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忘了你 第六章
    三年後——

    「裴琳!『畢業公演』的節目表出來嘍!」葉如綺朝我晃了晃手上的單子,興奮地說著。

    她是我到「竹中」後,認識的第一個好友兼室友。因為學校離家頗遠,所以我選擇住校。同寢室的還有黃宜華、李詩涵,我們四人在早晚相對、同窗共進、同榻共眠中建立了患難真情,班上同學還替我們取了個外號,叫「竹中四怪」。

    我很納悶這個外號到底是怎麼取的?不料她們三人卻說得很清楚。

    因為我們四個人的星座都不同、如綺是水瓶,裴琳是摩羯,宜華是雙子,而我是金牛。」詩涵如是說。

    「而且我們的血型也都不同。」宜華補充。

    「還有主修也不同,詩涵是長笛,裴琳是法國號,宜華拉小提琴,我呢,當然吹豎笛嘍!」如綺再加上一點。

    哦!原來我們四個還真是「怪胎」組合,在沒有任何共同之下——除了都是女的,竟能成為莫逆之交!難怪叫「四怪」。

    「看你那麼開心,一定有好事哦!」我接過節目表,不忘取笑她。

    「對啊!我們被分配到和『鋼琴新星』張柏宇同組耶!」她的聲音又拔高了三度。

    難怪她開心!同窗三載,我早知她暗戀張柏宇很久了,也拜託我打探過,可惜張少爺仍是八風吹不動,一副不感興趣的欠扁樣。

    班上三十人,女生二十四個,據我所知,大部份都很迷戀張柏宇,不過他一貫的作風都是和她們維持有距離的往來,對每個女生都是溫文有禮、輕聲細語的,但從未對誰動心,更遑論主動追求了。

    至於其它的班級,甚至在當時高他一、二屆的學姐,有多少拜倒在他的西裝褲下的,沒有成千也有上百吧,我想。但距離感似乎沒有減低他的魅力,反而更增加他在女生心目中的神秘及好奇心。

    有鑒於國三那年的前車之鑒,我可是早早就警告他,別再故技重施;就算要找,也不可以是我。所以三年來,我的日子還算好過,既沒有校園八卦,也沒有上演「廁所堵人」事件,算是順利的高中生涯!而今隨著「畢業公演」的到來,總算可以劃下這一階段完美的句點了。

    此刻我的心情也是既興奮又緊張的,除了為畢業,也為了和無忌約定的時間又更接近了。他……也快回來了吧……我望向窗外那一片湛藍,這兒的天空看不到飛機的身影;盒裡的信早已是厚厚一疊了……要念完它們,恐怕得花上一天一夜了,我想。

    「怎麼這麼巧?」詩涵的聲音插了進來。

    「對啊!班上六個男生分組抽籤決定的。這可是上天的安排啊!」如綺的話裡充滿命定的甜蜜浪漫,不禁讓我和詩涵相視一笑。

    四人之中,我和詩涵感情最好,除了她頭腦好、個性務實善良外,最大的原因是她吹長笛。我一直想感受無忌吹長笛時的感覺,想再聽到當年那令我情牽眷戀、纏綿繾蜷的笛音。經過我再三拜託、威脅利誘之下,她終於收我為徙,傳授我吹長笛之法。現在我的長笛雖搬不上檯面,但吹些小曲倒也動聽,這使我和詩涵有了更深厚的情誼,因為那是我倆的小秘密,連宜華和如綺都不知情呢!

    「幸好不是張名亨那個娘娘腔和我們同組,否則人家會以為台上站的是五個女生。」宜華的刻薄是出了名的,但她的批評總是一針見血。

    說來真是巧!我們這屆的男生是歷屆以來最多的,而且還同時有兩對雙胞胎。

    張名亨、張名宏兩兄弟個性迥異,一個多愁善感、優柔寡斷,而且說話、動作十足女性化;另一個卻粗枝大葉、豪邁開朗,相較之下,張名亨便有了「娘娘腔」的稱號了。

    另一對兄弟叫羅振江、羅振河,據說合起來是「長江黃河」。他們手足情深、默契絕佳,常常一搭一唱逗得全班哄堂大笑。』

    還有一名自稱是「郭品超」的郭瑋傑,聽說他迷戀「郭品超」已到水深火熱無法自拔的境地,連作夢都在模仿他。

    六人之中當屬張柏宇最受歡迎,能夠和他同台表演是許多女主的夢想,也難怪如綺開心,甚至連「竹中傳奇」黃宜華都大歎幸好。

    說起宜華,那是人人都豎起拇指稱讚不已的,只因她不但人長得美,而且中西雙修,琴藝高超。當年她是以琵琶為主修考取國樂科的,但沒想到偶然有一次被我們老師聽到她演奏小提琴。立刻驚為天人,並和國樂老師開始了一場搶人大戰。

    後來當然是我們老師贏了,而宜華也創下了本校國樂科轉西樂的傳奇,因為史無前例,我想應該也是後無來者了吧!

    有了宜華和張柏宇兩大天王,相信我們這組的畢業臨別鉅作肯定會是最叫好又叫座的。

              

    公演在一片安可叫好和熱烈掌聲中順利落幕了。

    緊接著是申請學校和畢業典禮的來臨。我因為被爸媽叨念了三年,再加上自己也渴望家的溫暖懷抱,所以選擇了離家較近的F大。

    而詩涵、宜華和如綺也都分別依自己的情形而選擇了不同的學校。於是「竹中四怪」的同窗三載將告尾聲,此後,大家只能在「同學會」中再相聚了。

    張柏宇的選擇不意外的是T大。除了他天賦異稟、資質優異外,我想這個決定跟張爸爸被T大聘為專任教授有很大的關係。

    這三年,我受張爸爸的教誨,獲益良多。也在他的教導下,對音樂產生了更執著及狂熱的投入,除了不定期地發表演奏外,一些音樂季及樂團的演奏會上,我和張柏宇都搭檔演出,以獲取更多的磨練機會及表演經驗。

    對於亦師亦父的張爸爸,我是心存感激反真心感謝他給與我的一切幫助及指導。我從一個只是音樂演奏機器卻對音樂毫無概念的人,蛻變為將音樂視為生命泉源的熱愛者,這其中,啟發我、激勵我的人就是張爸爸,也是竹中人引以為傲的音樂家老師——張子亮。

    儘管在未來四年的學校課堂上,我無緣聆聽他的教誨,但我相信在音樂殿堂上,我仍能瞻仰他的迷人丰采,並追尋他的腳步向前努力,直到我的能力足夠,有幸能與他同台,為他錦上添花、伴奏演出為止。

              

    和三年前一樣,我又順利完成了人生的另一階段,但心境卻大不相同。或許是成長了、歷練了,所以心胸和眼界也較開闊了。傷感與離愁的體會更深刻之後,「天下無不散的筵席」這句話,彷彿說來更豪邁灑脫了。

    因為我是高興地、欣喜地迎接這一天到來,那代表我的羽翼更豐碩、更堅強了,距離我展翅邀游天際的時機更接近了,這怎不教我開心呢?所以我是笑著參加畢業典禮的。

    這天,我那親愛的爸媽當然盛裝出席,還有那個從小被我使喚、奴役的可憐蟲小弟裴榮也來了。不過最教我訝異和料想不到的一個人竟也出現了。

    他自稱是無忌的外公——羅勝雄。

    幸好他不姓殷!否則我看著他滿頭白髮,兩道白眉,一臉剛毅威嚴,還真以為是小說裡的白眉鷹王跳脫而出成為真人了。

    「你叫裴琳,是吧?」老先生一開口,中氣十足,如雷貫耳。

    「是!請問你是……」我遲疑著,腦海裡想不出曾經見過他。

    「我是無忌的外公,我叫羅勝雄。」

    無忌的外公?我看著他身後的黑衣人,想起電影中黑道大哥出場的情景,例和無忌曾描述過的「外公」相吻合。

    「……請問您找我有什麼事呢?」我按捺住心中的詫異和激動,輕聲地問著。

    「哈哈哈!別緊張!老人家我是受人之托,給你送畢業賀禮,祝你順利畢業來的。」老先生爽朗地笑著說。

    「受人之托送禮?是無忌嗎?他回來了嗎?」我終於控制不住,激動地問著。

    「沒有!沒有!」老人搖著頭,仍舊笑著說:「他還沒回來,不過也快了。他要我先給你送個禮,並且要我告訴你他很好,他沒忘了你。」

    「無忌他……他還記著我……他沒忘了我……真的嗎?是真的嗎?」我喃喃地說著,斗大的淚珠奪眶而出。現在能左右我情緒教我落淚的人也只有他了。

    「傻丫頭!當然是真的。來!陪我去走走,說說話。」老先生和藹地說著,並朝偌大的校園移動。

    我也趕緊跟上。此時我的心情有如枝頭雲雀般跳躍不已,腦海裡想著的都是無忌快回來了!根本無暇顧及尾隨在老先生身後的一群黑衣保鑣那場面看起來有多聳動和詭異。

    「無忌他……他好嗎?」我急著開口。

    「他很好!也很爭氣!才短短三年半,已修完了我交代的課程。不容易啊!這些日子真是辛苦他了。」老人感歎地說著。

    「他……他為什麼不和我聯絡?」我的語氣有些埋怨和不滿。

    「別怪他,那是我的意思。」

    「什麼?您的意思?那是為什麼?」我被嚇了一跳,不解地望向他。

    「無忌的壓力很大!緊湊而繁重的課程不容許他有絲毫的分心。否則短短的三年半,他怎麼完成所有大學的課程?」老先生語出驚人地說。

    哈?大學?無忌出國時才國三耶?怎麼三年後,竟讀完大學了?就算日夜兼用也不夠啊!

    「您騙我!」我有些不高興地說。

    「我騙你做什麼?」老先生好笑地看著我。

    「可是……時間不對啊……」我遲疑地說。

    「無忌在出國前已修完高二的課程了。他是資優生,這一點你不知道?」他看著我說。

    我茫然地搖著頭。「無忌是資優生?他……他沒說過……我不知道。」我有些洩氣,更有些難過……原來無忌還瞞著我一些事情。

    「也是,你不知道才會想不通。不過你別氣無忌不告訴你,這件事連他的父親也不知道。」老先生安慰著我。

    「為什麼他不說?」

    「唉!這孩子向來是這樣的,他的個性沉穩內斂,有事情都擱在心裡。更何況,為了他那個同父異母的哥哥,他更不敢讓人知道。怕刺激了那個臭小子。」老先生提及張柏宇,有些忿忿不平,口氣也不佳。

    「那無忌什麼時候回來?」我趕緊轉移話題,怕他接下來會說出更多對張柏宇的不滿。

    有關他們兄弟間的恩怨,我是聽說過的,但張柏宇待我親如兄妹,就算再維護無忌,我也不希望從外人口中聽到批評張柏宇的話。

    「快了,就快了!我已經派人去保護他,等他一畢業,就可以回國了。」老先生果然又開心地笑了,彷彿無忌是他的驕傲一般。 

    「保護他?為什麼?」本來我也很開心,但聽到這三個字卻隱約感到怪異。

    「唉!江湖路紛爭多,人心難測啊!我老了,手底下的人也管不動了……那些個居心叵測的人會不會趁無忌返國動些手腳,我不知道。只能先行防備,未雨綢繆嘍!」老先生無奈一笑,感慨地說。

    我看著他,想像著他年輕時的樣子。他應該也是和書裡的鷹王一樣,是個獨霸一方、威風凜凜的一代梟雄吧!而今白髮蒼蒼、垂垂老矣,早已不復當年的英姿煥發了。

    人說江湖是條不歸路!而黑道份子的下場往往是悲涼的,通常不是被殺就是坐牢。在他遲暮之年卻還能金盆洗手、全身而退。真是老天保佑了。

    聽了他的話,我開始為無忌擔憂起來,就算他平安返國,可是在整頓幫務、引導歸正的工作上,仍是危機四伏、殺機重重的吧!但,這卻不是我可以干預的,我更使不上力幫他,教我在煩憂之餘更平添沉重的無力感。

    無言的沉默氣氛瀰漫四周,沉悶的凝窒感決將我窒息了,我艱難地想開口說些什麼。

    「老……老先生……」我想不出怎麼稱呼他。

    「什麼老先生!叫外公!」他有些教訓的意味,但眼裡卻蘊含笑意。

    「外……外公?」我被他的直爽嚇到了,但心裡卻有絲悸動。

    「對!跟無忌一樣叫我外公!你們都交換信物,私訂終身了,還想賴嗎?」他有些促狹的神情,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說。

    被他一看,我的臉頰驀地燒紅……原來無忌都告訴他外公了。

    「外……外公。」我羞澀地喊他一聲。

    「哈哈哈!好個孫媳婦!」外公爽朗地笑了起來,我更加不好意思了。

    他朝後打個手勢,立刻有個人拿了個箱子,恭敬地走到他面前,平穩地將箱子放在地上,隨後又向後退去。

    「這就是無忌要送你的禮物,打開來看看。」外公看著我說。

    我好奇地蹲下身,將箱子打開,感到箱子裡有股力量正在騷動。

    「哇!好可愛!」箱子一打開,鑽出一顆毛茸茸的小頭,是一隻小貓。它正睜大雙眼,瞄嗚瞄嗚地叫著。

    我伸手抱起了它,發現箱子裡還擺著一封信,收信人當然是我。

    信是無忌寫的。

    親愛的琳:

    畢業快樂!

    那日在街頭佇位,正好發現櫥窗裡有雙靈活生動的大眼睛與我對望,那一臉可愛中帶點楚楚可憐的模樣,讓我立刻想起你,於是我決定讓它代替我,先陪伴你一車子。

    三年來,我無時無刻不想你,你還好嗎?幸好,我的課業已將近尾聲,只待報告完成,就可以畢業返國了。

    在這之前,你還妥耐心等候,好嗎?別忘了。我愛你!

    無忌

    我顫抖地看完信,淚水早已氾濫成災!終於,苦等他三年,他……就快回來了!這份快樂的情緒讓我激動得抱緊小貓,久久無

    「別哭!別哭!要開心地笑啊!」外公拍拍我的背,輕輕哄著我。

    「喵……」小貓也似乎在抗議我,抱得太緊啦!

    「外公,謝謝您替我帶來這麼棒的禮物,我……我好開心!我是開心得哭了!」我擦去淚水,向外公道謝。

    「好啦,我的任務完成了,也該回去了。丫頭,記得有空來找我聊天啊!」外公摸摸我的頭,親切地道別。

    「嗯!我會的,外公再見!」我靠上前,輕輕抱了他一下,有點撒嬌的意味。

    「傻丫頭!」他似乎有些不習慣我的親密舉動,陣了句話,轉頭離開。

    看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我的心卻盈滿幸福與感動。此刻我已是端坐在雲端上的幸運兒,只待天使接引,便可上達天堂了,而我的天使當然是無忌了。

              

    炎熱而漫長的暑假開始了,動輒三十一、三十二度的高溫逼得人只想待在冷氣房裡,懶懶得不想動。

    但我卻是既興奮又忙碌的,因為距離無忌回國的日子正倒數接近中;而張爸爸和一群音樂愛好者又策劃了一系列的音樂鄉宴,並邀請我們這群年輕學子加入表演行列。

    恩師有命,哪敢不從!於是我們這票高中老友又重新聚首,為一場接一場的演奏會賣力演出。

    音樂季結束後,詩涵提議我們「竹中四怪」來個環島之旅,當作慶功,也順帶犒賞自己這段時間的辛勞。

    行程長達兩星期,時間很充裕,於是我們邊走邊玩、吃吃喝喝,一路南下到屏東,再轉往東部,然後北上花蓮,最後再回台北。

    這是趟完美的旅程,只是在途中發生了一個小插曲。那是在我們到達蘇花公路上的知名景點——清水斷崖時,時間約莫在下午一點左右。

    那天的天氣很好,晴空萬里,整個海濱一覽無遺;我望著頂上的危巖斷崖峭壁,看著底下的大海汪洋萬頃,正感歎著景觀壯麗、氣象萬千,突然,一陣狂風乍起,將我刮得倒退三步,不知從哪來的山嵐迷霧瀰漫四周。模糊之中,我似乎聽到有人叫我名字;我以為是詩涵她們,但那聲音斷斷續續,似乎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

    我應了句:「我在這裡!」

    對方卻沒了聲音,此時濃霧又逐漸散去,天色依舊晴朗,彷彿剛才是我在夢中的迷境。

    我找到她們三人,問起剛剛是誰在叫我?誰知她們竟矢口否認,沒有一個承認有叫我的名字,而且還說她們根本沒聽到任何聲音。

    我懷疑這是她們串通好的惡作劇,但見她們面面相覷,彷彿我說的事情有如靈異怪談一般,卻又不得不去想,是否我真的在作夢?但朗朗乾坤之下,又美景當前,我……我竟然會睡著?那我也太誇張了! 

    總之,這件小插曲並未影響我們的心情。接著,我們仍按預定行程北上,三天之後就返回台北了。

              

    回到家已是深夜,我拖著疲累的身軀和充滿紀念品的行囊進房,迎接我的是可愛的「甜心」——那是小貓咪的名字。替它取名之後,才發現它是只小公貓……不過無所謂,反正它也很滿意這個名字;我試過其它的名字,例如傑克、湯姆、強生……之類,但它總無動於衷,似乎對「甜心」情有獨鍾,我也就隨它嘍!

    「嗨!甜心!媽咪回來嘍!」我伸手逗弄著它的下巴,它享受極了。「兩個禮拜沒看到我,想不想我啊?」我搔著它的肚皮。它似乎又胖了些,看來我不在家,它倒吃得好睡得飽。

    「瞄……」這一聲不知是想,還是爽?

    我才和它相處兩個多月,對貓語還不熟悉,不過我倒是一天到晚和它說話;我不再寫信了,只是把要對無忌說的話都講給它聽,誰教它現在是他的替身呢?

    所以我想,如果甜心會開口的話,第一句一定是向我抗議,我不是張無忌,麥擱供啊!

    洗過澡,正打算上床夢周公,和他捉對廝殺一番之際,落地窗外突然傳來輕響,有人在敲著玻璃。

    我拉開窗簾一看,原來是張柏宇。

    「有事嗎?」我讓他進來後,詢問著。

    他的神情十分憔悴,雙眼通紅,顯然才大哭一場……我看著他,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出事了!但,是誰呢?

    「發生什麼事了?張爸、張媽呢?」我心急地問著,首先想到的是他的父母。

    但他仍不發一語地坐在牆角,將頭埋在雙臂之中,我只能從他顫動的肩頭判斷——他又哭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說啊!」我更奢急了,不安感逐漸擴大。我猛地拉下他的手臂,想看清他臉上的表情。

    「……無忌……無忌他……」他的臉上佈滿淚水,艱澀的語音像是卡在喉嚨般吐不出來。

    我一聽到「無忌兩個字,立刻慌亂了起來,更一把抓住他的手,連聲地問:

    「無忌?無忌怎麼了?他怎麼了?」我的話裡有極度的恐懼。我緊盯著他的嘴唇,想認清他到底要說什麼……

    「無忌他……他死了!」張柏宇像是瀕臨死亡前的絕望,淒涼地吐出這三個音。

    他死了?這三個字像青天霹靂一般打著我,頓時我腦中一片空白,耳際只迴盪著這三個字……

    「騙人!你騙我!你騙我的,對不對?」愣了良久,我找到自己的聲音,卻嘶吼著,不敢相信。

    「我為什麼要騙你?是真的!是真的!無忌死了!他死了!」張柏宇無視我的怒吼,只雙手掩面,喃喃地啜泣著。

    「我不信……我不信!你為什麼詛咒他?為什麼?」我揪著他,像發了瘋似的大喊。

    他反手將我抓位,瞪著我說: 

    「我為什麼詛咒他?我沒有!」

    「你有!因為你恨他!你怕他回來,你會搶不過他,所以你詛咒他,對不對?」我迎視他滿眼血絲、森冷的眸光;此時我也陷入了瘋狂的地步,根本無懼於他,反倒更兇猛地吼他。

    「錯!」他將我摔落在地,站了起來,舉起了拳頭——我以為他要對我施暴,卻沒想到他卻一拳一拳地捶著牆壁,猛烈的力道將他的手擊得破皮,一道道血絲沿著牆滑下,感覺怵目驚心。

    我被他的舉動嚇到了!等回過神,撲上前扯下他的手,他已捶了數十下,整個右手殷紅一片,鮮紅淋漓。

    「為什麼這樣做?!為什麼傷害你自己?!」我一時忘了哭泣,氣急敗壞地找出醫藥箱,連替他包紮,邊罵他。

    「不……我不恨他,我一點也不恨他,我……我愛他!」他突然捉住了我的雙臂,對我說了出來。「我愛他,很愛很愛。我比任何人都盼望他回來,你知道嗎?!你懂嗎?!」他使勁地搖著我,想看著我說出肯定的答案。

    可是我沒有!因為我完全被驚駭住了。

    他愛無忌?!他愛上自己的弟弟?!這……這太荒謬了!第一個念頭使我想笑,可是我知道我笑不出來。因為他的表情是認真的。

    腦海裡閃過三年前的往事……那時他曾問我,如果他真是同志,我會如何?而這幾年來他從未和女孩子交往過,這種事是不可能發生在像他這樣的白馬王子身上的——除非他真是同志,才會對女孩子不感興趣。

    我更想起無忌從前說過的話。他說,他很放心把我交給張柏宇,因為張柏宇只是將我當成妹妹,他其實另有心上人,但那個人拒絕了他……

    難道「那個人」就是無忌嗎?

    這麼說來,無忌也知道張柏宇愛著他嘍?難怪……當時無忌的神色很詭異!

    思緒在一瞬間被串連起來,我立刻明白了!這件事是真的!張柏宇確實愛著無忌,所以我才是他的情敵、他的對手!也因此當年他想利用追求我的方法,來阻止我愛上無忌。

    可是,他沒想到,情愫早在我和無忌之間萌芽滋長,任憑他千方百計,也阻擋不了我和無忌相愛。 

    但……他輸下,我贏了,那又如何?如今,我們都失去無忌了,而且是永遠失去他了……

    「……事情……是怎麼發生的?」我哽咽著,不願相信卻又必須問個明白。

    「真正的經過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三天前無忌他獨立駕車出遊,車子在山路轉彎處失控,擊向了斷崖……車子……車子翻落山谷,立刻起火燃燒……警方在車內發現一具焦屍……」

    「啊——別說了……別再說了……」我尖叫著打斷他的敘述,實在無法再聽下去了。

    無忌……無忌他……他怎能如此狠心,拋下了我,就這麼走了呢?而且,他走得如此狼狽、如此淒慘,連死前都得受全身烈火焚燒之苦……聽得我好心疼!好難過……

    當時他一定很痛苦吧!當時他有沒有掙扎、有沒有呼救呢?如果有人聽到,是否可以及時救他出來呢……慢著!

    我像是露光一開,突然想到了什麼——

    「你說……三天前……無忌是在三天前出事的?」我連聲向張柏宇確定著。

    「嗯。三天前,台灣時間來算的話,大概是在三天前的下午一點左右……」張柏宇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問,但仍詳細地告訴我。

    三天前的下午一點……當時我在——清水斷崖!而且還遇到了怪風和濃霧,以及——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是他!是無忌!那時是他在呼喚著我……為什麼我沒有馬上想到呢?為什麼我沒有警覺到事情不對勁了呢?

    我怪惱、挫敗地責怪自己,完全沒想到,就算當時我感到怪異,又要如何救出遠在千里之外的他呢?

    只是,無忌啊!你是否想對我說些什麼呢?所以將意念傳達給遠在台灣的我;這種驅使你穿越生死、跨過時空的驚人力量是「愛」嗎?你想告訴我的是,你愛我,對嗎?

    可是……不公平啊!我都還沒親口告訴你,我也愛你,很愛很愛你啊!

    淚水像是有它自己的意識似的,狂暴又堅決地奔瀉而下;而我的大腦也片面宣佈它的獨立,意識正迅速抽離,身體像是失去依靠般倒下……

    在昏迷的那一刻,我的靈魂正以一種怪詭的姿勢,浮在半空,冷眼看著淚流滿面的我。

              

    「老婆,小琳這樣子……怎麼辦才好哇?」老爸的聲音,話裡既煩憂又不捨。

    「我……我也不知道哇!」老媽嗚咽著。

    「噓!別哭!別把她吵醒了,醫生說她要多休息!」老爸壓低了音量,制止媽咪的哭泣。

    「可……可是人家難過嘛……好好的一個人……突然又變了樣,這樣不吃不喝,一直昏迷了三天……我看著,心好痛啊!」老媽止不住哭泣,抽抽噎噎的。

    三天?我昏了三天?為什麼感覺像是一輩子呢?

    心,空空的,像是遺落了什麼……是什麼呢?我拚命地想,卻愈想不起來……

    「我知道!我知道!我……我也心疼啊!這孩子就小就執著,一旦認定了就不會改變;這下子,無忌死了,她……她的痛苦肯定比我們還深,你……」

    「無忌!」老爸的話被我的驚叫打斷了。

    我想起來了……那遺失的部份是什麼了……

    「小琳!你醒了?太好了!」老媽摟著我,喜極而泣地說。

    「無忌?我要去找無忌,我要去找他!」我拚命想掙脫,掙扎著想下床去找無忌,這是唯一在我腦海裡想做的事。

    「小琳!小琳!別這樣!別這樣!」老媽緊緊地抱著我,想阻止我的行為。

    「小琳!你醒醒!無忌死了!他死了!你要怎麼找他?」老爸拉開了嗓門,不忍見我還陷在泥沼中,想一語驚醒我。

    可惜我已聽不進他們的聲音,全身的細胞只蠢動著要我去找他。我彷彿看見他冰涼的身軀躺在陰暗無光的幽穴中,被囚禁在狹窄的棺木裡……好孤單、好寂寞。所以,我要去找他,我要去陪著他。

    我和媽咪拉扯著,老爸看著便是變成了陌生人的我,驚惶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見他一咬牙,終於揚起了手——

    「啪」!一聲清脆伴隨火辣的刺痛感自我臉頰蔓延開來。

    「老公,你……你怎麼打她?」老媽不敢置信,急切地喊了起來,而且撫上了我的臉,心疼地替我揉著。

    「……小琳……對不起,老爸不是故意的……你……你疼不疼?」老爸被媽咪一喝斥,立刻浮上既不捨又歉疚的表情,而且試圖替我察看。

    「爸……媽……」我還是被親情的力量拉了回來,但是回神之後,只能抱著他們痛哭。

    我還能做什麼呢?除了哭泣。難道要我像無忌拋棄我一樣,拋下親愛的家人離開嗎?不!我做不到!

    可是,無忌不在了,我的心被掏空了,靈魂也逃得無影無蹤;生命像失去了泉源,再也無意義了啊!這樣的我,獨活在世上,是為了什麼呢?

    我像在天平兩端之間,為了維持平衡而來回奔馳的驛者0但最終卻躑躅不前,將自己陷入了兩難的困境。

    無法做出抉擇,我只好將自己封閉,又再度成了自閉者;只瑟縮地躲在角落,不言不語或自言自語。

              

    爸媽為我辦了休學,因為不確定我何時才能走出陰影。

    我整日渾渾噩噩、懵懵然的,只隱約感到身邊總有家人的陪伴;他們仍像小時候一樣,不停地對我說話,不斷地想將我自心靈牢籠中釋放出來。但這一次是不一樣的。

    小時候的恐懼源自身體上的傷害,但傷好了之後,時間便能很快地沖淡了記憶中的傷痛,而且後來我遇到了無忌,是他真正地將我釋放,解救了出來。可是,這次是心震深處的恐懼憂傷,那碎裂的部份早已隨著無忌的死去而灰飛煙減了……是無從修補、無法復原的啊!

    看著家人一次次的嘗試,卻又一次次的失望,我也很無奈。我的靈魂幽幽蕩蕩、徘徊在虛無縹緲的三界之外,沒有了它,我便不再是我;就算它再回來,我還能是我嗎?我還能回到從前的「裴琳」嗎?答案肯定是否定的。

    這段時間,張柏宇來過幾次。他比我堅強,比我更快接受了殘酷的事實。或許是因為他對無忌的愛,一直都是壓抑的,一直是深藏心底的,所以出事後,他的悲傷、絕望都被極力埋藏,無法輕易顯露,唯有在單獨面對我時,他才會毫無顧忌地暴露出來,這也得以使我漸漸看見他的內心世界——原來他的孤獨寂寞和傷痛並不亞於我啊!

    兩顆絕望破碎的心逐漸靠近,相互依偎,為彼此加油打氣,但卻也看見自己的深沉無奈而使不上力。 

    除了親情、友情,支撐著我的,還有無忌的替身——貓瞇「甜心」。它總是和我,一人一貓相互默默對望,如果我有話,它會靜靜聽我說,而適時地「瞄」了聲,像是附和,像是意會;如果我不說,它也不出聲,只將溫熱的身軀貼近我的腳背、手心,彷彿說:「來吧!將我當作是他,想像是他在安慰你吧!」

    逐漸地,天平的這端堆疊了愈來愈高的籌碼,正一步步地將我傾倒而滑進了他們的懷抱之中。但我仍凝視著天平的彼端,企盼有一天能走過去。

              

    三個月過去了,我仍是失魂落魄的,直到有一天,無忌的外公羅老先生竟來看望我。

    「外公?您怎麼來了?」我有些訝異。三個月前在無忌的告別式上,他顯得既憔悴又虛弱,之後更聽說他病倒了,但今天,他似乎精神奕奕,一改之前的黯然傷神。

    「我聽說你到現在還在難過,學校也沒去……這可不好哇!」

    「對不起,外公……讓您擔心了。」我有些羞赧。為了自己的任性,讓週遭關心我的人為我擔憂。 

    「唉!癡兒啊!人死不能復生……你要看開一些。」外公豁達的態度,令我有些驚愕。

    「外公……您……您好堅強。可是我……我還是忘不了無忌……我……我做不到。」我的樣子泫然欲泣,似乎又要掉入哀傷的回憶之中。

    「小琳!別這樣,無忌如果知道你這麼難過,每天以淚洗面的……他一定會不開心的。你的眼淚讓他的靈魂不能安息,他……沒辦法安心地走啊!」外公的話令我頓然醒悟。

    我從未站在無忌的立場來思考。如果我死了,我一定也不希望爸、媽,或任何愛我的人傷心難過;無忌如果知道我如此消沉、如此沉溺在哀傷中,他……他也會和我一起難過,他也會不開心的。

    「小琳,外公在年輕時看多了生離死別,四年前我唯一的女兒死了,現在是無忌,外公才是最該傷心的人。可是我不!我在難過之後,會用最虔敬的心禱告上蒼,希望他們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幸福快樂!我想這一定也是他們在臨死前的希望。所以,小琳,你要振作起來、要勇敢,繼續走完屬於你的人生;甚至連無忌的生命都要一起活下去,就當他仍在你身邊一樣,知道嗎?」外公的話終於牽動我的靈魂,在剎那間,它歸位了,而且更清澈鮮明。

    「外公……我……知道了!我會堅強地活下去,而且活得精采,我要達成我和無忌的約定——總有一天要站在世界的舞台上,成為最棒的音樂家。這樣,等到我去見他的那一天,我才能大聲告訴他,我成功了!我做到了!」我像得到了新生,終於能一掃三個月來的陰題,完全走出了傷痛。

    今後無忌將永遠在我心中陪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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