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驚呼聲梗在喉頭,眼睜睜看著那個男人二度跳下海裡,等她回過神,她只知道自己的右手伸在半空中,像是出自於反射要抓住跳海的身影,但空蕩蕩的指間什麼也沒有抓牢。
頭一次,她覺得一條生命的消逝竟是那麼簡單;也是頭一次,她對死亡有了恐懼,那樣的恐懼,是在於有人從眼前消失,那遠比自己身歷其境更為駭人。
接下來,她連續兩天都作惡夢,反覆夢見那個男人掛著笑容問她,為什麼不伸手拉住他,瞬間,那含笑的聲音又轉為破碎,問她為什麼下跟他作伴……
濕漉漉的他還是笑著,舉向她的手掌滴淌著冰冷海水,甚至連海浪拍打聲也清晰在耳,讓她從夢中驚醒後,一身的冷汗分不清到底是她毛孔裡分泌的害怕,還是他的魂魄真的來過,殘留一床水濕。
搞什麼鬼呀?!又不是她逼他跳海尋死,也不是她推他下海的,成為冤鬼來找她素命太沒道理也太沒道德了吧?是他自己心甘情願去死的,怨天尤人算什麼?
還說什麼無論最後變成孤魂野鬼還是天使都會保佑她幸福快樂的屁話,他的保佑就是這樣夜夜入夢來嚇死她嗎?
「沈寧熙!櫥窗玻璃擦好了沒?!」
夜裡的驚嚇太多了,所以這聲雷吼沒讓她駭著幾分,她只是慢慢抬頭,望著麵包店老闆擦腰殺來,腦中的思緒緩緩回歸現實。
「擦好了。」那是她每日必做的工作,她不會忘的。
「睜眼說瞎話,你是沒看見那片玻璃上頭有個髒髒的掌印嗎?」麵包店老闆的長相圓潤和藹,不過卻只是假相,人前人後,他是標準的雙面人。
沈寧熙只是習慣性地抬眼看他,當下又換來一吼。
「看什麼看?!還不趕快去擦!」
那個油膩膩的掌印上指紋清楚可見,絕對正巧和麵包店老闆吻合,上頭飄送著大蒜抹料的味道,更別提之前還有沾了草莓醬、牛油、巧克力的……沈寧熙不是笨蛋,清楚老闆是故意找碴,她連聳肩都懶,拿起抹布重新將玻璃擦拭一遍,沒有一字一句的反駁。
她工作勤勞,但人緣不好,因為給人的感覺太陰沈——據一名常客的說法,她總是不愛笑,身後像是有著一團黑洞在旋轉著,吞噬掉她週遭一公尺內的光芒,讓人不由得大退三尺,即使她身上穿著純白的衣物,還是能讓人覺得她一身黑,這-是她最高竿之處。
麵包店老闆也曾想以這個原因將她解雇,但是麵包店的工作相當辛苦,每天趕在天亮之前,一大盤一大盤的麵包就得先出爐,以供應學生及上班族的早餐,若非吃得苦中苦的人,通常做沒多久便自動辭職,而沈寧熙不曾抱怨過一回,只是任勞任怨地工作著,她是個在工作上挑不出缺點的員工,獨獨那身氣質教人不敢恭維——
她長相不差,只是太陰沈。
她聲音甜美,只是太陰沈。
她認真負責,只是太陰沈。
「真陰沈的人。」麵包店老闆一如往常的用這句話收尾,隨即轉身到廚房去忙了。
沈寧熙隔著玻璃櫥窗瞧向下了整夜大雨的街道,天尚未亮,加上雨勢傾盆,路上看來陰冷而靜寂,即使抹布在玻璃上擦擦拭拭,外頭的蒙黑卻怎麼也擦拭不去。
這畫面和她昨天的夢境真像,暗夜水聲,接著就是那個男人濕透的五官湊近她眼前,揚著笑對她揮手再揮手——
沈寧熙驀然抽了口冷氣。
她揉揉雙眼,再睜開,然後狠狠地打了個哆嗦——在看清楚大雨滂沱間出現的那道身影之際。
那、那個跳海自殺的男人!
同樣的一身濕、一身白,任由豆大的雨水拍打全身,水漬爬滿頰面,讓她看不清他此刻臉上是否帶著死亡的怨懟,或是每晚夢中那種傻乎乎的笑容。
他腳踝以下的部分都被柏油路上噴濺而起的雨水給遮蔽,乍看之下像是抹飄忽的無足遊魂,下下不,不是像而已,他跳海死掉,的的確確變成了遊魂呀!
既然是喪身海底,就應該安安分分在海底當水鬼,他怎麼遊蕩到大馬路上當孤魂了?難下成在夢裡騷擾她還下夠,現在特地爬上來捉她下海作伴?!
沈寧熙被自己的念頭給駭住了,沒心思去想他此時的模樣看來有多蒼涼、多惹人同情,她低下頭,手裡的抹布在自己五官前那一塊玻璃上來回擦拭,想藉著這個動作來遮掩自己的存在。天呀,千千萬萬別讓他看到她、找到她、發現到她,雖然她有求死的慾望,但被冤鬼糾纏索命驚嚇而死的方式,她完全不列入考慮!
她不怕鬼,只怕糾纏著她的鬼。
擦擦擦,她什麼都看不見,認真工作,看不見雨中散步的孤魂野鬼。
擦擦擦,他什麼都看不見,快快混蛋,看不見麵包店裡的小小員工。
粉紅色抹布像雨刷一樣來來回回,沈寧熙閉著雙眼,嘴裡下斷喃念著同樣兩句話。
叩叩。
抹布努力擦拭的玻璃另一端傳來輕叩聲,讓沈寧熙停下動作,雙眼很慢很慢地睜開,很慢很慢地挪開抹布……
「嗨。」來人愉快地表示,即使聲音並未傳達到麵包店內,沈寧熙仍可以從他的唇形和神情感覺到那聲「嗨」宇的喜悅及輕快。
此刻,那張夜夜在夢裡出現的臉孔正貼在玻璃上,露齒朝她猛揮手……
找到了。
腦中突然浮現這三個字,同時間想起好久好久以前聽過的某個鬼故事,那個索命的女鬼在宿舍裡一間間尋找著負心人——
叩叩叩叩——不是這間。
叩叩叩叩——不是這間。
叩叩叩叩——找到了……
雞皮疙瘩瞬間爬滿雙臂,沈寧熙現在完全能體會故事中的負心人聽到那句話時的冷顫和驚恐,那個「叩叩」聲,是由於女鬼跳樓自殺時頭先著地,所以當她來尋人時,也是用頭在地板上叩叩叩地前行……
她記得……他跳海時好像也是頭先下去吧……
他又曲指在玻璃上敲了好幾聲,不滿她只是瞠目結舌地瞪向他而毫無其它反應。好歹他看見她時是那麼開心,於情於理,她都下該這樣響應他吧?
恐怖的叩叩聲敲回了她的理智。搞什麼呀,她又不是鬼故事裡的負心人,為什麼得活該倒霉受驚嚇?!
「走開、走開!不是我害死你的,是你自己要跳下去的!」她雙手食指交迭比出一個簡陋的十字架,妄想驅散玻璃櫥窗外的「惡鬼」。
他偏著頭,不是很明白屋裡的她在說些什麼,想從唇形來猜,他又沒學過讀唇,當然不知道她究竟吼了些什麼,但有反應總比沒反應好,他咧著笑,也跟著她比手畫腳了起來。
「好高興再見到你。」他做出心花怒放的手勢。
見他雙手揮舞如浪,沈寧熙隔空喊話:「我知道你跳海時風浪很大,那關我什麼事?!」
「你在這裡工作?」嗯,好濃好香的麵包味飄了出來,引人垂涎。
瞧見他的手指指向她的位置,沈寧熙繼續誤解。「什麼?!你以為我親眼看見你跳海,就得承擔你的怨氣嗎?搞清楚,你是自己要往下跳的,現在糾纏著我不覺得自己太無恥嗎?!」
「我聽不到你說話。」他碰碰自己的雙耳,外頭雨聲好大。
「你以為你摀住耳朵下聽我解釋,就可以繼續死纏著我嗎?!」厚,可惡可惡!
「不然我過去你那邊,或是你過來我這邊再聊?」他的手指在兩人之間來回比畫。
沈寧熙的怒氣全數嚥回肚裡,她忘了自己在叫囂的對象是一隻怨鬼,隨時隨地來無影去無蹤,要是一個不開心撕了她都行……
「你又不是我害死的,找我作伴也說不過去吧?我和你又沒什麼話好聊的,之前那一次見面也是你說的多,我回的少,像我這樣的夥伴很悶又孤僻,你還是去找別的合適人選吧……」她這回放軟了聲調,不再那麼沖。
剛剛瞧見他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看起來很像是——我好冷好孤單,你過來我這邊陪我。
開玩笑!她就算真的要死,也要自己一個人安安靜靜的死,沒興趣和另一個人同走黃泉路,況且她與他非親非故,連彼此姓啥名啥也不知道,沒那種交情好到手牽手一塊死吧!
窗外的男人呵出一口氣,在玻璃上形成薄薄的白霧,雨濕的指在上頭畫了個笑臉,試圖喚回她的注意——
等等!呵氣?!
沈寧熙伸手去碰觸霧濛濛的玻璃,感覺到那部分的溫熱,在霧氣快速消失之後,他的笑臉取代了玻璃櫥窗上短暫存在的圖畫。
死人怎麼會呵氣?還有方-他手指觸碰到玻璃時留下了濕濡的痕跡……
「你沒死?」
這是沈寧熙跑出麵包店後所問的第一句話。
「我沒死成。被浪給捲回岸上了。」他髮梢上的雨珠滾到唇畔,消失在那微揚的弧線間,有幾顆則落到了她的手上。
她反射性地將指腹上的濕漉湊到鼻前去嗅,想證明到底是鹹味的海水或者只是一般無味的雨水。
「真的不是海水……」她喃喃道。
他還在解釋著自己為什麼活生生出現在她面前的原因:「我後來又試了好幾回都死不了,所以我就放棄用跳海這種方式了。」害他喝海水-到不舒服了好幾天,打出來的嗝都是鹹的。
「那我這幾天作的惡夢又算什麼?!」沈寧熙自我厭惡地掄緊拳,想起這些天睜眼閉眼全是他跳下石堤的畫面——他迎風而下的模樣是很賞心悅目沒錯,可是知道摔下海之後的結果是成為浮腫的屍體,再美再帥的想像也「啵」的一聲幻滅,剩下的就只有他冤死的可怕死狀。
她忍不住開始遷怒,「你人好好的活在這裡,為什麼晚上還到我的夢裡嚇人?!」明知道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怪不得他,可是轉念想想,要不是他在她面前跳海,她就不會被那幕影像給嚇到胡思亂想!
「我在你夢裡嚇人?你夢到我了?」
幹嘛笑得這麼開心?!他現在的笑,讓她更顯得陰沉沉的,而他的問話,也讓她覺得是自己一相情願的把他揪到夢裡,還詛咒他死得多慘似的,一無所知的他反倒成了受害者。
「夢到你死不瞑目來討命!」她沒好氣地吼回去。
怎麼可能?我求死不得,要是真死了反倒高興,不可能死不瞑目,如果真的到你夢中去,一定只是想再看你一面,或是跟你道別。」他說得認真,又噙著淺笑,雙眼很專注地盯著她。
有別於她向來灰暗無神的眼眸,他的眼睛非常燦亮,雖然要比大小,她的眼睛比他大上一倍,但就是做不來那種閃亮生物-會發出的璀璨光彩。
她別開了頭,覺得越是盯著他,就越有種自慚形穢的厭惡感圍繞著她。
「我跟你又不認識。」那些道別呀、見最後一面都可以省省了。
「黑浩,我叫黑浩。你叫什麼名字?說出來,我們就算認識了。」他開心地說著。
她正想出言駁斥他的天真——知道名字就算認識了?!那她要是再多知道一些他的身高、體重、血型什麼的,不就變成生死至交了?呿。
嘴巴-張開,就聽見廚房裡傳來老闆洪亮的吼聲。
「沈寧熙!擦個玻璃擦這麼久,還不來幫忙包吐司?!」
她蠕蠕唇,沒再說什麼,轉身就要走回麵包店裡。
「寧熙……」黑浩的聲音讓她頓住腳步。方-聽到麵包店裡傳來的吼聲,他猜測最前頭那三個宇是她的芳名。
「請不要忘了在前頭加上我的姓氏。」她跟他很熟嗎?誰准他直接喚她的名字了?這種稱呼方式會讓她渾身打寒顫,連她的朋友都是連名帶姓叫她,她可不打算給他特權。
「你要走了?」
又是這種口氣!沈寧熙忍住想翻白眼的衝動,之前在石堤上,他也是用這麼無辜的棄兒口吻詢問她,簡單四個宇就想掏出她的罪惡感。
她壓下想走回他面前的慾望,暗暗地深吸一口氣。
不用回頭就可以猜出他現在的表情,要是多瞧一眼,只怕她會忍不住撲回他身邊,不忍心將自己慣有的狼心狗肺用在他身上。
不要回頭、不要和他再有瓜葛……
「對,我要走了。」她沒轉過身,卻精準無誤地將手上的抹布塞到他胸前。「喏,送你一條抹布擦頭擦臉,別跟我客氣。」
話說完,沈寧熙便加快腳步回到麵包店裡,開始在廚房及櫃檯兩頭忙碌,故意忽視店門外站得筆直的身影。
黑浩沒有任何動靜,黑眸直勾勾望著懸有「準備中」牌子的玻璃門,這時天漸漸亮了,街道上的人車也慢慢增加了起來,沈寧熙知道他仍站在原地,即使她背對著玻璃門,也能感覺到他發出來的普照光輝。
等到了開店的時間,她在門後將「準備中」的牌子翻面到「歡迎光臨」,繼續漠視黑潞一閃而過的笑靨,雖然她看到他渾身還在滴著雨水……
幾名顧客上門,在麵包店裡一邊選購剛出爐的新鮮麵包,一邊竊竊私語地討論著外頭寧立的帥氣男人。
「一共是八十元。」沈寧熙收下顧客遞來的百元紙鈔,找回二十元銅板,可惜顧客正忙著欣賞外頭那只閃亮生物,沒放太多注意力在她拈著兩個銅板的。
「看起來好可憐噢,好像很冷……」顧客A女差點為了眼前淒涼的美景流下同情的口水,不,是同情的淚水。
好令人垂涎的男人……
「他是不是肚子餓了?不然為什麼一直站在麵包店門口往裡面看?」顧客B女幾乎想搜括整問店的麵包再衝出去餵飽他。
好秀色可餐的男人……
「你們有沒有覺得雨水在他身上……看起來好閃亮噢……」排隊等結帳的顧客C女頻頻回望,真正閃亮的,是她落在黑浩身上的那雙眼睛。
誰說只有男人會用眼神剝女人的衣服?女人也有飢渴的一面,尤其包裹在那身結實肌理上的白衣已濕透,半掩半遮的效果很是撩人。
水做的男人……
「小姐,找錢。」沈寧熙冷冷切斷一道道噴射出激賞愛慕的眼光,讓調回視線的顧客ABC強烈感覺到從閃亮天堂掉回陰沈地獄的滋味,特別是她今天散發出來的陰沈度遠遠超過其它時間,也讓人覺得她身後那片黑色陰影的面積擴展得更勝平常。
「謝、謝謝……」顧客A女誠惶誠恐地接下銅板及發票,急忙抓了麵包就逃離「黑暗」麵包店,顧客B女和C女也比照A女逃竄的速度及路線,迅速奔出沈寧熙所處的黑色地帶。
她一點也不意外顧客會有這樣的反應,因為這是她想要的結果。沈寧熙作勢收拾餐盤及夾子,繼續無視櫥窗前的人影。
直到——
隔著玻璃,她瞄到他打了個噴嚏,聲音沒能傳進店裡,倒是動作騙不了人,沈寧熙停下所有動作,緩緩抬頭,看著窗外的他捂嘴咳嗽。
捏碎了兩個蛋塔和一塊三明治,沈寧熙很難再裝出置身事外的冷漠,皺著眉頭推開了店門。
「你為什麼還不走,一直站在這裡做什麼?」趕人。他惹得她都無法專心工作了。
「我……想和你說聲謝謝,謝謝你給我這條毛巾擦雨水。」他輕揚手上的抹布,在濕發上抹拭,毫不在意它先前的用途。
沈寧熙這回是真的愣住了。
就這樣?就為了這句話,他站在門口將近……一個半小時?
「你、你可以推門進來講呀!」她心虛了,他的笑容是那麼誠懇而光明,而她,只不過是惡意遞給他一條擦玻璃用的髒抹布,他競還為此向她道謝……
此時此刻,她覺得在他身上看到了白色羽翼和天使光環,相對的,她在他眼中恐怕是只背著黑色蝠翼的壞心惡魔。
「我看你在忙。」胡亂抹乾水濕,他將抹布遞回給她。「我不好意思拿走你的毛巾,還你。」
「你……」
沈寧熙聽到自己重重一歎,然後出乎她自己的意料,她拉起黑浩的手,將他拖進了麵包店。
避開了老闆的雷達目光,她將他帶到店面後方六坪不到的員工休息室,不只她驚訝自己突來之舉,黑浩的錯愕也不在話下。
沈寧熙從櫃子拿出乾毛巾和一件老闆的棉質圍裙,一面小心翼翼偷瞟廚房動靜,一面將毛巾快速罩在他腦袋上。
「你快將濕衣服脫下來,用這件圍裙包住身體。」她聽到廚房傳來老闆訓斥學徒的聲音,趁此機會連珠炮似地交代黑浩,轉身就想走出休息室好讓他脫下衣服。
黑浩拿著她塞來的圍裙,輕輕說道:「我只是想向你道聲謝而已……並不是要麻煩你……」
「你現在只要不出聲就不會麻煩到我。」要是被老闆知道她偷渡一個陌生人到店裡,她的麻煩-大哩。
掩上門,沈寧熙重新站回櫃檯,正巧老闆探頭出來查勤,與她淡淡交換一眼,又縮回廚房繼續責罵學徒的粗心大意,將一大包糖全給倒進了面-裡。
只差一秒就被抓包了。沈寧熙鬆了口氣,也在同時自我嘲弄地瞪著反射在玻璃櫥窗中的自己。
她幹什麼替自己拉了個大麻煩到店裡來?萬一被老闆瞧見黑浩,她只有吃不完兜著走的淒慘下場,若是工作保不住,她的房租和吃飯錢從哪裡來?憑她的學歷,在這種景氣低迷到谷底的時候要找新工作少說也得花上半年,這半年總不能只張嘴-西北風果腹吧?就算吃的問題解決了,住的問題還是懸在那裡,雖說她住家對面有座小公園,到裡頭打地鋪睡個半年應該不成難事,可是半年不洗澡……
向來悲觀的沈寧熙已經將所有可能發生的狀況在腦中演繹一遍,想當然耳,她演繹的下場通常下會太光明燦爛。
或許她現在該做的,就是拿根掃把將休息室裡的黑浩趕出麵包店,這樣她就不用提心吊膽老闆會發現黑潞的存在,她也下用煩惱房租和吃飯的難題,甚至是面對方-浮現腦中那個橫死街頭的淒涼結局……
可是,是她自己拉人進來的,現在又轟人出去也太說下過去了,雖然她下在乎被人指控為反覆無常,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被定義成狼心狗肺,今天就算遇上困難的人是她,也不見得有人願意伸出援手,她又何必像個呆子似的對人掏心挖肺,做著吃力不討好的事?
知道黑浩沒死,她的良心過得去就好,至少以後夢境中又出現他笑著要她作伴時,她還可以中氣十足地吼罵回去,而不是嚇到驚醒。這樣就夠了,她實在沒必要因為他一時著涼的病模樣而心軟……
靜了靜,沈寧熙在心底不斷附和這個想法,腦袋瓜子甚至無意識地點動,完全支持自己的決定,趕人才是上上之策。
此時剛好有一名客人進來,她一直等到客人選好麵包也結完帳離開後,-又溜進員工休息室。
黑浩光裸著上身,腰間圍著老闆過大的圍裙,髮絲凌亂下羈,看來好……淫靡,像是剛洗完澡出來的尤物,若隱若現的身軀更引人遐思,再搭配上他臉上靦眺的笑容,簡直像是在對人勾著食指說「撲上來吧、撲上來吧」……
咕嚕嚕。發自於他勻稱腹肌下的飢餓聲中斷了沈寧熙的胡思亂想。
他臉色微紅,她卻沒說什麼,轉身出去拿了幾塊麵包進來,交到他手上。
不對不對,她不是來趕人的嗎?
沈寧熙想收回瞧著黑浩狼吞虎嚥模樣的目光,但是怎麼也-不開眼,她擰痛了自己的腿,-勉勉強強別開頭,拒絕被蠱惑。
轉念想想,要是她現在將他趕出去,憑他這一身清涼誘人的打扮,怕是一踏出店門就被蜂擁而上的男男女女給剝光欣賞,連怎麼失身的都不知道。太危險了……至少,在他的衣服烘乾之前,還是先將他藏在這裡好了。
「謝謝你,寧熙。」
「叫我沈小姐。」撫平右臂上立正站好的疙瘩,她糾正道。
「噢。」黑浩敷衍地應了聲,光聽聲音就知道他不會乖乖照敞。
「你在這邊躲好,千萬不要被人發現,機靈點。」沈寧熙交代道。
六坪大的小房問內沒有可以塞入他這麼大個子的箱子或櫥櫃,只有一張單人沙發、幾張矮板凳及一張圓木矮桌,如果真要藏身,也只有沙發椅後方小小一塊空間,而且還必須隨著目光死角移動身體-有可能躲過視線。
不是她要看輕黑浩,只是他木訥至極,可以為了向她道聲謝而傻站一個半小時,她當然下奢望他會多聰明,意思意思交代他這句話只是想打破沉默,真正要偷渡他成功還是得靠她自己的反應。
「放心,我什麼都不專精,獨獨『躲人』是我的強項。」黑浩給她一個「沒問題」的自信笑容,如果此時他嘴上沒有銜著一條大熱狗,她會因為他這號表情而全盤信任他。
「沈寧熙!」
老闆的吼聲逼近,由音量來判定,他已經殺到了收銀台前十公分,距離休息室只剩下不到十步的距離——
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大考驗!
沈寧熙立刻跳起來,匆匆丟下一句「藏好」,迎向最大危機。
「你躲在休息室做什麼?!店不用顧了嗎?要是有什麼野貓野狗流浪漢跑進來,這一屋子的麵包你賠得起嗎?!」
「我去洗手間。」
相較於老闆的大嗓門,她的解釋冷淡而細微,乍聽之下像是唯唯喏喏,但仔細咀嚼,只會讓人聽明白她短短句子中的強大疏遠感。
「我不是告訴過你,要去洗手間就到廚房叫阿太來暫時顧一下店?!」
「對不起,我下次會記得。」
看見沈寧熙仍雙手-擋在員工休息室門口,老闆的粗眉像兩條毛蟲蠕動。
「還站在這裡做什麼,沒看到我的圍裙被打翻的巧克力醬給弄髒了?!走開,我要去換件新圍裙。」
糟糕,老闆那件新圍裙正圍在黑浩腰間!
沈寧熙在心底哀號,一邊祈禱休息室裡的黑琺已經躲好,一邊又想拖住老闆的腳步。
「怎、怎麼會打翻巧克力?」向來不愛說廢話的她只得委屈自己挖話題。
說起這件事老闆就有氣,「還不是那個笨蛋新學徒?粗手粗腳的,這鍋砸掉的巧克力全從他的薪水裡扣!」
「那、那今天的巧克力蛋糕不就做下出來了?」找話題、找話題……
老闆咧開笑,有幾分肯德基伯伯的慈眉善目,但那只是假相,尤其再搭配他此時的論調,將他臉上最後一分虛偽都給抹殺掉——
「我叫他們將地板上的巧克力醬全撈起來做蛋糕。」
沈寧熙很努力克制作嘔的感覺,陪著笑道:「這樣噢。」
她很少進廚房看老闆和學徒們製作麵包的過程,也幸好她很少去看,否則這一屋子的麵包,她絕對沒有勇氣嚥下肚,誰知道那些香蒜麵包的蒜頭會不會是老闆直接用嘴嚼碎磨細再吐出來做醬的,嗯。
「沈寧熙。」老闆收起笑臉,「你還杵在這裡做什麼?還不滾回收款機前去顧店!」噴火。
「呃……」沈寧熙已經辭窮,找話題這種本事果然要靠天分或是勤加練習,不是隨隨便便都能做得來。
黑浩,躲好呀……
‰ ‰ ‰ ‰ ‰ ‰
「沈寧熙!」
意料中的吼叫聲在老闆跨進員工休息室的一分鐘後炸開。
沈寧熙無奈的將視線從表面-開。一分鐘,夠久了,六坪大的房間能躲到哪裡去?除非黑浩會隱形……
只是她還沒找到解釋的理由,別說要說服老闆了,她連自己都說服不了,總不能說她覺得黑浩看起來可憐兮兮,她那顆螞蟻大小的良心過意下去,-把他帶進店裡吧?恐怕她可憐得了黑浩,老闆卻可憐不了她,直接將她和黑潞趕出去,讓他們同為難兄難弟。
沈寧熙垂首走向火藥味濃重的炮火室……不,休息室,等待自己被下一聲巨雷給劈成灰燼。
「你在搞什麼?!」
龐然大物的陰影籠罩在六坪小空間,更顯得壓迫感十足,不過老闆臉上的怒意似乎比沈寧熙想像中小了些——她本來就是屬於事事往壞處鑽的性子,會將嚴重性放大也是她的本能,所以她倒不太驚訝。
「我……」無話可說,宣判她的死刑吧。
「我交代過多少次,你全當成耳邊風嗎?!」
老闆邊說邊噴口水,沈寧熙只能很技巧性地小閃小躲,不讓自己的瞼上沾黏太多「龍涎」,她從不相信口水可以美容這類的小偏方。
老闆交代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多到她很難一條一條復誦,不過基本上只要是要做之前會產生「嗯,老闆應該會罵人」這種想法的事情,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九九……都是老闆「交代」過的叮嚀。
老闆交代,上工不可以遲到、麵包不可以偷吃或帶回家正大光明地吃、地板每天要拖、香蒜麵包的醬料不可以塗太多……
雖然老闆沒交代過不可以帶客人以外的閒雜人等進到店裡,不過她私下判斷——嗯,老闆應該會罵人,所以這件事也算犯了老闆大忌。
「誰准你偷吃這麼多個麵包?!」
老闆抓起圓桌上幾個啃到一半的麵包和四、五個空塑料袋,重重地丟下,血絲紅重的眼看起來很像是準備為了這些麵包和她拚命。
沈寧熙微一怔忡,反應足足慢了半拍,老闆轟人的理由和她料想的那個差別太大,險些讓她發傻。
「呃,我餓了……」她的嘴巴一張一合,送出公式化解答。
「這些全從你的月薪裡扣!」
「噢,當然。」她不著痕跡地偷瞄整個房間,視線停留最久的地方就是單人沙發椅後面,因為那裡是黑浩唯一能藏身之處,可是……
椅背後乍看之下空空蕩蕩,微微側著身子後仰,空空蕩蕩的感覺仍在,她又挪了好幾公分,直到看見沙發椅後頭擱放的小矮凳,她-完完全全確定椅背後空無一人。
黑浩呢?
這間屋子哪裡還有空位可以塞下一個一百八十公分的大男人?垃圾筒嗎?
沈寧熙瞧著現在房間裡最大的「家俱」——老闆,雖然不認為他的背後會躲著黑浩而毫無所覺,但她還是藉著收拾桌上麵包的動作,趁機將腦袋探到老闆背後去尋人。
空的,沒有。
老闆的氣還沒發完,「還有,你是拿我的圍裙當抹布嗎?!你看看,居然弄濕成這樣!」
沈寧熙驚訝地看著老闆手中揮舞的白色圍裙——那條應該圈圍在黑潞腰問充當遮蔽毛巾的圍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