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晚歸幾乎成了龍步雲的例行公事。
他忙著查毒手夜盜一案,忙著撥心思將二師弟揪下山來出賣勞力,忙著承接其他捕頭捅下的樓子,忙著捉偷兒,忙著除惡霸,忙著、忙著……
他很忙,這點他自己是再肯定不過,身體及精神都處於緊繃狀態。但……在忙碌背後,卻是如浪潮般席捲而來的無力——他在無力些什麼呢?花了整天的時間處理一件件公務,心頭卻老懸著某人某事,不確定的擔憂感在收拾一天的忙碌之後更加驚人地湧上腦海,滿滿地佔據了思緒。
是的,那個懸在心頭的某人,正是他親手推出龍府的娃娃。
不知皇甫混蛋是否會待她如親妹?抑或對她惡言相向?
不知皇甫混蛋是否會讓她餓著、冷著?還是壓根對她不聞不問?
不知她是否受人欺陵而躲在被窩裡偷偷哭泣……
不知她是否習慣了夜裡沒有他身上氣息所圍繞的睡眠?
但他卻提不起勇氣踏進客棧去瞧瞧她的近況,就怕自己會忍不住將她從皇甫夫婦身畔給搶回來。
龍步雲自嘲地搖頭。
打從娃娃離開了龍府便不曾捎來隻字片語,想必她過得極好,否則依她的性子早早便回來訴苦,賴著要留在他身邊,不肯離去……
看來,過得不好的人是他吧。
是他習慣了像雀兒般聒噪的她老是膩在他身旁,習慣了似笑軟語的輕喃,甚至習慣了每夜壓在他胸膛的重量。
習慣,果然是種讓人不自覺深深執迷的玩意兒,沾也沾不得。
他恐怕不僅是沾上了,也沉迷了。
龍步雲進到龍府,通常他回到家時,整個府邸只剩守門的奴僕仍醒著,而這些日子他回府時總習慣地問:「今天娃娃姑娘是否有回府,抑或捎來手信?」
就怕遺漏了她求救或委屈的消息。
但得到的答覆往往都是搖頭,所以今日他也不再多問,直接進到闐黑大廳,夜闌人靜中孤寂而清亮的跫音迴盪。
「少爺,您回來了。」管事龍伯在黑暗中突然現身,讓龍步雲著實嚇了一大跳。
「龍伯,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沒睡?,」
「少爺,屬下在等您回來。」
龍步雲不由得失笑,打從他人衙門接下捕頭一職,龍府裡可從沒有人為他等過門呢。
「府裡發生了什麼大事嗎?」他直覺地問。
「沒事,只想送碗湯給少爺暍。」龍伯風霜滿佈的皺紋臉龐積起笑意,珍惜呵護地捧著一碗熱湯。
「就為了一碗湯,你一直等到現在?」
「是呀。再忙也要讓您暍碗湯。」呵呵。
龍步雲直想為龍伯此舉而流下珍貴男兒淚,沒料到龍伯撐著濃濃睡意和八十來歲的硬朗老骨頭,只為了遞給他一碗熱湯暖胃。
「龍伯,你……」忠僕,真是忠僕。
「少爺先別忙著感激,湯涼就不好喝了,快喝快暍。」
龍步雲當然沒有拒絕龍伯的好意,兩三聲咕嚕嚕就灌下熱湯,忽略了老人家在黑暗中賊賊的淺笑。
湯碗見底,龍伯笑得合不攏嘴。
「好、好,喝完就快快回房去睡。」龍伯拖著蹣跚步伐走向廚房,不時回頭朝龍步雲笑,笑得他一頭霧水。
不過一碗讓他祛除寒意的熱湯,倒不曾讓龍步雲再起疑心。
龍步雲繞過大廳,步上台階。
短短幾步距離,龍步雲的額際已被逼出十數顆熱汗,伸手一抹便是滿手濕淋。奇怪……龍伯遞給他的那碗熱湯究竟是什麼食材熬煮而成的,竟有如此強烈的祛寒功效——不,別說祛寒,他現在甚至覺得渾身躁熱難當。
龍步雲嘴裡吁著熱氣,右手成扇地猛掘自個兒汗濕的臉。
再向前行數步,他的輕喘變成濃重的鼻息,整個人就像快被烈火吞噬殆盡般的難受——
「該死!那到底是什麼怪湯?!」龍步雲咬牙低咒,快步回到房內,只想拎套乾淨的衣裳,到浴間去沖場冷水澡。
門扉一開。
「幻覺,這一定是幻覺……」龍步雲喃喃低語,目光落在那具伏在他床鋪中央,睡得不省人事的軟軟嬌軀。「就像泠溱說的,我近日太過勞累,所以才
會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看到不該躺在這裡的她……沐浴完出來,這些幻影和不適全都會消失。對,就是這樣。」他邊喘息邊點頭,匆匆拿了套衣衫便轉向內室旁的浴間沐浴。
娃娃就是讓一陣陣的潑水聲及龍步雲粗重的喘息聲給吵醒,眨眨眼,發覺窗外仍是迷濛一片。
她揉揉惺忪的睡眼,呼嚕嚕地打個哈欠,等待浴間的水聲停止,等著等著又陷入短暫熟睡。
渾身水濕的龍步雲茫然站在床邊,幻覺仍在,而且更離譜的是眼前的幻覺還邊傻笑邊打盹邊嬌吁。
龍步雲兀自怔忡,娃娃卻因鼻腔嗅得那股令人懷念到想哭的香氣而睜開睡眸。
「你回來啦?我等你好久噢。」嫩軟的嗓音因酣睡而顯得輕啞。
幻覺還會說話?
「龍老大?」
龍步雲雙手朝臉上一抹,彷彿無視她的笑靨及談話,逕自躺在床上,雙眼一閉,嘴裡不斷反覆嘟囔,內容不外乎「幻聽、幻覺」、「我一定是累出病」、—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之類的自嘲。
娃娃翻身一滾,趴在他胸前。「龍老大,你在嘀咕些什麼呀?」
「幻覺還有重量……」龍步雲潛意識抗拒——抗拒著焚身的火焰。
「我才不是幻覺咧,你摸摸,我是真的娃娃噢。」娃娃揪住龍步雲的雙手,直直拍撫在她的粉頰,順勢還在他掌心磨蹭兩下,讓龍步雲接受事實。「你怎麼瞧見了我一點也不開心呀?」
冰涼的觸覺享受近在咫尺,就在他的掌間,收攏十指便能輕易抓到……
他想……
龍步雲突地坐起身,害得他懷裡的娃娃咚咚地滾到床角,只見他走到桌前,猛灌著一壺茶,藉以澆熄體內某把無名之火。
「龍老大?」
下一刻,龍步雲摔掉那把無法「滅火」的破茶壺,只丟下一句:「別跟來。」便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
娃娃圓眸一瞠,被拋下得莫名其妙。
「龍老大,你要上哪去?等等我!」她也追著下床,展臂一跳,牢牢箝住龍步雲的臂膀,讓他連拖帶拉地向前而行。「你好好的房間不睡,為什麼要轉移陣地到客房咧?客房的床又沒有比較暖和,我都幫你把房間的被子給煨暖了——」
更多的抱怨還來不及脫口而出,她的身子已經被踏進客房內的龍步雲扯進渾厚胸膛內,一旋身,嬌軀被壓擠在起伏激烈的胸膛及門扉之間。
「你……」抬起頭,卻見到龍步雲火紅的臉及蘊藏著炙溫的烈眸。
她才想再開口,龍步雲已先伸手為她撥去頰邊披散的長髮,緩緩攏聚在她背脊之後,而他右手輕撫她挺直的脊骨,左手則停留在她顎骨邊緣遊走。
他俯下頭,貼在她耳畔吐氣似的輕語,更像強烈壓抑的咬牙。
「我給過你全身而退的機會了。」
扣著她小巧下巴的指節一抬,迫使她仰首迎向他的唇舌侵略。
似懂非懂的娃娃瞠著雙眸,怔怔地看著貼近臉龐的他,他的唇銜緊她的,靈滑的舌卻趁著喘息空隙探入她口中,攪和著她的青澀,也索求著她的回應。
他的氣息熨燙著她的肌膚,那是有別於他向來的沉穩內斂,可此時繚繞在兩人週身的香氣又在在證實著他就是龍步雲……
他的舌尖挑動著她木訥的香舌,像是在誘惑著她一同舞動糾纏,可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呀!她甚至連雙手該擺放在哪裡都摸不著頭緒,只能小心翼翼地開啟牙關,避免一時不察地咬斷龍步雲的舌根——她曾不留神地咬過自個兒舌頭,那可是很痛的。
支撐在她身後那只炙人的大掌微微施力,將她更壓近他,也迫使她的柔軟分寸不離地貼緊他,他的唇仍未放過啃嚙她的唇瓣,虎躍的步伐卻帶動著她朝
床鋪走去,每前行一步,他的手掌便剝除一件她身上的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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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灑入雕花窗欞,枝啞上的雀兒也吱吱喳喳地跳上跳下。
好吵。這該死的麻雀,大清早擾人清夢!
龍步雲低咒數聲,揚手撫額地擋住透窗而入的耀眼日芒。
雀兒不知人類的起床氣,兀自振翅引吭,其中夾雜著某種規律而清脆的聲音——喝,雀兒還會嗑瓜子咧!咦……嗑瓜子?
龍步雲雙眉一攏,強睜起疲累雙眸,渾身虛脫似的精疲力盡——還真像縱慾過度的現世報——他突地完全清醒,不只是因為腦中方才閃過的念頭及昨夜似幻似真的無邊春夢,更因某只嗑瓜子的「雀兒」已經湊著粉嫩嫩的笑臉朝他道早安。
「你怎麼會在這?你什麼時候來的?」
「我昨夜就來啦,龍老大,你忘啦?」娃娃還搬了張木椅,衣著整齊地坐在床頭瞧他。
他的記憶只到他踏進客房的前一瞬間及整夜的火熱煎熬。
「我沒什麼印象……天,我渾身的骨頭都好酸,像要散了一樣……」
聞言,娃娃嬌憨的笑靨也添了紅霞。
「誰教你昨夜使壞。」她捧著火辣辣的雙頰細聲嘟囔。
「等等,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龍步雲雖然早由錦被底下一絲不掛的自己及嬌態盡展的娃娃猜到她嘴裡的「使壞」是什麼,但仍不抱希望地問。
「明知故問。」娃娃啐了他一聲,又憶起皇甫的交代,急忙擠出假淚,抽抽噎噎地數落起他的罪狀。「你昨兒個晚上欺負我!」
「喔?」龍步雲看著娃娃由指縫中偷覷他,提起興致迎向她的指控。
「你剝我衣裳就像剝瓜子殼似的,還對我毛手毛腳,做這個做那個的,嗚嗚……」假哭聲太過明顯,娃娃繼續控訴:「外頭的人都說你是見義勇為的好捕頭,為民除害的大好人,可是你昨天欺負良家婦女——就是我,嗚……你要負責,嗚嗚……」
水靈靈的眸子瞟向他,在接觸到他的目光時又欲蓋彌彰地掩在指掌間。
「你不可以不認帳,嗚……你昨夜就像頭禽獸,你瞧,我身上還有好多好多的齒印,都是你咬出來的,嗚……」她翻弄衣領,露出一小截白皙肌膚,還有手腕、臂膀,處處點點的淤紅指控著他的暴行。
龍步雲執起她的手,比對著她手背上的齒印——沒錯,的確與他的吻合。
「我沒誆你吧,嗚嗚。你把我翻來翻去,又親又咬,又舔又摟,又是那樣又是這樣,嗚——」娃娃假哭得好賣力,比手畫腳地將昨夜的情景用兩隻手再表演一次,像個認真的說書師父,而她的右手是昨夜的摧花淫獸龍步雲,左手則扮演可憐兮兮的狼爪殘花娃娃,兩手糾纏得難分難捨。
龍步雲雙手環胸,顱著她紅撲撲的粉頰及賣力表演的纖纖柔荑。
「聽起來挺有趣的。」尤其她語焉不詳的支支吾吾間隱含太多令人遐想的春色空間。
「所以——」娃娃開始下結論,「你現在一定覺得良心很不安,很對不起我,很想補償我,是不?」
她眨著滿是期待的大眼,等待龍步雲點頭,好繼續開出索償的條件。
豈料——
「我沒印象的,一切都不算數。」龍步雲咧齒一笑,存心逗著她玩。
除非讓他再溫習一次,加深印象,否則他決定傚法惡人推托的行徑,否認、否認,再否認。
娃娃俏臉一垮。「你……不認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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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
娃娃青天霹靂地爆出如雷大哭,從龍府一路哭回客棧。
「寶春姊!皇甫臭雞蛋!嗚嗚……寶春姊!」她胡亂敲著客棧房門,裡頭傳來數聲慌張的驚呼及男人不滿的斥咒,半響,雙頰異常紅艷的寶春才披散著一頭青絲開了房門。
「娃娃?」
「哇——寶春姊!」娃娃撲進寶春的胸膛,哭得好不委屈。
「怎麼了?」
「嗚……龍老大他……嗚,他好壞!他不想負責任啦!」
「啊?!這……」寶春憂心地轉向皇甫,後者正慵懶地披上薄衫,一臉被打斷好事的不爽樣。「相公,對於龍捕頭……我們猜錯了他的心思嗎?」
「笨丫頭,把你和龍步雲的對話全盤講來聽聽。」
娃娃抽泣著,乖乖照實說。
皇甫聽罷,只撥了撥自個兒的銀髮。老實說,他著實有些同情龍步雲的遭遇,一個被迷姦的男人只不過隔天清晨想再重溫一回翻雲覆雨的纏綿,所以才說了句「他沒印象的,一切都不算數」——言下之意再清楚不過,偏偏龍步雲遇上的是急驚風娃娃,她八成沒給龍步雲解釋的機會,掉頭便跑回客棧,留下龍步雲獨自捶胸飲恨。
「龍步雲呀龍步雲,這回我真不知道該不該幫你,幫你解釋就等於將娃娃這個代表著麻煩的未來轉嫁給你;不幫你解釋嘛,這蠢丫頭又笨到無與倫比,恐怕這輩子也不會有想透的一日,這就代表著她會一直賴在我和娘子之間,阻撓我未來的幸福人生,所以——」皇甫腦中飛快地衡量,立刻在心底做下決定。「與你的幸福相較,當然是我未來的幸福人生比較重要呀!」
皇甫清清喉嚨,正準備花費一番唇舌將龍步云「正常男人」的反應解釋給笨娃娃知曉,豈料一抬頭,房內除了親親寶貝娘子之外,哪裡還有笨娃娃的蹤影?
「她人咧?」
「相公……娃娃她哭著說要回靈山去,再也不回來了……這下怎麼辦?」
唉,遇到這種蠢丫頭,皇甫除了搖頭還是搖頭,接著更麻煩的傢伙也登了場——
龍步雲一反以往正直爾雅的模樣,身上隨便套了件皺巴巴的單衣,慌亂地闖進門劈頭就問:「娃娃人呢?」
「回靈山,再也不回來了。」皇甫將寶春方纔的話轉送給龍步雲。
「靈山?!靈山在哪裡?!」
皇甫的回答只有肩一聳,眉一挑。
在場沒人知道娃娃老掛在嘴上的靈山究竟是哪裡……窗外突然飛過一隻烏鴉,在三人靜默的同時,發出了刺耳的嘲笑聲。
嘎、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