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月每天最高興的事就是早中晚各發一通簡訊到應承關的手機,然後等著他的回傳。
有時是他先發訊來,有時換她搶得先機,一來一往間彼此在較勁著誰比較像是追求者,誰比較像是被追求者。
早安。
吃過了,你呢?
晚安,早點睡。
這三句話幾乎是他與她的手機中最常出現的字眼,平平淡淡的,沒有任何華麗造作的修辭,也沒有綿綿情話的穿插,就像是親人間貼心的小小叮嚀。
從畢旅回來、暑假結束,他們交往的消息在校園傳開,不用多想也知道是那班女同學傳出第一手情報。有不少老師向她求證傳言的真實性,她總笑著回答「是呀,我在追他」,至於感情發展還在「待續」的階段,多說無益。她的開誠佈公倒是替自己擋下不少男老師的追求,她樂見於此。
吃完了午餐,她又發了通簡訊給他,雖知道他的回覆不會超過十個字,她仍滿心期待。
「小月,盯著手機發什麼呆呀,等他回覆嗎?」鄰桌的女老師取笑她,杜小月但笑不語,注意力全落在手機的小小螢幕上。
五分鐘……十分鐘……
他沒開機嗎?還是手機沒電了?
一直到午休結束,她的手機始終沒有傳來訊息通知的鈴聲。
煎熬完一堂課,杜小月假藉到訓導處拿資料之便,想看看應承關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還是忙到沒聽見她的簡訊聲,會不會連午飯也沒時間吃……
杜小月踏進訓導處,先和一群綠衣教官頷首打招呼。
「我是來拿貿三甲的點名簿。」她在資料櫃上東摸西摸,一邊偷瞄向應承關的座位。
桌上擺滿了文件,即使稚積成小山,仍井然有序,不見紊亂,完全符合應承關給人的感覺,一絲不苟。
他不在座位上……
「應教官不在嗎?」有個急忙衝進訓導處的男同學邊喘邊問。
「應教官下午請假嗅。」一個女教官回道。
「慘了,今天我一定要銷一支申誡,現在我要怎麼辦?」
「我來替你辦吧,應教官明天會不會來還不清楚,過來。」
「那你要替我跟應教官說一聲噢,不然我的申誡數量都快要換一張貴賓卡了。」嗚,是掃廁所的貴賓卡。
「好。」女教官答得隨意,讓那名男同學仍是心有不安。
杜小月得到想探查的答案,悄悄退出了訓導處。
她回到教職員辦公室,失望之情溢於言表,拿起手機,將一字字的擔憂輸入螢幕,按下確認鍵。
你沒事吧?怎麼請假了?
接下來,卻還是無止盡的等待。
等過了一堂課,手機靜默;等她今天所有課表結束,手機仍無聲無息地安躺在指掌間;等過了晚餐、過了凌晨、過了……
終於,她的手機傳來動靜,嗶嗶的聲響中,手機亮綠螢幕瞬間熄滅。
那是手機電池耗盡的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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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電話將轉接到語音信箱,請在--」
杜小月切斷了另一端傳來的冰冷音調,她不習慣對著無法聆聽、無法回應的機械說話,更不想重複前五通相同的留言訊息。
在她宣告要追他的同時,他就要遠遠逃開嗎?
過度巧合的敏感時機,讓她不得不開始胡思亂想,尤其是沒有人能為她斬斷心扉逐日萌發的雜亂思緒,她一定會在無助之中滅頂。
窗外下了場好大的雨,浙瀝嘩啦的落雨聲拍打在陽台上的雨篷,如同拍打在她心頭的落寞,共譜出微澀的心酸。
驀地,手機傳來流行歌曲的鈴聲--
在第四天的寂靜之後,她的手機終於響起。
從手機的顯示號碼,她已經知道對方是誰,卻也忍不住任性賭氣。她很想很想立刻接起電話,聽聽他的聲音、聽聽他的解釋、聽聽他……但又任性地想讓他知道她在生氣,讓他知道她沒有守著手機,沒有傻傻等著他回電……
直到她認為等待得夠了,同時思索完頭一句要說的話之後,才伸手拿起手機,但鈴聲卻在她觸及通話鍵之際靜止,害她只能愣望苦小小螢幕上那行「一通未接電話」……
杜小月死掐著手機,實際上她最想掐死的是她自己。
「你怎麼這麼沒有耐心?!我都等了四天,現在才讓你等一下下,你、你……還有你!你在ㄍㄧㄥ什麼?電話響了還不趕快接,活該倒楣沒接到電話!」她火大地指著自己的鼻尖,怒火正熾。
嗶嗶--
是簡訊!
她手忙腳亂地按了幾個鍵,收下熱呼呼的訊息。
我在門口。
他在門口?!
杜小月用自己也想不到的百里神速衝到玄關,拉開大門,看清來人之後又隨即甩上門,整個人貼靠在門後,緩緩滑坐在地板上。
拿起手機,壓下好幾個按鍵。
我現在生氣的表情很醜很醜,給我五分鐘。她送出這句訊息。
好。他回傳道。
你知道我在氣什麼嗎?一顆不太爭氣的眼淚悄悄滾出泛紅的眼眶。
知道。
那你不解釋?心裡就算有所不滿,在見到他之後也早消弭無蹤,現在所殘留下來的,幾乎只剩下女人對男人使嬌的嗔問。
門裡門外只有兩支手機發送著交談聲,杜小月與應承關保持著緘默。
出了些事。
螢幕沒有聲音情緒表達的能力,但她卻能清楚察覺到應承關的沉痛。
杜小月偷偷從門扉的視孔顱望他的表情,她看到一隻落水狗……不,一隻落水巨狗。
他的黑髮滴著雨水,沿著剛稜的頸緣滑落,水濕襯衫透著古銅膚色,樓梯問暗幽的燈光加深了他週身的落寞,細長的黑睫掩蓋在鳳眼上,流露在臉上的,除了雨水外,就只剩濃烈得化不開的哀慟。
那模樣……楚楚可憐。
明知以他的外形和身長絕對不適合這四個字,但她一時之間竟挖不出其他形容詞。
這樣的他,讓人於心不忍……
門縫拉開小小距離,她放棄原則。「進來再談吧。」
「會弄濕你的地板。」門外的他沒動作,腳下積蓄成一圈不小的水窪。
「沒關係。」她轉向浴室,拎了條乾毛巾,「我這裡沒有你可以替換的衣服,但我有烘乾機可以烘你的濕衣。你要不要先洗個澡?我替你泡杯熱咖啡。」
幾滴髮梢凝聚的雨水落在她頰上,冰冷的令她瑟縮。她踮起腳尖,還離他的肩有一大段距離,後來還是應承關彎下身才使她順利將毛巾罩在他頭上,她的貼近及他的傾身讓兩人靠得恁近。
「好冷,快擦乾。」她擦拭著他的黑髮。
遲疑片刻的大掌在她背脊後方輕揚,然後緩緩交疊在她腰後。
「你渾身這麼濕,會感冒的。」她才放下腳根,想去替他準備一套盥洗用品,卻遭到大掌阻礙。「你--」
驀地,身後阻止她退離的力量將她收緊在結實雙臂間,進而鑲貼在他的胸膛中,兩人只隔著濕漉到幾乎成為另一層肌膚的薄襯衫。
「應……」她的驚呼只維持了一個豐,應承關沒有其他逾越的舉動,只是緊緊抱著她,稱不上溫柔的手勁壓疼了她的腰脊,身高的差距也讓杜小月踮酸了腳趾,她伸手攬住他的肩,藉以穩住自己的腳步,更回摟住反常的他。
「你看起來好累,你還好嗎?」他的樣子讓她好擔心。
他無聲地在她肩窩搖頭。
「發生了什麼事?想說嗎?」
他沉默了好久,鎖縛在她腰上的臂膀又加重數分力道,猶似掙扎著說或不說。
「你要是不想說也沒關--」
「我弟弟和他的未婚妻在從婚紗店領完婚紗的回程發生車禍……兩個人都傷得很重,而肇事者,是我另一個……弟弟。」他的聲音比平時更沉更低,若不是他的唇就貼在她頸間,她不會這麼清楚地聽到屬於他的無奈,更不能從其中聽到屬於他的自責。
他的回答中有太多令她起疑之處,但她沒時間深究他句子裡錯綜複雜的親屬關係及隱含的糾葛,她只知道應承關的情緒緊繃到像是一座將垮的山,若挽救不回,他的崩坍會同時壓垮很多人,其中必定包含著她。
好不容易,杜小月才掙開他的鉗摟,並將兩人拉開微距,她捧著他的臉,從他眼中看到深深的疲憊以及她的心疼。
「你現在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聽話,先去洗澡。」
半拉半推下,她終於將應承關塞進位於閨房旁邊的小小浴室,轉向廚房燒起開水,準備讓他出浴後就能喝到熱騰騰的咖啡。
收拾了他褪下的濕衣,丟人烘乾機裡,她拿了條大浴巾放在門口。「衣服沒干之前,你就先圍浴巾吧。」
為了避免兩人獨處的尷尬,杜小月開了電視,讓新聞主播甜美的聲音打破此時的安靜。
三十分鐘後,出浴的應承關仍是頂著濕透的發,不同的是髮梢的凝露有了溫暖。
而他裸著上身的模樣,讓他和杜小月兩人都有些下自在。
呃,他的身材非常非常的……有看頭,而她一點也不意外會在他身上看到猛男級的肌肉。
「來,咖啡。」
「謝謝。」他一口飲盡。
結果不到五分鐘,應承關便犯起了胃痛。
原來他這幾天沒進過幾粒米,那杯咖啡是他唯一下肚的東西,空蕩蕩的胃部承受不了刺激性的飲品。
「你多久沒好好吃頓飯了?」餵他吃完止痛藥,杜小月語帶質問及憂心。
「請假的那天下午。」
她低抽口氣,「那你多久沒睡覺了?」
「一樣。」
難怪他的臉色這麼差!
這男人怎麼一點都不會照顧自己?!
杜小月不知哪生的蠻力,將那具不知是她幾倍大的虎軀給硬推到小小單人床上,他頹倒得突然,連推人的杜小月也跟著摔到床上,將他當肉墊壓。
處於上頭的她氣勢正旺,居高臨下地指著應承關的鼻尖,「你給我好好躺著睡!我去煮飯!」現在終於知道垂眼睨視人的感覺是多麼爽!
直到她發現應承關看她的眸光變得深濃,才意識到她正用著什麼樣的姿勢壓在他身上。
杜小月佯裝鎮定從他身上下來,眼珠子轉也不敢轉,雖然他的腹肌很結實,雖然那兩條若顯若現的麥褐色大腿看來非常的撩人……她目不斜視地僵直著身子,進而往廚房方向飛奔竄逃,不斷低喃咒罵著自己的好色。
應承關膠著在她身上的目光轉柔,卻在嬌小身影被壁櫥遮住後,眼底的倦意取代了一切。
等她煮完一桌子的菜,應承關也早已在她的床鋪上沉沉睡去。
單人床的尺寸對他而言小的可憐,半截小腿裸露在床外,連身上那條天藍色的棉被也覆蓋不住頎長的傲軀,勉勉強強遮掩到他的胸線,像極了一個誤闖小人國的大巨人,整間屋子就屬他最龐大。
她拿來另一件薄毯替他將暴露在空氣中的胸膛蓋上。
他枕在她的世界裡,睡得毫無戒心。她相信她是唯一一個看到他呈現出脆弱的人,更貪心地希望她是唯一一個能成為他心靈避風港的人。
「好好睡吧。」
沒吵醒他,杜小月將燈關暗,退出了房間。
個 子 了
應承關在半夜驚醒。
無關惡夢或外來的嘈雜,而是他差點摔下床鋪的駭然。
鳳眼在昏暗中尚未恢復視覺,但鼻翼嗅到的清香並非來自於他,他才記起了自己冒雨來到杜小月的住處,似乎……迷迷糊糊睡著了。
疲累了數天,也失眠了數夜,精神和意識都處於即將繃斷的臨界點,連他都無法保證自己能支撐到什麼地步,卻在她身邊這麼輕易就放下卡在心頭的重石……
他下床,發覺腰間仍繫著一條單薄浴巾,秀雅整齊的女性房間裡突兀地存在著陽剛味十足的大男人,而房間的主人翁被迫窩到小客廳的沙發去睡。
幸好她的身形嬌小,平躺在沙發上還有足夠的翻身空間。
她怎麼這麼放心讓男人在她的房子過夜,何況這個男人身上除了一條浴巾外,算得上是一絲不掛--一絲不掛的男人和只禽獸根本沒有差別。
該感謝她的過度信任,還是該教訓她的不識人間險惡?
應承關無奈一笑,坐在沙發另一邊。黑眸凝視了她好久,久到他足以仔細算出她扇貝似的長睫數量及臉上的小小雀斑,他反覆流連,逼著自己一遍又一遍看著她。
驀地,她的睡顏,和此時閃入腦海中那個被醫生宣告極可能變成植物人的未來弟媳婦融合,同樣是如此恬適,一個卻會成為永不醒來的睡美人……
自責感仍在心口無止無盡的蔓延,逐步加深。
擰著眉,想摸根煙來抽,掌心所觸及的卻是光裸的胸口,又顧及到這是她的地盤,應承關最後放棄了藉煙來清醒思緒的念頭。
如果他盡力阻止,或許就不會有那場車禍發生;如果他不要置身事外,或許今天不會是這樣的結局。
他是幫兇,也是共犯。
倘若齊-一輩子不會醒來,他又怎能厚顏無恥地追求自己的幸福?!
他……哪來的資格和權利?
深沉的夜色陰霾揮之不去,染在應承關身上,仍舊只有沉痛的闐暗。
「我想,我必須先走一步,如果你追不上我的腳步,那麼……你就放棄吧。」萬籟俱寂中,他的聲音顯得清晰,也顯得寂寥。
他沒辦法繼續等在她身後,他以為自己能停駐下來的腳步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教人狠推一把,不得不跨開,彌補他共犯的罪。
應承關輕歎,避開了杜小月的容顏,瞥見桌上屬於他的手機,思索片刻才拿起它,按下撥號鍵。
凌晨三點,那個同樣醒著的人……
電話接通。
「是我。」應承關沉聲道,「我做好決定--我會回應氏去。」
簡單一句話後便切斷手機,不多理會另一端的人是否有聽清楚他的話。
安寧的生活,從這句話之後開始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