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客君子菊選宴當天,天清氣爽。屬於秋的蕭條只有在偶爾吹來的清風裡嗅得出味道。
小粉娃打扮得輕便靈巧,暗赤色的武衫襦褲包裹在軟圓身軀上,沒有半點累贅戚,瞧來真有幾分俐落的護師架式。
她跟隨其他幾名捧著紅菊盆栽的奴僕一塊來到馬車旁,等待主子一聲令下後起程,在大伙小心翼翼擱放菊盆時,大男孩也一邊同管事商討正事,一邊步出府門。小粉娃謹守「有旁人在場,他是主子」的認知,只敢朝他咧了個笑,不敢放肆地奔向他。
大男孩遠遠瞧著她的笑,也回了個頷首予她,仍不忘交代最後一句:「好,就讓人扎個兩丈高的菊樓送去,這事就全勞煩你處理。」
「三當家,這是我的本分,沒什麼勞不勞煩。」梅莊管事忙揖身。
「那你去忙你的吧。」
「三當家一路上小心。」
「知道。」
兩人分道揚鑣,梅莊管事往府裡走,大男孩朝府外來,淡掃眾人安置紅菊盆栽,腳下步伐沒遲疑地走近她。
「你穿這麼少,不冷嗎?」她一身輕簡,連他看了都覺得有些冷。
「不冷不冷,這樣活動方便。」她簡簡單單要了一套拳,彰顯著衣服輕便有助於她的功夫發揮。
「秋風清冷,披上。」他解下身上薄裘,遞給她。
她搖手拒絕,忙將薄裘又推回他懷裡。「小遲哥,不用了,爹老說我壯得像頭牛,倒是你,你才該多披件鶴氅御寒哩。」瞧他高高瘦瘦的沒長幾兩肉,她還真怕一陣稍強的風都會把他給吹跑呢。
「三當家,該起程了,都安排妥當了。」
「嗯。」他總是溫文地回應每個梅莊奴僕,待奴僕轉身退下,他堅持地將薄裘交給她。「現在不穿無妨,等會兒要是在馬背上覺得冷,就披著吧。」
說完,不給她機會回嘴,他與身後幾名奴僕一同上了馬車。
小粉娃只能擁著那件留有他體溫及菊香的裘衣,臉上浮現好憨好傻的甜笑,她愣笑了片刻才被旁邊催促上路的馬夫給喚回神智,吐吐粉舌,躍上駿馬,隨著馬車喀-喀-地前進。
這件薄裘她可捨不得穿,天真的以為只要這麼收攏起來,衣上的溫度及清香就不會有消失的一天。
她在馬背上顛簸,呼呼吹來的秋風真有些寒意,颯颯樹梢摩擦,交雜著馬蹄車輪聲,規律單調的行進聲在林間小道上顯得清亮,也更無所遁形。
原先一切都很順利,參加菊宴、奪冠、接受眾人喝采、吃頓慶功酒宴、回府、再受大當家一次歡呼、接下來便是源源不絕上莊裡千金求菊的肥羊讓他們剝皮……但這完美無缺的計畫似乎招人妒忌,有心打斷梅莊主子安排好的戲碼。
參加菊宴到奪冠這中途出現了龍套跑插曲兒,目標是馬車上一盆盆價值連城的珍貴紅菊。
「搶!」
一聲沉亮有力的指令破空而出,七名蒙面客自草叢及樹上竄出,將梅莊人馬團團圍住。
梅莊人早料到有這一著棋,要是沒人來攔車劫花,梅莊人才真會覺得稀奇,還順便檢討檢討是不是梅莊今年的菊種得不美,引不超賊人覬覦。
「保護主子!」梅莊一群隨行的奴僕中本就混雜了六名護師,見賊人攔路,立即抽出慣用武器備戰,在黑衣賊人展開行動之前先發制人。
小粉娃自然也不落人後,飛竄下馬,加入混戰。
「大當家果真料事如神,多安排了些護師,否則這回咱們梅莊就栽在這裡了。一馬車裡探頭采腦的管事梅樂手裡捧抱著十多盆「菊焰」中開得最好、最值錢的一株,一副「花在人在,花亡人亡」的誓死維護貌。
「這種陣仗,大哥見多了吧。」經商多年,雖然梅莊兄弟秉持著賺錢至上的奸商原則,但是太過埋沒良心的缺德事他們四兄弟也不屑為之,所以極少與人結怨交惡,更不會仗著財勢欺負人,只不過往往有些小眼睛小鼻子的家伙見不得別人好,盡心盡力想破壞別人辛苦得來的成功。
「他們定是為了咱莊裡的紅菊而來,想搶了您的心血去奪冠!有本領不會自個兒去種嗎?!您種出這種足以和大當家的牡丹媲美的『菊焰』不知費了多少工夫及心力——」
「他們若講道理就不會動手來搶了。」大男孩笑道,只是在瞧清那抹暗赤色的嬌小身影撲進戰局的驚險情景時,明顯地倒抽了口涼氣。
他眼露擔心地看著小粉娃穿梭在好幾把亮晃晃的大刀間,拳心緊掄地與黑衣賊人進行肉搏戰,好些回都見到大刀晃過她的鼻前或腦門邊,削落一、兩根的烏絲,所幸她動作俐落如行雲流水,黑衣賊人想實質傷害到她還相當困難。
片刻過去,誰勝誰負已是昭然若揭,六名護師外加一名小小粉娃將七名黑衣賊人給逼到末路。
「搶花不成,毀!」
指令再度由沙沙樹梢間落下,像極了鬼魅的索命飄渺,梅莊護師謹慎地握豐手中兵器,嚴陣以待地准備見招拆招。
男聲的命令已下,然而那七名黑衣賊人卻沒有動靜,只是繼續與梅莊護師對峙。
頭一個察覺到不對勁的人便是小粉娃。
她霍然回首,就見到第二批黑衣賊人正准備從馬車正上方的枝啞躍下!
她想也不曾想,腳下一點,藉地施力,飛快地以輕功將身軀送向馬車,她的武功雖然有待磨練,但輕功在梅莊可是數一數二,加上人小身子輕,速度也比大人們更快。
「小遲哥——」
她的飛奔速度已經夠快了,趕上黑衣賊人執刀劈砍馬車的狠勢,甚至還有足夠的時間扯掉馬車後的幕簾,將大男孩及梅莊管事給拉出馬車,但那一盆盆的菊花已無余力挽救。
轟隆聲響,馬車在亂刀揮砍下化為碎片,裡頭沒來得及帶走的東西也慘遭破壞。
「那裡還有一盆!」黑衣賊人當中有人指著梅樂雙臂間的紅菊,使他們當下再度成為誅殺目標。
其余六名護師也想奔回主子身邊保護他,但頭一批的黑衣賊人卻開始絆住他們,雖知硬拚不過,他們依然使出拖延戰術,讓梅莊護師分心於他們的攻擊及偷襲。
另一方面,小粉娃拖抱著大男孩,大男孩拖抱著管事梅樂,梅樂拖抱著紅菊,一長串粽子似的牽連拖累了小粉娃的輕功。
「將花丟掉!」小粉娃要梅樂將手上那盆惹來殺機的紅菊給捨棄。
「不成!這盆菊是梅莊的祖爺爺祖奶奶,怎麼能丟?!我梅樂絕不辜負大當家多年來的諄諄教導及耳提面命!」梅樂大嚷,護在胸前的紅菊隨著他被拖拉奔跑的動作而左右顫晃,像極了正在發抖的驚弓之鳥。
又是一個死心塌地的梅莊忠僕!
小粉娃身邊有太多這種性格的家伙,連她的親親老爹都是其中之一,看來梅樂與她爹相較,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是到底是腦袋重要還是一盆花重要?
她想問,也不想問,因為不用問她就知道了答案。
花在,人在;花亡,人亡。
唉。
「不放就等著被人砍!」小粉娃一面跑,一面想踢掉梅樂懷裡的花盆,可惜腳短了些。
梅樂回嘴:「放了回府也會被大當家砍!」兩種下場不都一樣!「這盆紅菊是三當家仔仔細細從培植、栽種到養成,全心全意照顧它、看望它,其中有多少心血你懂個屁呀!」
小粉娃有半晌噤聲。
誰說她不懂?!她當然懂,大男孩看顧那些紅菊時她也在場呀!好些回都還偷偷嫉妒過他待花比待她好!要不是轉念想到這些花全可以換成銀兩,而她不行,她才不會窩囊地認輸呢。
他花在菊上頭的心思,恐怕沒人瞧得比她更清楚。
「你想死——」
大刀砍來,中斷了小粉娃及梅樂的各自堅持,三人拖抱成一串的「粽子」被黑衣賊人追趕上。
「梅樂,他們要的只是紅菊,你放手吧。」大男孩以主子身分開口。
花可以再養,人命沒了就什麼都完了。況且見小粉娃吃力地拖著他們兩個大男人東躲西藏,三不五時還得揚臂擋下黑衣賊人的攻勢,整張臉蛋上全掛著汗,讓他也跟著嚇出一身心驚及擔憂。
「三當家,不能放——」
「小遲哥,他不放,你放!你放開他!讓壞人追著他砍好了,咱們兩個還可以到樹蔭底下喝口涼茶休息片刻,反正他要和那盆紅菊同生共死嘛!」小粉娃話甫說完,立刻騰出右手將大男孩的腦袋往下壓。「低頭!」她輕聲一喝,閃過那柄橫劈而來的刀子,梅樂就沒得到她的救援,刀鋒淺擦過他的臉頰,破相。
「還好刀子不是劃到你,小遲哥。」小粉娃拍拍胸口,一副那種「死到梅樂不打緊,傷到你就是罪孽」的差別待遇樣,惹得梅樂哇哇大叫。
「把花留下!」黑衣賊人吼道。
「你等等,我們正在商量要不要給你們,先別追著砍。」好喘,她得拖著兩個比她重上一倍的男人,很辛苦耶。
「不給!」梅樂打斷她准備向敵人諂媚的話語。
小粉娃原本努力在踢花盆的纖足轉移方向,改踢向梅樂,想將他從大男孩手中踹飛出去,最好正巧落在黑衣賊人的懷裡,讓他自個兒去向黑衣賊人表達他寧死不屈的忠節。
「娃兒,不可以這樣!」大男孩阻止她撥空踢人的動作,再轉向梅樂,「將花交給我。」
「咦?那您……」梅樂沒弄懂大男孩要做什麼。
「三個人逃難不如兩個人逃。」大男孩接過花盆,「花在我手上,他們不會傷害你,找個草叢藏身去!」
話落,原本拎著梅樂衣領的大掌也松開,梅樂突然從快速奔跑的行進隊伍間被拋下,整個人在草地上滾了十數圈,最後摔入濃密的草叢問,失去蹤影。
黑衣賊人的目標本就不在殺人,也無心管梅樂昏倒在哪裡,繼續追著紅菊跑。「將花交出來!」
「你們保證只要花,不傷人,我就將花交出去。」大男孩在數柄大刀追砍下還維持著一貫的冷靜。花丟了無妨,但他要這群賊人保證不傷害任何一名梅莊人。
「小遲哥,等等,把花給我。」小粉娃低叫。
「你要做什麼?」
「兩個人逃難不如一個人逃。」她盜用他前頭才同梅樂說過的話,並且很明顯連他方才的舉動也打算仿效一回。
「你別想!」大男孩嚴辭拒絕。她想自己抱著花讓黑衣賊人追殺?!那他一萬個贊成直接將菊花雙手奉送給黑衣賊人。
「我一定跑得過他們,我加把勁,說不定還能逃回梅莊,再找幫手來圍毆他們!」小粉娃自信滿滿。
「我不會讓你冒這種險!他們要花給他們就是了,你遠比這盆紅菊更重要。」語畢,他高舉花盆,身後的黑衣賊人也有默契地做出接手的准備動作。
「小遲哥,你捨得嗎?」她忙問,她知道他是愛菊之人。
一個靠花為生的賣花商賈,說他愛菊,恐怕會惹來一陣訕笑,真正愛菊,又怎麼捨得將自己辛苦栽植的菊拿來賣錢,甚至容許自己的菊成為城中富豪彼此誇口炫耀的勢利品?他從不替自己養的菊尋覓或挑選買者,只要誰出得起高價,他便賣。
可是,一個不愛菊的人,沒有辦法養出如此令人心折的君子花,他愛菊,與他是賣菊商人的身分毫不沖突。
「你若捨不得,別丟,我會想辦法保護你和它。」原先心裡還有一絲棄菊逃生的念頭,也已在瞧見大男孩眼瞳裡那份對菊的認真而消失無蹤。他說過,他會保護花:而她承諾過,她會保護他。
「不會捨不得。」大男孩回她一個笑,那笑容一看就知道是在安撫她。
「小遲哥,我想到一個方法,雖然不算高明,但應該會成功噢。」小粉娃不理會他那不真誠的答案,直接說道。
後頭追趕的賊人舉得雙手發酸,卻還不見大男孩將手上的花拋過來,開始連聲咒罵。小粉娃的反應是指著賊人們大吐粉舌,腳下的逃命輕功可沒停頓片刻。
「是什麼?」
「跑!」跳過矮樹、翻過巨石,她像只山林野猴。
「你……」這算什麼方法?他們從頭到尾不都一直在跑嗎?
「跑也要跑對方向呀,我跑得好累了,只要再半刻就腿軟了。我只有『跑』這項武功比他們好,打又打不過,那不全都玩完了?」
聽著她兜圈子,大男孩不斷想從她的句子裡挖掘出她所謂不算高明的「方法」。
「不用傷腦筋了啦!我打不過他們,可是有人打得過呀,只要跑到那些打得過他們的人身旁不就好了?」她投給他一個「你怎麼耿直得這麼笨」的甜笑,腳步飛得更勤快,目標正是那六名被頭一批黑衣賊人給纏住的梅莊護師。
「三當家!」六名護師遠遠瞧見他們想保護的主子被小粉娃拖抱而來,不由得一個個松了口氣。他們擺脫不了黑衣賊人的糾纏,無法接近主子身邊,現在可好了,主子自個兒上門來。
小粉娃雙眸快速在第一批黑衣賊人中間尋找逃竄空隙,她知道只要能躲到六名護師身後,就能保大男孩安全無虞。
很好!最左邊那兩個黑衣賊人有破綻!
小粉娃瞧准了時機,快步飛竄——她看准別人的破綻時卻忽略了自己也是只被黃雀在後虎視眈眈的螳螂……
那名始終藏身樹上的賊人頭兒在她專注於前方動靜的同時一躍而下,大張的右掌虎口精確地扣上小粉娃咽喉,將她整具身軀給壓在草皮上,像只擒到獵物的猛虎,准備一口咬死獵物般凶狠。
大男孩連帶被摔滑在地。
「誰都別動。」賊人頭兒開了口,沉而清亮的聲音沒有半絲威嚇,卻足以教所有梅莊人不敢輕舉妄動,他們怕的不是賊人頭兒擰斷小粉娃的細頸,而是那另一位同樣受人箝制的主子有所損傷呀!
「跑得挺快的嘛,繞完整座山頭了沒?」賊人頭兒似乎對小粉娃那雙強而有力的腿感興趣,覆著黑巾的嘴角扯開笑痕,只是露在黑巾外的黑瞳沒有傳遞一絲絲笑意。
「再給我半個時辰我就繞得完。」即使喉上把著足以致命的大掌,她還是逞強應道。
賊人頭兒笑了,聽不出是真笑還是諷笑,總之,有一兩聲輕呵逸出喉間。
「我要那盆紅菊。」賊人頭兒指向大男孩懷間的名貴菊栽,那正是他今天受人之托的重點。
「可以,別傷人。」大男孩道。
賊人頭子瞟了他一眼,「梅莊三當家是吧?」
他大掌一攤,大男孩也識相地交上紅菊,見粉娃有話,他暗暗制止。脖子都擰在別人掌下了,別多嘴。
「正是在下。」
「久仰。」賊人頭兒打量他好半晌,眼露精光。「果然名不虛傳,容貌好、個性好、膽識也好。」
「過獎了。」
賊人頭兒沒有太多耐心客套來客套去,直言再道:「我方才話還沒說完,除了這盆紅菊之外,還想借三當家你。」
聞言,包括大男孩在內的八雙眼眸全都瞠得圓亮。
「借我?」
「該說要借你養菊的本領更適當,有了你,像這樣的紅菊,要多少有多少。」賊人頭子掂掂手上的菊盆,眼睛不曾離開過大男孩臉上。
「是誰讓你來的?」
「我以為三當家你心知肚明咧。視你們梅莊菊株為大敵,又會買通我們這種惡人賊子使壞招的人,一只手掌都算得完,不是嗎?」賊人頭子沒什麼職業道德,也不認為那個買通他們行凶的買主有什麼好不承認自己的惡行。
「這盆菊,你可以拿走,但梅某婉謝你及買通你那名買主的厚愛邀請。」分明是惡意綁架,他還是有禮地視為邀宴。
賊人頭兒在大男孩面前晃晃指,「梅三當家,我可沒給你拒絕的權利,我奉命——買通我的那家伙,小頭銳面,看了就教人想一刀劈了他的腦袋,省得髒了我的眼,不過看在銀票份上,我總得奉命,這是題外話,重點是他下了令,能則搶,搶不得也不容他存著,買主指的是菊,也包括——」
「養菊的人。」大男孩接續道。
「聰明。」賊人頭兒好生激賞。
賊人頭兒話裡的威脅濃厚。認分的就自己摸摸鼻頭跟上來,否則別怪他的刀子無眼。
「你別想動我的小遲哥!」小粉娃使盡吃奶力道擰住扣握在她頸部的大手,賊人頭兒吃疼呼痛之際,指掌有了松懈跡象,小粉娃曲膝一撞,將賊人頭兒小小踢退半步。
她爬起身,抓住大男孩的衣袖,想帶他再逃——
「你這只精力旺盛的小潑猴!」賊人頭兒舔去臂膀上被小粉娃扒出來的血痕,夫唾了聲,反手揪住她的發辮,硬生生扯疼她的頭皮,小粉娃也不甘示弱,轉回頭,露出亮晃的白牙,狠狠咬住他的手臂——
「你——潑猴——」拿刀的手被小粉娃咬得死緊,好似要撕下賊人頭兒身上一塊肉,出自本能,賊人頭兒舉起另只手上的紅菊盆栽當武器,使勁朝小粉娃的腦門上扣擊而去!
砰!
漫天成霧的盆土及殘枝在重響中進出,血紅的菊辦隨著盆破瓦裂而散離,一片一片灑落成雨,一場繽紛落英的紅色花雨……
花辦飄降在地,無風間,再也飛揚不起來,細長豐厚的瓣蕊裡夾雜著不屬於紅菊花的血珠子,顆顆墜落黃沙,花瓣雨已停,可是那婉蜒自大男孩頭上的腥紅卻不曾終止,開始泛濫成災——
梅舒遲覺得頭有些疼。
伸手輕觸著腦門上泛著疼痛的部位,不知是病到昏沉還是前一天梅-姍將他壓回床榻上時給撞到的……抑或,是好些年前的舊傷作怪?
不想花精神再去深思,讓發疼的腦袋再增加負擔。
經過一夜的休養,全身無力的病弱已不復見,他起身下榻,發現身上又換了套乾淨的中衣,知道定是梅-姍看顧了他整夜,時時差人替他更換汗濕的衣衫。
想起她照顧病人時的模樣,讓他唇邊忍不住泛出笑,雖然面對她的擔憂,他有幾絲內疚,但若生病能換來她這種對待,似乎相當值得。
桌上布妥一些簡單的膳食,但早已被秋意給凍涼,雞湯藥膳上還凝了一層薄薄的乳白油脂,令人沒胃口再瞧它一眼。
梅舒遲推開了窗,讓涼爽的秋風拂進屋裡吹散一室悶熱,他自己倒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三當家,你怎麼起來了?」
梅-姍冷硬的聲音在他背後傳來,一雙黑眸不贊同地死瞪著透進寒風的窗,不待他自己反省,她上前將窗戶合起。
「屋裡好悶。」他道。
「屋裡悶也不能站在窗前吹風呀。」她瞧瞧他,視線又瞟回床榻上,用眼神在告訴他:你還不回床上去躺著?
梅舒遲只能討價還價:「我能不能多添件衣,別回床上去躺了?」口氣很像在討糖吃,又請求又委屈的。
她本想搖頭,但想到主子有權決定一切,只好點頭同意。
將手中的藥湯擱在桌上,她轉身到一旁的衣箱中尋找冬衣。
「你先喝藥吧。」
「好。」他自動自發地坐在桌前,一口一口地將極苦的藥湯緩緩送入口,不曾皺一下眉頭,也不像怕苦的孩子耍賴不喝。
梅-姍終於在第四個衣箱中找到了勉強合乎她要求的衣衫,在他喝藥之際將衣衫包覆在他身上。
「-姍,這是冬被吧?」他好笑地瞧著肩上那件又厚又沉的「衣衫」,她根本不是挑厚衣給他,而是直接翻箱倒櫃地挖出一件冬被給他。
「那不重要,只要能御寒就好。」她擺明不接受他的意見。
梅舒遲喝完最後一口藥汁,乾脆認命地爬回床榻上去,因為蓋著一件冬被和披著一件冬被是沒有什麼差別的,後者的壓力太大了,而且拖著冬被在屋裡走來走去也很吃力。
「我還要多久才能出房門?」他的問法與小孩子問娘親「我什麼時候可以出去玩」如出一轍。
「病好再說。」她的回答也很「娘親」,動手替他攏好冬被。「有沒有特別嘴饞想吃些什麼?我讓人替你張羅。」
「不太餓-姍,在菊月裡叫我躺在床上什麼也不做,我會無所適從。」就好像已經習慣了忙碌,卻突然被人抽走所有工作,他會覺得自己像廢人。「可以讓梅樂他們送帳冊來,我在床上看……」
「不行。大當家有交代,所有帳冊全送到他那邊去,誰敢拿給你,誰就等著受家法處置,梅莊裡沒人敢挑戰大當家的權威。」她直言要他死心。
「這樣大哥太辛苦了。」
梅-姍沒多說什麼,她向來不在乎其他主子的感受,因為她只對梅舒遲負責,她只是專屬於他的護師,所以她會自私地保護自己的主子,其他人……誰理呀?
「你如果覺得悶、覺得無聊,我到書房找幾本書給你解悶。」梅-姍說完,便真的轉往書房而去,留梅舒遲一人在榻上苦笑。
說到書,梅舒遲這才想起了那天小四塞給他一本……打發時間用的雜冊,他那時隨手將書給塞到哪去了?
好像是……枕頭下?
梅舒遲探入枕下,果然摸到了書冊。
「幽魂淫艷樂無窮……」翻開頭一頁,大略瀏覽數行就先瞧見火辣辣的宇裡行間所醞釀的情欲,每個詞兒都足以令人臉紅心跳,行雲流水的揮灑著男女情愛欲念間的糾纏,無論是肉體或是思緒……
梅-姍搬了一疊書回房,就瞧見梅舒遲時而倒抽涼氣,時而瞠目結舌,時而驚訝輕呀,唯一不變的是他臉上那層紅辣辣的色澤。
就連她好奇地走近他身畔,他都沒注意到。
她俯低身,湊著小臉,一塊和梅舒遲讀著書裡的句子。
然後,兩人同時猛抽一口氣——
四目相交,他看著不知道在一旁瞧了多久的梅-姍,而她盯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孔。
「你、你怎麼看這種東西?!」她先發制人,身子挺直地退了一步,急促不穩的呼吸是因他方才猛然回首時,溫暖唇瓣別過她臉頰所帶來的影響。當然,剛剛躍入眼簾那一行露骨而香辣的床笫艷詞,也不排除是主因之一。
「這是小四塞給我的……」他覺得自己真像個做壞事被娘親捉到的頑童,語氣悶悶的。
「別賴給他!四當家才不是會看這種東西的人!」
「那我就是會看這種東西的人嗎?」
她抖著纖指,指著他手上的淫書。「可是你已經在看了!」人贓俱獲還有什麼好狡辯的?!
「也對……」他好像沒立場替自己解釋,輕合起《幽魂淫艷樂無窮》,將書冊遞給她。
「做什麼?」
「我不看了。」
「那遞給我做什麼?!我也不看呀!」她的表情就像是那本書會咬人似的。
原本梅-姍這種小閨女在出嫁前哪弄得懂什麼「食色性也」的道理,在她古板的觀念中,情欲這種事是碰也不敢碰,不,連想也不敢想。
「我才不像你……你這麼……這麼……」腦子裡轉動著惡心、骯髒等等的字眼,但她卻說不出口,只能用眼神指控他。
「男人和女人本來會有情有欲,面對心儀的對象,產生想抱她的念頭也是很正常,想擁著她、想吻著她、想和她有肌膚之親,這些都算不上是惡心骯髒。」他明白她沒脫口而出的字眼大抵是什麼。
「你還說!」梅-姍覺得臉上被人偷偷放了把火,正熊熊燃燒著,將她的臉當成木炭在燒,燒得又熱又紅。
「難不成你以為夫妻關起房門都在下棋泡茶練字畫嗎?」
他的眼神讓梅-姍又是一怔,她訥訥地搖著頭。她怎麼知道夫妻關起房門都在做什麼?!那他又怎麼知道別人家夫妻關起房門是在做什麼?!
她搖頭的動作越來越大,像是要甩出腦裡聽到的不應該出自於梅舒遲口中的句子,更像是要否定自己眼中所見的他——
梅-姍掄著拳,粗喘一聲奔出他的房門,用她這輩子最厲害的武學——輕功,沒命似的逃了。
那眼,像蘊著文火,慢慢地燃著渴望。
方才在書冊上看到的字句殘留在腦海,在混亂的此刻竟清晰地浮了上來。
直勾勾地看著、望著。
書裡主角們的模樣藉著字句逐漸成形,那直勾勾瞧著人看的男主角,變成了梅舒遲……
那文火,名為情欲。
她,在梅舒遲眼中,看到了他對她的情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