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搶了?!
在這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洛陽城?!
「搶、搶劫呀!那個兔崽子搶了我的小福袋——」娃娃扯開嗓門尖嚷,跌跌撞撞的追逐哪勝得過男孩鑽竄大街小巷的俐落。
呼喊聲繚繞在東西市集,小男孩像只滑溜的鱔魚,每每在娃娃僅差一寸就能揪著他之時又失了蹤影。
「那個誰誰誰,幫我攔下他——」心急如焚的娃娃素手隨便指揮著兩旁不知名的路人,只盼眾人出點微薄之力。
喝!那小男孩竟然還回過頭賞她一記鬼臉。
「忍無可忍,毋需再忍——」娃娃嚷嚷著爺爺師父向來掛在嘴上的「至理名言」,火大地脫下繡鞋朝小男孩的腦門投擲,小男孩像是背後多長了雙眼,頭一偏,躲過繡鞋攻擊。
小男孩挑釁地回過頭,好巧不巧正面迎上另一隻鞋底。
「嘿嘿,躲得過右腳,左腳可沒這麼便宜你!」娃娃撩起裙擺,踮起腳尖追上前來,顧不得自己現下的模樣是怎生狂野不羈。
小男孩拔腿再跑,才跑兩步便硬生生被人給揪起衣領提到半空中,他只能揮舞著手腳以示掙扎。
「又是你,在我的地頭為非作歹,擺明不把我這個捕頭放在眼底,是不?」龍步雲與小男孩眼鼻相對,「記不記得上回我放你回去時所撂下的狠話?」
小男孩害怕地吞嚥口水。
「看來你已經忘得一乾二淨,無妨,讓泠溱大哥提醒、提醒你。」龍步雲右手一拋,把小男孩當皮球丟給泠溱。
泠溱原先就長得一副不怒而威的峻顏,加上此時惡意的笑容,讓他看來更加陰沉,抓著小男孩到一旁「重新教育」。
「你的?」龍步雲將紅色小福袋拿到娃娃眼前。
娃娃驚喜地望著上回她沒瞧夠的男人。「是你!」
龍步雲當然也認出了她,將小福袋晃了晃,再次問道:「你的?」
「我的。」娃娃彎月似的眸子不帶羞澀地注視著龍步雲,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幾乎教人分不清她指的是小福袋,抑或瞳間唯一的投注——龍步雲。
「為了確定是你所失竊之物,大略說說袋間的物品。」龍步雲又補上一句,「這是例行公事,並非為難你。」
娃娃壓根沒朝為難這方向去想,率直道:「一千三百六十二顆甘草瓜子、五兩銀子、一封遺書、兩顆饅頭和十來個瓶瓶罐罐。」
這麼小的囊袋,有可能容得下她所說的物品嗎?龍步雲半信半疑,將小福袋交給身旁衙役。「點點看。」
衙役領命,倒出小福袋中所有物品,蹲坐在街邊開始算起瓜子的數目。
「那兩隻繡花鞋,你的?」龍步雲遙指著散落兩旁的繡鞋。
娃娃吐吐舌,一跳一跳地拎回繡鞋,套回腳上,一逕衝著龍步雲傻笑,還不忘湊到他身邊,鼻翼俏皮地嗅動,神態頗似於鼻子靈光的小母狗。
「你在做什麼?」
「聞你身上的味道呀。」娃娃甚至肆無忌憚地抓過龍步雲的手,硬往自個兒鼻前送。
真懷念,只要湊近他,流竄在她鼻腔的淺淺馥郁香味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兒時嬉戲的林間草原,好香、好好聞喔……
龍步雲的不悅全數寫在眼眸之間——她有興趣當條發春小母狗,他可沒破格到降身為大公狗。
「你身上的香味是從哪裡來的?」娃娃問。
「我非婦道人家,既不撲粉也下染香,何來香味?」他連一般文人雅士慣用的薰衣之舉都不屑跟進。
「有啊,就在你衣裳……不,不是衣裳,因為我方才聞你的手背時,那裡的香氣更濃。」娃娃踮起腳尖,花樣的臉蛋在龍步雲眼前急速放大,指著他的臉道:「啊!原來這裡才是最香的地方。」
「胡扯。」
「我才沒有胡扯呢。」
「總捕頭,我數完了,袋子裡的的確確裝有一千三百六十二顆瓜子、五兩銀子、一封書信、兩顆饅頭及數瓶拇指般大小的瓷瓶,應該是姑娘家用的胭脂水粉吧。」衙役稟報道。
「嗯。將袋子交還給姑娘。」
娃娃領回小福袋,拈起一顆瓜子嗑。「現在只剩一千三百六十一顆了。」
她拍拍盈滿的小福袋,也難怪別人想搶,光就外形來看,她的小福袋就像個掛在腰間的錢囊,光天化日之下勾引著賊人垂涎。
「若不想再遇麻煩,你最好早些回家,別在大街上廝混。」
「我沒有家可以回了,爺爺師父不許我留在山裡,非得逼我來找人,可惜我找不到。」
「皇甫公子呢?他不是你的親人嗎?」
「我不確定他是不是,雖然他有很多條件都和我爺爺師父說的相吻合,但是尋常人遇上一位半路認親的野丫頭,為何沒有半絲疑惑,反倒表現得理所當然,這太說不過去了吧?」娃娃將心頭疑問朝龍步雲全盤托出。
「有理。」沒料到這丫頭看來野歸野、天真歸天真,觀察得倒仔細。
娃娃見龍步雲稱許的眼光,續道:「而且他對我凶,我才不要跟他一塊兒住,何況他身上有股好怪好怪的味道,我不喜歡。」她努努嘴,還是比較喜歡龍步雲身上的青青草原味。
才誇她聰明,她卻馬上說出這般孩子氣的話。
「是怎樣的怪味道?」
「我不知道,以前沒聞過,也或許只聞過一、兩回,所以形容不上來,但我不喜歡。」她的小手在鼻前揮了揮,表達她的厭惡。
那股味,像極了銅臭味。
龍步雲暗自回想著上回與皇甫冰川淺談的點滴,並未發覺這小丫頭所提及的怪味,但一瞧見娃娃的俏皮模樣,他也只將之歸為小丫頭的胡言亂語。
「既然你不回皇甫公子身邊,你現下在何處落腳?」龍步雲隨口一問。
「哪裡有樹就在哪落腳呀。」娃娃指著枝葉繁盛的樹上,她從小到大不知睡在樹上多少回,早就駕輕就熟。
龍步雲沒應聲,直到威脅恫喝完小男孩的泠溱回到他身後。
「咦?你不是那天藥鋪裡的小姑娘嗎?」泠溱也認出她來。
「你認識我?我不記得見過你。」娃娃回得理所當然。
「你當然不記得見過我,那日你的眼神全膠著在我大師兄身上,到後來還依依不捨。」恐怕連身邊究竟站了幾個人都毫無所覺咧。
「泠湊,誰讓你多嘴了?」
「我只是在勾回小姑娘的記憶。」
龍步雲不置可否地瞥了泠溱一眼。「咱們沒時間浪費,還有幾個地方待查,現在——」
他句子中最重要的四個字——馬上閃人——還來不及說出口,嬌嫩嫩的銀鈴嗓音搶先一步發言。
「你可不可以幫我找人?」娃娃的手又自動自發地纏上龍步雲的衣袖,握緊。
「找人這檔事官差中有專人司職,可惜那個司職的人不是我。麻煩你自個兒朝前走,第二條巷子右轉就可以看到衙門,自己去排隊登記。」龍步雲露出在師兄弟面前才會展露的溫柔笑意,嘴裡卻吐露著辦案時的冷峻及疏遠。
「我要你幫我!」
「為何非我不可?」雖然他領的微薄薪俸正是民脂民膏中的一小部分,但他已經很認命地在自己崗位上拚死拚活,自認這筆薪俸領得心安理得。現下她竟然要他在百忙之中再接下一件「雜事」,他可沒興趣和專司找人的衙門兄弟搶工作。
「我不要別人幫忙,只要你。」
好!真好的理由!有說跟沒說是一樣的。龍步雲撥去揪著他衣服的小手,纖纖五指隨即又朝衣裳的其他空隙襲擊。
「幫我啦!」
「別拉拉扯扯的!」
「你點頭答應啦!」娃娃把向來用在爺爺師父身上的撒嬌本領,照本宣科地套用在龍步雲頭上。
「嘖!」
泠溱笑看著大師兄與小丫頭一個像揮蒼蠅、一個卻努力不懈地糾纏,對於龍步雲的窘態感到有趣——看來大師兄遇上麻煩了。
「好!我幫你!」龍步雲大喝一聲,揪著娃娃的肩頭,將她推靠到石牆。「文房四寶!」
他一聲令下,衙役趕忙到鄰家店舖內張羅,半晌,蘸了墨的毛筆及紙張恭恭敬敬地遞上。
「拿著。」龍步雲將一臂之寬的白紙攤在她眼前,完完全全遮住了娃娃的視線,她只隱約從紙背瞧見墨筆在上頭揮舞,接著便是一柄薄利的匕首在紙張中央劃出一個四方格,讓娃娃困惑的臉蛋正巧鑲在其間。
粉嫩嫩的花顏在懸賞告示下顯得分外無辜。
「好了。」龍步雲調侃一笑。「你就乖乖站在這『懸賞』,你所尋找的人只要見著了這張告示,必會將你領回,到時請你發揮如此膩人的纏功,一輩子賴著他。」
「等——」娃娃的腦袋才探出數分便被龍步雲制止。
「告示不是不會說話的。」他伸出食指,停在距離她俏紅菱唇前幾寸,制止她的發問。
可是……這樣仿真能找到爺爺師父所提及的人嗎?
娃娃眼睜睜看著龍步雲走遠,只有他身旁的泠溱憂心忡忡地不斷回頭。
直到雙方各自化為遠方渺小黑點。
「大師兄,你為什麼要戲弄她?」泠溱急切的口吻中帶著滿滿的不諒解,他在娃娃眼中看到天真的信任,而大師兄競忍心戲弄她的信任?!
龍步雲嗤笑一聲。「任誰都聽得出來這只是戲言,倘若你是她,你還會傻傻地將自己當成告示,『貼』在壁邊嗎?」
+ + +
結果,她會。
梅月晌午,雨花濛濛。
龍步雲伏案振筆,正思索著連日來所查訪的點滴及其他兄弟搜羅的情報,還來不及落筆紙間,一串猛甩而至的水珠率先染濕了宣紙。
龍步雲頭也不抬,直接道:「泠溱,你難道不知道濕傘不能帶進屋內的道理嗎?就算你不知道,好歹也該有點良心,別將水珠甩得滿屋都是。」
他像個有耐心的長輩,教導無知後輩做人處世的大道理。
「我什麼道理都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滿口仁義道德,行為卻擺明了狼心狗肺!」泠溱出口便沒有好話。
龍步雲眨眨眼,無辜受難的神情讓人很難聯想到「鐵血神捕」的美稱。
「很少聽到你這麼嚴厲地指責人,也很少聽到有人用『狼心狗肺』來讚美我。」龍步雲瞄一眼廳堂上懸掛的區額,上頭提的字眼可是與狼心狗肺全然相反的詞彙——忠肝義膽咧。
「你知道我剛剛上哪去了?!」泠溱雙掌使勁地拍在桌上。
「不知道。」他又不是泠溱肚子裡的蛔蟲,也沒成天跟在他屁股後頭打轉。
泠溱深吸口氣,因為他明白動怒只會氣死自己。「我方才奉王師爺之命,上了一趟西市,途中經過張貼告示的石牆。」
「嗯哼。」龍步雲發出回應,以示他有認真地聽進泠溱的話,左手一揚,抽掉方才被泠溱弄濕的紙,繼續忙著揮毫。
「被你戲弄的小姑娘仍站在那裡。」
泠溱的話成功地讓龍步雲一怔,絲毫不覺蘸了濃墨的筆尖正滴落著墨淚。
「什麼?」
「她還在那裡。」
「她還在那裡?」龍步雲劍眉一攏,「那是兩天前的事了。」
「沒錯,所以你摸摸自個兒的良心,是不是配得上狼心狗肺這四個字?」
龍步雲垂眸,再換上一張紙,揮毫。
「你為什麼沒反應?」
「我有反應,我已經承受良心的譴責。」他點點自己的心窩處。「改日再遇上那姑娘,我會親自向她賠罪。」只是他沒料到天底下競有如此蠢呆之人。「我相信泠弟弟已經告訴那姑娘一切只是戲言,並打發她回去,不會放她在霪雨霏霏中挨餓受凍,是不?」
「我說了,但她不相信我,她只信你。所以她仍站在那裡。」泠溱加重語氣,並將濕傘丟放到整疊的紙上。「傘拿去。」
言下之意便是要龍步雲移動雙腳去將小姑娘接回來,即使不接人,也得明明白白告訴小姑娘這一切只是戲言,否則——
「她不會傻到一直等下去。」龍步雲輕聲道。沒有人會這麼傻……
「她會。」泠溱堅決反駁。
龍步雲的視線由窗外豆兒大小的雨滴落到傘上,回到泠溱堅決的臉龐,再落回窗外遠遠的彼方——記憶中,兩天前那張懸賞告示下的嬌俏容顏……
是的,她會。
雨花冷得教人直打哆嗦,衣裳沾了雨水,就像一片貼在肌膚上的冰,更是凍得教人直發抖。
娃娃拎著那張又濕又糊的紙,不斷將身子往冰冷石牆貼,想藉著簷下承雨水的屋溜來避雨,只是擋得了頭頂上的雨水,卻避不掉濺地而起的跳動水珠。
「繡鞋浸了水,裙擺也濕濕地貼在腿上,真不舒服。」
她一不小心,弄破了紙角,急忙換邊再抓,兩袖早已浹浹地滴著黑水——
雨水沖掉紙張上的黑墨,流滿她雙手。
「這樣真的有人會來找我嗎?還是會像那個泠溱小哥哥說的……」
泠溱小哥哥說龍步雲只是欺騙她、戲弄她,壓根等著看她笑話。
泠溱小哥哥說再傻再笨再蠢的人也能輕易聽出龍步雲語氣中的調侃。
泠溱小哥哥說別再等下去,不可能有人來接她回家。
泠溱小哥哥說……
娃娃搖搖頭,甩去腦中混沌的字字句句,眼眸間仍是強烈的信任。
迷濛雨間,行人稀少。
她望了望遠方,又低下頭。
「好想嗑瓜子噢……」她動了動又酸又麻的雙腳,左磨右蹭地擺脫濕透的繡鞋,腳趾繼續努力地褪去羅襪,讓光潔的裸足踩在小小水窪之間,腳踝上的玉鈴鐺清脆,玎玎作響。
使勁踩進水窪,噴濺出水花,她因這樣小小的舉動而發出輕笑。
突地,娃娃抽抽鼻翼,抬頭。
傾盆大雨沖刷不掉由遠而近的清淺香味。
蒙雨、只傘、孤影——
是龍步雲,是她想見的人,但卻不是她要找的人。
他停駐在娃娃面前。
「我還沒有等到那個姓『皇甫』的人來接我。」她嘟囔著,嗓音像是懊惱,不帶任何埋怨。
「不會來了。」龍步雲以紙傘為她遮雨。
「可是你說過……」
「我只是在戲弄你。用這種蠢方式,一輩子也找不到你要找的人。」他以強迫手勁使她放下那張糊成一片的懸賞告示,驚覺她的肌膚既冰又濕。
「你是……戲弄我?」果真如同泠溱小哥哥所說?
「沒錯。」
娃娃咬著下唇。「可是……我很相信你……」
為什麼?爺爺師父不是說過,只要她全心全意相信一個人,那個人必定也會掏心挖肺地對待她?是爺爺師父說謊嗎?不,不可能,爺爺師父從來不騙她的……
她的衣裳有大半是濕淋淋的,髮梢不住地淌落冰冷的雨珠,原先粉嫩似櫻的雙頰因低溫寒雨而凍得蒼白。在那雙愕然及難以置信的烏瞳注視下,龍步雲內疚得幾乎想一頭撞上石牆,以謝她的全盤信任!
「為什麼?」為什麼要戲弄她?
「不為什麼。」
他才想問她為什麼咧!為什麼她會蠢到這種地步?!為什麼會將他的戲言當真?!為什麼……會如此信任一個才見過兩次面的陌路人?!
直到此時此刻,她眼底的信任未曾減少絲毫,眼巴巴地等待他昧著良心再說句「我沒戲弄你」之類的安慰謊言。
「走。」龍步雲不想再開口解釋,他也毋需解釋什麼——因為他的的確確傷害了她。
「走去哪……」娃娃整個嬌小身軀被突來的香氣緊緊包圍,攬在龍步雲溫暖的懷抱之中。
還沒有人來接她……
只除了他。
「再信我一次。」龍步雲只低啞地說了這句。
娃娃眨眨圓眸,來不及反應,龍步雲已率先一步領著她離開張貼告示的石牆,她的雙腿因久久站立在寒溫的風雨中而僵直難行,龍步雲索性像懷抱稚齡奶娃般一把抱起她,讓她雙手環著他頸項,螓首枕靠在他肩窩,他另只手撐著傘,大雨滂沱間,健步如飛地奔回宅邸。
香氣越來越濃郁,就在僅差幾寸便能觸及的溫熱肌膚裡透出來的香氣……
包含著內疚、急切,以及淺到幾乎無法察覺的關懷。
娃娃突地笑了。
泠溱小哥哥,你錯了噢,龍步雲沒有騙我,我的的確確等到了人,也等對了人——娃娃開心地想著。
再信我一次。
「好。」她埋首在他因急奔而飛揚的黑髮間,喃喃自語。
我相信你。
最後一句答覆輕鎖在緩緩陷入沉睡的眸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