基的兒子,因此武聖澤和李磷論輩份的確是表兄弟。
他們迎著轎子進了前院,李磷和李場父子便下了轎。
聶鄉魂見了李磷,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怎麼會有人長得這麼醜?」
「歪瓜裂棗」還不足以形容這位永王爺的外貌,簡直是令人不忍卒睹。聶鄉魂越想越疑惑:「能幫李隆基生兒子的女人,不是應該都挺美的嗎?怎麼會生出這種長相來?」
李磷相貌雖然醜陋,卻萬萬不可小視。安祿山作亂後,李隆基為了讓各個皇子貢獻己力,將各親王全部分封到各道擔任要職。李磷一個人就身兼山南東道、嶺南道、黔中道、江南西道四道節度使,掌管的又是未經戰亂,最富庶的江南地帶,地位之尊貴,諸親王中無人能出其右。
所有的人中,只有武聖澤完全沒被李磷的醜臉嚇到,堆著熱切的笑容上前下拜:「不才武聖澤,參見殿下千歲!」聶鄉魂雖不甘願,還是和其他人一起跪了下去。
李磷大笑扶起武聖澤:「澤兄,自家兄弟還客氣什麼?最近澤兄老不在家,本王想念得緊,你是上哪去啦?」
武聖澤笑道:「還能上哪去?當然是去為殿下的大事奔走了。」
「好極,好極。」李磷嘻嘻笑著,當他看見聶鄉魂時,那雙原本已經夠像死魚的眼睛整個都直了:「喝!這是誰呀?」
「這是我新收的徒兒,姓楊名鄉。徒兒,還不快見過王爺。」
聶鄉魂只得心不甘情不願界拜了下去,李磷一把抓住他的手,一臉賊笑:「免了,免了。我這表兄眼光可好,挑到這樣的人才!」說著一雙眼睛不住在聶鄉魂身上上下打量,手上還是緊抓著不放。「好,好!真是個美人兒!」
「人才」跟「美人兒」不一樣吧!聶鄉魂在心裡大罵著,覺得背後好像有娛蚣在爬,全身惡寒,拚命向武聖澤使眼色要他解圍,誰知這位武莊主卻視而不見。反而是跟在李磷身旁一名文士咳了二聲,輕聲道:「殿下,殿下,正事要緊。」
武聖澤笑道:「薛先生說得是,請二位殿下入內就座。」李磷也不客氣,一手拉著聶鄉魂陪他進去。
聶鄉魂氣得咬牙切齒:他這師父也太不夠意思了吧!
進了宴客廳,裡面已是高朋滿座,總共設了近百個席位。賓客有僧有道,有男有女,還有許多胡人。個個身著勁裝,目光精悍,雖然沒帶武器,仍可看出是習武之人。
武聖澤請李磷坐主位,一個個介紹其他人,全是些江南幫派的首領。
看著這副景象,再比照初進江陵時,看到的滿江戰船,聶鄉魂頓時明白了:「想必是這李磷心懷不軌,準備造反,我這師父在旁邊煽風點火,還找了一堆江湖人士來跟他結盟,打算利用他起事,趁機撈點便宜。」
他猜對了。李磷自幼喪母,由兄長忠王,也就是當今皇帝李亨親手撫養長大。李隆基跟李亨因為李磷沒有母親,都對他特別憐惜,把他寵得目中無人,全不知世間疾苦。這次掌握大權,更是志得意滿,見到江南一帶富裕繁華,早起了歹念,加上表兄武聖澤在旁鼓吹,便決意佔地為王,三分天下。之所以大張旗鼓準備「東巡」就是為了將江南東道一併納入自己掌中。
此次宴會,正是武聖澤為李磷舉行的資師大會。與會共有八十九個門派,全都起誓效忠李磷。場面是很盛大沒錯,不過這些人全是武聖澤找來的,到時武聖澤一旦翻臉,李磷會有什麼下場,不言自明。
然而李磷對眼前的危機絲毫不覺,對誓師大會也不甚在意,從頭到尾只顧色瞇瞇地盯著聶鄉魂,不時誇讚一句:「好個美人兒!」要不是他的心腹薛繆不時在旁邊制止,他早就當眾伸鹹豬手了。
聶鄉魂真是鬱悶極了。
好不容易誓師結束,眾人打道回府,武聖澤遨請李磷父子住下。一直到王府眾人都安頓好,聶鄉魂終於有機會衝進恩師房中,正打算好好抱怨一番,誰知道武聖澤告訴他一件更讓他發狂的事:他的任務,就是晚上去陪李磷!
「你再說一次?」聶鄉魂咬牙切齒。
武聖澤對他的憤怒視若無睹:「我需要一個心腹留在李磷身邊,幫我控制他。由李磷今天的反應來看,你是最適當的人選。」
「我又不是男娼!」
武聖澤勸慰地說:「你自然不是男娟,你是我武家天下的開國功臣。這只是一種手段,沒什麼好可恥的。」
「放屁!」聶鄉魂不顧顏面,大吼:「你一開始就是為了要我出賣色相,才收我為徒的,是不是?這就是我的利用價值,是不是?」
武聖澤搖頭道:「出賣色相又有什麼不對?這張臉是你的本錢,你有好本錢,自然就要好好利用,難不成白白浪費掉?男子漢大丈夫不拘小節,老是在意這種小事,怎麼能成得了大器?」
聶鄉魂冷笑:「說的比唱的還好聽!那你自己去啊。」
「我向你保證,我要是年輕個二十歲,又有你這張臉,我一定自己去。」
廢話!聶鄉魂怒發如狂,卻又惶惶不安。自己果然又一腳踏進陷阱裡了,而且還是心甘情願自己踏進去的!為什麼他就是這麼笨?
武聖澤看他這副神情,仍是神色自若:「怎麼,難道你打算給杜瀛守貞不成?」
聶鄉魂怒吼:「杜瀛至少不會這樣對待我!」
「你要有收穫,就要有犧牲,不是嗎?」
聶鄉魂冷笑;「是啊。那麼犧牲以後呢?要是我真的去當男娼幫你取天下,你日後大可以用『有辱門風』、『傷風敗俗』的理由把我一腳踢開,搞不好還會直接殺了我。你當我是傻子嗎?」
武聖澤長歎:「沒想到你這麼不相信為師。為師以後還要靠你辦事呢,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就甩了你?」
「騙子!我再也不信你了!」
武聖澤凝視他良久:「好吧。那你想去哪裡?回去杜瀛身邊嗎?」
聶鄉魂一時語塞,全身發冷。
他能去哪裡?杜瀛已經不要他了,自己再纏著他又有什麼惹義?南英翔雖然急著找他,但他遲早會跟崔慈心完婚,將自己丟在一邊。
不管到哪裡,他都是孤伶伶地一個人,永遠都是別人的累贅。不會武功,頭腦也不行,什麼事都做不成。
戰火連天,他無處可容身。
轉念一想,眼下是在武聖澤的地盤上,武聖澤要逼他就範是輕而易舉。他肯好聲好氣跟自己商量,已經算是給了他聶小子相當大的面子,再不識抬舉,只怕更難看的場面還在後頭。
與其這樣,還不如讓武聖澤看看他的志氣。還要讓杜瀛知道,聶鄉魂就算沒有他杜小七照顧,一樣活得下去。
自己去出賣身體,總比被下藥來得好吧?
一咬牙,從齒縫裡出聲:「我去,反正死不了人。」說著就大踏步走出房間。
然而,嘴上說得豪壯,走到李磷門前幾丈的地方,腳就抬不起來了。遠遠地望著房門,想到房中人那張可怕的臉,想到自己即將要做的事,想到唯一觸碰過他身體的那個人……
再也無法逞強,掩面痛哭起來。
哭了一會,肩上被人一拍,原來是武聖澤,滿臉的不忍。
「辦不到就不要勉強了。」一招手,一名粉妝玉琢的美女裊裊婷婷地走過來,準備接手他的工作。
「鄉兒,你回房歇著吧。這裡就交給她,有事明天再說。」
看著他慈愛的眼神,聶鄉魂心中轟然一聲:「師父是真的關心我。」再看著那名美女,發現自己的心情是無此複雜。
被硬逼去做不願做的事,臨時發現自己解脫了,照理他應該非常高興才是,但眼前他卻覺得空虛,悵然若失。
好像……自己已經沒有用處了。
終於明白了武聖澤在剛認識時說的話:「人活著本來就是為了被別人利用,一個不能被利用的人,跟廢物沒有兩樣。」
的確是這樣,不能被利用的人,就沒有價值,不被期待,也不被需要,輕輕鬆鬆就可以被丟開。
就像南英翔有了崔慈心就忘了他,杜瀛拿薛敏取代他一樣。
在麻木的腦中,升起了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至少武聖澤需要他。
「師父,還是我來吧。」
武聖澤很不放心:「你確定?」
聶鄉魂微微一笑:「你要相信自己徒弟啊。」理理衣衫,往李磷房間走去。
「徒兒,」武聖澤叫住他:「為師絕不負你。」
聶鄉魂點頭,推門進房。
李磷的房間分為三進,第一進是會客用的小廳,第二進擺著臥榻和屏風,是用來欣賞樂舞的地方,第三進才是垂著絲幔的象牙大床。床上的絲幔垂了下來,只能隱約看見床上的人形。
聶鄉魂深吸一口氣,緩步走到床邊,深深一揖,用最平穩清亮的聲音說道:「殿下,小人楊鄉,蒙殿下不棄,今夜有幸伺候您,不勝光榮之至。」
帳中的人形輕顫了一下,沒開口。
聶鄉魂緊張得渾身冒汗,生怕自己講錯話得罪李磷,換了副輕柔甜美的聲音說道:「殿下要安歇了嗎?小人來替您寬衣。」伸出顫抖的手,輕輕掀開絲幔。
還沒來得及看清床上的人,一隻手掌閃電般地竄了過來,握住他喉頭。五隻修長有力的手指貼在他頸上,只消輕輕一捏,就可以把他的三魂六魄擠出這具中看不中用的臭皮囊。
聶鄉魂倒抽一口冷氣,張開嘴卻叫不出來。當發黑的視線逐漸清晰,他才認出眼前那張鐵青暴怒的臉。不是永王,而是天名鼎鼎的碎石天王兼捕魚天王兼鬼扯天王。
很奇怪地,聶鄉魂此時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他說的沒錯,我果然是沒腦袋又運氣差。」第二個念頭才是:「他怎麼會在這裡?」隨即他看到杜瀛的身後還有二個人:一個是昏迷不醒的李磷,另一個人約三十來歲,身穿勁裝,頭上包著頭巾,但很顯然頭巾下沒有一根頭髮,那張臉看起來很眼熟。仔細一想,才記起此人是杜瀛的師兄,鎮隆寺住持無礙和尚。
話說瀛受了武聖澤哄騙,帶著薛敏衝到西門去抓「淦額達」,轉了半天卻沒有任何線索,心知上當,連忙趕到大姐家,發現聶鄉魂沒到。他直覺認為聶鄉魂遭人挾持,焦急不已,正準備衝出去尋找;轉念一想,又覺得搞不好一切根本就是聶鄉魂的計謀,跟別人串通好演這招調虎離山好趁機擺脫他。左思右想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正在心煩意亂時,卻遇到無礙。
原來自李隆基逃亡,龍池派掌門廣文就帶著眾弟子趕到蜀郡保護李隆基及皇族安全;鎮隆寺燒燬後無礙也到蜀郡和同門會合。這陣子李磷逐漸露出反叛之意,李隆基多次下詔命李磷返回蜀郡,李磷都置之不理。因李磷跟許多皇族一樣篤信佛教,李隆基便命無礙前來規勸他。然而李磷鐵了心要造反,無礙多次求見都吃了閉門羹,眼看李磷即將東巡叛變,著實心急如焚。
瀛雖然身陷苦惱地獄中,見到師兄憂心仲仲的模樣,仍是打起精神幫忙出主意。他建議無礙直接溜進王府,綁架李磷偷偷運回蜀郡。無礙雖然覺得太冒險,見情況緊急,仍是一口允諾。到了王府卻又發現李磷出門到大雲莊作客,兩人便又帶著薛敏趕到大雲莊。趁著江南各大門派誓師完畢陸續下山的混亂,兩人順利模進李磷房中將他打昏,正在商議如何將他運出去,卻又有人進房來。本以為是侍女或隨從,沒想到竟是讓他擔心得快發瘋的聶鄉魂,而且還是來「伺候」李磷的!
杜瀛瞪著聶鄉魂,只覺得全身上下都在抖,真怕自己一時控制不住捏死了他,但他還是不肯放手,咬牙切齒地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他身上蒸騰的怒氣足以將聶鄉魂燙熟,但聶鄉魂卻莫名地感到輕鬆,微微冷笑:「這裡的莊主是我師父,我為什麼不可以在這裡?」
「什……」
無礙插嘴道:「大雲莊莊主武聖澤是你師父?」
杜瀛怒喝:「胡說八道,你哪來的師父?」
無礙忙道:「小聲點!」
聶鄉魂微微一笑:「這還不簡單?就在你忙著跟薛敏卿卿找我的時候,我就給自己找了個師父呀。不但學了一身本事,眼前這份家業,將來總有我的一份。你說我是不是很能幹呀?」
無礙臉色一變,瞪著杜瀛:「他說什麼?你跟薛敏做了什麼?」
聶鄉魂笑得更愉快了:「當然是做些欲仙欲死的事啊。就連王文基托他抓的逃犯,從岳陽起就跟他搭同一條船到江陵都沒發現,你瞧他多開心哪。」
「杜瀛!是不是真的?」
杜瀛沒理他,仍是死死地瞪著聶鄉魂:「你說什麼?」
聶鄉魂熱心地解說:「淦額達就是武聖澤,也就是我師父,就是本地的莊主。」
杜瀛只覺全身熱血都衝上頭頂,差點沒噴出來:「你知不知道,你師父跟李磷勾結了要造反?」
「那又怎麼樣?」聶鄉魂睜著美麗的大眼,無辜地說:「我不是早告訴過你,我是隋朝楊家的後代,沒必要對李家效忠嗎?」
杜瀛簡直不敢相信:「所以你為了報仇,跟仇人的兒子上床也沒關係囉?而且還是這種貨色?」
聶鄉魂聳肩:「反正燈熄了就沒差了呀。「
「哦,所以你師父就理直氣壯派你來當李磷的消夜了?」杜瀛惡狠狠地道:「這算什麼師父?」
「又不是沒出嫁的黃花大閨女,一個晚上算得了什麼?」聶鄉魂獰笑著:「況且,你杜大俠這麼辛苦地調教我,我總得好好發揮一下呀。」
無礙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什麼?杜瀛!」
杜瀛完全不理他師兄:「居然拜這種下三濫的師父,你腦袋燒壞了嗎?」
聶鄉魂冷冷地道:「不准你污辱我師父。我師父是武家後代,我是楊家後代,武楊兩家是骨肉至親,我幫他是天經地義的事。況且,我師父比你,還有你們家那個假道學廣文和尚要可靠多了!」
無礙大怒,輕喝:「放肆!」
聶鄉魂不耐煩地道:「你閉嘴行不行?當初你要是換個地方蓋寺院,就不會搞成今天這樣!」
「什麼?」無礙一頭霧水。
杜瀛沒辦法向他解釋其中緣由,仍是瞪著聶鄉魂:「你憑什麼說我師父假道學?」
「裝什麼正經?」聶鄉魂冷笑道:「你師父為了出人頭地,把自己老婆女兒賣給太原一個姓洪的,好讓姓洪的推薦他進龍池派作和尚;然後又因為自已的徒弟比不上廣真的徒弟,等廣真一死,馬上籍故把廣真的人馬趕下山,所以今天你杜大俠才能這麼囂張。這可是江湖中人人皆知的笑柄,你還想裝傻嗎?」
無礙氣得說不出話來,杜瀛的臉則變成青色:「你到底知道些什麼啊!岳陽到江陵不到半個月路程,短短幾天,你就對武聖澤唯命是從;我跟你認識這麼久,我說什麼你都不信!」
「那你倒說說,你有哪一點值得我相信的?」
杜瀛舌頭差點打結,半晌說不出話來。「這就是你的決定嗎,你不想回南老大身邊嗎?」
「這可奇了,當初是你千方百計阻止我回去找南哥,現在又說這話?我說過,我不要回去看他娶崔慈心!」
「那我們的約定呢?不是說好一起到蜀郡找李隆基算帳的嗎?」
「杜瀛!」聽到這番大逆不道的話,無礙的臉變成了磚紅色。他實在不敢相信,他這個優秀的師弟怎麼會跟聶鄉魂這種污穢的人搞出這些不堪入目的事來。
聶鄉魂冷笑:「你當我幾歲?真的會被你三言兩語給哄了嗎?你們龍池派個個都是吃李家的米長大的,你真會幫我才有鬼呢!我可不想陪你去舔李隆基的鞋底!」
杜瀛險些將自己牙齒咬斷,拳頭直覺地抬了起來,聶鄉魂高高昂起端正的臉龐,傲然瞪著他,完全無視那可能打爆他腦袋的鐵拳。
杜瀛的拳頭懸在空中,隨時準備揮出去。他想打爛眼前這張臉,曾經美得讓他多次失神,現在卻醜陋無比的臉孔。然而,他在聶鄉魂直視的大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徹底扭曲變形,齜牙裂嘴,簡直不成人形,比起床上的李磷,當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看到這樣的自己,他從頭冷到腳底。
無礙將他的拳頭用力按下:「現在不是吵這種事的時候!快點他昏穴,我們好把永王帶出去,再拖下去就會被發現了!」
杜瀛深吸一口氣,一手用力抓住聶鄉魂:「我要帶他走。」
「杜瀛!」無礙快瘋了。
「我對他有責任,不能把他丟在這裡。」
「這裡到處都是敵人,我們兩人要帶殿下出去已經很吃力了,你還要再加一個累贅?」
聶鄉魂聽不得「累贅」二字,咬牙切齒地道:「沒錯,你快聽你師兄的話,早早逃命吧,否則我一定親手把你們丟進大雲莊地牢裡!」
杜瀛丟給他一個惡鬼般的眼色,讓他一時開不了口。「師兄,小弟一定要帶他走,如果師兄不答應,我們兄弟就此分道揚鑣。」聲調很平靜,其中的殺氣卻令人寒毛直豎。
「杜、瀛!」無礙全身發抖,聶鄉魂真怕他的光頭像過熟的瓜一樣裂開。
雖然手臂被牢牢箍住,痛得像要斷掉;雖然杜瀛的憤怒是前所未有的激烈,隨時會把他撕成碎片吞下肚,聶鄉魂卻發現自己心情出奇地好。一來他終於不用陪李磷睡覺了,二來他寧可看杜瀛暴怒發狂的臉,也不想再看到他有禮生疏的笑容。
最重要的是,杜瀛不肯丟下他,寧可得罪師兄也要帶他走。光是這點,就讓他開心得快飄起來了。
無礙畢竟閱歷較豐富,管得住自己,硬是壓下怒火:「好,你說,我們要怎麼扛著兩個大男人逃走?用飛的?」
杜瀛沉吟半晌:「我有辦法。」
大雲莊的夜班巡哨是五人一組,一人提鑼,一人提燈籠,一人敲梆子報時辰,剩下二人十刀一劍守衛。二更剛過,巡視西側的巡哨發現有三個來做客的王府侍衛行跡可疑。他們一個人提燈,另外二個人合力扛著一個用被單裡得密密實實的長條物,顯然是人體,正在院子裡偷偷摸摸。
因為對方是王府的人,提鑼的家丁開口也特別客氣:「三位大哥,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
提燈的侍衛見行跡敗露,神色慌張,隨即堆出滿臉笑:「這位老兄,不好意思,我兄弟三人遇到一點小麻煩,驚擾各位兄台,實在抱歉。」
「大哥不用客氣。有什麼事要幫忙的嗎?你們扛的又是什麼?」
提燈侍衛苦笑一聲:「老實說,這是我們王爺今天在路上拉來的姑娘,王爺是看她長得不錯,想說今晚到貴莊再享用。沒想到貴莊主這麼客氣,派了那位楊公子來伺候,王爺一高興,就把這姑娘賞給我們幾個兄弟。偏偏我們幾個喝多了,玩得太過火了些,這娘們撐不住,斷氣了。」
「哎喲,這可真倒楣。三位也太不小心了。」
那侍衛陪笑道:「老兄教訓得是。我們都想,這屍首總不能留在莊裡給貴莊添麻煩,所以就想三個人趁夜把她抬出去處理掉。其實我們也是有些私心,想在主子發現前解決,免得挨一頓排頭。不知各位老兄能否給個方便,幫我們一把呢?」說著又笑嘻嘻地從懷中摸出一些銀錠,五名家丁人人有份。
同為下人,本來就同病相憐,再見到白花花的銀錠,哪還有半分猶豫。提鑼者說道:「你們跟我們到西院去,我開小門讓你們出去。」
那侍衛喜道:「如此好極。多謝兄台。」
於是五名家丁領路,三名侍衛扛著「屍首」,一腳高一腳低地跟著。
那名提燈侍衛自然是杜瀛,另外兩個則是無礙和聶鄉魂,裡在被單裡的當然是李磷。杜瀛使出絕頂輕功,將李磷院裡巡邏的侍衛全點倒,換了三套衣服,又在李磷身上補了幾處大穴,就這麼大搖大擺地扛著親王走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