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舒心這男人有個惡習,專門搞垮城裡其他商行,而這些商行多的是與梅莊毫無任何利益衝突的無辜受害者,他下手的對象,並不僅限於梅莊的死對頭。
她知道商界中人私底下都稱他為「笑羅剎」,原因就在於他能談笑間將一家百年老店給終結得乾乾淨淨,而且,心狠手辣,完全和他的那副皮相搭不起來。
所以一到冬月,金雁城裡的商行老闆人人自危,誰也不知道自家會不會成為下一個慘遭梅舒心毒手的可憐店舖。
沒料到梅舒心甫清醒的頭一個月,進斗金米行首當其衝。
「你沒有聽過『得饒人處且饒人』嗎?」從梅舒心臉上讀出加害者的傲氣後,程咬金掄著拳,著實很想替那些白白受梅舒心欺陵的商行討回公道!
「嗯……大概是小時候夫子上課時,我漏聽了這句。」梅舒心還是善用他天生吃香的容貌扮無辜,「不過另外一句我倒是很認真學——『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我不認為米行和你們這專司種花種草的梅莊有何恩怨——不,不只是米行,還有之前的其他糖商、香行、錢莊……他們是礙著了你什麼,竟會落得數年心血付之一炬的淒慘下場?!」程咬金猛然一拳朝桌上敲落,對於梅舒心這種吃人不吐骨頭的奸商行徑很不齒!
做生意本來就是有錢大家賺,怎麼可以為了私利而枉顧其他人的死活?用這種手段賺來的暴利,吃得心安嗎?!
「你有沒有想過,一間店舖倒了,有多少依附著它的家庭會陷入困境?那些老百姓為求餬口、為了賺那少少月俸所付出的辛苦和努力,不應該因你一個人的惡習而化為烏有,他們的生活也不該為你一個人的痛快而雪上加霜,你自己嘗不到那種苦,為什麼要加在別人身上?!」程咬金吼嚷著。
她雖不敢自謝為大善人,也明白自己確有商人重利的一面,可……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是會折壽兼下十八層地獄的呀!再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為什麼梅舒心偏偏少了這顆「心」?
梅舒心沒因她的責罵而產生任何愧色,笑靨還是甜得像是可以擠出蜜汁一般,敲擊的手指停下動作,改而把玩起桌上空杯。
他的嗓音因為喝了酒而顯得較平日更為低沉,「恩怨可深了。我承認,那些商行底下的夥計算是遭受無妄之災,怪就怪他們跟錯了主子、投錯了府。天無絕人之路,失了這一處安身地,誰能保證他們不會找到更好的投靠?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呀。」
「你以為這樣說,就能掩飾你為商不仁的事實嗎?!」
「我從沒想掩飾什麼,反正我的人生目標又不是以行善為首要。」他聳肩,說得雲淡風輕。
「你——」
「又要說我無恥噢?」他興然地挑眉。每次只要對話到了「你——」接下下去之後,下一句一定是「無恥」兩字,這已成了她的慣性。
說來他也覺得自己挺犯賤的,每回總愛逼她口中吐出這兩字才肯罷休。看起來他好像很享受被她罵的滋味。
被看穿下一步的程咬金緊抿著唇,倔強地不肯順了他的心意說出「無恥」兩字。
「咬金,怎麼不說話了?」他靠近她,「你這麼安靜讓人好不習慣。」
程咬金無聲地蠕動唇,含在嘴裡的字眼絕對不會是讚美褒揚。
「咬金,什麼悄悄話不能說的,要用上唇語?呀,是因為梅嚴和銖兒在場,你覺得羞澀是不?」他自行解讀她的嘀咕,並揚手要梅嚴領著程銖退到廂房外。
「慢著!外頭那麼冷,你遣他們出去發冷打顫嗎?!銖兒、梅嚴,不許出去。」
程銖與梅嚴互望一眼,程銖隨即福身道:「是,主子。」她吃的是程家飯、聽的是程家話,至於梅舒心的命令,當它是個屁就好。
「梅嚴,帶銖兒下樓去用膳,喝些溫茶暖酒祛寒。」梅舒心交代。
梅嚴與程銖又是四目相交,突地,梅嚴扯起一抹淺淡到很難察覺的笑,揖身應道:「是,主子。」他吃的是梅家飯、領的是梅家俸,至於程咬金的命令,當它是個屁就好。
程銖被梅嚴一把握住纖細手腕,拉出廂房,門扉關上之後仍能聽見她呼天搶地的掙扎聲音。
「喂!你做什麼?!別、別拉我!好痛!你有沒有聽到?!你扯得我手好痛……」
聲音,漸行漸遠,房裡只剩下梅舒心與程咬金。
「現在只有咱們兩人,沒什麼話不好說的。」他仗著房內無人看管,開始對程咬金不規矩。
「說話就說話,手別過來!」很響亮的拍擊聲在廂房內傳來,是她對於某只毛手的薄懲。
梅舒心捂著被拍紅的手背,這等寒冬,皮肉之痛可是加倍的。「你還真不留情。」
「別以為你可以藉酒裝瘋行輕薄之實!」
「這種事,藉著酒意就少了幾分樂趣,所以我每回都很清醒的。」梅舒心輕撥開她頑抗的手,傾身躺在她腿上,嘴裡說著自己清醒,但他的舉動偏偏就像是個酒醉之人的反應。
「你到底是真醉還是假醉?!」
「酒不醉人人自醉。」他閉起眼,輕吟著。
「我看,你是真醉了。」她本想起身將腿上的腦袋給摔下地,但終究還是沒勇氣實行,因為梅舒心此時的表情很安穩,像是全然的放鬆,以及對她全心的信任。
梅舒心溫文一笑,笑那口氣雖不滿,雙手卻開始替他卸除發上累贅銀冠的小姑娘。
口是心非呵。
程咬金沒心思和一個醉癱的人再爭是非,也認為在梅舒心酒醉之際痛罵他為商不仁或是心狠手辣沒有任何意思,怕就怕她費了唇舌數落他、教訓他,而他明早一覺睡醒全當成南柯一夢,反正這也不是她送拜帖給他的真正目的,她真正希望的,不過是見他一面罷了……
「咬金,許久不見了。」
緩緩的安靜和平間,梅舒心的聲音如琴音般流洩出來。
程咬金先是一愣,心想醉酒的人說話總沒個邏輯,也不甚在意他言語問的思緒跳躍。
「幾天前我才拖著糖關刀上梅莊去劈你,怎麼說許久不見?」她提醒著。
「我是指這整整九個月。許久不見,你可好?」
梅舒心半瞇的目光帶著探索,瞧得程咬金有些無措。
她轉移視線,「當然好,糖行的生意忙,讓我一點也不覺得空閒。」腦子一閒不下來,當然也就不會胡思亂想,所以她才不會去在意他整整近一年來的毫無音訊,哼!
「我很想你。」沉嗓輕道。
聞言,咬金又是一愣,只不過這回愣呆的程度比上一回還要嚴重些。不知過了多久,她空白一片的腦子才慢慢填入了思緒。
「若真想,為什麼你自己不來找我?」她的口氣難掩怨慰。
每回拜帖都是她先下,好似她多迫不及待與他相會,而他卻極少主動上門尋她,現在他還好意思說想她?
這番醉言醉語根本不可信,但是她卻為了這句話而心生波濤。
「我醒來頭一件事就是要找你,怎知睜開眼,你就出現在梅莊側廳,我們算是心有靈犀吧?」他蹭了蹭她,溫熱的肌膚只隔著一層衣裳。
在他想她的時候,她就正巧出現在他眼前,那他現在想吻她,要是將嘴噘起來,不知她會不會有默契地送上櫻唇?
「你嘴唇痛呀?」噘個半天高做什麼?
很好,不會。
梅舒心收起了嘟唇的動作,為她的不解風情而淺歎。
「我只是很想你,想要重溫一回你唇間的香甜。」怎知佳人駑鈍呀。
「你……你愛妄想就自個兒去想,我可不是廟裡神仙,你許願我就得答允。」話雖如此,程咬金的臉上還是添了幾分紅暈。她假裝不經意地試探問道:「你真的有想我嗎?」
「當然,我一直在想,想冬月怎麼還下來,梅花怎麼還不開,想……什麼時候會見到你。」他伸手,滑過她鑲嵌著彤雲的芙頰。
誰能不被此時梅舒心眉宇間的溫柔所蠱惑?他的聲音、他的動作、他的眼神,結合成一股足以讓人飛蛾撲火的強烈魅惑,就像是嘴裡含著甜糖,因津液而輕輕化開的糖水及糖香,沁入心脾的甜美,讓人連心也一塊溶為蜜糖。
「我該將你的話視為酒後吐真言還是藉酒裝瘋?」
梅舒心只是笑而不答,收回了手,繼續癱賴在她腿上。看在程咬金眼裡,倒真像是醉到不省人事的模樣。
她垂著螓首,長睫壓得好低。「你以為這樣哄哄人就夠彌補你之前的不聞不問嗎?」口氣免不了抱怨,畢竟讓人忽略了九個月的事實很難讓她對他所謂的「想念」產生認同。「你的想念,只是掛在嘴邊說說便罷的嗎?要是這麼容易,那些真真懸掛在心頭反覆思量的人不全是傻子笨蛋了?」
見他仍無言,加上閉目養神的模樣,像是睡沉了。
「反正你就是這樣,好像都是別人性急地巴著你,你倒好了,什麼也不用做,只要坐在府裡就會有人呆呆送上門給你欺負,還說什麼想念,要是你說的話有五成真實,就不該明知今晚要赴我的約,還喝得這麼醉,一點誠意也沒有,讓我面對一個醉鬼就是你想我的方式嗎?」程咬金喃喃自語,也不奢望他能聽到隻字片語,只是低低地發洩不滿。
然後,沉默好久好久,久到連程咬金自己都覺得屋裡的安靜無聲讓人備覺彆扭。
「恐怕你想我的程度,遠遠不及我想你的一半吧。」
淺淺歎息,很是惆悵。
「借問江潮與海水,何似君情與妾心?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覺海非深……」
那是沒有思念過的人所無法體會的辛苦。
「四當家。」
梅嚴的呼喚讓梅舒心抬起了眸,瞟給他懶懶的一眼。「嗯?」
「您在發呆了。」梅嚴道。
桌上的帳冊攤開在同一頁已經半個時辰以上。從赴完了程府主子的約後,四當家明顯地沉默許多,像現在這種支頤發呆的情況也佔了他大部分的時問。
嘖,什麼發呆!梅舒心不以為然,「我在體驗思念的感覺。」
「思念的感覺?」
「梅嚴,你有沒想過人,想到茶不思飯不想?」
「不曾。」梅嚴答得很乾脆。
「我也沒有,那是什麼感覺?」
「不知道。或許,您可以去問大當家。」梅莊大當家正因遍尋不著心上人而陷入人生最寒冷的冬天,他想,何謂思念之苦,此刻大當家應該最是瞭解。
「問我大哥噢?」
梅舒心深思片刻。這主意倒不錯,好過他自己在這裡發呆當思念。
「好,找大哥去!」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梅舒心披了件白狐裘便直奔梅大當家的書房,通常午膳過後,梅大當家總會在書房待上好幾個時辰。
「大哥!」
使勁推開門扉,梅舒心人未到聲先來。
梅舒城正站在書房角落的畫像前沉思,被ど弟突如其來的打擾,他淡淡回首揚眉,「小四,慌慌張張做什麼?」
「大哥,快告訴我思念是什麼滋味?」梅舒心大步奔近他,習慣性地扯住他的衣袖。
梅舒城先是怔忡,而後濃眉蹙擰。
「思念?我怎麼知道。」他回給小弟一個很寵溺的笑,嘴上卻答得很隨便。
「你最近不是一直一直一直很思念某人?只要同我說說你想她時的心情就可以了。」梅舒心催促道。
「我何時在思念某人了,怎麼我自己不知道?」梅舒城走回桌前,梅舒心自是沒鬆開手,隨著他一塊移動。
「大哥,你藏私噢!自從那個某人離開梅莊,你哪一天不是失神反常的?我知道你想她,可是想到什麼程度,什麼程度才算是想念的最高境界,那種感覺會不會像有隻手在心裡揪扯,還是覺得胸口壓著大石什麼的?」梅舒心雖然一踏出梅莊就是狼心狗肺出名的奸商,可在自家人面前,他可是善用老ど身份,撒嬌任性要脾氣一應俱全。
「想到想一把捏死她!」
終於,梅舒城咬牙吐出這一句話。
就在春月結束的那一日,他與那個完全構不著「——」美名的小奸商因誤會決裂,小奸商很-地抬高驕傲的下巴走出梅莊,至今,音訊全無。
那種鳥蛋大小的誤會——他根本不認為那是誤會,充其量只算是「未解開的不確定事件」——他當然會搜集證據替她洗刷冤屈,不會讓一個清清白白的小姑娘背上偷竊梅莊牡丹的罪名,就算他的處理態度與她相左,也犯不著上演失蹤記來同他賭氣吧?!
整整六個月尋不著她、碰不著她,擔心她鑽牛角尖、擔心她含冤莫白、擔心她憤而躲著他,這六個月,全是折磨。
也難怪梅舒城一想起她,就想好好賞她尊臀一頓好打。
「那就是想念的最高境界嗎?」梅舒心一臉「原來如此」的神情,咕噥道:「難怪她說我不夠想她,因為我從來沒有想捏死她的念頭。」一回也不曾,最多只是想抱抱她、吻吻她……
梅舒城這時才對他匆匆跑來問這個怪問題感到疑惑,「你問這些做什麼?」
「我很好奇嘛。」
「別老是看《幽魂淫艷樂無窮》那類艷書,省得胡思亂想。」梅舒城皺眉。
梅舒心給了自家大哥一個白眼,神情俏皮可愛。「要是因為《幽魂淫艷樂無窮》而發問,我問的就不會是這麼單純的問題。」他可能會問一些床第技巧或是詭異用具的使用方法。「大哥,我沒有想一個人想到這種地步,可是我覺得我很想她,有時見不著她,腦子裡也會充滿著曾經見過的笑靨來回憶她,但還是不夠,所以我想知道『想念』到了什麼程度才能達到『相思始覺海非深』的境界?」可是他每次想起程咬金,心情就會很好。
梅舒城有些吃驚,原來在不知不覺中,梅家有子初長成了。
「你有了喜歡的姑娘家?」這感覺,真像母鳥看到自個兒的孩子們全都振翅離巢,讓他這個長兄備感欣慰。「是哪家的閨女,你說出來讓大哥知道,大哥也好差人上門提親。」
「提親?我只是很想她,可是沒想向她提親呀。」步驟不一樣嘛。
「你不想和她共結連理?」
梅舒心搖搖頭。
「不想娶她為妻?」
梅舒心還是搖頭。不過他想吃掉她倒是真的,那個糖畫似的甜姑娘。
他對咬金有著好感,打從第一眼見著她,他就覺得她很對他的胃口,那時不知道她是俏生生的姑娘,還當她是個可愛至極的小兄弟,雖然兩家沒有生意上的往來,但總免不了會在某些場合碰著面,他一直覺得她很多變,時而輕鬆開朗、時而認真嚴肅、時而迷糊隨性,就像是三個不同性格的人組合而成——後來他當然知道另外兩個性格並非出自於她,而是程府其餘兩位主子,卻沒減損過他對她的好感,畢竟三種性格中,他最喜歡的,正巧是咬金所有。
他知道程咬金之於他,的確是個理所當然的存在,就像每到冬月醒來,他所期待的,就是來自於她的拜帖,他從沒想過若有朝一日沒收到她的帖子,他會不會不習慣到渾身發癢?
他也喜歡她罵他無恥時的嗓音,那會讓他真的很想「無恥」給她看。
可是即使他是如此看待她,卻也沒思索過將她娶進門的可能性,他並不是一眼就能認定伴侶的男人,也沒有那麼濫情,和咬金相處讓他很輕鬆也很自在,但卻不足以產生「非卿不娶」的想法。
「那你到底是不是喜歡她呀?」明明已經是小四清醒的月令,怎麼他還一副很茫然遲鈍的樣子?
「我喜歡她也很想她,見不著她時會念念不忘,但我沒動過與她做夫妻的念頭。」至少他目前沒思索到這個問題。
「喜歡她也想她,但不想娶她……」這種情況,很像那些沒有責任感的花心公子哥才有的想法,想採路邊花卻又不願獨愛一枝花。「若真是這樣,大哥勸你還是少去招蜂引蝶,對你對她都好。」他可不記得自己將弟弟教導成一個四處留情的壞胚子。
「但是我很想她。」這不是他一直想強調的嗎?
「想她什麼?光是想而不愛,你認為有什麼意義?就像你想到要吃飯就會聯想到莊裡的廚子,這也是想呀,那又如何?你會想娶廚子回家當媳婦兒?」
「當然不會。」他喜歡梅莊廚子的手藝,卻沒有娶個老男人為妻的嗜好。
「那就是了。」
「可是我想到她會很開心。」梅舒心又補充一回。
「我相信你餓肚子時想到廚子也是很開心的。小孩子別淨想些有的沒的,處理完這些天的帳簿就好好歇息去,這三個月有你忙的。」在梅舒城眼中,三個弟弟永遠都像長不大的孩子,所以他也用著對待小孩子的口吻道。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厚,每次都當他沒斷奶似的。
「噢。」梅舒城回答的方式很敷衍,瞥見桌上一本冊子,他才想起有事情交代:「對了,小四,別淨找些商行下手,外頭把你的名聲傳得很難聽,咱們梅莊做生意奸歸奸,還是有奸商的道義在,懂嗎?」
梅舒心的笑容褪去方才與自家大哥撒嬌的神情,再揚起時,有著數分神似於梅舒城的老成及自信。
「我只是將他們曾對我們做過的事,照本宣科回報在他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