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萌 第六章
    啊,開始有些明白思念的滋味了。

    閉目養神靠坐在椅背上的梅舒心,記起了那時站在梅樹下發愣的小小身影。花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重整思緒,將他所認識的程咬金挖出來反覆思量,卻在無心間憶起了更早之前的往事。

    那個小小身影,是咬金。

    以前只知道那小小身影是屬於程府三胞眙之一,但他沒有肯定過身影的主人翁是誰——說實話,他根本分辨不出來那三姊弟的差異,雖說男女有別,但那時他們不過才十二歲,那副可愛討喜的模樣壓根就宜男宜女,要是沒脫下衣物見真章,誰能分得出來?

    怎麼會突然肯定那身影是咬金呢?

    「是她,絕對是。」心裡才浮起第一個疑問,卻有更快的答覆湧出口。

    以前始終認不出來的人,為什麼現在竟能如此肯定?是因為越來越熟悉她了,所以能明白屬於她的小動作和說話方式,甚至……連那時的她,也能認出來了?

    對了,還有那日酒宴上,那個拍著手的娃兒也是咬金,而另一個理所當然是叫含玉或吞銀的那兩名弟弟之一,反正這兩個人,他還是分不出來。

    梅舒心臉上笑容加深,為自己總算解除了多年困惑感到新鮮有趣。「到底還有哪一個你曾經被我錯認過,現在,讓我一個一個來認清楚。」呵呵。

    「四當家。」是梅嚴。

    「嗯?」

    梅舒心笑得很甜,迎上貼身管事的眼,這是梅嚴頭一回見到主子這般的笑容,雖稱不上傾國傾城,但也足以顛倒眾生了。

    太璀璨了,璀璨到連梅嚴這種自制力極佳的男人都聽到自己胸口的鼓噪聲,若四爺維持這種笑容到梅莊逛一圈,只怕會衝上來一大群男人撲倒他……

    「四當家,您別這麼笑。」梅嚴偏過臉,很怕自己不受理智控制。

    「這麼笑不行嗎?」他的表情很無辜。

    「為了您的安危,最好收起來。」聲音有些沙啞,趕快清清嗓。

    好吧。姑且將咬金那丫頭的身影擱到腦後,笑容也隨著停止想她而逐漸斂起。「有什麼事?」

    「這是李記釀梅鋪清點後的帳冊資料,全數歸入梅莊,您過目。」果然他只是一時被四當家的笑容迷惑,現在少了笑靨,他就恢復正常,連胸口的心跳聲都平穩下來。

    梅舒心揮揮手,「不用過目,我不在意他們有多少盈餘入了梅莊,我要的只是『李記釀梅鋪』從我眼中完完全全的消失。」

    「是。」梅嚴收回帳冊,「其餘後續,都安排妥當了。」

    「你辦事我放心。」

    「不過如此一來,梅莊人口越來越多,萬一大當家問起……」

    「不是讓你將人都安排在別院嗎?大哥不會知道的,就算知道了也無妨,我又不是養些不事生產的廢物,別院數畝的梅園全賴那些人幫忙,否則梅莊所有奴僕也忙不過來。」像是想起了什麼,梅舒心忽然又笑了,「今年別院的梅都開齊了嗎?」

    噢!又開始璀璨了!梅嚴閉起眼——這時真覺得梅舒心是個以妖術勾魂的艷鬼,簡簡單單一個笑容就讓男人女人的目光都為他流連。

    「開齊了……」

    「那好,替我送張拜帖到程府,我要邀程府當家一同賞梅。」

    梅嚴先是沉默,才緩緩提出見解:「四當家,我覺得此時並非是與程府當家閒話家常的好時機。」

    「怎麼說?」他願聞其詳。

    「您忘了李記釀梅鋪與程府是生意上的合作夥伴,程府特產的梅子糖所需梅子有部分來自於李記,而您對李記所做的事難保不會傳入程府當家的耳裡,我認為程府當家心裡的不快可想而知,所以……您別自找挨罵。」

    「是呀,咬金一定會數落我。」就像以往每回聽見他又使壞對待哪些商行時一樣。

    「加上您又不愛解釋,只怕程府當家對您的誤會越來越深。」

    「說得也是,不過……」梅舒心瞇起眼瞼,勾起淺笑,「我想見她,非常。」端起桌上的參茶杯,把玩著杯蓋,「興許是最近腦子裡一直在思索著『思念』這個問題,越是想著她越覺得光憑記憶裡的種種,已經不足以填補想見她的念頭。梅嚴,我以前從來沒有這種荒謬的想法,雖然也是會將她擱在心上,但偶爾思念一下,就足夠讓我好幾個月不見她無所謂,現在卻不行,我好像開始貪心了。」

    梅舒心的性子並不烈,像條涓涓細流,不起洶湧波濤,撇開當家主事時的狠辣不說,平常的他老是被哥哥們當成孩子一樣疼寵,難免讓他擁有數分富家公子的驕氣,但卻不曾養成他貪得無厭的嘴臉——或許是太多事情都太容易得手,反倒讓他興趣缺缺,說得複雜是少欲少求,說得簡單是懶得費神,真要算算他這輩子做過多少貪心的事,恐怕五根指頭就數完了。

    「思念一個人思念到貪心?」

    「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但是貪婪就是逐漸被養大了,我怕再不見她一面,我會被自己累積的思念之海給淹沒。」也許,見了她一面之後,他又會像個饜足的孩童,對近日突生的不可思議念頭失去新鮮感。

    「就算明知道程府當家會像訓個孩子一樣教訓您?」

    「沒錯。」

    「那麼梅嚴也無話可說了。」言下之意就是既然主子自個兒犯賤,心甘情願送上門給人家臭罵,那他梅嚴也只能遵命。

    「那還不快去,我等不及了。」

    「您也別表現出一副巴不得快些被人教訓的快樂表情。」

    「可我真的很快樂呀。」梅舒心懶得隱藏他的喜悅。

    「四當家,您知道您現在看來像什麼嗎?」

    「什麼?」

    「一個準備去私會情郎的姑娘家。」

    「梅莊送來的拜帖,退回去。」

    大廳之上,程含玉啃著制糖用的甜甘蔗,連抬眼也不曾,便要人將送拜帖上門的梅嚴給請出府去。

    梅嚴一頭霧水,就他這些回隨著梅舒心赴程府當家的約,從不曾見過如此淡漠的表情,更遑論此時程含玉眼中毫不掩飾的厭惡——他自是不清楚「程府主子」所代表的,是程家三姊弟,更不明白檀木椅上交疊著長腿的傲男子,壓根並非他所見過的程咬金。

    「程公子,禮尚往來是梅莊的行事風格,日前你送來拜帖,今日我家主子還你一張,你不該以這種態度來刁難。」

    「我就是要刁難梅莊的人,如何?」程含玉很挑釁,「不只刁難,我還希望請貴莊四當家以後別再糾纏咬……我,咱們兩府八竿子打不著千系,老死不相往來也是天經地義,我不想浪費時間在陪貴莊四當家游手好閒上,我,可是很忙的。」

    「既然如此,我會一字不漏轉達我家主子。」

    「一字不漏就不必了。」現在叫他重新將剛剛那番話一字不漏地說一遍,他都做不到了,也不用太為難別人家的下人。「大致上的意思有帶到就好。」這會兒又是一張善解人意的笑靨。

    梅嚴心裡有底,沒多浪費唇舌,有禮地揖身後便離開了程府。

    「好,解決。」程含玉清脆地咬下甘蔗,讓甜美的蔗汁在嘴裡散開。

    他對梅舒心沒半分好感只有一個主因——姓梅的佔去了咬金太多太多的注意力,甚至贏得了咬金的情意,這讓他很吃味,他可沒打算和梅莊攀上任何親戚關係,尤其是將心頭肉割給梅舒心,哼,想都別想。

    「解決什麼?」程咬金領著一班肩扛紫皮甘蔗的壯丁朝糖倉而去,正巧途經大廳,將含玉那句話收進耳裡。

    程含玉帶著笑,朝她搖搖頭。

    「做什麼神神秘秘的?」程咬金笑著啐道。

    「沒有,甘蔗好甜。」

    「有空啃甘蔗不會過來糖倉幫忙?現在大家都在趕二月王府吩咐的千斤華筵享糖,忙得不可開交,你這個主子還好意思坐在那邊納涼?」

    「好,我這就來。」程含玉乖巧應諾,換來咬金滿意頷首,她正準備再往糖倉去,含玉突地朝她招手。「咬金,過來一下。」

    「啊?」愣了愣,程咬金側轉過身向那班壯丁交代道:「你們先將甘蔗送到糖倉去,我隨後到。」

    「是。」扛著甘蔗,一群人魚貫離去。

    程咬金跨過門檻,小跑步來到含玉面前。

    「怎麼了?」

    「休息一下。等會兒換我去糖倉忙,你看起來好累。」程含玉伸手將她散敞的髮絲撥回耳後,毫不避諱將對她的疼愛表露在外。

    程咬金微微一笑。含玉太會看人臉色了,即使她很努力地表現出精力滿滿的模樣,還是逃不過含玉的眼。

    「累是累,但王府享糖也拖延不得,之前南方運蔗出了些差錯,現在制糖的時間抓得剛剛好,如期交貨是沒問題,可這中間只要出一丁點紕漏,千斤享糖是絕絕對對趕不出來,所以現在能趕則趕,總好過到等王府來要貨時咱們卻交不出來——別忘了,咱們有打契約的,貨沒交出來,賠的可是天價。」

    「這種事,交給吞銀和我就好。」

    「我不放心嘛。」程咬金髮覺自己說錯話了,連忙補充道:「我不是說對你和吞銀不放心,而是程府的事向來我就有參與,自然心裡總懸著牽掛,你也知道的,我的性子就是這樣,明明很清楚事情要分派給別人去做,但我就是放不開手。」

    「就是這種性子才累死人。」大事小事都得自己來,不累才怪。

    「嘿嘿,就當我在替自己賺嫁妝羅。」

    「那我倒不希望你有賺足夠的一天。」這樣就可以不用嫁了。

    「不嫁到時讓你和吞銀養我呀?」她說笑道。

    「我很樂意。」至於吞銀應該也有同樣的想法,他們兩兄弟可是真心希望咬金能一輩子留在程府。

    「樂意讓我被人家指指點點呀?」他們又不是不知道,在民風保守的金雁城裡,姑娘家過了二十仍找不著婆家,會傳得多難聽,例如什麼婦德不檢或是貌若無鹽,這枷鎖,她可背不起呵。

    「他們愛說隨他們去。」

    「受傷害的可是我耶。」說得這麼簡單。程咬金賞他一個白眼,隨即又笑開臉,「好了,不是說要去糖倉嗎?吞銀一個人在那兒我怕他忙不過來,是你叫我休息的噢,正好讓銖兒陪我上街一趟。」她正想替弟弟們添些冬衣,既然含玉自己願意替她監督,那她就放自己一天假好了。

    「好呀,上街去逛逛也好。」

    「要不要我替你帶什麼回來?」

    「對街的芝麻大餅。」每日一到晌午,那家芝麻大餅的鋪子就會傳來陣陣撲鼻的香氣,勾引著一嘗為快的食慾。

    「沒問題。」

    「早去早回。」

    「嗯。我去將這身汗臭的衣裳給換下來先,晚膳之前我會回來的,帶著你的芝麻大餅。」

    程咬金和程銖才踏出了程府大門,便被人給揪上了某輛疾馳而來的馬車,朝著她們主僕倆原先打算去逛的市集反方向行進。

    程咬金一聲呼救尖叫被輕捂在一隻大掌間,隨後爆出嚷嚷的程銖也得到相同的對待。

    「咬金,是我呵。」

    溫熱的唇貼在程咬金小巧耳殼旁,輕輕呵著氣。

    本來還因為掙扎抵抗而慌亂舞動雙手的程咬金猛然一震,她睜開了眼,不僅瞧清楚馬車的車廂擺設,也看見了那個被程銖狠咬一口而擰眉的梅嚴——身後男子的身份不做第二人想。

    「你們主僕何時降格成綁匪?」沒有回頭,程咬金鬆懈了方才繃緊的模樣,任那只臂膀的主人將她圈抱其中。

    「那麼你又何時拿喬到拒收我的拜帖?」梅舒心語氣仍輕輕的,只不過順勢在她耳殼上處罰性的小小一啃。

    「我拒收你的拜帖?你什麼時候送拜帖來的?」她才不會做這麼失禮的事,再說,是他送來的拜帖,她怎麼可能拒收?

    「一個時辰之前,梅嚴送去的,然後,被某個推說很忙的沒良心鬼給退了回來。」他很故意地咬疼了她。

    程咬金縮肩躲避。

    「我今天一整日都沒見過梅嚴,他認錯人了。」家中三人相似的長相已經讓程咬金太習慣被錯認,所以甫聽梅舒心這麼一說,她就篤定梅嚴遇著的人不是她。「是含玉吧,因為今天吞銀都待在糖倉,而且吞銀不會拒收拜帖。」吞銀只會假意收下拜帖,然後放把火將拜帖燒成灰燼。

    「我也在猜是他們其中之一。」梅舒心將程咬金的臉略略抬高,對梅嚴道:「忘了同你說一聲,程府裡,有三張像這副可愛模樣的臉孔。」

    程咬金甩開他的箝撫,「你既然知道那個拒接拜帖的人不是我,做什麼還當街擄人?!」

    「我若不這樣,你那兩個弟弟會准許我抬座轎子將你大大方方領出程府嗎?」雖然和程含玉及程吞銀沒結冤挾仇的,但那兩個男孩對他的敵意頗深,他會看不出來嗎?

    「當然不會……」她心知肚明,況且含玉曾清楚地表明他討厭梅舒心。

    「那就對了,為了省去麻煩,直接擄人會快些。」

    拜託,還說得那麼理直氣壯。

    「你找我做什麼?」她記得每回都是她主動送拜帖,他被動來赴宴,這回改了性,倒真讓她不習慣。

    「賞梅。梅莊別院的梅開得正好,一塊去。」

    「我得去替含玉和吞銀選些冬衣,還有芝麻大餅。」可不像他擁有這般閒情逸致。

    「那可以晚些,將我擱在他們前頭。」梅舒心的唇還是沒拉開與她耳朵的距離,每一個字都緩緩餵入她耳裡,有意無意地用髮絲及氣息搔著她的肌膚。

    「他們是我的家人。」她提醒著他排名順序。

    「他們每天都能見著你,可我不行,所以撥些時間給我,咬金,這要求不過分呵?」

    「想見我就見我,不想見我就置之不理,這要求還叫不過分?!」哼哼,將她程咬金當成了什麼呀?

    「我才沒這麼過分。」梅舒心替自己打抱不平。

    「別睜眼說瞎話,你就有。」難不成以為是她亂扣罪名嗎?「如果我現在很明白告訴你:『梅舒心,我很忙,請你放我下馬車』,你會嗎?」

    「那麼我會說:『咬金,等到了梅莊別院,我會親自恭迎你下馬車』。」

    「言下之意就是除非你准許,否則我下不了你們梅莊的馬車?」

    「如果你跳車,另當別論。」不過依此時的車速,他不建議她做傻事,他會心疼的。

    程咬金別開頭不想再理他,可惜纖瘦的身子還是被他緊緊箝制。

    「別氣了,我是因為太想見你,想到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大哥又說得不清不楚,我只好求助於你這個罪魁禍首,解決我的困惑。」梅舒心笑得好天真,「說賞梅是幌子,只是我想見你。」

    甜言,蜜語。

    為什麼不過短短一句「想見你」,沒有更露骨更令人臉紅心跳的後續,竟就讓她心猿意馬,甚至……像是整個人給沉入了糖池裡,浸了一身的甜香。

    「你唇上抹了蜜嗎?」說出來的話儘是讓人臉紅心跳的。

    「嘗嘗。」

    梅舒心笑了,抬起她的下顎,以唇觸唇,想讓她自己品嚐他唇上加蜜抹飴了沒,無奈程咬金像蚌殼般緊閉的嘴怎麼也撬不開。

    「咬金,嘗嘗嘛。」他邊說邊用舌頭滑過她嫣紅的唇瓣,輕輕描繪胭脂色澤的光彩。

    「有人在看……」程咬金想開口阻止,卻顧忌他那在牙關外靈活擾人的舌。

    梅舒心一點即通。

    「梅嚴,避。」

    「是。」

    梅嚴領命,原先捂在程銖嘴上的右手仍陷在她編貝玉齒間,左手卻隨即掩蓋在程銖眼前,遮去兩家主子唇舌交纏的春景,然後,跟著乖乖閉上眼。

    梅舒心很滿意一笑。

    「現在,沒人瞧了。」喉結輕震,沉笑逸出,「來,試試抹了蜜沒?」他的唇自始至終沒離開她的甜美。

    他的容顏映在她眼簾,像摻了蜜:甜笑的嗓滲入她的耳,像摻了蜜;他的唇……

    她緩緩開口,迎入他甜如蜜的探索。

    「我還是沒有覺得饜足。」

    馬車馳騁了半晌,街道外的雪景變換,仍難脫白茫茫一片,越過一池凝成冰鏡的小湖,梅莊別院已在眼前。

    而梅舒心那句話,是在他挽著她的手,兩人同游梅花繁繁的別院庭圃時說的,那時他的神情很是迷惘。

    「你餓了?」程咬金摸摸腰帶,「我隨身有帶糖球,但你不吃糖是眾所皆知之事,所以我就不白費功夫拿出來惹人嫌棄。」

    「餓的不是肚子,是我的思念。」

    「不懂。」

    「我的思念填不滿,還有太多空白讓我覺得不夠。」

    程咬金拉拉毛裘領,心思有些分散,一部分落在空氣中的梅香。「那就填滿它呀。」這會很難嗎?

    「我本來以為見著了你,我就會覺得滿足,但現在我知道我錯了,你沒有填滿我不足的思念。」

    程咬金緩緩覷了他一眼,或許該說是「瞪」更貼切。

    「那麼你就去找別人來填呀。」口氣很冷,冷到足以媲美此時院裡的積雪,她賭氣地加快腳步,胸口中的一把無明火燒得她直噴氣,像頭盛怒的母獅。

    真對不起呀!她的存在太微不足道,竟然無法填滿他的思念!還是她的存在壓根只佔了方寸之地,可有可無?!

    她氣自己對他的價值只有那麼一丁點大,更氣他之於她卻不似那般無關緊要!

    突地,身後傳來梅舒心的笑,讓她惱火地回頭瞪他。

    梅舒心正倚在梅樹旁,氤氳的寒氣由輕笑的唇辦呵出,彎彎的眼回望她,帶著一種趣然的神色。

    「你笑什麼?!」

    「那時,你也是這樣氣沖沖地跑掉。」

    細柳眉先是輕皺,又緩緩揚高,接著又擰蹙。「那時?」

    「我在梅樹下看見你的那一回,你不記得了?」他挪步走到她面前,見她眼神仍帶思索及困疑,梅舒心伸手把玩她的髮鬢,拂去上頭幾分飛雪的清冷。「還是沒想起來?」

    「梅樹下的記憶太多了,我不知道你指哪一回。」

    一年一年累積下來的相處,連袂賞梅幾乎是他與她年年必做的事,如此多回的記憶都烙在心裡,突然被他這麼一問,她還真不知道梅舒心說得是哪一段?是那一回在梅樹下飲茗互損,還是前一次在梅樹下她吵嘴吵不過他而很無恥地拿雪球丟他,或是再更早前……

    「在我成為梅莊四當家那一回。」梅舒心俯身貼覷著矮他一個頭半的程咬金,笑著給了解答,玩味地看著她俏顏上驚訝瞪大的水眸。

    「你怎麼知道那個人是我?!」

    程咬金一直以為梅舒心是在發覺她是女兒身之後,才勉勉強強能從程府三姊弟中分辨出她來,至於更早之前的那些相處記憶裡的「程府主子」,他壓根不曾多加留神去辨視吧?

    「那個在梅樹下尋找著什麼的人是你,連那個踩了我腦袋一腳的人,也是你。」沒有一絲疑問口氣,因為梅舒心十分肯定。那夜她折回梅樹下,應該是擔心他仍昏睡在雪地裡,真像他所認識的咬金會做的事——嘴硬心軟。

    「我……」程咬金漲紅了臉,很想卑鄙無恥地搖頭否認,但望進梅舒心眼裡的篤定,她知道一切的狡辯只會變成笑話,所以不再掙扎,輕聲問道:「你什麼時候猜到那是我?」

    「說實話,我也是昨天才猜到。」梅舒心也很誠實。

    「四、五年後才發覺,也沒什麼好驕傲的。」哼,他的誠實真令人高興不起來。

    瞥見幾名奴僕從簷下走過,吵嚷的聲音讓程咬金不由得多覷幾眼。

    「我會乖,會聽話,不會吵鬧,再也不貪嘴要糖吃,別把我賣掉,娘!娘——」其中一個奴僕懷裡的娃兒正啼啼哭哭地想回到娘親的懷抱,但是那娘親捧著賣兒的銀兩,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哭什麼,在梅莊只要作事勤快,爺兒不會虧待你,總好過你們一家六口挨餓的日子!」抱著娃兒的奴僕道。

    「我要娘!我要娘——」

    啼哭聲,漸行漸遠。

    那幾個人……好眼熟,好像在哪見過……尤其是抱著娃兒安撫的那名奴僕,好似曾有數面之緣……程咬金攬起蛾眉,一時之間卻想不起來。

    梅舒心沒留意程咬金的視線,逕自笑道:「我本來就不是會一眼認定事情的人,即使是現在心裡認為不重要的事,也不代表未來不會變成支配我生存的最大動力,所以同樣的,以前我認不出你,不代表現在我也一樣駑鈍。」人可是會進步的,何況這幾年來,他已經沒有再認錯過她。

    她的注意力回到梅舒心身上。

    「但一般來說,若是面對在心目中佔有很大份量的人時,不都該一眼就認出來嗎?難道那些戲曲雜冊還是《幽魂淫艷樂無窮》裡的橋段都是騙人的?」程咬金嘴裡咕噥著不滿。

    像她打從出世後,可從不曾錯認含玉和吞銀一回,因為兩個人在她心目中都是獨一無二,若梅舒心真的曾將注意力放在他們三姊弟身上,定不難分辨明白。所以梅舒心給的答案還是很傷人。

    梅舒心聽得一字不漏,「咬金,你真天真哩,你信那些書裡的橋段?」

    「為什麼不信?書裡這麼寫的呀,一見鍾情。」那一篇篇動人的文章還騙了她不少的眼淚。

    梅舒心沉笑,挽著她的後頸,將她微微拉近。「你想想,如果一眼就能認定一個人,對那個人才是種侮辱。」

    「嗄?」

    「第一眼,誰能明白對方的個性、脾氣、喜好、習慣,甚至是身家背景?」見她搖了搖頭,他才續道:「既然不能一眼看穿人,又憑什麼以一眼來決定這個人值不值得愛、值不值得深交?那豈不是太輕賤自己,也太失禮於對方?」

    「失禮?」

    「倘若你不是長得這麼可愛,倘若你臉上有塊巴掌大的胎記,倘若有人一眼就認定了不喜歡你,完完全全否定了你的好,你認為如何?」

    「……很失禮。」

    「是吧。我們心裡會認為——我是一個很好的人呀,為什麼你不真正認識了我之後再來決定喜歡我或是討厭我,單憑一眼又算得了什麼?你說是不?」

    想了想,她點頭,同意了他的看法。

    「所以,我這性子是不是比較公平?」說到後來,還是想邀功。

    程咬金白了他一眼,「你的性子會讓人覺得你很冷淡。」至少她就有這種感覺。「要認定一個人值不值得愛、值不值得深交得花上四、五年的日子,你也未免太謹慎了些。」

    「不是謹慎,是因為我沒有花心思去想。這一次會認真思考著『思念』的問題,若非你的點醒,恐怕到現在我仍是不把這一切掛在心上。」如果沒朝心上擱,當然他也不會費工夫去想,要是這樣,他不會發現自己竟在無心之間將咬金從「程府主子」裡這麼清楚地分辨出來,心情也不會像現在這麼開心。

    話題重新導回了「思念」上頭,也讓程咬金憶起了她方纔還在同梅舒心生氣,揚手撥開了他箝撫在頸項上的大掌。「不是說我填不滿你的思念嗎?!那就別浪費時間在我身上,去找能填滿你腦子的人,我不奉陪了。」

    才走了一步又被人拉了回來,差點害她在雪地上滑一跤,幸好他握抱在她腰上的手掌抱得夠牢,加上她反射性地扶住梅樹,才不至於摔得狼狽。

    幾片梅瓣因程咬金的使勁攀扶而抖落,像降雪一般地飄飄墜地。

    一片梅瓣遵循著程咬金的視線,落在梅舒心微仰的眉心間,勾起了那一年的記憶……在梅樹上小憩的男孩。

    他說不能光憑一眼認定一個人,那是輕賤也是失禮,可是她對他……卻是輕賤了自己又失禮於他呵。

    「咬金,不是你填不滿,而是不夠。」

    程咬金的注意力泰半仍在他眉心的落梅上,那片梅瓣太輕,輕到讓梅舒心毫無所覺,好半晌,程咬金的耳才緩緩接收了他的話,只能訥訥重複:「不是填不滿,而是不夠?」

    「再給我多一些。」

    他的貼近,讓她的腦袋又開始混沌起來。「給你多一些什麼?」

    「多一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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