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你言聽計從 第六章
    哈士奇,天生具有暢快奔馳的本能,活動量超大,一跑起來大部分不會去顧及被它拖在身後氣喘吁吁追趕的可憐主人,一旦忘了綁上狗煉,他會快意在草皮藍天下狂奔,然後,將自己弄丟。

    收容所撿拾頻率最高的名犬,哈士奇可說是數一數二,歸巢性低得令人汗顏。

    「你(你)怎麼穿這樣?」

    賀世祺與滿意在樓梯間相遇,他正要到她家接她;她正要到他家集合,兩人同時為對方的衣著發出驚呼。

    「我們好像穿得太正式了。」他與她又異口同聲,接著噗哧一笑。

    瞧瞧他們,一個穿西裝打領帶,一個搬出家裡最正式的小禮服,活似要參加什麼在五星級飯店舉行的大型宴會一樣。

    「要不要回去換件輕便的?」滿意提議道。他們只是要去見彼此的家長罷了,搞得好像要去訂婚,總覺得有點小題大作。

    「不要,你穿這樣很好看。不要抱狗更好看。」最大敗筆就是胸前那條哈士奇,失敗中的失敗,破壞整體美感。

    「汪!」抗議。

    「我媽交代我要帶寶寶回去給她看,寶寶是我們家另一隻哈士奇生的小孩,剛好一塊回去團聚。對了,你問到你父母親的地址了嗎?」

    「嗯。」

    「住哪?」

    「桃園平鎮。」

    「和我家在同一個地區,那太方便了,先去拜訪你父母,再到我家,我媽說要請你吃晚餐。不過,她說我家今天有重要的客人來,你不會介意吧?」

    「當然不會。是什麼重要的客人?」

    滿意聳肩,「我不知道,只是聽我媽的聲音好像很高興又很緊張,有種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感覺,所以她說就算我今天本來沒打算回家,她也會硬叫我滾回去,不能缺席。」

    「不會是替你安排相親吧?」聽起來事有蹊蹺,不太單純。

    「不會吧!」被他一說,她也覺得有可能……「萬、萬一是的話怎麼辦?」

    「那你最好趕快報警,因為我會在你家痛打他。」報警逮捕現行犯。

    「我有跟我媽媽說我要帶男朋友回去,她應該不會這麼不給你面子才對。」滿意被他挽著手走,她以為他要去牽腳踏車,沒想到他停在一輛轎車前,打開車門將她送進去。「等、等等,怎麼會有車?」

    「不然你以為我們要踩腳踏車去嗎?那麼別說是晚餐了,我們可能連趕著去吃明天的早餐都有困難。」他幫她拉妥安全帶,扣上。

    「但是——」

    「我昨天打電話回去問我親生父母的資料,我爸堅持叫人把我的車開過來,他說騎腳踏車成何體統,有錢人鄙視平民百姓的交通工具就是那種嘴臉,不過我接受他的說服,與骨氣無關,我現在做事情只選擇高興不高興,有車開,當然高興。」車子都開到他家樓下了,他也不想耍什麼清高,了不起開下去桃園一趟,回來時把油加滿,順便再把加油站送的面紙都送給老頭子當租車的利息。

    「他們也很關心你這趟與親生父母相認的事。」畢竟這麼長久的親情還是生了根,不是說斷就斷,賀世祺的一切,賀家兩老仍懸掛於心。

    「他們就是愛瞎操心。」賀世祺從另一邊上車,口氣像埋怨,但又多了一點笑意。他繫好安全帶,將車子開出停車格,駛離小巷子,「把窗戶關上,省得那隻小瘋狗跳窗跑出去,聽說這種狗是路癡,丟了也不會認得路回家。」

    「哈士奇的歸巢本能在狗類中算是很低的,因為它們太愛玩、太愛亂跑,等它們跑累了停下來,才會發現自己已經身處陌生的環境中,被它遠遠拋下的主人早就不知在哪裡,所以它們想回來也很難。」滿意摸摸寶寶的腦袋,它被撫摸得很舒服,瞇瞇地合上眼。

    「我一點都不驚訝。」它的蠢,他親眼見識不少。

    寶寶聽懂他在罵它,耳朵扇了扇,杏仁般的狗眸瞄他一眼。

    「我家以前就走丟兩隻哈士奇,它們一迷路就很難找得回來……」

    「蠢狗。」

    「汪!」

    「身為狗還會迷路,真是奇恥大辱。」

    「汪汪!」

    「你難道沒聽過狗就算被帶到很遠的地方棄養,都還會自己千里迢迢地跑回飼主家嗎?狗中之恥。」

    「嗚汪汪汪!」

    「你們兩個在吵架。」滿意咯咯笑道,看著男人與小狗對罵,語言方面絕對不通,卻又吵得有模有樣,你吼一句,我吠一聲,偏偏兩個人——不,一人一狗又認真到不行,讓原本應該擔負起勸架重責的她只能在一旁悶笑。

    「誰會幹這種蠢事?!」

    你呀,懷疑呀?滿意笑著不敢說,希望現在的輕鬆氣氛能一直持續下去,陪他去見他父母時,他也同樣能維持此刻的心情。

    車程約莫五十分鐘,他們一路上閒聊著,她說著她父母的個性,想替他惡補一些討好他們該注意的細節——例如,在她媽媽面前絕對不能露出一絲一毫嫌惡哈士奇的表情,因為她媽媽超愛狗,也認為愛狗的人不會是壞人,想博取她媽媽的歡心,先諂媚家裡的狗兒子最實際。

    也陪著他練習看到親生父母時第一句話該說什麼,是「初次見面」還是「我回來了」……

    不過,當滿意看到眼前越來越熟悉的街景,她終於發出疑問:「不是說要先去你父母家嗎?」

    「沒錯。」

    「可是這是往我家的方向呀!」剛剛經過她童年就讀的小學。

    「這麼巧?原來我爸媽和你們住在附近,說不定他們還互相認識哩。」本來還以為都是住在桃園平鎮,竟然連路段也一樣。「292巷——」

    「我家也是292巷!」

    「哦?」同一條巷子。「15號——」

    「我家也是15號!」

    「住同一棟!以後當親家很方便,我看看是住幾樓——」

    滿意的聲音有點啞,也無法平穩。

    「……15號是獨棟的房子,雖然有三層樓,但是三層都是我家的。」

    桃園的地價不算太貴,加上她家又偏鄉村,周圍農田比房子多,房價還算中等,在她居住的那一區,幾乎所有住戶都是獨棟的房子,二樓至三樓居多。

    滿意與他互視,車內原有的好氣氛為之凝結,緊繃得彷彿只要有誰開了口,就會扯斷好不容易維持住的平衡,連寶寶也懂得察言觀色,埋在主人的臂膀間,嗚嗚細吟。

    「292巷15號,是我家……」

    震驚。

    如果現在對著天際大吼幾句粗鄙的髒話不知道會不會被雷劈死?

    賀世祺非常非常非常的想試看看。

    反正他情願被活活劈死,也不想去面對現實。

    一旁的滿意已經哭掉了兩三張面紙,她十指絞擰著小禮服裙擺,臉上的淡妝差不多全在擤鼻涕、擦眼淚時抹糊了,寶寶急得想伸舌替她舔眼淚,仍阻止不了她的傷心難過。

    賀世祺也想安慰她,讓她不要哭泣,但是他該說什麼?!

    原來你是我那個抱錯小孩的糊塗父母生的妹妹?

    我們是一家人?

    叫聲哥哥來聽聽?

    他們仍坐在車上,家門口就在眼前,誰也沒有下車去按電鈴。

    賀世祺低低的咒罵一聲,拿起手機撥號,一接通他便大吼:「你給我的地址是錯的!再給我一次!」

    他拒絕去相信,一定是他聽錯了,再不然就是老頭抄給他的地址有誤,總之絕對不會是292巷15號!

    「我就告訴你地址是錯的!不是這一個!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搬走了……會不會是292號15樓?你是不是把『巷』和『號』看錯、抄錯了?!好,你叫那傢伙直接跟我說。喂,是292號15樓吧?你確定你以前那個家是在桃園嗎?還是在台中?高雄?綠島?!姓賀的——」賀世祺火氣正旺,根本無法維持住好口氣,他對著正牌的賀家少爺吼問,但也是立即的,他瞠大了眼,完全靜默下來。

    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正牌賀家少爺在還沒改名字之前,就叫「滿家賢」,只是他太習慣他後來的名字「賀家賢」,所以竟然忽略了這點!

    賀世祺無言,緩緩切斷通訊,他屏著呼吸,只要吸氣便覺得胸口窒礙鬱悶,他轉頭望向滿意,終於還是輕聲一歎,將不停哭泣的她抱在懷裡。

    「早知如此,我就不會來了。」

    他可以放棄找回親生父母的機會,卻不甘心放棄她。

    我們回去吧,回到那個還不知道事實的時候,回到兩人還是戀人,正想要開開心心享受彼此愛情的無知時候——他多想這樣說,只是話梗在喉頭,以為自己可以輕鬆地說出來,卻發現它好苦澀,卡著發出酸軟的疼痛。

    車窗玻璃被幾下輕輕敲擊發出微弱聲音,震醒兩人。

    車門外,站著每隔五分鐘就跑出家門等待親生兒子回來相認的滿媽媽。

    她從昨夜接到賀世祺說會回來拜訪的電話之後便無法入眠,這個兒子是她從未曾見過,卻又真真實實懷胎十月生下來的骨血,她期待著,也擔心著,一大早買完菜回到家,她便不敢出門,就怕錯過他的電話。她守著電話,守著門口,只要有一點點動靜都會讓她驚覺,連丈夫的安撫也無法使她鎮定下來。

    當她注意到門外停著一輛陌生車牌的轎車,從車外又看不見車內情況,一開始只是多看它幾眼,但想想又覺得懷疑——會不會是她的兒子已經來了,卻不敢進門,所以停在屋外?

    將近十幾分鐘過去,那輛車既沒開走也沒熄火,這讓滿媽媽終於忍不住上前來敲車窗。

    她想,確定一下也能讓她安心。

    「是我媽……」滿意嚇了一跳,顫顫說道。

    賀世祺扶住她的臉龐,快速地吻了她,一次、兩次。

    「滿意,我們回去好不好?就當我們沒有來過,現在掉頭就走,好不好?」賀世祺問著,他握住她的手,要她將視線定在他臉上。

    他是認真的,忘了這一切,忘了他們到這裡的目的,他與她只要忘了,就可以像之前一樣快樂,單純的喜歡她,也單純的被她喜歡,他只求這樣,其他的,他都不會再貪心妄想。

    「可是……你可能是我的親哥哥……」滿意整個腦袋亂烘烘的,除了哭之外,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也就是說,我們到此為止了?」

    滿意將臉埋在掌心,手裡一片濕濡,她不點頭也不搖頭,她沒有辦法在這種混亂的時刻作出任何決定。

    「我出了車門,一切就都結束了?」

    「你不要出去!不要現在出去!我……我們先離開這裡!」滿意抱住他的手臂,不讓他打開車門。門外有她的母親,只要一出去,就真的什麼都成定案了。

    「好。」賀世祺踩下油門,將車子加速駛離,遠遠拋下仍困惑遙望著他們的滿家媽媽。如果可以,他希望一路飆回台北,逃開現實。

    可是滿意的手機卻在此時響起,來電顯示跳躍著「可愛的家」。

    輕快的兒歌音符變成驚心動魄的沉重,一聲一聲都是催促。

    滿意抹著彷彿流不幹的眼淚,接通電話。

    「喂,小意呀?你到哪裡了?」

    「還、還在路上。」

    「你在哭呀?鼻音好重。」

    「沒、沒有呀。感冒吧。」

    「你還要多久才會到家?」

    「嗯……不知道……」

    「媽本來還以為你會早一點的,媽現在很緊張,想說你要是回來了,也好幫我壯壯膽、拿拿主意。媽都還沒跟你說家裡發生的大事,因為媽不知道怎麼開口,好幾次想說,又怕是烏龍一場……就是你哥呀,他……他不是我們家的孩子,出生時抱錯了,結果你哥一知道生父是有錢人,馬上就去認祖歸宗,現在連家都不回了,養這種兒子還真的不如養一條狗好……」

    滿媽媽拿著無線話筒在門口張望,仍是左邊、右邊不斷盯著,可能是覺得和滿意說些話,比較能分散她的惶恐,所以她話匣子一開便停不下來。

    「也不能怪家賢啦……聽到他是賀氏集團的獨子,我也嚇了一大跳,你有沒有嚇到呀?很驚訝哦?媽媽昨天接到那個被賀家抱回去的孩子打來的電話,他說他想回來見見我們,媽當然很高興,不知道那孩子現在是什麼模樣?個性會不會被有錢人寵得很勢利?會不會看不起我們這種小康家庭?媽從昨夜就一直想、一直想,說不定他長得很像你爸呢……」滿媽媽說得又悲又喜,為人母的欣然及惶恐全都交織在語調裡。

    滿意終於咬不住嘴裡的嗚咽,對著手機哭出聲來。

    「小意?!你怎麼了?!嚇到了是不是?!媽也不知道這種事會發生在我們家,我們和家賢都當了三十年的家人了,現在說沒血緣就沒血緣,媽也很想哭呀,嗚。」滿媽媽在手機另一端也哭得唏哩嘩啦,「不過媽還是想見見自己的親生兒子,畢竟……他是媽辛辛苦苦才生下來的,生他時差點難產,結果還不小心被別人抱錯……可憐的孩子,媽第一句話一定要跟他說對不起……媽不是不要他,媽也想很疼他很疼他呀……」

    滿意仰頭覷著賀世祺,她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因為她眼前全是淚光,她聲若蚊蚋,近乎唇語地開口——

    「回去吧,媽在等你……」

    ※※  ※※  ※※

    原來,這樣一個女人,是他的生母。

    她跟滿意有些相似,笑起來幾乎看不見眼珠子,瞇瞇的好可愛,眼尾有幾條紋路,但不明顯。她握著他的手不放,激動地打顫,從他踏進滿家門到現在,她無法開口說半句話,每回唇瓣蠕動,在他以為她要說些什麼時,她卻只是嗚嗚哽咽。

    賀世祺沒有喜悅,一點也沒有,他也驚訝自己竟然沒有。

    他會喜歡這樣的生母,她看起來一定是會和孩子相處融洽,既開明又風趣的母親。她這樣的人,教導出滿意那樣令他喜歡的女人,同為一家人,滿媽媽也會有與滿意相同吸引人之處,只是,他還是無法慶幸他是她的孩子。

    「這麼多年來,你過得好嗎?」滿媽媽激動到不能言語,反而是一家之主的滿爸爸開口問。

    「很好。我父母對我非常的好,他們很疼我。」賀世祺語氣平平穩穩,陳述事實。

    「那就好……那就好……」滿爸爸欣慰地頷首,眼眶也不禁泛紅。「遇到這種事,你的心情應該相當複雜吧,但是你一定要知道一件事……爸和媽沒有不愛你,只是你不在我們身邊……」

    「我知道。但是短時間內,我或許沒有辦法喊你們爸媽。」

    「這沒關係!真的沒關係!我們會給你時間,也會讓你真的心甘情願叫我們,你就……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就好。」搶話的人是滿媽媽,她說完,似乎激動的心情也稍稍平復,她露出笑容,眼淚還是不斷淌流,她好仔細、好仔細地打量著她的兒子,足足好久的時間。「……我沒有想到你長得這麼英俊、這麼好看,你結婚了沒?你今年也三十二歲了吧?」

    賀世祺微微抬眸,望向坐在滿家兩老身後沙發上紅著眼眶發呆的滿意。原本是歡歡喜喜打定主意要將她介紹給他的「親生父母」,現在他若做了,恐怕只會讓兩老驚嚇,而非驚喜。

    「我還沒結婚,之前心思都花在工作上,所以沒想這些。」

    「三十二歲不小了,有好對像要把握住呀。」

    把握?這兩個字,讓賀世祺想笑,他暗暗握住雙拳,拳心裡卻一無所有。

    就算他想要把握,卻也無法握住什麼……

    「我剛失戀,所以……」他故意停頓,讓滿家兩老自己搶白接話,說些什麼「天涯何處無芳草」、「下一個女人會更好」諸如此類的安慰,並且怕刺激到他而主動停止詢問感情的話題。

    「我們可以開飯了吧?」滿爸爸試圖輕鬆地轉移話題。

    「當然、當然,不過我不知道你的口味,都煮些家常菜,你有沒有什麼特別愛吃的食物,還是特別討厭吃什麼?你跟我說,我記下來。」滿媽媽熱切地問。

    「我不挑的。」他現在一點胃口也沒有。

    「你喜歡吃辣一點,還是淡一點?你喜歡吃飯還是吃麵……」滿媽媽急於多瞭解他,滔滔不絕,完全忽略滿意反常的安靜舉止。

    滿意在賀世祺將車子掉頭開回滿家時,央求他在家門前幾百公尺處放她下車,她不能和他一塊出現,她沒有能力向爸媽解釋什麼,只能笨拙地偽造出他先來她後到的巧合。

    賀世祺沒有拒絕她的要求,他什麼話也不再說,默默地按著她的劇本走,她想對他說抱歉,她強迫他作了決定,沒詢問過他的意願,用眼淚逼迫他,要他屈服。他的沉默,更讓她不知道如何開口。

    所以當她回到家時,她失散多年的親哥哥已經在她父母欣喜的淚眼中回來滿家。

    滿家得到他,她卻失去他了。

    她到現在仍在後悔,自己作的決定到底是對是錯,她已經全盤混亂,她也想逃避現實,就那樣跟賀世祺回到台北,然後呢?他跟她真的能當作什麼也不知道,繼續回到情侶的時光,忽視兩人身體裡流著相同的血脈嗎?

    「不請她一塊吃嗎?」賀世祺自始至終還是注意著滿意,她恍神多久,他便揪心多久,她孤零零坐在那裡,他卻不能安慰她,看著滿家兩老將精神全投注在他身上,他們難道沒發現滿意無聲墜著淚,迷茫得不知所措嗎?!

    「對哦。小意,吃飯了。」

    滿意沒有抬頭,沒有應聲,只是抱著寶寶,眼神雖然停駐在電視新聞上,但完全沒有焦距。

    「小意?」滿爸爸再喚一次。

    「她本來說要帶男朋友回來吃飯的,結果只有她一個人,八成是和男朋友吵架了。」滿媽媽指著自己的眼睛,表示從滿意哭腫的雙眼就可以看出端倪。「沒關係,你們先吃,我跟小意談談就好。」

    儘管賀世祺比滿媽媽更想安撫她,他卻不能。

    滿媽媽走向滿意,坐在她身邊,滿意回神看她,兩母女細聲地說起話來,但幾乎只看到滿媽媽開口,滿意靜靜聽著。

    這一頓飯,賀世祺食不知味。

    用完餐,在滿家二老的希冀下,他答應留宿,睡在之前滿家賢的房間裡。

    滿家賢的房間不大,有些東西已經被主人翁收拾打包到新家去了,所以幾個書櫃和抽屜都是空的,衣櫃裡倒還剩下不少衣服,都是滿家賢不願帶走的廉價衣裳。

    賀世祺沒興趣探究滿家賢的房間,他打開窗戶,桃園的氣溫比台北低,帶點寒意的冷風從窗戶灌入,他叼起香煙,卻遍尋不到打火機,才想起從台北下來時,打火機被擔心他抽煙過量,遲早死於尼古丁中毒的滿意給沒收了。

    他吐掉煙管,抽煙的慾望沒能滿足,喉間像卡著什麼玩意,不能靠著吞吐白煙時一塊吁出,心裡無法暢快。

    現在的心情和當初被他父親告知他並非賀家子孫的震驚打擊完全不同,那時的他,憤怒而焦躁,除了不願接受事實的固執之外,他埋怨著、不甘心著;此時的他雖稱不上心情平和,卻只擔心著滿意會比他更難承受這些,畢竟,他已經有過一次經驗,再嘗第二次也比她更習慣……

    賀世祺轉回頭,望著房門,他沒有聽到敲門聲,卻直覺有人站在門口,他上前開門,滿意低頭站著,突然其來的相視,她又紅著眼,正要哭著說什麼,他先一步將她扯進房裡,再度關上門,讓兩人獨處。

    「怎麼辦……我們該怎麼辦……」她撲進他的胸口,以淚熨濕他的心窩。

    「分手吧。」

    滿意仰頭,看見他一臉認真,她的耳朵貼在他胸前,他說話時,胸腔還產生微微的悶震,像道悶雷。

    「我們曾經開始談戀愛,現在結束時,能好好說結束,誰也不再拖累誰,這樣不是很好嗎?不當情人,改當兄妹。」他輕輕聳肩,也輕輕笑了。

    「你說得太簡單了……」

    「難道你想跟親哥哥亂倫?」嘴角的笑容是千斤般沉重,他花費好多的力量才能讓它保持微揚。

    現在的問題不在於他愛不愛她,或她愛不愛他,還是兩人有誤會,有第三者、第四者的介入,而是血緣——光憑這兩個字,他與她還想要有什麼奇跡?

    如果他沒有認了滿家二老,他會願意漠視血緣這兩個字,他不會去在乎這些,但是走到這一步,難道他會奢望當滿家二老聽到他與她的關係時,會萬分熱烈地高興親上加親?!

    「還好我們還沒有很相愛,還好我們只是剛開始,還好一切沒走到無法挽回的地步,還好失去你或失去我對我們而言都不是太嚴重的絕症,還好……沒有了彼此,我們仍可以活下去。」賀世祺想要抽身,是為了她,他看得出來滿意仍在遲疑,她的心裡仍在尋找一絲絲的希望,但越是糾纏、越是不放手,只是讓她自己更痛苦。

    他可以若無其事地說謊,詆毀兩人的愛情,淡淡地告訴她——他並沒有很愛她,失去她,對他的人生不會有太大的影響。

    他必須欺騙她,即使為難自己,也要欺騙她。

    「嗚……」滿意咬緊唇,卻咬不住可憐兮兮的嗚咽。

    「我會學習當個好哥哥,你是我唯一的妹妹,不疼你還能疼誰呢?」他撫摸著她的發,柔聲說道。

    滿意好討厭聽他說這些!

    他說著兩人沒有很相愛時,她好想用最大的音量吼著反駁他,她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待這段感情,可是她……已經將他放進心裡最柔軟的位置,她是那麼珍惜能擁有他,這樣的情愫要怎麼衡量相愛的程度是多或是少?他怎麼能說得如此滿不在乎……雖然她聽得明明白白,當他說著這些時,他的聲音有多痛!

    「你不要說了……」心疼他的自我為難及強顏歡笑,滿意阻止他說出更多違心之論。

    「別再哭了,你今天掉的眼淚,夠我拿來煮火鍋還有剩。」

    「你還說這種話……」她心裡明明就很難過,一點也不能體會他的幽默。

    賀世祺笑著低歎,將她抱緊,事實上,他已經無話可說。

    在這個擁抱結束之前,他們的愛情依然存在。

    當雙手放開後,她只能是他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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