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會抽空回去吃飯的,Bye-bye。」
沈寧熙掛掉了電話,瞟瞟手錶,她只花了五十八秒就講完電話,比平常多出了二十秒。對話的內容非常的閒話家常,下外乎「要記得吃飯」、「一個人在家裡門窗要鎖好」等等的叮嚀,沈母是個很盡責的母親,和全天下的媽媽一樣,掛心孩子在外獨居生活的點滴,三不五時叨叨唸唸著相同的對白。
出乎沈寧熙的意料,她媽媽沒有追問任何關於黑-的事情,一個字也沒提,只曾在電話那端沉默五秒,像是想開口問些蛛絲馬跡,又不知從何下手。
電話掛上下到十秒,再度響起。
沈寧熙接起應聲:「喂。」
「小熙,媽想找你的那位室友講幾句話……方便嗎?」話筒傳來的聲音仍是屬於沈母輕輕軟軟的詢問,方-沒脫口的問題似乎仍在她心裡糾結,讓她甫掛了電話又急忙打來。
沈寧熙看了她的「室友」一眼,將電話遞給黑。「找你的。」然後反乎在他背上打了一下,以無聲唇語交代他「別亂說話」。
放心不下的沈寧熙先是假意在客廳裡收拾報紙,實際目的卻是伸長了耳朵想偷聽她媽媽和黑-能講些什麼,她不明白,和她講電話都只有短短幾句話的母親竟然和黑-那麼有話聊,甚至笑聲不斷。
「生辰八字?我不知道耶,生日?嗯……呀?這麼嚴重?好好,我會去找的,是噢?我長這麼大還沒有去算過命呢。行天宮地下道?很準噢?真的嗎?從前世批到死亡?我要去,好好,下回沈媽媽你再帶我一塊去噢,說定羅。」
黑-從頭到尾都很配合沈母提出的疑問回答,無論他懂或不懂。下午他就已經和沈母聊過一回,足足聊了一小時讓沈母對他進行身家調查,身為父母的,對於子女的交友情況相當關心,尤其又是一個進駐女兒住處的男人,說什麼也要抽絲剝繭地研究他是狼人或良人,好保護女兒的安全。
接著,黑-的話題被沈母導向了天文命理,一聊又是十分鐘過去。
真搞不懂她和他到底誰是沈家的孩子?他和她母親講電話的時間已經超過了她們母女倆一年下來講電話的秒數總和,兩人親暱的程度根本不像陌生人好不好!
講著講著,話題再跳,終於跳到她身上。
「寧熙呀,很好呀,我很喜歡她噢,她對我好好,嗯,我知道她是個好女孩。」黑-說這句話時還不忘送來一朵笑容給她,沈寧熙的響應只是小瞪他一眼,他笑得更深。「沈媽媽,我一定會負責的。」呵呵。
負責什麼?!這兩個傢伙達成了什麼無聊共識嗎?沈寧熙翻翻白眼。
「好好,我會看著她的,下回來玩嗅,嗯,好好,我再叫寧熙帶我回家給你看,嗯嗯,沈媽媽再見。」
黑-心滿意足地收線,趕快喝口水補充流失的水分。
「總算講完了?」她雙臂環胸地站在他背後,黑-腦袋後仰,角度正好可以接收她俯-的視線。
「講完了。」
「你和我媽哪來那麼多話聊?」有長舌公的潛力。
「不知道,東扯西扯就忍不住一直講下去。」不過話題當然全繞著沈寧熙身上打轉,有時是沈母挖了些她小時候的趣事或是怪脾氣來聊,有時是他好奇著沈寧熙的一切而發問,短短幾小時也不夠聊完。
「你以後別跟我媽說些有的沒的,下次她再打過來找我時,你就說我不在,然後掛電話,一句廢話也不准多講!」她專制地下命令。
「為什麼?」這樣很沒禮貌耶。
「不為什麼,你們兩個人扯來扯去,連什麼生辰八字、負不負責都扯出來了,接下來是不是直接聊聘金多少的問題了?!」
她怎會下知道自家老媽腦子裡在想什麼,母親大人不只一次想替她安排相親,她當然也曾聽話的跟著去吃過幾頓尷尬的相親飯,但她的陰沈很容易就嚇跑男方,自然都無疾而終,這次老媽知道她家裡養了個男人,恐伯早已在電話另一端手舞足蹈,更巴不得立刻將她打包奉上,以免再遲一步男人就落跑了。
「不用聘金。」
「什麼?」
「沈媽媽下午那通電話就說了,不用聘金。」
原來這對狼狽早已經討論過聘金這個問題!簡直……
沈寧熙哼聲冷笑,她這塊肥肉在今天下午就被人稱斤論兩給賣了而不自知,這種任人宰割的感覺可不是什麼好滋味。
「那你有沒有告訴她,你是隻老鼠?」沈寧熙突然問道,口氣很淡,但也很惡意。
「……沒有。」這點,黑-很刻意想隱瞞所有人,除了她之外。
她假笑了兩聲,「我媽媽這輩子最害怕也最討厭的東西就是老鼠。」這句話本來不想講,也不該講,卻在心裡不服輸的倔強湧現時,脫口而出。
或許,她真的不該講的……
在看到黑-眼裡傳來的受傷時,她後悔了,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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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老鼠,上燈台,偷油吃,下不來,叫媽媽,媽不來,咕嚕咕嚕滾下來。
小老鼠,樓上賴,生悶氣,下不來,氣嘟嘟,氣不完,呼嚕呼嚕不下來。
沈寧熙一邊拖著地板,一邊唸唸有辭,再三反覆。
停下動作,仰頭看了看頭頂的天花板,上頭當然不會黏了幾張引人注目的干元新台幣,她真正想看的,不過是賭氣咬了條手帕就從門縫鑽到五樓去的小老鼠。
不是說樓上有鬼嗎?他哪來的膽子寧願窩到鬼屋去也不願和她共處?真的這麼氣她的那句話嗎?己已經將手穩穩地收回安全範圍內,她-敢吁出那股悶疼了肺葉的緊張。
如果他不是用老鼠的模樣尋短,如果他用一百八十幾公分的壯碩體型直線跳下,就算她來得及捉住他,也只能瞠目看他從自己手中墜下——
她收緊了雙手,再三確定自己接牢了他。
「黑-……」她的聲音無法控制地發顫,喚著掌心緊閉雙眼的他。
他動了動眼瞼,但沒睜開眼。「你騙人……我一點也不痛……這就是跳樓的感覺嗎?」為什麼從五樓到一樓只花不到一秒?他連開口尖叫的機會都沒有。
「黑-!」沈寧熙用手指輕輕戳弄他的臉,想讓他清醒一點。
在她的手指騷擾下,他緩緩睜開了眼,視線朦朧。
「天使,你來接我嗎?」短短的鼠手平伸向她,像在索求一個溫暖擁抱。「你和寧熙長得好像噢……」
「你有看過這麼灰暗的天使嗎引」如果說她是黑白無常還合適些。
「天使,你別忘了……下回讓我投胎,要讓我多幸福一點,不要只有那麼短短一、兩天,不夠,真的不夠……」說完,他又合起雙眼,歪著腦袋昏昏沉沉呻吟。
「你在胡說什麼?」該不會跳下來時撞到她的指骨給撞傻了吧?
「我活了這麼久……只嘗到了前兩天的幸福……」嗚,然後就淒涼的死去,結束他慘淡的一生……
沈寧熙好半晌只是專注盯瞧著他,覺得喉頭裡凝結了塊石頭,讓她哽咽。
「我那樣對你,你還覺得幸福嗎?」喃喃地,她低聲問著。
要是有一個人像她對他一樣地對待她,她絕對不會用「幸福」來形容,甚至於她心底還會暗暗給那個人下了惡劣的差勁評價,她知道自己的行徑,也不會無恥地歌頌自己做了什麼大善事,換來他一句幸福的評語,她反而覺得羞愧。
「寧熙,不要討厭我……變成這模樣,我也不要呀……」他的回答,非她所問。
沈寧熙捧著黑-進屋,用毛巾做了一個簡單的窩,將他輕輕擱放在裡面,指腹停留在他毛茸茸的額問,撫順他的毛髮,動作輕柔得連她自己都覺得下可思議。
要是他遇上了另一個更好更善良的人,也許他會覺得更幸福吧。
不先遇上她的話,會更幸福吧……
「他生病了……光摸沒有用……要去看醫生噢……」一道細微的女聲混在風中,聽來哀怨不清,斷斷續續的句子卻拼湊出重要訊息。
沈寧熙現在沒心思去分辨那到底是風聲還是鬼調,只是認真想用指尖感覺他是否真的生了病。
「他昨天一下變人一下變老鼠……整個晚上變大變小,一會兒披著毛一會兒又光著身體……而且在陽台發呆好久……感冒下啦……」
這回的聲音清楚到連沈寧熙都無法再以風聲來說服自己,她很確定,現在屋子裡有著她肉眼無法看到的東西存在。
但,那不是重點,重要的是她必須先帶黑-去就診,可是……
要帶他去找診所醫生還是獸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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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寧熙捧著黑-到了隔壁三條巷子外的獸醫院前,黑-在迷迷糊糊中恢復了人身,她手忙腳亂地脫下外套圈圍在他腰問替他擋住春光,半扛半拖著他轉往反方向的診所看病,途中,他又變身成員,讓她只能呆望著只剩五步的診所大門,輕聲一歎,再掬起嬌小的鼠身,奔回獸醫院,然後在她準備推開獸醫院大門的前一秒他又變回高頭大馬的人類……
折騰了四、五回,沈寧熙已是氣喘如牛,站在獸醫院與診所兩方距離的中心點,等著看黑-最後到底要變人變鼠,再來決定要往哪個方向跑。
等了二十分鐘,黑-仍是安安靜靜躺在她合攏的掌間,托著輕微的重量,沈寧熙快步跑向獸醫院,一路上祈禱著他別在緊要關頭又擺她一道。
進到獸醫院,二十坪大的診所沒有太-鼻的藥水味,櫃檯邊伏臥著一隻白色波斯貓,在沈寧熙推門進來的同時投以注目,一會兒又傭懶無聊地瞇起貓眼。
「你好。」溫厚的男音從櫃檯旁的側門冒出,「有什麼事嗎?」接著是一張斯文好看的臉孔探出來,戴著細框眼鏡的男人笑容可掬地詢問。
「他生病了,請替他看一看。」沈寧熙說話時還很喘,她這輩子從沒有這麼狼狽過,滿頭大汗不說,臉色也紅潤到像可以搾出一缸血來。
「來,我看看。」他伸手接過沈寧熙手上的毛巾團,輕手輕腳地打開,斯文的臉上有著片刻的錯愕。
他本以為會看到甫出生的小貓小狗,沒料到是只小灰鼠,他當獸醫有五、六年的經驗,還是頭一遭看到有人養灰鼠當寵物,一般送來的都是楓葉鼠或倉鼠那類可愛討喜的小傢伙。
櫃檯上的白色波斯貓看到灰鼠馬上雙眼一亮地坐直身子,喵嗚聲中帶有貓見老鼠的興奮,沈寧熙立刻與它大眼瞪小眼,偏著身子擋住了它盯瞧黑-的視線,用渾身暗潮洶湧的陰霾警告它別想輕舉妄動。
「很特別的寵物。」
斯文男人將黑-放在診療台上,先就外觀檢查他的健康,左右大略翻看一兩回,並用手指輕輕觸診,只消幾個動作就已經知道小灰鼠的症狀病因。「它的食慾有突然減退的現象嗎?」
「有,他從昨天晚上後就沒吃任何東西。」那鍋炒飯也沒動半口。
「鼻子周圍髒髒的,有流鼻水現象,可能是感冒了,我開些口服抗生素給它,你密切注意它的身體變化,要是再有打噴嚏、眼垢等等不尋常的情況發生,趕快再帶過來。」他交代道。
「嗯。」
斯文男人轉身進側邊的小房間開藥,昏睡中的黑-像是算好了時間,同一刻,突地變身為人。
櫃檯上的白色波斯貓嚇得從台上掉下去,淒厲的貓叫聲非常了亮,遠遠逃竄。沈寧熙也被突來的變化給弄慌了手腳,她最害怕的情況終於發生——在診療台上變身,無論是人變鼠還是鼠變人,看在醫生或獸醫眼中都是恐怖奇觀!
貓叫聲遠去的方向傳來了女人的斥責,幾聲貓叫配合上幾句回答,像是說話的女人正與那只白色波斯貓在一搭一唱。
「臭貓,你在說什麼呀?!什麼老鼠人的?你是『貓狗大戰』看太多了是不是?早就叫你不要看那種恐怖片,對,對你來說,『貓狗大戰』就叫恐怖片!」
沈寧熙手上的薄外套根本沒辦法擋住黑-的身影,聽到貓叫聲及女人聲越來越近,她只能不斷在黑-耳邊叫著「變老鼠、變老鼠」,希望這樣能奇跡似地讓黑-的大腦接收到指令,再變回小灰鼠。
「黑-!」
沈寧熙最後一聲無力的嚷叫正巧和診所後門被拉開的秒數相吻合,門後站著一名盤起長鬈發的妙齡女郎,高姚健美的身旁跟著那只驚嚇過度的白色波斯貓,她媚眼輕眨,又長又翹的睫毛沒有任何人工輔助,簡單的T恤牛仔褲穿出了屬於她的野性美,她舉起腳丫子,在波斯貓的頭上揉搓,力道比輕撫還要重兩倍,故意要弄疼了它。
「哪有什麼老鼠人?!你不能看到一個人外加一隻老鼠就簡稱老鼠人吧?蠢貓!」
妙齡女郎眼前所見,只有沈寧熙半趴在診療台上,像在保護著什麼東西似的,從這個角度瞟過去最多只能瞄到一根老鼠尾巴在搖呀搖。
白色波斯貓不滿地喵嗚了聲,像在替自己反駁什麼。
「你還說?!我揍你噢。」這回妙齡女郎伸出了爪子,指甲的長度約莫是正常人的數倍長,修剪得相當漂亮,看起來也更銳利。
「你別老愛欺負它。」斯文男人走出來,阻止妙齡女郎抓花波斯貓的皮相。
「它說它看到老鼠變成人啦!這種事——」妙齡女郎突地一停頓,和斯文男人互望一眼,又同時極有默契地看向診療台。
「該不會……這麼巧,是你認識的?」斯文男人失笑道。
「除此之外,還有其它解釋嗎?」妙齡女郎沒好氣地回答。
沈寧熙無心去聽那名妙齡女郎和斯文男人說了些什麼話,她俏俏抬起一臂,看見身下的黑-以灰鼠形態熟睡,終於放心一笑。
她還真怕他被人發現了這種特異體質而慘遭解-研究的命運。
不能久留,多留一分鐘都可能再有突發狀況產生,她的心臟絕對承受不了更多的刺激。
「醫生,一共要付多少錢給你?」快結一結帳,她好帶著黑-回家,到時他愛怎麼變身都沒關係了。
斯文男人將藥包遞交給她,隨口報了個數字,沈寧熙匆匆付了錢,抱起黑-就要走人,完全沒注意到妙齡女郎已經來到她身後,探著腦袋在觀瞧黑。
「我還以為他會躲到下水道去……」妙齡女郎嘀咕道。
聞言,沈寧熙一驚,正對上妙齡女郎的雙眼。透著診所燈光,那雙又亮又美的眸子帶點妖美的藍綠,瞳仁有別於人類的圓形,反倒呈現橢圓狀。
妙齡女郎一笑,瞇彎的眼及黑長的睫擋去沈寧熙更多的探索。
「月底身體會比較虛弱,這很正常,慢慢你會習慣的。」
她只拋下這句話,便打了個懶懶的哈欠,準備再去後頭補眠。月底呀,身體比較虛弱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