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你言聽計從 第九章
    哈士奇,不擅長獨處,需要比一般犬類花更多的時間陪伴它,讓它不覺得寂寞,被孤單侵蝕的哈士奇是非常可憐的。

    或許你擁有許多足以分散你注意力及關愛的人事物,對你來說,它只是你擁有的其中之一,但你卻是它僅有的一切。

    「……是這樣的,你爸爸生日,你可不可以撥個空回來吃飯?」

    「你不用這樣小心翼翼跟我說話,你怎麼對……妹妹說話,就怎麼對我說話吧。你是說星期五嗎?我那天會請假回去。」

    賀世祺一邊以肩頭夾著手機,一邊盯著筆記型電腦輸入資料。

    電話是滿媽媽打過來的,她說話的態度很親切,但太過客氣,不像一個母親對孩子該有的態度,但他能體諒,畢竟他是新認的兒子,他的個性和習慣,滿媽媽並沒有很清楚,所以交談時,她過度的在意,反而讓人不自在,他試圖輕鬆的與她說話。

    「會不會太麻煩你?」

    「一點也不麻煩,蛋糕由我這邊買,你不要再多買一個。」

    「好、好,謝謝。」

    唉,看來短時間內,「他的」媽媽還是會用謹慎多禮的語氣跟他應對。

    「呀!我要跟小意說一聲,不然她也會買蛋糕回來!」

    「你順便跟她說,我那天接她一塊回去。」賀世祺話一說出口就立即後悔,想見她、不該見她,想見她、不該見她……這兩個矛盾的念頭還在衝突著,他不該自己製造見面的機會,捫心自問,他已經能心無波瀾的面對她嗎?

    見鬼的心無波瀾!

    「也好,你們一起回來,小意就不用轉車再搭客運,我跟她說。」

    「嗯……我十一點去接她。」罷了,反正說都說了,也收不回來。

    「我知道了。那我不吵你,你要記得早點睡,自己的身體要顧好,不要太累。星期五那天回來,媽再替你好好補一補。」

    滿媽媽收了線,繼續打電話給滿意。

    「小意,有沒有忘記星期五是什麼大日子呀?」和滿意講話時,滿媽媽顯得輕鬆自在許多。

    「沒有,我知道是爸的生日,我已經排休了,蛋糕我會買回去。」滿意這陣子雖然過得有些渾渾噩噩,但不表示她只會一昧的悲傷,完全不顧週遭的人事物。她同樣要到幼稚園帶小朋友唱歌跳舞,,她同樣要將小朋友一個個平安送回各自的家門口,將他們親手交給父母,她沒有權利因為自己遭遇到的打擊就理所當然的犯錯或失誤。

    她會在一個人的時候輕輕哭泣,也會在看了挑動情緒的影片時埋首歎氣,生活卻還是要過下去。

    「蛋糕你哥哥會買,你們不要重複帶兩個蛋糕回來,還有,那天你哥要去接你,十一點,記下來吧。」

    「我哥?是……家賢哥嗎?」滿意希望聽到的答案是肯定的。

    「怎麼可能?!我壓根不敢冀望家賢會回來,他巴不得和我們劃清界限,我打電話去給他,想關心他過得怎樣,他竟然以為我是要去向他要錢!不提他也罷——是世祺。」

    這名字讓滿意心臟一緊,胸口彷彿挨了一記硬拳,疼痛不已。

    「……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她不敢見他,雖然她知道勢必要見面,就算不搭同一部車,也會在桃園的家裡見到,可是家裡至少有爸媽在,她會顧忌他們,不會說出太離譜的話,要是只有他與她共處……

    她怕會管不住自己的嘴,說出不對的話,例如——

    她可以什麼都不要,只想跟他在一起,就算見不得光也無妨……

    太混蛋了!太自私了!太不可原諒了!

    對他說出這些,不是擺明要他為難,也讓爸媽為難嗎?

    「坐你哥的車回來比較方便又安全。怎麼了?那天他載你回台北時,你和他處得不好嗎?你討厭他嗎?」真糟糕,兒女的感情沒能培養好,做父母的最不樂見這種情況。

    「沒有的事,你不要亂猜……我只是不想太麻煩他……」

    她若能真的討厭他,就不會覺得痛苦了……

    「媽知道你和他還不熟,一起坐車回來會比較尷尬,但是如果我們不主動親近他,他不是太可憐了嗎?媽總覺得他看起來有點落寞,不知道會不會是我們和他之前的父母相比起來比較差?」

    「他不會這樣想的。」

    「他跟你說過嗎?」

    「沒、沒有,我自己感覺出來的。媽……你跟他說,我自己回去就好了,蛋糕我會記得不要買,叫他不要來接我。」

    「可是他都開口了,拒絕他很不好意思耶……」

    明明是他說過再見到她,會讓他覺得痛苦,為什麼又要讓兩人有獨處的機會?她弄不懂他的心思……難道他已經能若無其事的和她當兄妹了?

    「小意,不要任性了,等哥哥去接你好不好?」說服女兒比說服不熟的兒子還要容易,所以滿媽媽還是對滿意下手,試圖改變她的心意。

    「……好吧。」滿意只能妥協,不然太刻意和賀世祺保持距離,反而不像平時那個容易與人打成一片的「滿意」了,更可能被母親看出破綻。「我會在家裡等他來接我,再一起回去。」

    「這樣才對嘛。一路上順便關心、關心他,聽說他回去賀氏集團的公司上班了,不知道和家賢處得好不好?你問一下他的近況,回來再偷偷跟媽說,有沒有聽到?」

    「哦……」她還是從滿媽媽口中才知道他的近況,原來他回去了……

    結束與滿媽媽的對談,滿意思索著星期五那天,要怎麼面對他。

    她希望自己,能笑著喊他一聲哥哥。

    ※※  ※※  ※※

    星期五,天氣晴朗。

    滿意背著小背包,提著親手做的三明治,在樓下等待賀世祺出現。

    她臉上掛著的笑容,是她這幾天苦練的成果——一秒內擠出甜甜笑容。一輛車駛過來,她咧嘴笑著,但那輛車沒停下來,開往巷尾,不是賀世祺。她笑臉微僵,恢復苦瓜臉,五分鐘後,第二輛藍色的車子開過來,她又笑,但車子還是咻地奔離,只剩飄散在巷內的黑煙回敬她的笑靨。

    「怎麼還不來……我笑得好累了,等一下笑不出來怎麼辦……」遠遠又看到車子,滿意又彎眼淺笑,隨即在車子與她擦身而過時,笑容垮了下來。

    又不是他……

    望著手錶,十點半,她太早下來了,可是待在家裡又待不住。

    她不斷在心裡演練著今天與他見面的模擬情境,一見到他,她會先送他一記微笑,不說好久不見,只喊他哥哥,然後坐上他的車,將三明治拿來當午餐,話題就以她爸爸去年過生日的趣事開始,邊吃邊聊,然後十分鐘,不,五分鐘內填飽肚子,接著就到了睡午覺的時間,她連小被子和小抱枕都準備好了,有了這個借口,她可以光明正大的溜到後座去躺平睡覺,一段路到桃園不用太久,睜開眼迎接她的就是可愛的父母——完美的作戰計畫,取名為「一路睡到桃園大作戰」!

    目前的她,只能做到這樣了,也許再過幾個月或是幾年,她就能開開心心和他一路聊到桃園,現在不能太強求,她努力過了,真的。

    她連回程都計畫好了,叫「一路睡回台北大作戰」,完美無瑕。

    「你這麼早下來等我做什麼?我到了會上去按電鈴呀。」

    賀世祺高大的身影出現在她身旁,唇角有笑,淡淡的,似乎被她此時呆楞的有趣模樣給逗得頗樂。

    「呀……你——」

    「她沒跟你說是十一點嗎?」賀世祺暫時還無法喊滿母一聲媽,只是淺淺的以「她」帶過。

    「有呀。」滿意終於想起自己應該做什麼,她連忙擠出練習好久好久的笑容面對他。

    「你臉部抽筋嗎?」對他做什麼鬼臉?

    「我明明就在笑!」沒看到她的嘴咧得開開的,露出可愛的牙齒。

    「別想用強顏歡笑打發我,看到我笑不出來就不要笑。」

    「我可以笑得出來!」

    「如果是你現在這種假笑,你還是臭著臉算了。」

    滿意扁扁嘴,有種被看穿的窘態,她不知道自己現在的笑容在他眼底像什麼,真的很醜,很難看嗎?

    「我有方法讓你打從內心真正的笑出來。喏,笑給我看吧。」

    賀世祺將一團毛茸茸又溫暖的東西塞進她懷裡,她還反應不及,臉蛋已經被舔洗得亂七八糟。

    「汪汪汪汪——」

    「喂,節制一點。」賀世祺嫉妒地冷斥,別過頭去,強壓下也想衝過去分一杯羹的慾望,他不想和小瘋狗爭食一塊美味的肉,大人和小狗搶,怎麼想都覺得很低級。

    「寶寶?!寶寶——」滿意驚聲尖叫,真如賀世祺所言,她開心地笑,也開心地哭了,抱著寶寶直蹭,將臉孔埋在它柔軟的狗毛問。「你跑到哪裡去了?怎麼可以趁我不注意就偷偷跑出去?!壞狗狗!你不知道我會有多擔心嗎?!我還大街小巷貼你的照片找你,我好怕你一迷路就不會回來了——」

    「嗚汪汪!」

    「它可能是跟著我走了,我是幾天之後才在家門前看到它,抱歉,應該打電話跟你說一聲。」

    「你害我好擔心……」

    「對不起。」

    「我是在跟寶寶說話啦!」

    真是人不如狗。賀世祺只能摸摸鼻子不吭聲。

    迷途的狗,回來會得到主人千般寵愛,迷途的人呢?

    她明明就近在咫尺,就在伸手可及之處,為什麼他不能觸碰她?他比那條小瘋狗更思念她,更想撲進她懷裡,更想對她撒嬌,更想對她訴說這些日子的點滴心情,為什麼他不能?

    真痛恨在這種時候,自己不能變成一隻哈士奇——如此一來,他就能大剌剌讓她擁抱著、磨蹭著,他也能舔去她臉龐的眼淚,而不是像現在,只能滿懷想要宰掉小瘋狗的妒恨,看著眼前一人一狗的團圓畫面——看著他們團圓,更發現自己一無所有。

    「謝謝你。」

    賀世祺不以為滿意在跟他說話,有了方纔的教訓,他沒搶著應聲,只是看著她的臉出神,直到滿意再度向他道謝,他才挑動眉宇,緩緩掀唇。

    「你在跟我說話?」

    「這裡除了你以外還有別人嗎?」

    「我以為你還在跟它對話。謝我什麼?」

    「你把寶寶照顧得很好,謝謝你。」

    賀世祺輕聳雙肩,一副「這是小事,不足掛齒」的慵懶姿態。

    「但是你好像沒有把自己照顧好……」滿意小小聲道。

    他西裝筆挺、儀容乾淨,整體打扮挑不出半點毛病,人同樣高瘦有型,沒有頹廢,沒有沮喪,但是在她眼裡,她看到的不是這樣的他,而是透露著若有似無卻又極力掩藏的孤單。

    「放心吧,我照顧自己比照顧那條狗還用心。」賀世祺給她微笑,要她安心,別為他操心。

    謊話,這是謊話。滿意咬住想戳破它的衝動,努力克制自己。難道她想聽見他說他過得不好,失去她,讓他的人生毫無意義?若是他真的這樣說,她以為憑現在的她能安慰賀世祺嗎?她拿什麼安慰他?一個妹妹的關心?!

    她應該要為了他說的謊話而鬆一口氣才對……

    他有好好照顧他自己,這樣不是很好嗎?

    「倒是你,打電話給我,哭成那副模樣又逕自掛掉,你時常哭嗎?」

    滿意倒抽一口涼氣,她就是擔心賀世祺會追問這件事,沒想到他還是問了,唉。

    「我只是……那天看了一部電影,太感人了,忍不住跟著裡頭的女主角一起哭……那是有感而發,是因為情節太催淚,一時之間找不到人說話,加上寶寶又跑不見了,我才會……才會所有的情緒一發不可收拾。」

    那部電影,最後是好結局,男女主角誤會冰釋,快樂的相擁。但她卻哭了,在只有她一個人的屋子裡哭了,像個笨蛋似的,哭得不能自已,她不記得自己為什麼拿起電話,為什麼撥下他的手機號碼,也不記得自己哭哭啼啼的對他說了什麼話。

    滿意覺得好丟臉,她那夜的失態就像自打嘴巴一樣。

    「下回找個人陪你看電影吧,一個人看,太寂寞了。」他伸手揉揉她的發,驚覺自己根本就不滿足於這樣的觸碰,快速地收回手,轉頭背對她。「走吧,我們回家去。」

    滿意有股想歎氣的慾望,看著他高大的背影,她好想跑過去抱住他,將他的空虛填得滿滿的,她好捨不得看他這個樣子……

    「滿意?」賀世祺替她打開車門,回過頭覷她。

    他開的是後座的車門,而不是前座。

    她愕然望著他,他只淡笑道:「這樣你會比較自在吧?」

    滿意沒回答,低著頭,抱著寶寶鑽進後座,賀世祺也上車,發動車子。

    「我聞到食物的味道,是三明治?」

    「嗯,我想一路上可以先吃點午餐,你要不要吃……」

    「開車不方便,你吃就好,我不餓。」他戴上太陽眼鏡,阻擋接近中午的炙陽光線。

    滿意打開餐盒,裡頭擺放的三明治看起來清爽可口,軟軟白白的吐司中間夾著翠綠的生菜、嫩粉色的培根、黃澄澄的蛋,顏色搭配得十足吸引味蕾。她記得他喜歡吃這樣的三明治,好幾次他們出遊,她都是做這種簡單方便的食物,那時覺得好好吃,兩個人還會爭著要搶最後一塊,可是現在她放進嘴裡卻嘗不出半點味道……

    「吃飽後就在後座睡個午覺,到家我會叫醒你。」賀世祺的聲音從前座傳來,他按下音響,讓悠揚的輕音樂流洩在車內。

    滿意聽懂了。原來他也一樣擬訂了作戰計畫,既然如此痛苦,當初他不要開口說要來接她,讓她自己搭客運回去就好了,何必讓兩個人盡其所能想度過這一段路途的尷尬?

    滿意只咬了半口三明治就不吃了,關上餐盒蓋,將它收在紙袋裡,再從背包裡拿出小被子抖開,蓋在自己身上,寶寶也鑽進她身側窩著,她曲膝側躺在後座,如他所願的「睡午覺」。

    賀世祺放慢車速,保持車輛的平穩,避免突如其來的緊急煞車打擾她的睡眠,所幸今天並非假日,路上的車輛不會太多,尤其上了高速公路之後,順暢得不得了。

    他當然知道最聰明的作法就是避免與她同車,可是他忍不住,他好珍惜能和她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就算只是她默默睡著,他都心滿意足,空氣裡有她的味道,他一呼吸,都能想像這一口空氣曾經被吸進她的肺葉……

    真卑微,但他竟然因此而覺得感動。

    車速慢慢的,時間慢慢的,他還不著痕跡繞了幾條路,拖延回家的路程。

    可是再遠的路,仍有盡頭。

    他在一個小時又二十五分鐘後,抵達桃園家門口。

    他停下車,摘下墨鏡回頭看她,她埋在小被子裡,整個人都被蓋住。

    「滿意,到家了。」他的聲音有些沉啞,輕喚著她。

    她一動也不動,睡得這麼沉嗎?

    「滿意,醒一醒。」他伸手去搖她,碰到小被子的同時,他皺起濃眉,解開安全帶,開車門下車,再打開後車門,傾進半具身軀。

    「滿意……」他小心翼翼地扯開薄被,有一道力量與他對抗,雖然微小但又堅持,他耐心且不放棄,一邊輕哄她,一邊加強手勁,一寸寸將薄被往下扯開,露出滿意那張已經不知哭了多久的臉蛋,她臉頰的水濕已經分不出是悶出來的汗水或是淌流的淚水,弄糊她微微鬈曲的髮絲,她咬住所有的聲音,即使他看到了她的狼狽,她也不要讓他聽到她的哭聲。

    她哭了多久?從她一躺下就開始掉淚嗎?

    他抱起她,一手撐在座椅上,一手將她的螓首按在肩胛。

    「我下次不會再自作主張,讓你這麼為難,對不起,回台北的時候,我會跟她說,我有事要先走,讓你自己搭車回來,我不會再讓你難受。」他不該只顧及自己,只因為自己想擁有與她共處的時光而忽略她承受的壓力。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她伸手抱住他的頸,哇哇大哭。「你這樣子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本來的『一路睡到桃園大作戰』也是這樣打算,可是你搶走我的劇本!但是真正按照劇本走時,我又覺得好難過……我們本來不是這樣的!我們明明很高興看到彼此!以前、以前只要能和你見面,我都好開心……我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她與他,誰也沒犯錯;她與他,誰也沒有先不愛誰;她與他,還沉浸在愛情的悸動裡;她與他,誰也都還沒跳脫出來;奔跑的步調開始凌亂,她與他卻還沒有停下來,所以踉踉蹌蹌,所以跌跌撞撞……

    賀世祺也想像她這樣大聲吼著、問著,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如果是因為背叛、因為個性不合、因為誤會,至少還能找到釋懷的理由,明明還深深愛著,卻要逼彼此退開,她不甘心,他又何嘗不是?

    賀世祺尋到她的唇,將她嘗入口中,滿意原先還有掙扎,混沌的腦子裡還隱約提醒自己兩人的兄妹關係,但是他的味道及溫柔竄進鼻間,熟悉的滋味幾乎讓她鼻頭一酸,她不想放開他,她就是後悔之前放開了他,這一次,她要拋下那些道德、那些顧忌,回吻住他。

    得到她的回應,賀世祺低吟,也不再忍耐,細啄轉變成熱吻,探索久違的甜蜜。

    「你們在做什麼?!」

    抽息與驚叫聲同時自車外傳來,賀世祺與滿意離開彼此,看到的卻是滿家父母愕然鬆開滿手的蔬菜水果,站在不遠的地方瞠目結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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