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羲不滅天,天卻要亡他。
天庭神將兵分五路,駕馳青龍、朱雀、玄武、白虎四靈及各神獸,浩浩蕩蕩地佔據著穹蒼,雲霧激湧,覆住皓日光輝。
陰影蔽天,籠罩在焚羲及螭兒週身。
「焚羲……」沒見過此等陣仗的螭兒瑟縮在焚羲懷裡,顫抖的小手揪著他的衣衫。
「終於露出真面目了,我還以為你們能再多撐五百年咧。」焚羲懶懶地盤坐在石巖上,單手支頤地嘲弄著滿天神佛。
都忍過了數千年,結果這些神佛的耐心不過比鵝蛋大一些些罷了。
「軒轅,上天雖有好生之德,天帝亦給過你無數次的機會,但你仍冥頑不靈,屢次誅殺天庭尊者,更毫無悔意,今日奉天之命,特來領你受審。」雲中君手執潔白拂塵,白衣與腳下翻騰的雲煙相融為一,慈善的臉龐不見七情六慾,甚至連說話時都未曾開啟唇辦,「勿再執迷不悟,妄動千戈,否則別怪吾等不念舊情。」
「審我何罪?」如劍雙眉輕佻,焚羲問得漫不經心。
開口回答的是炎帝,「你誅瑤玄,斬計蒙,殺赤精,更傷害天兵神將,光這罪名就足夠將你從仙界除名!」
「只從仙界除名是不夠的,再加條『滅天』怎樣?這才是你們最想扣下的滔天大罪吧。」焚羲還有心情說笑,察覺到懷中螭兒輕顫,他安撫地拍拍她的背,繼續迎戰眾神的控訴。
「你有自知之明,這是最好。」風伯冷聲道。
「軒轅,吾等絕無惡意,你若真無滅世之心,吾等也不會冤枉你,一切自有道理公斷,隨吾等定吧。」雲中君緩緩道。
「若真無惡意,需要動用這番陣仗來嚇唬人嗎?瞧,我可憐的螭兒被你們的惡形惡狀嚇出一身冷汗。」焚羲笑痕加深,笑意已無。
螭兒深埋在他胸前,感覺到越來越炙燙的熱度,銀瞳略略游移,便瞧見焚羲輕握的右拳正竄出青焰。
是辟邪劍,它又蠢蠢欲動!
焚羲若在此時此刻祭出辟邪劍,眾仙佛會更確信他是滅世邪神,單靠他一人之力又豈能撂盡眾神?!
「不可以!」螭兒心急地以雙掌包裹住那只讓炙焰燒紅燒燙的右手,高溫焚得她淌下淚,她忍著痛道:「會被誤會,現在,不可以!」
「不會被誤會的,好螭兒,因為……」焚羲貼在她耳畔低笑,「他們壓根就不曾信過我。」
他想撥開她被燙紅的柔荑,她卻固執不放。
雲中君的聲音再度朗朗傳來。
「另外……將辟邪劍交出,軒轅。吾必須確保諸家神將安危,不容得你執劍逞兇、頑強抵抗。」
「聽見沒?執劍逞兇呢,總是這樣,一條條莫須有的罪名,不容我反駁。分明是那些不識相的傢伙先擾我、惹我,揮劍相向,現下倒成了我執劍逞兇,欺負弱小了。」焚羲伸出舌,輕輕在她耳珠子上打轉,「你說,天理何在?」
漫天雲霧層層起,層層落,眾仙佛或站或坐地置身其中,風雲撩動他們的發、它們的衣,神獸的低狺聲成為沉默中的點綴。
眾仙佛優雅靜謐,焚羲也怡然自得,好似螭兒是唯一心急如焚的人。
「焚羲……」辭窮的她只能喃喃喚著他。
焚義嘴角一扯,搶先開了口,「若這個『天』如此咄咄逼人,如此不留餘地,那——」
烈焰直竄上天際,焚出一片火紅。
焚羲冷到極致的嗓音流洩,與右手那柄吞吐著熾芒的辟邪劍同時並存。
「滅了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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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是誰先動干戈,或許是焚羲,也可能是暴怒的炎帝,或是其他的天兵神將們……
她只知道混亂的暴風、狂怒的雷電都朝她及焚羲襲來,焚羲鉗緊她纖細腰肢,避開了轟然巨響的強光,辟邪烈焰劃斷風勢。
「是你選擇了兵戎相見,莫怪吾等以多欺少!」
「早早便知道你是滅世罪源,無論多少佛理也無法洗去你的惡念,雲中君尊者,毋需與他多言,擒下他便是!」
「自找死路!」
「乖乖束手就縛吧!」
因激憤而顯得雜亂的指控排山倒海而來,逼得她與焚羲飛天不得、遁地不能,況且焚羲亦無逃避之心,辟邪余焰燒亮他一雙黑眸,血亮得嚇人。
即使螭兒屈縮在焚羲的臂彎間,距離辟邪劍尚有一段距離,她仍讓青焰所灼傷,白慘慘的臉上煨出紅艷,雙唇卻褪了血色。
「怕,就閉上眼。」
焚羲的聲音和著颯颯風嘯飄送,她刻意忽略交雜在兩者之間的咆哮劍鳴及令人毛骨聳然的皮肉進裂聲——來自於數位不知名的神將。
螭兒合著輕顫眼瞼,她只能累贅地牽絆焚羲的腳步,他雖不說,但她也明白一手要執劍抵抗眾神的攻勢,一手又得擔負她的安危,是何等吃力!
仙佛一輪一輪地上陣與焚羲鬥法對戰,一批神將退,另一批神將又咄咄逼人地上前,難保焚羲不會耗盡精力,況且他還牢牢地將她護在臂彎間……
螭兒害怕地直低喃著不要打了,但呼呼風聲輕而易舉地吞噬掉她的請求。
辟邪化為火蛇,狂傲地燒散雲霞,逼退神將於百尺之外,甚至有數頭神獸因受驚嚇而躁動不已。
雲中君白袖拂蕩,兩道白霧挾帶雷霆之勢脫手而出,包覆住辟邪劍身所激燃的火炎,紅焰與白霧糾纏片刻,白霧抵擋不住猛烈焚火,霎時蒸發為縷縷輕煙,消散於天際。
「辟邪劍果然名不虛傳。」雲中君面無表情,但聽得出語氣中佩服之意,翻騰的衣袖稍止,週身湧動的氣芒也略微停歇。
「過獎,辟邪最名不虛傳之處並非這不足為奇的小小焰火。」焚義嗤笑著。
雲中君半合的神眸緩緩睜開,淺淺地笑著,「這是當然,辟邪劍能誅仙滅佛又能蝕人心魂,爾爾微火又如何能代表。吾已見識過它誅仙佛的嗜血囂狂,亦目睹它蝕人心魂的傳言……吾只得到一個結論。」
「喔?」誅仙佛是指他斬了一群神將,蝕人心魂當然是暗指他因體內這柄蝕心劍之故,一步步背離正途羅。
「辟邪劍留不得,必須毀之。」
雲中君說完,引來焚羲低低的笑。
「光說是沒有用的,先由我手中奪到劍再來做吧!」
辟邪劍格開身後另外數道攻擊,劍氣掃滅腳下炎帝所焚起的焰火,一場干戈再起。
風雲變色。
螭兒瑟瑟縮縮,些微的燎原星火灼傷她的粉頰,帶來無法忽視的疼痛。
「小螭獸……」
螭兒因這聲由心底竄起的輕柔呼喚而微怔,銀瞳瞟向焚羲,只見他正專注於回應天兵神將的猛攻。
不是焚義在喚她,那是誰呢?
「你忘了我的聲音嗎?小螭獸。」
螭兒在焚羲懷裡抬頭,於雲霄之間十數名仙佛中發現似曾相識的身影。
天庭尊者!
可他並末開口呀,況且她與天庭尊者的距離如此之遙,它的嗓音怎可能像是由她心底響起?
似乎發覺了螭兒的疑惑,天庭尊者約略解釋。
「我現在正以千里傳音與你交談,你毋需擔心有第三者聽到我們的對話。」
螭兒沒應聲,因為她也不知該如何回應這縹緲神音。
「你還記得那日我與你說的話嗎?」
螭兒當然記得,她就是因為天庭尊者所說——軒轅存在的宿命是毀天滅地,進而想勸焚羲棄了辟邪劍,才惹得焚羲不快。
她心底甫閃過這個念頭,天庭尊者的聲音再度傳來。
「我知道你是記得的,讓你獨自面對軒轅的怒氣,我覺得過意不去……」
咦?!天庭尊者聽得到她未說出口的心聲?螭兒一驚。
「但為了軒轅好,也為了讓他擺脫辟邪劍的控制,小螭獸,你還願意助我們一臂之力嗎?」
這……
「我們真正想對付的只有辟邪劍,而非軒轅。」知道螭兒的遲疑,天庭尊者附帶保證。
螭兒的身軀隨著焚羲揮動辟邪劍的招式而轉動,但她的眸子不曾離開天庭尊者半刻。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軒轅繼續與眾神抗衡下去的唯一下場?」天庭尊者提醒。
唯一的下場……是呀,元神被毀,肉身被滅,焚羲數千年來的道行將化為灰燼……
螭兒交握在焚羲腰間的柔荑緊絞得死白,不是因為目睹辟邪劍砍得數名神將支離破碎,而是為了天庭尊者曾說過的與天庭為敵的下場。
「就算他如願地焚盡眾仙,他能弒一位神、弒百位神、弒個位神,但那又如何?天庭之中仍不乏能人,天帝更不可能坐視軒轅胡作非為,今日他勝了一回,明日呢?他能把握全身而退?傻螭獸,天都不一定是無所不能,況且是軒轅?」
天庭尊者的話語宛如巨雷,字字轟擊在她心頭。
別傷他!求求你們,別傷他!焚羲他根本就不想滅天,你們又何苦如此相逼?螭兒在心底殷殷懇求。
「你並無法力預見未來,但我們能,軒轅終會犯下滅天的重罪。」這也就是為何諸仙對軒轅皆如此戒懼。
螭兒不斷搖頭。不,她不信!她所認識的焚羲只是一個甘於平淡又毫無建樹的神祇,怎可能……
「他將帶著辟邪劍,焚盡天界,天庭大亂,人間又如何避得了大劫?」天庭尊者洩漏些微天機。
螭兒凝望著咫尺之距的焚,即使面對眾仙佛毫無破綻的圍攻,他唇邊一抹沉笑始終都在,彷彿獲取某種極致樂趣似的享受著這場殺戮。
這樣的他……這樣的他將會順著既定宿命,犯下無可饒赦的重罪?
可能嗎?焚羲,你會這樣做嗎?
「小螭獸,你害怕失去軒轅吧?」
天庭尊者突然柔聲詢問,讓螭兒擰起漂亮細眉。
她當然害怕!對她而言,焚羲是她唯一的擁有,單單他的喜怒都牽繫著她所有思緒——他笑,她便跟著快樂;他怒,她的心情也隨之蕩到谷底,她沒有辦法想像失去焚羲後,她該如何自處?
「我已經說過,我們的目的只在於封住辟邪劍,你若肯助我們,我們不會為難軒轅。」
真……真的?
「真的。」
不傷他一發一膚?
「嗯。不過你若繼續躊躇,我就不敢保證軒轅毫髮無傷。」天庭尊者暗示著眾仙佛的攻勢越發頻繁猛烈,螭兒若再拖延時辰,恐怕死傷在所難免。
我只是只末修行的螭獸,若連神佛都奈何不了辟邪劍,憑我又能做什麼改變?螭兒低問。
「別妄自菲薄,此事除你之外,再無人能做列。」天庭尊者鼓勵著她。
……告訴我,我能做些什麼?
「我教你一道咒語——別緊張,這只是避免辟邪劍再度回歸軒轅手上的小小封劍咒,並不會傷害他,你只要等待辟邪劍離開軒轅的剎那間唸咒就行了。」
只是封住辟邪劍?
「沒錯,這咒語雖簡單,但若不是近身之人亦不見成效。小螭獸,阻止軒轅的惡念及挽救眾生僅在此瞬間,你,可有把握?」
螭兒抿著唇,半晌,微微頷首。
「很好,聽仔細了。」
接下來,天庭尊者教導她默唸咒語數回,這道咒語只有短短數句,聽起來不太像是完整的咒語,螭兒雖然好生困疑,但仍牢牢記下。
再來,只剩等待。
等待辟邪劍飛離焚羲掌間的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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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螭兒。」
焚羲的低喚,驚回螭兒忐忑不安的神志,也打斷她不停在心底背誦的封劍咒語。
「嚇傻了嗎?你滿頭滿臉的冷汗。」焚羲笑問,在搦戰之際仍顧及她。
螭兒無法說出她與天庭尊者達成的協議,她也知道焚羲不愛聽她為眾仙佛辯護,只能搖著頭,喃喃念著他的名字。
「焚羲……焚羲……焚羲……」
若焚羲知道了她將助仙佛封住辟邪劍,他一定會很生氣、很生氣吧,會不會氣到不再理睬她?
螭兒因這念頭而輕顫了下。
「再抖,你渾身上下的骨頭就要全散了。」焚羲低笑出聲,「看來我得早早結束這場遊戲,驅走這群煩人的蒼蠅,省得你害伯。」
辟邪劍脫手而出,以光一般的速度穿梭氤氳雲間,瞬間斬了十來只神獸的惱袋,也擾亂了天兵神將的鎮定,焚羲攤開右掌,以無形的力道操控著辟邪劍。
漫天的神佛猶似一群被突然闖入的餓狼所驚嚇的羊兒,雜亂地飛竄,所有的法術攻勢也失了准。
「小螭獸,就是現在!」
天庭尊者的喝聲猛然劈進螭兒的意識間,震得她握拳的小手幾乎被自己的指尖給穿透。
「快!唸咒!」
螭兒嚥了咽津液,溫潤乾澀喉頭。
她是為了救焚羲,無關他滅天與否,只是不願他陷入任何險境,尤其是與全天庭為敵這般毫無退路的地步,她的決定是對的……
螭兒定下心,檀口結結巴巴地念出斷斷續續的咒語,由低語轉為朗吟。
焚羲千料萬想也想不到他所聽到的滅神咒,竟是來自於深埋在他胸前的螭兒!
焚羲的反應來得太遲,遲在對她的全盤信任!
螭兒的咒語只是開端,緊接著雲中君、炎帝及眾天庭尊者亦同時雙手結印,憑藉著焚羲對螭兒毫無警覺的失策,以咒語成功地縛住焚羲。
遠方的辟邪劍焚出劇烈青焰,整把辟邪劍猶似一團火球,不見劍身,失控而狂亂地在天際咆哮。
焚羲鉗在她腰間的掌發出沉重的勁道,幾乎是要傾盡全力擰斷她一般。
「你背叛我——」是疑惑,更是不信。
驀然,一口鮮血由焚羲死咬的薄唇間嘔出,染紅螭兒的衣衫,下一瞬間她腰際的厚掌鬆開,螭兒由半空狠狠摔落。
「焚、焚羲!」
螭兒慌亂地抬頭,發覺焚羲也一併由天際墜地,刺目的血紅不斷由他唇辦間洩出,而他的胸前有道小小的咒語光圈,由光圈週身再延伸十數道以白光幻化的繩索,光繩的另一端分明消失在眾神的掌心,牢牢縛住焚羲。
「軒轅,吾等要將你因於鎖仙石壁內,只要你滅天邪念一日不除,便一日不得脫困。」雲中君低聲呢喃,「三掌打散你護身元神,以防你自行施法脫困。」
話聲甫落,由雲中君身軀所發出一道巨大的手掌氣芒,烙在焚羲胸口。
「焚——」羲字還來千及出口,螭兒的身軀像是瞬間被抽離了所有法術,恢復螭獸原形。
焚羲現下自身難保,又如何維持住加在她身上的幻化法術?
焚羲!她哀哀泣鳴,似龍的長長獸軀就要撲上前去,無奈卻被兩名神將架開。
雲中君第二掌力道不減,慈善的臉龐不見任何憐憫,擊出。
住手!你們說好不傷他的!螭兒咆哮著,淚花亂墜。
焚羲自始至終蹙緊眉,接下雲中君火辣辣兩掌,他咬緊牙關承受元神剝離身軀的劇痛,一點一滴竄天的煙芒是他數千年的修行。
第三掌終了,血霧飛濺中,失了主人操控的辟邪劍也直直插入一旁岩塊中,在狂風中擺盪。
神失元魂,如同人失二魂五魄,焚羲散了大部分元神,身軀卻仍被眾神指問的光繩所縛,佇立在狂嘯風中心一動也不再動。
只剩髮絲狂揚天際。
螭兒使勁掙扎,仍脫不了困。
此時,天庭尊者開了口,「放開小螭獸,今日能如此順利治服軒轅,全賴她之力,否則滅神咒最重要的印記如何能封在軒轅胸坎?這可是大功一件,不得對她無禮。」
螭兒怔在當場。
她被騙了!眾仙佛藉由她的手,將焚羲封印住,他們以她對焚羲的重視欺騙了她的信任!
你們欺騙了我!不是說只要封住辟邪劍,絕不傷害焚羲嗎?!螭兒聲嘶力竭地-狺。是你們說這咒語只是避免辟邪劍再度回到焚羲手上,為什麼現在又成了「滅神咒」?!謊言!全是謊言!
她哭著、吼著,每聲哀鳴都混在風中。
焚羲……焚羲……焚羲……
螭兒衝到焚羲面前,恢復成螭獸的前足無法完完全全環抱住他,她僅能伏在他胸前,喊著無人能懂的螭言癡語。
焚羲……
染滿鮮紅的薄唇在黑髮遮掩下緩緩動了動,細微的唇辦開合逼出更多的血珠子,在地上形成小小血窪。
他的唇在她耳邊吐出短短一句話。
銀眸越睜越大,直到臉上淌滿淚水,直到眾仙佛縛著焚羲再無動靜的肉身前往鎖仙石壁,直到嗚咽的哀號洩出她的喉頭——
她終於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