掬艷 第十章
    碎了又怎樣,但我仍要她。

    沒有遲疑。他說的,好慢卻又好堅定。

    她知道他不是個善於說謊的人,有時他的誠實已經到了令人哭笑不得的地步,例如她和他頭一回見面,燭光及宵明挑釁地詆毀她時,他就曾義不容辭地為她「辯解」——只不過換來了被她提劍追殺的淒慘命運。

    他不會說謊,所以他那句話,是真心的吧?

    「艷兒,艷兒?」

    玄武盈滿關懷的黑眸在艷兒面前眨巴眨巴地動,手掌拍撫著她的頰,「你呼嚕嚕地傻笑什麼?」她的笑容讓他也跟著笑了。

    艷兒驀然回神,才從他澄淨似水的眼中瞧見自己現下的神情——傻呼呼的憨呆笑意漾在她的唇角、眉宇。

    雖是容貌已毀,那笑顏仍艷麗得不可方物。

    「我……我才沒有在傻笑什麼咧!」她欲蓋彌彰地伸手撫平自己微揚的蛾眉。

    玄武因她的稚氣舉動而發出清笑聲。「從昨夜開始就這副模樣,是傷口不再犯疼了,還是有什麼開心的事?」

    開心的事?沒有呀,她的身子泛起的痛楚還是疼得她直咬牙……雖然昨天整夜,玄武都靜靜摟著蜷縮在他懷中的她入睡,靠著他熱烘烘的體溫來溫暖她冷冰冰的身軀,意外減輕了她的疼楚,這的確很讓她窩心……還有今晨醒來,玄武為她熬了鍋好香的素粥,餵飽了好些日子不曾好好進食的五臟廟,這也著實讓她甜滋滋了整個早晨……

    那她究竟在開心什麼呢?

    是因為玄武昨夜的那句話吧。

    「瞧,你又在笑了。」玄武長指輕點了點她的右頰,仍不敢太過施力。

    「我心裡歡喜嘛。」她藏不住笑意,乾脆放任它在臉上綻放成朵朵妖艷花兒。

    「是因為我嗎?」

    「你說呢?」她皺皺俏鼻。

    「你不說,我要哈你癢羅。」

    「好呀。」艷兒大方伸展藕臂,「儘管來呀,到時我一邊笑一邊剝裂成碎片,可別忘了把我黏回去呢。」

    此話一出,玄武哪裡還敢動手。她說得對,她的身軀禁不起絲毫碰撞及意外,雖然她有護魂咒的保護,但他仍不能冒險,畢竟她的肉身是如此脆弱……

    玄武輕握住她的纖腕,將她帶進自己的胸膛裡。「我會想辦法讓你這身皸裂復原,讓你毋需憂心我的觸碰會碰壞了你。」他的雙臂圈摟著她,但始終不敢收緊力道。他想摟著她、抱著她,卻又害怕拿捏不準的力道會傷了她。

    「沒有辦法的……這是白虹劍給我的懲罰。」也是換回他的代價。

    「天庭之中,必有仙佛有此能力——例如藥師如來。」他的唇貼在她頰鬢,「待燭光帶著宵明回來,我再領著你一塊去求如來,可好?」現在他暫失元靈神珠,雖仍保留三成法力,卻無法隨心地進入天庭。

    艷兒睨著美眸覷他,「我瞧你是討厭我這身醜陋的裂痕,想早早消抹它才是真的。」她故意挑他語病。

    「我的確是討厭你這身裂痕。」玄武照實說。昨夜,她讓凍傷的綻裂痛楚給折騰得幾乎無法入睡,即使好不容易睡下了,夢境中似乎也有著無法磨滅的苦難在折磨她。

    「原來你是只以貌取人的臭烏龜!」她指控道。

    「這與以貌取人有何關聯?即使今日你身上的傷無損於你的容貌,我仍會堅持要治好你,我不能眼睜睜見你受苦。」

    他的話,讓艷兒紅了雙頰,是羞澀也是羞愧。

    好嘛,她知道自己小心眼,老拿小人之心來度他君子之腹,像只渾身利刺的刺蝟,防備著他說的每句話,生怕從他口中聽到嫌棄她的字眼……

    她也討厭這樣的自己呀!

    「不過,我不承認我以貌取人,我倒承認我自私自利。」

    「為什麼?」

    「雖然這樣抱著你就很舒服,可是男人的劣根性是很難滿足的,我會想吻你、摟著你,甚至是……比現在更放浪百來倍的親暱之舉。」他輕吮著她的圓潤耳珠,毋需施加任何力道,已成功帶給她透骨的酥麻感受,「我想要你,可是我不能也不敢……你太脆弱了,我怕你承受不住。」

    所以,若能治好她的傷,不僅可以讓她恢復往昔自信,也能讓他朝「幸福」的領域大跨一步,所以他才說自己是自私自利的男人呵!

    艷兒臉上浮現火辣辣的紅艷,為他這番露骨的話語而燒出一片燎原火海。

    「呃,一大早上演這麼激情的戲碼,對小孩子的身心是不良示範吧。」燭光出現在門扉後頭,突然冒出聲音的同時還不忘敲敲門扉。小孩子理所當然指的就是他這個清純大男孩羅。

    艷兒急忙想從玄武懷中退開,他卻不許她太過莽撞及激動,「慢慢來,別碰傷了自己。」

    「我沒那麼嬌虛!」她站穩了身子,玄武才鬆開扶在她腰間的手。

    「好啦、好啦,別瞪我,我知道自己出現的時機不對嘛!等我下黃泉後,你們兩個就可以再繼續玩這種親親遊戲。」燭光陪著笑臉,「玄武大人,您既然怕小艷妖一身冰痕會有迸裂之險,為何不去找那個每回向王母娘娘獻壽時,都將『這瓶玉露能生肌潤膚,讓肌膚恢復光滑彈性』給掛在嘴邊的諂媚傢伙?去討他口中的那種玉露啊,反正聖壽之前,他家裡一定私藏很多。」

    那個諂媚傢伙正是花神玉蕖。

    玄武輕呀了聲,對呀!他怎麼漏了這號人物?據說天宮仙女全靠玉蕖煉製的玉露來永駐青春,興許他有方法治好艷兒的皮膚。

    「是該先跑一趟玉蕖尊者的仙居。」

    艷兒一聽到玉蕖的名,臉上神情明顯一斂。

    若能夠,她真不想再次面對那個認識「煙絨」的男人……

    己經忘卻的過去,她不想憶起,更不要牽扯。

    「對了,玄武大人,我都準備好了,咱們可以開始了。」燭光臉上不見惶恐,反倒是雀躍期待。森冷闐陰的黃泉地府雖令人卻步,但思及將要去帶回宵-,昕有的恐懼早就被他拋諸腦後。

    「好。」玄武起身,示意燭光坐在床上,「你雖擁有我千萬年的修行靈珠,尋常鬼差奈何你不得,但千萬別與他們正面衝突,我們意在帶回宵明,而非鬧事,強闖陰界、私攜亡魂已屬難容之罪,若再大鬧陰界,後果不堪設想。」

    「我明白。」可是我不敢保證——後頭這句話,燭光吐吐舌,悄悄放在心底。

    「再者,尋到了宵明,不是一味強將他帶回。」

    「什麼?」燭光輕愣,他下到黃泉,不就是去帶人嗎?怎麼玄武大人又交代他別急著將人帶回?!

    「若宵明不願回陽,你也不要強迫他。」

    「宵……宵明他才不可能不回陽!那混蛋在黃泉中只有孤孤單單一人,他才待不住咧!說不定現在他正窩在哪個角落裡哭著等我去救他咧!」燭光說的是宵明,實際上半夜窩在角落哭著的人……卻是他。

    「若你有這等自信是最好。趺坐著。」

    燭光乖乖聽話整衣盤坐。

    「右手定勝印,凝神,將一切雜念拋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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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艷兒忘了以前她是如何深愛玉蕖,不僅遺忘了感情,甚至連他這號人物也放逐在記憶之外,若非兩人因玄武之事而再有交集,她可能永永遠遠也不會再記趄玉蕖。

    或許,她曾經很愛很愛他,但那是——曾經。

    在玉蕖為了增加修行而強奪了她的原魂珠——那代表著她方寸的靈珠、她曾賦予的深情,也隨之一並鑿去。之後,她渾渾噩噩地過了多久的失心歲月?失了心、忘了情,她以為自己就一輩子這樣了……

    但是,她遇上了玄武,一個既溫吞又善良的四靈:一個包容著她的任性及蠻行的男人。

    他總是慢慢慢慢地說著話、走著路、笑著眉眼,總是得讓她等著他的龜行蝸步,擔心著他在沒有她的牽引指點之下又給迷了路。

    她從不曾為自己以外的人擔憂過絲毫,卻為玄武破例,而他所給子的回應,是她已經忘卻數百年的關懷及體貼。

    施與受,對她是同等公平。

    若感情是兩兩相欠之債,那麼,她與玉蕖的情債,理當還清了吧?毋需再馱負著「煙絨」的情債,而是全力全意、甘之如飴地將那份屬於「艷兒」的情債扛在身上……

    思及此,她心底竟有些感謝當年玉蕖絕情地鑿去她的情,讓她以原魂珠來清償曾對玉蕖的心動,而不是終其一生來償付兩人之間的情債。

    早上,將燭光的魂魄送入了地府,玄武及艷兒便繼續另一番奔波。

    騰雲駕霧的飛仙術,輔助著玄武及艷兒朝花神玉蕖的仙居馳騁而行。九霄之上,風寒霧重,卻透不過艷兒包覆紮實又密不通風的層層衣裳,再加上玄武刻意側身為她阻擋凜冽風勢,她幾乎是感受不到半絲寒意。

    數刻之後,他們抵達百花盛綻的玉蕖居所,陌生的氣息引來成群彩蝶躁動,玄武及艷兒並未太長等待,玉蕖已在花舞幽香中現出爾雅頑長的身形。

    「玉蕖尊者,好久不見。」

    「玄武尊者,您無恙了?」玉蕖先是與玄武一陣寒暄,但目光卻落在玄武身畔以紅紗覆面的艷兒,「你當真將玄武尊者給挽救了回來……」

    艷兒在紅紗下扯起一抹淺笑,與玄武交握的柔荑略略收緊糾纏。

    「沒錯,我從燭光口中聽聞,是玉蕖尊者告知艷兒銷毀蝕心劍的方式。真是讓您見笑,看來我的定性仍不夠,竟會受控在蝕心劍之下。」玄武笑道。

    「玄武尊者您太客氣了,我甫聽到您受蝕心劍所控時也覺得極不可思議,擁有聖印『洪範九疇』的您,理當不受妖劍所惑。」

    「聖印雖有無邊法力,然而我自己心有旁騖,產生了神獸所不應具備的貳心。」而影響了他向來無慾無求的心房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艷兒。

    「不過,您能沒事就好。」玉蕖誠心說道。

    「我是沒事了,但艷兒卻為我吃盡了苦頭。」玄武輕緩地半撩起艷兒的腕袖,露出凝白肌膚及上頭皸裂的傷痕。

    玉蕖一見到艷兒的手,不覺驚慌嚷道:「煙絨,你怎麼變成這模樣?!」

    玄武自是沒漏聽玉蕖所喚出的那兩字陌生稱呼,但他不動聲色。「不僅是手背,艷兒渾身上下已全讓白虹、流星的交雜冰炎所傷。坦白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我這趟前來,是想向玉蕖尊者您求藥。」

    「求藥……我是有不少生肌養膚的聖露,但能否治癒她,我無法給您保證。」玉蕖執起艷兒的手,撫著道道冰刻裂痕,卻換來艷兒緩緩抽回手的反抗。

    「試試總有希望。」玄武仍帶著溫和笑意的黑眸,閃過一抹猜測。

    「這裂傷必定很不好受,我在後山有池百花溫泉,興許能暫時減緩她的痛楚,您不妨帶煙絨先去泡泡身子,我再去釀露房裡取藥。」玉蕖指了指身後。

    「艷兒,別辜負玉蕖尊者的好意,你先去百花溫泉裡淨身,我在這等你,順便請教玉蕖尊者一些事。」玄武覷了玉蕖一眼。

    這些日子,艷兒的傷口一碰水就發疼,所以她幾乎只以沾水白巾拭身,現下聽到有溫泉可泡,她自然欣喜應允。

    目送艷兒火紅的身影在簷廊轉角消失,玄武與玉蕖兩人先是一陣沉默。

    「你認識艷兒?在她還不是『艷兒』之前?」玄武迂緩的嗓音打破沉默。

    「是的,我認識她時,她名喚煙絨,是朵牡丹花妖。」一隻粉蝶停駐在玉蕖吐氣如蘭的唇畔,他並末驅趕,輕緩地放慢了說話速度,「玄武尊者,您想說什麼,就直說吧。」

    玄武也下拐彎抹角,「她身上的護魂咒是你所下?」

    「是。」

    「為什麼?」

    「為了她那顆修行四百年的原魂珠。」玉蕖抬眸與玄武對覷,清清楚楚地瞧見玄武黑眸轉怒,「否則,您以為光憑一隻區區百年修煉的花妖,是如何能爬上今日花神的地位?或許我現在的說法會讓您嗤之以鼻,但,在我取走煙絨的原魂珠後,我真的後悔過,也想尋回她、補償她,而今我得到應有的報應了……面對自己曾經交付深深愛戀的女子,她卻徹徹底底地遺忘了我……不只是過往的記憶,甚至連一絲恨意也不曾留下。知道自己被拋諸在她的回憶之外,這種自作孽的感受……」

    「若時光能倒轉,你在取原魂珠及她之間,又選擇什麼?」玄武陡然問。

    玉蕖靜默了。停駐在他唇畔的粉蝶好似察覺到異樣氣息,薄翼一振,飛遠。

    「你仍遲疑?」花神的權勢、地位,以及擁有愛人的權利之間,他依舊無法衡量?

    「或許,這就是我無法擁有煙絨的原因……」玉蕖自嘲一笑。

    「玉蕖尊者,請你先將要讓艷兒塗抹肌膚的玉露交給我——兩桶。」玄武朝玉蕖漾起輕笑,右手比出「二」的手勢。他雖帶著笑意,黑眸中的火焰仍矛盾的存在。

    玉蕖似乎有些追不上玄武轉移話題的速度,「兩桶?您何不待玉露用罄之際再來一趟,新鮮玉露的療效會比較好。」

    「不,我怕你會沒空釀玉露。」玄武伸出手,向玉蕖索討。

    玉蕖長指在半空中畫了數圈圓弧,剎那間,兩桶玉露從天而降,但他仍心存疑慮。「沒空釀玉露?不會呀,要呈獻給王母娘娘的百花精露我也早早釀畢,我可以將所有的時間都抽出來為煙絨釀玉露。」

    玄武將那兩大桶玉露給收納在掌間,並同時糾正玉蕖的稱呼,「艷兒,她現在叫艷兒。」

    是呀……她已經不再是他的煙絨,他再也沒有資格這般喚她了。玉蕖臉上神情一黯。

    「至於你沒空釀玉露,那是因為……」玄武唇畔笑容一斂,「我現在非常非常的生氣,所以,我要代替艷兒教訓你,以補償她所嘗過的苦。」

    接著,向來遲緩出了名的玄武,以生平最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玉蕖的俊顏上招呼了火辣辣的一拳。

    玉蕖怎麼也沒料測到天庭中最溫和的玄武竟會訴諸暴力,來不及閃躲,他便讓玄武的硬拳給打進了百花花圃間,兩管鼻血淌流不止,兩眼一翻地昏死了過去。

    「而我,擔心這一拳會將你揍得整年下不了床,所以才先向你索討兩桶玉露。這樣的解釋,玉蕖尊者可聽明白了?」玄武甩甩手,笑意又回歸臉上,「不過,我今日來,尚有一事要辦,就是要對你說聲謝,幸虧有你所下的護魂咒,否則那時手執蝕心劍的我,恐怕會實質地傷害到艷兒。」

    他理理衣衫,朝花圃間癱死的玉蕖一揖身。

    只可惜接受謝意的人,毫無知覺。

    恩怨至此,一筆勾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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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氛暖液的粼粼波泉,誘人放鬆緊繃精神,沉沉進入無慮夢鄉。

    艷兒螓首側枕在泉畔的奇巖藥草上,微濕長髮披散在白玉肌膚上,猶似半掩著裸裎嬌軀的上好綢緞。氤氳的朦朧清煙,讓此時酣睡的她更添數分嬌媚,隨意擱放的四肢在泉水中載浮載沉。

    連日來的痛苦及疲累,輕易地在花香溫泉中一點一滴消抹而去。

    艷紅的檀口輕吐出舒服的嬌吁,慵懶而沉重的長睫掩去她妖赤的眼。

    風揚起,拂來落雨般的花辦,有的落在水面,漾起一圈圈漣漪,有的落在她頰上,點綴數分濃濃春色。

    接著,恍神之中,她聽見了不屬於落花的聲音……

    半撐開眸子,艷兒突地輕笑。「這與咱們頭一回見面時的情景好相似呵,一隻正在沐浴的花妖,以及……一隻正在偷窺的小色龜。」

    數臂遠的距離,撥動溫泉水的墨綠小烏龜——玄武正彎著黑眸,溫柔回笑著。

    那樣鮮明的初遇,在兩人腦海中烙下無法磨滅的痕跡。

    「喂,你說,你現下嘴邊淌著的,是泉水嗎?」她再度懶懶合眸。

    小烏龜臉上浮現暗紅。

    「放心,我沒有流星劍,砍不著你的。」她鼓勵他吐實。

    「不。」玄武誠實應聲道:「這回,不是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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