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
紅的紗、黑的紗、青的紗、白的紗、黃的紗……由天際垂簾而下,飄落成七綵繒浪,波波拍打而來。
空蕩蕩的,除了他之外。
彷彿穿越無止盡的輕柔織物,他來到緊閉的門扉的,門扉外傳來熟悉的馬蹄雜沓聲及兵喝刀鳴。
是熟悉沒錯呀!是他看過千百回的戰爭殺戮畫面呀!可是為什麼他產生沒來由的壓迫及極度想逃離的念頭?甚至連雙臂都忍不住輕顫。
他看到自己緩緩伸出右手,準備推開門扉。
不要!他嘶吼狂叫,直覺由四面八方奔湧來的不安會將他帶往一個驚恐駭人的巨大漩渦!他不想看這次的夢境,一點一滴都不要!
說不上來的恐懼積壓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變成沉重而艱難的動作。
不要強迫我看這場夢境,醒過來!讓我醒過來!他越抗拒排斥,右手越加重推門力道,一絲刺眼光亮由門縫透出,逼使他瞇眼躲避。
邁開虎步,迎向蜂擁而來的刀槍弓箭。
每張猙獰狂殺的臉孔血濺模糊,遠與近。
為什麼?為什麼還會有這樣的夢境?!不是該結束了?你已經擁有繭兒了呀,你還有什麼不甘不滿?!讓我離開你的意識、你的夢境,屬於應巳龍的部分意識強烈想掙脫無形的束縛,「他」卻毫無所動,難得一見的心慌浮現在袍甲下的胸腔。
他原以為所有的夢境早該結束在「他」傳遞的美景之中,「他」還想告訴他什麼?
擋路的敵將兵敗如山倒,崩潰。
排除眼前阻礙,他見到了整排高聳並列的木樁,神似於教堂中高懸的耶穌像所背負的十字架,綁縛著男男女女。
繭兒!「他」的獨特嗓音混雜著失控,在心底一次次呼喚著繭兒的名字。
應巳龍愕然。難道……
夢境中見過無數回的身影被束縛在一根木樁上,披散的長髮掩住她的五官,眸子因害怕而在綹綹青絲下微微閉合。
繭兒!分不清是他或「他」的焦慮,引起她的注意,緩緩抬起眼。
僅僅一瞬,四目相交。
小心身後!她細聲提醒,因為她看到了策馬奔馳到他身後偷襲的敵人,而他也看到同樣危急的畫面,只不過--
對像換成了她!
他透過「他」的眼,看到駿馬上被逼急的殘兵喪心病狂地對木樁上毫無反抗能力的俘虜揮刀,刀起頭落,俐落熟練。
慌張柔細的嗓音仍在揚飛的黃沙間迴盪,成為他耳內唯一接收到的聲響。
小心身後……小心身後……
「他」沒有動,沒有回頭,沒有注意在他身後的襲兵,靜靜地、愣愣地、眼眸眨也不眨——注視著眼前驀然閃過媲美烈陽的刀光,纖柔的身軀猶束立在木樁上,穹蒼間噴散起一片霧茫茫的溫熱腥紅,從斷頸間源源不絕。
青絲隨著頭顱落地的滾勢翻飛,那張黑綢細發半掩的容貌就這麼緩緩地停在他一臂之遙,鮮紅的稠液逐漸擴散成血窪。
怎麼會這樣……他屏住呼吸,心猛然一悚,看著「他」伸出顫抖得幾乎不聽使喚的指,慢慢貼近聞有溫度的頭顱,拔開綹綹青絲……
不要看……他搖頭抗拒,卻支配不了「他」的動作。不要看!不要對自己……這麼殘忍!
「他」未曾聽勸,指尖挑開染上血漬的發。
寸寸撥離,露出逐漸失了色彩的容顏,頭一回他如此清晰見到屬於繭兒卻又神似於品蘊的五官,承載著滿滿慌亂及擔憂著「他」安危的眉眼,最終吐露的字句仍是為了「他」的唇瓣……
全都失了血色,成為慘白。
碎裂了、破滅了,一切在眼前的情景,分化成一塊塊拼湊不全的悲傷。
我救不了她……「他」的嗓音淺淺飄了出來,冷靜,甚至像在平穩地陳述事實。眼睜睜看著她在我面前魂飛魄散。什麼也做不到,無法拋下武將職責孑然一身、無法在亂世中選擇捨-保誰,到最後連為失去她的一絲絲失控痛哭都做不到……
圍著「他」一字一句,心窩的熱度越來越高,像有人揪著他的心,緩緩施力握緊。
「他」像在自言自語,實則是與他在交談著。兩個交纏的身影逐漸錯開,他看到自己由手臂開始,從「他」身體裡脫離,「他」仍靜靜立在原地,而他已經與「他」分成兩個個體,但心窩傳來的刺痛依舊。
你還不懂嗎?「他」問,像在歎息般。
我該懂什麼?他反問,瞬間在他胸口爆裂的痛楚奪去他的呼吸,眼前的畫面開始扭曲、旋轉,一切的一切令人措手不及!
離開夢境的最後,他聽到「他」的回答。
懂我失去她的椎心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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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只懂,甚至於感同身受!
他如願離開了夢境,是在一波波越來越劇烈的心痛中驚醒,試圖大口灌進新鮮空氣,心臟像無法承受任何細微的牽動。
他沒有辦法呼吸,心--好像疼得要炸開來似的。
五指深深抓陷入胸口,擰捏的皮肉之痛壓不過心底深處湧上的可怕痛楚。這是屬於「他」無法說出口的感受嗎?積壓千年的痛心疾首竟是這般鷙猛!
「天……」他咬緊牙關,嘗到口腔內瀰漫的血腥味。
什麼叫「痛得要死」?就是他現在活生生的寫照!
泛白的指節扭扣在被單上,煎熬著他的知覺,汗水淋漓的黑髮貼在他臉頰上,張著嘴卻獲取不了肺部急需的氧氣,取而代之是一聲聲痛楚到極致時肉體無法承受的呻吟。
難以抵抗的痛不是來自於他的肉體,是「他」強烈遺憾及自我厭惡,排山倒海而來,卻又不肯輕易放他墜入昏迷解脫的黑暗中。
好病!這是「他」的怨懟……
好痛!這是「他」忍隱在心中,千年不散的自責……
當年的「他」也是這樣心如刀割——不,這樣血淋淋的痛已經不足以用刀割來形容。稍稍遠離的劇痛,使他得以短促輕淺的喘息,用力過度的肌肉仍然緊繃,等待下一波更強烈的疼痛來臨。
應巳龍自嘲一笑,胸口早被自己的右手抓出一條條慘不忍睹的紅痕及血跡。
「你果然是個對自己殘忍的男人……而我,活該倒楣成為你的轉世……」
呼吸一窒,胸膛的痛像是贊同他所說的話一般,痛楚加倍。凌亂的被單再添一道裂痕。
「唔……」咬疼的牙齦再次收緊,迸出低咆,抗拒永無止盡的折磨,讓他以為自己就要在這樣的折磨中粉身碎骨。
他強撐起上半身,四肢百骸卻顫抖得不能自已。淚眼間——因為心臟絞碎之痛所帶來的淚水,他瞥見床頭的手機,勉強鬆開緊握成拳的手,按下重複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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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寂的凌晨時分,輕快的流行歌曲鈴音在燈光昏黃的臥室裡響起,被褥下的身影蜷成蝦球狀,翻有繼續熟睡。
「蘊蘊,你的手機。」被手機鈴響吵醒的簡品-拉開悶住嬌小身軀的被單,輕輕搖動睡得不省人事的簡品蘊。
「不要理它啦……凌晨打過來的電話一定是打錯的……」她半睜惺忪睡眼,嘟囔道,拉回棉被蓋住臉蛋。
「未接電話二十通。蘊蘊,這傢伙還會再打來——」簡品-話還沒完,手機鈴聲又響。果真是不達目的,誓不甘休。
簡品蘊無奈起身,接過簡品-遞上的手機,口氣沖得很:「喂!你知不知道現在是凌晨幾點呀?你……唔?」她原想一吐被吵醒的「起床氣」,卻聽到對方濃重的喘息聲聽不出是痛苦還是歡愉。
色情騷擾電話!簡品蘊腦中瞬時閃過這名稱。
對方該不會下一句就問她性騷擾的基本問題:「小姐,你的內褲是什麼顏色?」
簡品蘊不敢多聽一秒,切斷手機。「哥,好像是變態打來的耶,他一直在喘氣、呻吟……」好恐怖,她覺得自己好像被「電話」強暴……
「是嗎?我看有沒有顯示號碼?」三兩下的按-操作,綠光螢幕顯示騷擾者大名,簡品-緩道:「是應巳龍。」他將手機螢幕轉向她,「前二十通也是他。」
「應家哥哥?他怎麼可能做這種事?」她才不相信自己的親親男朋友是這種半夜不睡覺專打騷擾變態電話的人呢。
可是手機上又清清楚楚顯示屬於應巳龍的姓名和手機號碼……倏然再響的手機結結實實嚇到她,她仔細一看,又是應巳龍打來的。
「喂?應家哥哥?」她接起手機,對方仍是呻吟但仔細一聽可以聽到交雜在氣音中屬於她的名字。她急嚷:「你怎麼了?說話呀!你是不是沒辦法說話?沒關係,慢慢來,你用呼吸來回答我的問句,好好好,你別急,你人不舒服?你、你你這樣可呼咿喔,我怎麼知道你在說什麼——」
焦急的簡品蘊還來不及破解應巳龍高深的啞謎,手機已先一步讓簡品-拎走。
對方已經沒辦法說話了,哪有人還用這種問話方式?
「我是簡品-,你現在人在家裡?是的話就出聲;不是就閉嘴。」他下達指揮問句,得到應巳龍肯定的呻吟,隨即轉向妹妹問道:「你知道他家住哪嗎?」
簡品蘊急忙點頭。
「好,我和蘊蘊現在立刻趕到你的住處,你有辦法來開門嗎?有的話就出聲,沒有就閉嘴。」他從應巳龍的聲音判斷,這男人恐怕是心臟病發作。
一陣靜默。
「糟糕,凌晨上哪去找開鎖的店家?!」
「我知道應家哥哥把備分鑰匙藏在哪裡!」簡品蘊搶先道,上回應巳龍開玩笑時提過一次。
「好,去換衣服。我們馬上出發。」
「哥,手機,我要跟應家哥哥講幾句話。」
簡品-將手機還給她,她小聲安撫道:「應家哥哥,我們馬上就到,你別怕,乖乖等我。」
許久,耳畔才傳來模糊又釋然的輕聲回應——
「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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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是心電圖,我們甚至為應先生做了胸部X光檢查、超音波檢查、血液、尿液,只除了子宮頸抹片沒辦法幫上忙而作罷,結論是……」白袍醫生清清喉頭,「應先生一切正常,身體健康、萬事如意——除了他胸口的抓痕皮肉傷。當然,我們細心地為他上過藥,所以他可以出院了。」他這輩子頭一回看到有人因為抓傷而半夜掛急診送醫。
「可是我們到他家時,他痛得在床上打-,一句話也沒辦法說,會不會是什麼醫學上還沒發現的心臟疾病?」簡品蘊仍不敢相信前一秒痛苦得像要斷氣的應巳龍竟然只得到「身體健康、萬事如意」的診斷。
「我想恐怕找不到你所謂還沒發現的心臟疾病。」又不是病毒,還每年更新。白袍醫生推推鏡框,「不過他的精神很緊繃,或許是生活壓力太大,這是現代人的文明病,最好能讓他靜養幾天。」
「他醒了嗎?我們可以去看他了嗎?」
「不清楚,可以。」白袍醫生風趣地笑了笑,盡職地分別回答她的兩個問題,示意兩人去看看受了皮肉傷的應巳龍。
「你進去看他,我打電話聯絡他大哥。」簡品-拍拍折騰大半夜又提心吊膽了四十八小時的寶貝妹妹肩膀。
「你怎麼會知道應家哥哥的哥哥……」
「你忘了我和應滕德是舊識?快進去吧。」簡品-揮手催促妹妹踏進病房。
她點點頭,小心翼翼打開房門,又靜悄悄掩上。
簡品-離開病房走道,在樓梯間拔下倒背如流的號碼。
「吵醒你了?」他笑,無視對方冷颼颼的低咒字句,繼續道:「你弟弟打電話來吵我,我只好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地吵吵他大哥。怎麼?又搞不定你老婆,喔--這回是第十五次要鬧離婚?恭喜恭喜,希望她有朝一日能如願
「幸災樂禍?會嗎?我很誠心誠意,如果小嫂子哪天需要我的幫忙,我很樂意幫她恢復快樂單身貴族及狠狠敲你一筆天價贍養費。「呵呵,逗弄眾人眼中極端變態的應膝德是他最愉悅的享受,而且樂此不疲。
「對了,差點忘了向你提正事,你弟弟住院,第五個。檢查結果是皮肉傷,卻嚇壞我家寶貝。」
「喔?沒死就不用來探望他?真無情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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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臉色還是蒼白。
簡品蘊坐在病床邊,動作謹慎小心地撥開他偏長而微亂的劉海,瞥見他胸口所塗抹的未干乳白藥膏,她小手成扇地搖晃,加速藥膏吸收速度,嘴巴乾脆一併派上用場,半趴在他胸前,又吹又呼。
「很冷耶,電風扇小姐。」有氣無力的嗓音由她頭頂上方傳來,「而且你的姿勢很曖昧……我不反對你採取主動但我現在恐怕力不從心,思不了淫慾。」
「應家哥哥!」他醒了!簡品蘊匍匐前行,「你沒事吧?還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
「我還以為自己死定了。」他說話的力道很輕,短短幾句話已經足夠讓他滿頭大汗。「好像硬生生被人開膛挖心……」
「你怎麼沒告訴過我,你有先天性心臟病?」她-去他額上的汗珠。
「誰說我有心臟病?」
「可是你……呀,對不起!」發覺她的手不小心壓到佈滿傷痕的胸口,她急忙要收回,卻讓應巳龍扣住,力道雖輕但很堅持,重新壓回原位。
「你胸口的藥會被我抹得一乾二淨啦……」她不敢用力掙扎。
「放在這裡很舒服,感覺不到痛。」
「你沒有病,為什麼會痛成這樣?」害她一踏進他家門,差點被眼前垂死模樣的他給嚇丟了魂。
他吸了口氣,「是『他』的痛,他只是要我清清楚楚記住他的痛。」
簡品蘊好疑惑,一逕搖頭表示不解。
「繭兒死了,就在他面前,從這裡……」他右手觸著自己的喉頭,「一刀兩斷。」
說著,他原以為那股心病又將浮湧而出,意外的,簡品蘊的手熨貼在胸口,只感覺到來自於她掌心的熱度,沒有痛覺。
「你忘了他,他卻不許自己忘卻虧欠與承諾你的事,所以你完完全全是個重生的簡品蘊,我卻擁有屬於他的記憶。記得我曾經說過我以為『他』像是要分享『他』的遺憾給我?」
「嗯?」
「我錯了,我一直認為自己為夢境所苦,認為那些屬於『他』的情緒對我而言是多麼令人厭惡,甚至曾因為這理由使我被同儕視為怪胎而更加痛恨作夢。我用悲觀的角度來看待『他』的一切,偏偏忽略掉『他』細微的情感轉變……現在,我知道他想表達什麼——」他包覆心窩上呵護的小手,他的手中有她的溫暖,而她的掌心貼覆著他的心。「他要我多疼你一點,連同他的憐措、連同屬於他無法給予的那一份,一起多疼你一點。」在那噬人的劇烈痛苦之間,他的疑慮豁然開朗。
「就……就為了這原因?他讓你足足二十年無法睡好覺?」她不可置信。
「他是個對自己殘忍的人,以前如此,現在也沒改變連對自己的轉世也絲毫不手軟。我到今天才發覺自己體內擁有這麼討人厭的潛在特質。」應巳龍一頓,伸手承接源源不絕由她眼墜落的淚水。「為什麼哭?」「他。」雖然她不像應巳龍全盤瞭解「他」的心思,更記不起屬於三國的記憶,連一絲絲也記不起來,而「他」卻為了這樣的她,折磨了千年的靈魂只為了告訴應巳龍,多疼她一點……
「他」怎麼還有虧欠她的地方呢?該還的人已經不在了呀!
「還有為你。」她抬頭,胡亂在他身上磨蹭掉淚水。
「喔?為他,我還可以理解,為我?」他倒想明瞭個中道理。
「不管今天我變成什麼樣、什麼個性『他』都要你疼我。對你很不公平……」
「怎麼說?」
「如果今天我是個男人,你不就得被迫變成Gay?」她吸吸鼻子,認真舉出例證一。
應巳龍怔忡,這種可能性相當高。
「就算我是個比你早出生四十年的歐巴桑,你也得將就?」例證二。
再誇張一點——如果我比你早出生四十年,而且又正巧是個歐吉桑,你好委屈耶……」例證三。
喂喂,沒這麼慘吧?
「最離譜的--如果我投胎成雞鴨魚肉,呃,我是說非人的動物,那你……」她的眼神越來越憐憫,「就得變成人獸戀耶。」
拜託!疼惜有分為很多種耶!不會癡男怨女、兄友弟恭、父慈子孝、豬朋狗友都得參上一腳吧?
「你」會這麼殘忍的對待我嗎?別忘了,我也是「你」耶--他捫心自問。
一股惡寒從腳底竄起,他聽到來自於心底深處的淺笑男嗓。
會,相信我,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