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當聶鄉魂終於可以下床走動,他到廚房裡做了幾個拿手的蕎麥餅。天氣很好,日光已不像前幾天那樣火熱,習習的涼風清爽宜人。他將餅端到前廊下,另外泡了壺茶,席地而坐,斯斯文文地嚼著。
杜瀛回來了。
「哎呀,今天精神很好啊。恭喜恭喜。」他仍是跟以前一樣,整天嘻嘻哈哈,活蹦亂跳,仿佛那個吻,還有隨之而來的爭吵和意外全不存在;只是這樣輕松隨意的態度,看在聶鄉魂眼裡更覺厭惡。
這個人,自己隨便胡說八道後就忘得一干二淨,卻不曉得聽的人沒那麼容易忘。
沒關系,今天就要做個了結了。
隨手拿起一個較為焦黃的餅:「我做太多了,你吃不吃?」
「當然吃啦,聶二爺親手做餅,哪有不吃的道理。」伸手要接,忽然想起:「對了,我也有東西要給你,等我一下哦。」說著便咚咚咚地沖進屋裡。
聶鄉魂瞪著手中的餅。餅在晃,因為他的手在發抖。這塊餅比較焦黃是有原因的。
曾經在書庫裡我到一本書,上面有關於葬心散的記載:「無色無味,毒發迅速,錙銖即可致死。入口三刻之後,唇舌僵直不能言,目不能視,幻魔叢生,氣血凝窒……
杜瀛拿著二壺酒和兩個杯子走出來:「這是我廣真師伯珍藏的葡萄酒,今天剛好拿出來慶祝你康復。」一屁股在聶鄉魂身旁坐下,嘴巴一點也沒停:「說到我師伯啊,功夫是好得不得了,偏偏就管不住嘴饞,老是瞞著我師父偷偷喝酒,好死不死有一回被我撞見,怕我告訴師父,只好把整壺酒送我堵我的嘴。唉,他老人家可也把我看得太輕了,杜瀛豈是嚼舌根的人?不過既然是他自己要送我的,當然是不收白不收。」
聶鄉魂根本沒聽見他師伯做了什麼好事,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前方,不敢多看那塊餅一眼,腦中仍念著:「顏面及頸項遍生紅斑,七孔流血,通體發熱隨即發冷……」
杜瀛倒了酒,拿了一杯給聶鄉魂:「這麼著,我們今日喝了這杯,之前的不愉快就全當他煙消雲散,以後還是好兄弟,你說好不好?」
聶鄉魂僵硬地接過酒杯,也不回答他,只是朝那塊餅一指:「這塊是你的。」
「你這一說我才想起來,挺餓的哩。」左手抓起餅就往口中送。
「心口絞痛,五髒六腑全數潰爛,一時之內血崩而亡。」聶鄉魂只覺整個腦袋嗡嗡作響,幾乎要裂開。
杜瀛正要咬下,又將餅放了下來:「失敬,這餅有點燙,我先放一下行不行?」
「隨你。」聲音干得連自己都認不得了。
杜瀛笑了笑,將餅放回盤中,拿起酒杯要喝,不經意地瞄了自己左掌一眼,忽然「匡」地一聲,酒杯落地,名貴的葡萄美酒濺了一身。
聶鄉魂幾乎要跟著跳起來,嘶聲道:「怎……怎麼了?」
杜瀛怔怔地瞪著掌心,沒一會兒竟咧嘴笑了起來。「這可真奇了,我居然多了一條掌紋欸!」
聶鄉魂全身都要散了架,深吸一口氣後大罵:「多條掌紋有什麼了不得啊?干嘛大驚小怪嚇人!」
「沒什麼了不得?手相改變就跟星相改變一樣,是驚天動地的大事耶!這就表示我杜大俠的機運改變了,一定是我發跡的先兆哦!」
聶鄉魂壓著心口免得心髒蹦出來:「我看是你倒楣的先兆啦!還不快去換衣服!」
杜瀛吹著口哨,快快樂樂地進屋去了,只留下聶鄉魂再度瞪著那塊餅。頭好痛,眼睛干澀,心裡有東西在響個不停,預示著災難的來臨。
趁現在,把餅扔掉,再跟他說餅沽了灰塵不能吃,也許,再做個餅給他,就當這一切都沒發生過……
——你自己就是南英翔用完就丟的棄婦!
這句毒箭般的話語在腦海中響起,剛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狠狠轉頭不再看那塊餅。然而他的腦袋實在很愛搞怪,沒一會兒又對自己丟出一個問題:「如果換成是別人這樣罵我,我會不會這麼生氣?會不會恨到要下殺手?」
不由自主地,手又緩緩地伸了出去,就在這時,杜瀛回來了。他的臉孔潮紅,目光炯炯,精神十分亢奮。
「好了,終於可以開動了。我們先干杯吧?」
聶鄉魂正好需要酒力壯膽,想也不想就一口灌了下去。
「好氣魄!不過我這回真的餓極了。」聶鄉魂還沒回過神來,杜瀛已拿起餅,大大地咬了一口,三兩下就吞了下去,口中忙不迭稱贊著:「好吃!我可不是敷衍你才這樣說哦!」
聶鄉魂只覺腦中轟然一聲,隨即胸中空無一物。忽然有股沖動,想將杜瀛手中的餅搶回來一口吞下肚。眼睛喉頭都酸得難受,一聲哭喊在胸口回蕩,隨時要破胸而出。為了壓制這股沖動,仰頭又喝了一杯。
杜瀛仍是高高興興地吃餅,一面談笑風生,聶鄉魂只是沉默地不斷飲酒,生怕自己一開口就會當場嘔吐。
終於明白了一件事:他出不了臥龍谷了。毒死了杜瀛,就表示這輩子他再也不可能活著走出去,因為他的人生到今天為止了。明白了這點,居然感到了一股奇異的輕松,就像受傷的人莫名地迷戀身上的痛楚。他微笑了。
三刻之後,又是「匡」地一聲,酒杯再度落地。藥性發作了,落入陷阱的人不支倒地。
杜瀛雙手支顎,一臉悠哉地望著聶鄉魂。暴君楊廣的子孫現在伏在地上,氣喘不止有如剛跑了二十裡路。他滿臉通紅,拼命想撐著坐起來,但是從身體內部點燃的火焰卻將全身的力氣燃燒殆盡。他像個融化的糖人似地癱在地上,四肢又瘦又軟,象裹了一層蜜,到處到是螞蟻亂爬,就連衣服磨擦肌膚的觸感,都化成難忍的麻癢。眼前雖然沒有「幻魔叢生」,卻是金星亂冒,只能隱約看到杜瀛的身影。最難堪的是,身上的血液全部迅速往一點集中,腿間的分身早已充血挺立,燙得像火燒一樣。
「你……你……」連舌頭都不聽使喚了,只能講出這個字,接下來的話語全化成了苦燙的呻吟聲。
杜瀛仍是氣定神閒地笑著:「這谷裡藏著一味良藥『雪花玉露丸』,是我師兄從西域帶回來送給廣真師伯的寶貝。吃半顆可以提神活血兼排毒;要是吃兩顆就難免燥火攻心,精神亢奮;若是加在酒裡服下,就是不折不扣的春藥了。」
聶鄉魂一聽到「春藥」二字,著實羞怒交集,恨不得當場撞死,然而他更在意的是:「為什麼……」
「你很奇怪為什麼葬心散沒有發揮效用吧?」杜瀛笑容可掬:「真是不幸,我師伯五年前就是被人用葬心散毒害,凶手到現在還沒有抓到。為了以防萬一,我們龍池派弟子全部一人配一顆解藥。至於我怎麼會知道餅裡有毒呢?」左掌湊到聶鄉魂眼前,讓他看清楚無名指上那枚發黑的戒指。
「一看到戒指發黑,我就知道不對了。仔細一想,聶二爺又不識藥理,哪來的毒藥呢?想來想去,就只有姓江的老頭塞給你的葬心散了。沒想到你還會存下來備用,可真是心細哪。不過呢,認識我這麼久,居然不曉得我手上長年戴著銀戒指,直到要動手殺我了,還不肯多注意我一下,實在是太傷我的心了。」
這話雖然是笑著說的,眼中卻全無笑意,聲音中也帶著異常的寒氣,聶鄉魂心中一緊,打了個大大的寒顫。即便如此,身體的火熱還是無法消除。他的意識在融化,腦中逐漸塞滿七色雲霞,體內萬分空虛干渴,激烈的燥動讓他恨不得將身體整個撕開來。他咬緊嘴唇,拼命忍住不呻吟出聲,卻關不住嘴角漏出的啜泣和喘息。
「其實啊,你這副狠毒的心腸,跟我還真是相配。老實告訴你,我大老遠把你帶到這谷裡,為的就是拿藥箱裡的雪花玉露丸招待你。也就是說,從頭到尾我就沒打算放你回南英翔身邊,什麼一年之約,只是說說罷了。」
這是事實。當他發現江昭青的陰謀時,立刻明白,這是他將那美麗倔強的小人兒占為己有的大好機會。畢竟總要有個人把迷路的小羊帶回來吧?至於帶回來後要蒸要煮,就隨他的意了。
「你……好……」
「好卑鄙是不是?沒錯,事實上最卑鄙的人就是我,你跟南老大都給我耍了。不過這也得怪你自己。誰叫你什麼禍不好闖,偏偏去干通敵這種殺頭的事,這一來不管我怎麼對待你,都不會有人說話,萬一你逃了,還會有人幫我把你抓回來,你說是不是很方便啊?」
伸手撫摸著聶鄉魂的臉頰,動作雖然輕柔,聶鄉魂卻感覺到他身上那股強烈的殺意,仿佛下一刻就會被勒死。心中恐懼到了極點,使出全身力氣想逃開,但敏感的肌膚卻不由自主地眷戀掌心微涼的觸感,非但沒有撥開他的手,反而更湊了上去。
「啊!」杜瀛的手指伸入了單薄的夏衫領口,按住他胸前的鮮紅小點輕輕揉搓,聶鄉魂驚喘一聲,頭往後仰起,優雅的頸子彎成美麗的弧度。「不要……」明明是拒絕,聽在杜瀛耳中卻成了急切的邀請。
「說來我們兩個還真是心有靈犀,居然選在同一天下藥,是不是很巧呢?說不定我們真的是天生一對哦?」按住聶鄉魂雙肩,輕而易舉地將他翻了個身,仰躺在自己身下,侵入衣領的手長趨直入一路伸到了下腹……因此那已喪失思考能力的身體立刻毫不猶豫地回應,渴求著更強烈的占有。杜瀛當然是盡責地滿足他,兩人忘記了之前的爭吵和敵對,一同淹沒在情欲之海中。
然而,即便在激情之中,聶鄉魂仍可以感覺到心底深處揮之不去的恐懼,仿佛歡愛之後就是毀滅的來臨,他即將被大卸八塊焚燒成灰燼。兩種相反的情緒在體內激蕩,帶來的是無比的惶惑不安。在這樣的狀況下,他不自覺地張開雙唇,呼喚著曾經一度讓他安心的名字。
「南哥……」
這聲音清清楚楚地傳進了杜瀛的耳裡。身體仍然激烈地抽 插著,心口卻在陣陣地刺痛。
真的……做錯事了……
魏千潔進入臥龍谷的日子,恰好是秋天的第一天。一夜之間,滿谷的青綠驟然枯黃,花也謝光了。然而在聶鄉魂的心裡,早已是寒風怒號的嚴冬。
自從悲慘的下藥事件之後,他和杜瀛之間便再也沒有一刻的平靜。杜瀛開始處處回避他,就算碰到了也總是冷著臉不說話。但身為受害者的聶鄉魂可沒這麼容易放過他,他管不住內心的屈辱和怒火,也管不住自己的嘴,一見了杜瀛就要冷言冷語刺他一下。通常杜瀛都會默不做聲地忍受,等到受不了了就反唇相譏,聶鄉魂在口舌上向來不是他對手,更是被激得青筋直冒。最後杜瀛干脆搬到龍騰峰下扎營居住,整整四天不見人影。
聶鄉魂望著空蕩蕩的水榭,心中憤恨不已。那是什麼態度?做了那種下流事情,還打算當沒事人一樣跑掉嗎?只是不能否認,杜瀛的離開多多少少讓他松了口氣。以前他總嫌杜瀛太吵,現在才發現,當他沉默的時候,反而更讓人坐立難安。雖然總是面無表情,但即便相隔三尺,聶鄉魂仍感覺得到他身上那股令人寒毛直豎的憤怒和憎惡。而他的左手無名指上,仍戴著那枚發黑的銀戒指。聶鄉魂心中雪亮,他在記恨那塊毒餅的事。
那又怎麼樣?聶鄉魂恨恨地想,反正你還活得好好地啊。而且還達到了你的目的,你又有什麼好不滿的?要不是你罵我罵得那麼難聽,我也不會……
雖然不服氣,他心裡還是明白得很,毒藥跟春藥,論卑鄙也許是不相軒輊,論狠毒可是天差地遠。事實上他自己到現在想起來還是有些糊塗:我真的拿劇毒給他吃?
雖說這會杜瀛不在,正是他從水下通道逃走的最好時機,但他越想越不甘願,他還沒討回公道,這一走豈不是白白便宜了杜瀛那色魔嗎?轉念又想,論口才他遠不及杜瀛,論武功只是只三腳貓,連剩下的半包毒藥都沒了,根本連杜瀛的一根寒毛都動不了,留下來又能做什麼?搞不好哪天杜瀛興致來了,自己又得遭殃。反覆良久,決定至少先探個路。
他將船劃到東邊巖壁旁下錨,便潛進水中。果真看見巖壁上有個黑漆漆的大洞,洞口寬敞,一人通過綽綽有余。只是裡面想必是伸手不見五指,如何合氣撐著游出去,著實是一大難事。心下正思索著一抬頭卻發現水面上的小船無故震了一下,顯然有東西落在上面。聶鄉魂心中怦怦亂跳:杜瀛回來了嗎?
拖著發軟的手腳飛快地往上升,才剛浮出水面,劈頭只見一張陌生的臉湊在眼前,一雙眼睛瞪得老大,活像寺裡的夜叉。聶鄉魂驚叫一聲;往後一頭栽進水裡,那張臉的主人也一聲驚呼,摔倒在船板上。竟是個女子。
聶鄉魂根本來不及疑惑谷裡怎麼會有女人,已不小心喝了一大口水,頓時嗆咳不已。船上那少女驚叫:「喂,你,你沒事吧?別怕,我下來救你!」隨即噗通跳進水中。聶鄉魂還沒搞清楚怎麼回事,更扯的事發生了,她一進到水中,立刻咕嚕一聲直往下沉,她奮力掙扎,邊喝水邊大叫:「救命啊!我不會游泳!」
不會吧?你不是要來救我嗎?聶鄉魂哭笑不得,游到少女身後,伸手攬住她纖腰:「好了,沒事了,別亂動!」
「別放手,別放手,我會淹死!」
「叫你不要亂動!不然我就放手!」
好不容易拖著少女游到船邊,只見船又震了一下,杜瀛立在船頭,睜大眼睛瞪著聶鄉魂臂彎中的少女:「魏千潔,你怎麼會在這裡?」
魏千潔是杜瀛的師父廣文大師未出家時生的女兒,母親過世後,就寄住在飛龍寺山下的村子裡,不時上山探望父親,廣文大師也取得長輩諒解,多少教她一些防身功夫。所以她跟杜瀛自小就認識,算是青梅竹馬。
他們回到水榭換了衣服,魏千潔見到杜瀛顯得十分興奮,杜瀛則是一貫地冷漠。
「你怎麼會有鑰匙?」
「無礙和尚給我的,鎮隆寺燒掉了,他叫我先來這裡避一避,等他有空再來接我一起回飛龍寺。」
杜瀛心中叫苦:「無礙師兄,我現在已經是一個頭兩個大了,你還送這個大麻煩進來,不是要我死嗎?」
然而魏千潔不明白他的苦惱,仍是興高采烈:「真沒想到在這裡碰到你,我找你好久了,有好多話要跟你說。」
「何不去對著牆壁說?反正結果一樣。」
魏千潔大發嬌嗔:「你怎麼這樣講話呢?我是你的未婚妻欸!」
聽到「未婚妻」三字,聶鄉魂全身劇震,臉都白了;杜瀛仍是不為所動,冷冷地道:「你漏了兩個字:『自稱』未婚妻。」
魏千潔不服:「我爹已經跟你姐姐說好了,等你下次回寺裡就要完婚,你還說這話?」
杜瀛嘴唇掀了掀,仿佛就要吐出一些空前惡毒的言語,終究還是一蹙眉,什麼都沒說。
聶鄉魂看在眼裡,心中不忿:風度可真好啊,你對我從來沒這麼客氣過!
魏千潔把注意轉向燕鄉魂:「這位聶公子是杜瀛的朋友嗎?幸會幸會。剛才多榭你救我一命,讓你看笑話真是不好意思。」聶鄉魂懶得理她,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魏千潔也不以為意,開始批評屋裡的髒亂。
「怎麼搞的,這麼美的水榭,被你們弄得亂七八糟。男人就是這樣,都不愛整潔,現在變成我得來打掃了。」
又沒人叫你掃。杜瀛跟聶鄉魂同時心想。
「啊,天色這麼晚了,那我先做飯好了。」
她一派女主人的架勢讓聶鄉魂十分不滿,開口道;「我來做。向來都是我做飯的。」
杜瀛冷笑道:「那當然,我們聶二爺手藝可是好得不得了,還會加『特別』的料哦。『』
聶鄉魂臉色一僵,深吸一口氣,靜靜地道:「我想還是有勞魏姑娘了。」
吃過淡而無味的晚餐,杜瀛又不知跑到哪裡去,聶鄉魂強忍心中苦悶,幫著收碗盤。魏千潔顯得坐立不安,幾番欲一言又止後,怯生生地挨近他,低聲問:「聶公子,你跟杜瀛感情很好吧?」
感情好?聶鄉魂真想放聲大笑,又怕笑了眼淚會跟著迸出來,只能冷笑一聲:「這麼說吧,他的本性我一清二楚。」
「那麼,能不能請你勸勸他,男兒志在四方,他想先創番事業也是理所當然,但是終身大事拖久了總是……」說到後來,臉已漲得通紅,聲音也低不可聞。
「你要我勸他早日完婚?」
魏千潔的臉更紅了,低下頭去。
聶鄉魂冷冷地道:「恕我直言,我覺得杜瀛似乎沒有意思要娶你哦?」
魏千潔搖搖頭:「這世上他最聽兩個人的話,一個是我爹,另一個就是他姐姐,這兩個人決定的事,他一定不會違背的。」
聶鄉魂全身一震,幾乎把碗盤摔在地上。好不容易穩住心情,故作鎮靜地問:「那你何必這麼著急?」
魏千潔苦笑:「你也知道的,他那個人向來沒定性,就是喜歡東奔西跑,惹事生非,要是不逼他,婚事不知道要拖到什麼時候。我……我都快要二十了,小時候的姐妹們都已經好幾個孩子,只有我還是孤家寡人,我真的等不下去了……,
「既然你這麼急,隨便找個男人嫁了不就得了?」
魏千潔臉色一變:「這怎麼可以?」
聶鄉魂的怒氣瞬間爆發:「你根本就不是喜歡杜瀛嘛!你只是為了你自己的面子,覺得太晚嫁很丟臉而己!」
「我沒有!我真的喜茨他!」
「既然這樣,就應該一直等他,不管多久都會等,這才是真心啊!『無怨無悔』,懂不懂?像你這樣一點都不考慮杜瀛的立場,只會急著嫁人,嫁給誰都無所謂,誰會相信你是真心的?」
魏千潔怔怔地看著他:「無怨無悔……?」
「沒錯!不管他怎麼待你,你都能忍受,這樣才有資格說你喜歡他,要是辦不到,你就早早滾吧!」
魏千潔並沒有生氣,只是靜靜地思索著。
「我知道了。我是真的很喜歡杜瀛,除了他不會嫁給任何人,所以我以後不會再逼他成親了,我會耐心等他。謝謝你提醒我。」
望著她的背影,聶鄉魂感到一陣虛脫:我到底在干什麼呀?
夜裡,他獨自到湖邊散心,正望著遠處的巖壁出神時,冷不防旁邊一個聲音響起:「那女人睡了?」
「對啊,不過我不反對你再消失一陣子。」
杜瀛從樹叢中走出,滿臉厭惡:「真受不了,居然到這裡還會碰到她!這輩子我最受不了的就是這女人!」
「怎麼?她打敗過你?」
「去!她還早著哩。從小就一直纏著我,拉我陪她練劍,也不秤秤自己有多少斤兩,然後一比輸就開始哭,害我被大人罵,還得跟她賠不是。簡直是笑話!」
「小時候的事還記恨到現在,心胸狹窄。」
杜瀛瞪他:「她長大後就是現在這副德性,你覺得有此較好嗎?哼哼,女人這種東西,我看都不要看!」
「你不看也得看,婚事都訂下了。」
杜瀛大罵:「訂個屁!想也知道是她去我大姐那兒哭鬧裝可憐,我大姐一時心軟才答應婚事。憑她那副長相,也只能靠這種賤招才嫁得出去。」其實魏千潔長得並不丑,雖不是天仙美女,也是個干淨清秀的好姑娘。只是以杜瀛那張嘴,西施也能講成無鹽。
「說得好。你怎麼不當面跟她說去?」
杜瀛長歎一聲:「她畢竟是我師父的女兒啊。」
聶鄉魂瞬間明白了一件事:魏千潔沒說錯,杜瀛絕對不會違背他師父的命令,不管再怎麼抱怨,總有一天他一定會乖乖回去成親。
怨忿的火焰再度在心中升起。都已經有未婚妻了,還來招意我,你這無恥人渣!
「我說你啊,是男人就干脆點,早早回去成親吧。不如這樣,直接在這裡拜堂好了,我來做主婚人。」
杜瀛怒視他:「少開玩笑。」
「我可沒開玩笑。趕快找個女人幫你暖床,省得你成天發情。」
「我對那丑八怪一點興趣也沒有。」
「這不是問題,只要拿你師伯的靈丹妙藥來配酒喝,就是母豬你也會照上不誤的。反正你自己也說了,只要能生孩子就行嘛。」
杜瀛額上青筋微微暴起,冷冷地道:「犯不著老拿藥來損我。你要曉得,我要對你霸王硬上弓是再容易不過的事,用藥只是想讓你舒服點,你該感謝我才是。」
聶鄉魂露出一個甜美的微笑:「是嗎?我看是你不用藥就辦不了事吧。」
只見杜瀛眼中凶光一閃,聶鄉魂還來不及反應,已經被撲倒在地上。襯著月光,只看見杜瀛浮腫的雙眼中布滿血絲,閃爍著瘋狂的光芒,有如野獸。聶鄉魂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完了,這回真的要被撕成碎片了!」
但是杜瀛只是壓著他,咬牙切齒盯著他許久,最後終於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地走開了。聶鄉魂坐起身來,心髒還在狂跳,嘴巴卻不受控制地朝著他背後大喊:「我說得沒錯吧?」
杜瀛停住腳步,背對著他說道:「順便告訴你一件事,水下的巖洞幾年前就被我師父堵死了,如果你想從那邊逃走,勸你還是省點力氣吧。」頭也不回地走了。
聶鄉魂征征地坐著,良久,開口大笑起來,為了自己的愚蠢,他笑了好久、好久……
接下來幾天,魏千潔果然一次也不曾提起成親的事,但並不表示另外兩人耳根就能清靜了。她每天精力充沛地在水榭裡忙進忙出,一會打掃一會洗衣,手上忙著嘴裡還一面數落著兩個男人的邋遢,完全沒注意到水榭中一觸即發的殺氣。
聶鄉魂的心情很復雜。照理依魏千潔「杜瀛未婚妻」的身分,足以讓他恨她入骨,然而他又忍不住為不用再跟杜瀛獨處而慶幸。此外,他近年來飽嘗遭人設計利用之苦,對杜瀛、江昭青之流的精乖人物已是敬謝不敏,反而覺得還是像魏千潔這樣單純的姑娘來得老實可靠些。況且,魏千潔還能為他帶來不同的樂趣。
像這日,魏千潔問他:「你說過要無怨無悔才算真情愛,那要是有個姑娘想嫁你,你怎麼樣才知道她是不是真心的呢?」
「簡單,考驗她。」 「怎麼考驗?」
聶鄉魂一本正經地道:「每天打她、罵她,對她冷言冷語,看她還要不要跟我就知道了。」
魏千潔大驚失色:「怎麼可以這樣?」
「沒辦法。人心是很賤的,太容易得到的東西就不會珍惜,一定要讓她吃點苦頭才行。」
魏千潔眼眶泛紅,顯然正在同情那位根本還沒出生的陌生姑娘,但還是嚴肅地點頭:「我明白了。還好杜瀛沒這樣對我,我會好好表現的。」
聶鄉魂看著她莊重的神情,肚裡暗笑:「笨蛋!」
長期以來一直被杜瀛耍得團團轉,現在看到魏千潔被他唬得一愣一愣,心中真有說不出的暢快。只是,這點小小的樂趣,並不能消除他心中的苦悶。
一舊,魏千潔又不屈不撓地追著杜瀛想幫他量身制衣,杜瀛被她逼得沒處跑,整個水榭鬧哄哄地。聶鄉魂只是逕自吃著早點,冷眼看著這出鬧劇。
沒一會兒,杜瀛沖進來,抄起碗筷正要吃飯,一開口滿肚的火就噴出來了:「搞什麼鬼!她是聾了還是怎麼著?腦袋壞了,人話聽不懂是不是?跟她講了幾百遍,沒興趣就是沒興趣,她還要死纏不放!到底要不要臉啊?」
聶鄉魂優雅地嚼著醬菜,慢條斯理地道:「不要臉的人豈止她一個?」
這時,魏千潔走進屋裡,只見杜瀛面目猙獰地瞪著聶鄉魂,而後者仍是面不改色地努力加餐飯。遲鈍如她,也終於感覺到屋內宛如結冰的氣氛。
「你們……怎麼了?」
「啪!」杜瀛將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摜,起身走了出去。魏千潔驚慌失措地望著他的背影,再回頭看聶鄉魂,發現他低垂著頭,完全看不見臉上神情。
「到底怎麼回事?」讓她更驚訝的事發生了,雨滴水珠落在桌上,水珠隨即越積越多,將桌子沾濕了一大片。她很快地發現,水滴是從聶鄉魂的眼中流出來的。
如果是平常,一個男子這樣當著她的面流淚,一定會被她大為輕賤,但是當她看見聶鄉魂霧蒙蒙的大眼中蓄滿晶瑩的淚水,寫著清楚的悲哀和無奈,一時腦中一片空白,說不出一句話來,只能掏出手絹默默地遞給他。
聶鄉魂沒有接過手絹,只是微微搖頭,絲緞般的嘴唇中吐出一句苦澀的話:「做人實在是太沒意思了!」
可憐。眼前的姑娘,拋棄女子的矜持和尊嚴苦追杜瀛,求的不過是女人平凡的幸福,然而卻不能如願。
魏千潔,你知道嗎?你、我和杜瀛,這谷裡的三個人,注定沒有一個人會幸福。我們永遠不會幸福……
杜瀛站在龍騰峰頂,望著變幻莫測的雲霧。他的心就像手上的戒指,原本雪白明亮,現在卻黑了一大塊。
本來並沒有真的打算用雪花玉露丸的。雖然有這念頭,理智卻告訴他不必如此。只要把聶鄉魂帶到無人的地方朝夕相處,日子久了自然近水樓台先得月,犯不著做這種卑鄙的勾當。
當初在這山頂上,聽見聶鄉魂焦急地喊他,心裡還以為他多少還是有些在意自已。然而事實呢?發黑的戒指嘲笑著他的天真。
他低估了聶鄉魂的倔強,也高估了自己的耐性。聶鄉魂越是反抗,他就越是急切地想要他,最後終於做下了自暴自棄又無謀的決定。
不久之前,自己還抱著他,從這山頂上一路滑下去。那個時候,兩人好像在飛翔一樣。那是他一生最愉快的回憶之一。聶鄉魂卻只認為他是瘋子。
該放手了吧!在酒中下藥時,就有了這樣的覺悟。當他聽到聶鄉魂在迷亂中呼喚南英翔時,更確認自己已經無望了。反正他永遠得不到他的心,反正他們注定要反目成仇,再把他拴在身邊也只是痛苦的延長而已。
但是,就在他考慮放聶鄉魂自由時,腦中驟然浮現聶鄉魂在他吃下毒餅時,臉上浮現的微笑。
我到底做了什麼,讓你這麼恨我?
還是辦不到。明知該是讓步的時候,高傲激烈的本性就是不允許。在心裡咬牙切齒地對他說:「既然你恨我,我就讓你恨個夠吧!這樣你才會注意我。只要有恨,你這輩子就離不開我,真正是屬於我的人。有本事的話,就放馬來殺我,我等你!」
很久以後,當杜瀛回顧自己的一生,不得不由衷承認,他一生最大的悲哀,就在於此時的他還不了解,聶鄉魂的笑容,其實是決意與他同死的笑。
夜裡,聶鄉魂睡夢中平白無故睜開眼睛,赫然發現黑暗中杜瀛的身影就坐在他身邊。他直覺地跳了起來,整個人縮進牆角。
杜瀛心中刺痛:「你就這麼怕我?」表面上仍是不動聲色,緩緩地道:「我們走吧。」
「走去哪兒?」
「如你所願,離開臥龍谷。」無礙隨時會進谷來接魏千潔,到時只怕連他也會一並被拖回飛龍寺,那可就沒完沒了了。
「好端端為什麼要走?哦,你想逃婚,是不是?」
「只要我師父找不到我,婚事就辦不成。」
「你能逃多久?早晚,要回寺裡的。」
杜瀛實在很想告訴他,他早就下定決心再也不回去,但是說了又如何?反正聶鄉魂根本不會在乎,因此他只是淡淡地道:「到時再說吧。」
聶鄉魂心裡大罵:「你就不會明白向你師父拒絕嗎?懦夫!」嘴上說著:「那魏千潔呢?你就把她一個人丟在這裡?」
「反正無礙師兄很快就會來接她。」
「這樣太可憐了。」
杜瀛冷笑:「幾時變得這麼憐香惜玉了?莫非聶二爺終於開竅,想嘗嘗男歡女愛的滋味?這我倒是可以安排。」口中調笑,心中卻是萬分氣苦:聶鄉魂對這認識沒幾天的女子竟比對他還要體貼!
聶鄉魂一抬手:「隨你怎麼說。我們要去哪裡?」
「聽那女人說,李隆基逃到蜀郡去了。我們就上那兒去找他,叫他給你磕頭賠罪,以後你就別再跟李家過不去了。」
聶鄉魂悠然微笑:「然後呢?你就放我回南哥身邊?」即便在黑暗中,他也能看到杜瀛的肩膀劇震了一下,心中滿意極了。
「你到底要不要走?」
聶鄉魂仍是微微地笑著。只有他自己心裡明白,杜瀛根本不需要問他的。答案一開始就注定了。
「好啊。」
於是,在魏千潔的追趕叫喊聲中,和白樺樹林裡致命機關的夾擊下,杜瀛懷中摟著聶鄉魂,離開了這凝聚了一切愛恨、矛盾和恩怨的臥龍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