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梅雨嘩啦啦下不停,一個穿著黑色西裝、戴著金邊眼鏡的高大男子撐著一把傘快速在人行道上走著,他今天起床起晚了,上班已經遲到了。
匆匆忙忙跑到公司門口,他忙著拍下身上的水漬,一面檢查公事包有沒有濕,要是雨水跑進去淋壞他的手提電腦就糟了。
一個同事見到他,馬上走了過去,「阿寧,你可來了!你知不知道公司出事了?」
「能出什麼事?除了跳電、停水和淹水外——」一副仍不知大難臨頭的模樣,對他來說,身為一個工程師,最重要的就是電腦能開機,其他什麼都只是次要。
「老闆跑了啦!」
「嗄?!」他驚訝地抬起眼看著同事,「真的假的?」
不會吧?今天不是愚人節啊?
「喂,你叫什麼名字?在這家公司做什麼?」一位檢察官手裡拿著筆記本上前詢問。
還處在震驚狀態的溫寧好半晌才回過神來,「你問我?」
檢察官給了他一枚白眼,「你知道這家公司財務狀況有問題嗎?」
搖頭。
「你是做什麼的?」檢察官皺皺眉。
「軟體設計工程師。」
「工程師啊……難怪,一天到晚泡在電腦前面,公司出了大問題都不知道。」
「請問,」他還是一頭霧水,「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你們老闆做假帳,還涉及和其他公司私下交換發票,再加上他兩張兩千萬的支票跳票,還有……」檢察官滔滔不絕地說著。
溫寧越聽心越往下沉。不會吧?這是真的嗎?老闆跑了?
那……剩下的員工怎麼辦?他之前設計到一半的軟體怎麼辦?最重要的是,薪水呢?他們的薪水怎麼辦?
上個月的薪水他還沒領到呢!那時候老闆說最近手頭有點緊,所以薪水晚兩個星期發,沒想到才過幾天,老闆就跑路了!
他煩躁地抓了抓頭髮。沒想到公司會出這種狀況,除了認命外,似乎也找不到什麼好方法了。
向檢察官報備完,正準備回家時,檢察官突然又叫住他,「喂!你幾歲?」
「二十七。」
「喔,還不到三十,來得及、來得及。」
來得及什麼?
「怎麼樣?要不要考慮來考檢察官啊?最近經濟不景氣,公司一家一家倒,老闆也到處跑,我們很缺人手的啊!」
俗話常說:禍不單行!其來有自。
才回到租賃的小公寓門口,就見到女朋友站在樓下等他。
溫寧一早郁卒的心情在見到女朋友的時候終於有些好轉,他不想讓自己的壞心情影響到她,於是調整了一下情緒,換上笑臉迎了上去——
「我們分手吧。」
已經很勉強的笑容在聽到這句話後馬上僵住。
呃……他有沒有聽錯?不會吧?早上才丟了工作,現在連女朋友也不要他了?
「為什麼?」他沒發現自己的聲音正微微顫抖。
「不為什麼,你太好了,我配不上你。」想掩飾自己先對男友不忠的事實,又不想破壞自己在對方心裡的形象,於是自作聰明的她用了這最老套的分手理由。
可是溫寧也不是笨蛋,他一聽就知道女友應該早和其他人在交往了。
配不上他?
不知道是誰在半個月前還嫌他只是一個小小的軟體設計工程師?還嫌他的月薪根本不夠準備買房子?
「總之,就是這樣,希望你以後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孩子。」女友說完後還很戲劇性地扭頭便跑,不忘硬擠出幾滴眼淚,來表示自己真的是很依依不捨。
他手上的傘突然掉了下來。
溫寧就那樣呆呆地站在公寓樓下的門口,腦袋一片空白。
雨越下越大,幾隻流浪貓匆匆穿過馬路躲到車子底下去避雨,經過他身旁的時候,還會好奇地抬頭望一眼,不曉得這個人類是怎麼回事,下雨天還站在這兒淋雨?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溫寧終於重重地歎了口氣。
他沒有回家,而是轉過身,茫然地在雨中孤獨地走著。
不知道走了多遠,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最後他在一條車水馬龍的大十字路口停住了腳步。
眼前的車輛飛快駛過,不時濺出大片水花撒滿他的全身。
他不躲也不閃,木然的臉上看不出表情,眼鏡上也滿是雨水。
人行道上的綠燈亮了,他跟著其他人一起邁開腳步,大家都很有默契地閃過人行道下的一處低水窪,只有他一腳踩進了那水窪裡。
他一愣,低下頭,也不想把腳抽出來,只是自暴自棄地想著,今天到底還會有多少倒楣事情發生?
「喂!借過借過,讓讓!」一個胖胖的中年男子急著要過馬路,急匆匆地從他身後跑過來,肥厚的身軀一下小心撞了他一下,即使只是從身側擦過,那力道也讓他晃了晃,他一個重心不穩,整個人往前摔去,手裡的公事包跟著狼狽地摔落在面前。
橫向車流的綠燈亮了。
一輛又一輛不知道在趕些什麼的車子紛紛加足馬力往前衝。
那可憐的公事包膽戰心驚地躺在交錯的車輪問。
最後它終於躲不過,被一輛香檳色的賓士重重碾了過去。
再來是一輛公車、一輛紅色的豐田、一輛粉紅色的March、然後是他全身都是骯髒泥水的躺在人行道邊,愣愣地看著自己的公事包在眼前被一輛輛車於碾過。
那裡面的PowerBook還是他上個月才花了兩個月薪水買的啊!
在疾馳的車流陣中,突然有一個男人的慘叫聲響逼天際——
「啊——我的電腦——」
啊啊啊啊——他昨天晚上熬夜寫的程式全完了啊!
一個星期後。
台中鄉下一處傳統的三合院落內的角落裡,又傳來一聲長長的歎息。
人在遭受一連串的打擊後,自暴自棄便成了一種短暫的特權。
平常朝十晚十辛苦掛在電腦前寫程式的溫寧,一下沒了工作,女友也跑了,再加上最心愛的電腦因為淋雨而燒壞了主機板正式宣告壽終正寢,之前研發好久的軟體也泡湯了,重重打擊之下,他就像個完全沒有氣的皮球,整天只是軟軟地躺在床上,不知道今夕是何夕,要不是母親從電視上知道他公司老闆跑路的消息,特地要父親上台北來看看他,然後死拖活拖把他拖回台中老家,他大概會不吃不喝繼續躺在床上直到自己餓死吧?
可是回到老家,他也不知道要做什麼。
於是繼續躺在床上滾來滾去,就像個巨大垃圾一樣,唯一的不同是,母親會不時地來關心他一下,也會硬逼著要他吃點東西。
他知道自己不該這麼消極,他知道自己應該要振作起來,要趕快找份工作,甚至再找個女朋友……這些他都知道,但有時候自己應當做的事情被別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斷提醒之後,往往就變得意興闌珊。
就像小時候的暑假作業一樣,媽媽天天在耳邊念著快寫快寫,爵己也明明知道要寫,可是就是不喜歡被人在後頭又催又趕的感覺,於是故意鬧起脾氣不寫。媽媽看不過去又繼續念,被念的人更不高興,這樣惡性循環下去,直到暑假結束的前幾天不得不向堆得像小山一樣的作業低頭為止。
如今那景況似乎又重演了——
房門突然被打了開來,溫伯母端著一碗稀飯走了進來,一面嘴裡仍絮絮念著。
「阿寧,你還好吧?最近有沒有好好吃飯?」母親擔憂的聲音傳進耳裡,「你有沒有好好去找工作啊?現在工作是不是不好找?看你都沒什麼好消息的樣子,真的不行就回家來吧。」
喔!頭好痛……溫寧轉了個身,背對著母親。
從一回來就念到現在,每次念的內容都差不多,聽得都會背了。
過了半小時,溫伯母見他沒反應,歎口氣把碗放在桌上後便離開了。
才安靜不到三分鐘,門又打開了,這次進來的是溫伯伯。
溫伯伯總是沉默寡言,拙於表達對子女的關心,但是心裡又放下下,於是還是進來看看這個二兒子。
房間裡很安靜,沉默的氣壓漸漸讓人透不過氣來。
三分鐘、五分鐘、十分鐘過去……坐滿十五分鐘後,溫伯伯走了出去。
溫寧終於能鬆口氣。這夫妻倆真是兩個極端,一個話多得聒噪,一個安靜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不過至少他們還不會像某人一樣……
房間的門猛地又被推開了——
「哇哈哈哈……二哥!你還活著啊!你也真夠倒楣的,公司倒了,女朋友也跑了,現在回到家又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當初爸還:老是誇獎你能到台北的電子公司去工作呢!結果最後還不是落得這麼慘的下場?我就說嘛!台北有什麼了不起……」還在念大學的溫南毫不留情地恥笑自己的二哥,「像我多好,高中、大學都在台中念,離家近,又可以住在家裡,沒事還可以幫幫爸媽的忙,哪像你在台北,一年見不到幾次人影……」
溫寧躺在床上翻起了白眼。天啊,能不能饒了他啊?
幸好這時候溫伯母出現了,「阿寧,有你的電話。」
他巴不得早點脫離寶貝弟弟的荼毒,馬上跳起來走到客廳去接電話。
「喂?」有氣無力。
「阿寧?是你嗎?天啊!你真的失業了啊?我看到新聞的時候還不敢相信呢!那家公司不是正在準備上櫃嗎?怎麼會冒出這種掏空公司資產的醜聞?對了對了,我還聽說你被女朋友甩了啊?」
「您哪位啊?」
「哇!連我的聲音都認不出來?你是不是真的打擊太大了,我是俊宏啊!你大學死黨,那時候你不是最喜歡找我去社團泡學妹?」
「咦?你怎麼知道我被女朋友甩了?」
「你那個女朋友的妹妹的同學剛好是我現在女朋友的死黨啊!喂?喂喂?喂?」
溫寧直接把話筒扔在桌上,又晃了出去。
煩死了!好像全世界都知道他的淒慘事跡一樣,每個人都想來取笑他的不幸,他好想好想就這樣逃離這個地方!他真的受不了了啦!
他回房間裡匆匆梳洗好,隨便披了件衣服便離開了家裡。
信步走在市區內,他也只是漫無目的地閒晃著,突然一家補習班的廣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xx留學補習班,專辦海外遊學,價錢便宜又實在。」
海外遊學?似乎是個不錯的點子……
一個月後
英格蘭某大學裡,附剛放了暑假,許多當地學生都已經回家,只剩下三三兩兩的外國留學生在校園裡晃著。
一個眉目清秀、身材瘦高、戴著眼鏡的男人,手裡拿著一張紙不斷地東張西望。
他拖著笨重的行李來到警衛室,警衛濃重的英國腔讓聽慣美式英文的他一時有點適應不良,他的英文又不太靈光,比手畫腳了老半天,警衛才終於明白他的來意,拿起學生名冊找他的名字。
「你可以再說一次名字嗎?」警衛找了半天不見他的名字,抬起頭問。
「溫寧。」他推了推眼鏡。
「溫……寧……沒有耶!沒見到你的名字。」警衛搖搖頭。
「不會吧?要不要再找找看?」他微微皺眉。
「沒有喔……」警衛還是搖著頭。「要不,你自己找找。」他把學生名冊推到溫寧面前。
他認真地把那本手抄的學生名冊從頭看到尾,越看越狐疑。明明他出發前就已經向學校確定過有自己的宿舍床位的,怎麼這會兒卻找不到他的名字?
「……是不是有問題?」他露出疑惑的眼神看著警衛。
只見對方聳了聳肩,沒作答。
「所以,我沒地方住了?」他問。
「很抱歉,看起來是這樣。」
「但是我能住哪兒?」
「抱歉,我無能為力,我只是警衛,負責管理鑰匙而已。如果你真要申訴,最好到住宿辦公室去。」
溫寧抓起行李就往外走。
「等等!先別急!現在放暑假,住宿辦公室每個星期只開二、四,你現在去也沒用。」警衛忙喊住他。
「那……那我該怎麼辦?」他皺著眉坐在行李上,努力思考該怎麼辦才好。
為了要離開那個只會讓他更加愁苦的環境,他決走到英國來念幾個月的語言學校。上網選了半天,最後終於選中這所大學,因為風景美麗,離倫教也近,最重要的是,他好不容易才打聽到自己的高中同學阿澤也在這唸書,要是自己真應付不來異國環境,還可以找他幫幫忙。
臨行前,他一再用電子郵件向學校確認自己的房間,對方也說一定有宿舍讓他住。結果現在卻搞出這種烏龍,叫天不應,叫地也不靈,這時候要他去住哪兒?難道露宿街頭嗎?
嗚……為什麼他到了國外還是這麼倒楣?
「你沒有朋友嗎?可以先去和他們擠擠啊!」警衛問他。
他搔搔頭。唯一的朋友也只有阿澤了,可是才剛來就要麻煩人家,會不會不太方便?可是除此之外似乎也沒別的方法了,難道真叫他露宿街頭?還是住青年旅館?想來想去,一個人出國在外還是實際點,如果阿澤那兒能讓他先擠幾天,自然再好不過,於是他拖著行李走到電話亭前。
「溫寧!真的是你!」阿澤一見他便興高采烈地猛打招呼。「怎麼這麼快就來了?我以為你下個星期才到呢!」
「也不是啦!只是不好意思打擾你,本來以為都安排妥當了,結果沒想到發生這種事情。」見到好久不見的同學,溫寧一直陰鬱的心情總算好些。
「怎麼,找不到地方住啊?」阿澤主動地幫他提起一袋行李。然後往公車站牌走去。
「是啊!真不知道學校為什麼會搞這種飛機?明明事前都確定好的啊!」
「老兄,習慣就好了,你沒看我們去年開學的時候才精采,一大群沒配到宿舍的大陸人跑到住宿辦公室門口大吵大鬧,最後還勞動校長出面才擺平。」
「這種事情常發生?」他覺得不可思議。
「是啊!」阿澤點點頭。「當初說得好聽,什麼非歐盟國家的留學生一定有宿舍可住,最後還不是通通被那些英國小鬼給趕出去?」他轉過頭,見到溫寧一頭霧水的模樣,輕歎一口氣。「反正你以後就會見識到了,現在先到我那邊休息一下吧!」
才走了一會,原本晴朗無雲的天氣便暗了下來。
不一會便飄起了綿綿細雨,瞬間變得冷颼颼的。
又過了幾分鐘,雨點越飄越大,風也漸漸大起來,竟有種狂風暴雨欲來的架式。
溫寧見狀,正想告訴阿澤似乎要下大雨了,轉過頭去,只見對方神色自若地把外套後邊的帽子戴上,又把衣服拉鏈拉緊,抖了抖身子,彷彿已經很習慣這樣的氣候。
他抓抓頭,從背包裡翻出一支折疊式的小雨傘,才剛打開,一陣大風刮來,柔弱的小雨傘馬上被吹折了傘骨,差點當場夭折。
阿澤在一旁偷偷悶笑,溫寧無奈地自了他一眼。
「英國天氣嘛!」他攤開雙手。「一下風一下雨,一下太陽一下冰雹,我們都不用雨傘,出門記得穿件防水防風的連帽外套就成了;熱了脫,冷了穿,很方便的。」
「我以後會記住的。」溫寧看著手上那把擋雨未捷骨先折的可憐雨傘,歎了口氣,小心地又把它收了回去。
這傘還是前任女友給他的,沒想到這麼不經用,風一吹就折了骨。
阿澤帶著他繼續走著,灰色雨霧裡,遠方的景色迷濛成一片,刷刷的雨聲不斷打在身上,寒意從漸漸浸濕的衣服中慢慢滲透進來,溫寧忍不住打了一個顫。
好冷!英國天氣真是多變,說變天就變天。
他從背包裡翻出一件毛衣穿在身上。
結果沒走幾步,雨竟然停了!大大的太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燦燦爛爛地又從雲端後露出臉,地上的雨漬霎時幹了一半。
溫寧站在石板地上看傻了眼。這是什麼鬼天氣?一會下雨一會又出大太陽,二十分鐘內氣溫能相差五、六度!
他轉過頭,只見阿澤抖抖身子,把身上的雨滴抖落,然後把防風外套脫了下來,俐落地綁在腰間。
「英國天氣嘛!」他又說了一次,聳了聳肩。
阿澤沒有住在學校宿舍裡,而是在附近租屋,和另外一個台灣女孩子同住,兩人算是室友。
「算是室友?這什麼意思?」溫寧問。同住在一起不就是室友嗎?
「算是」是什麼意思?
「這個……其實說來話長啦,以後有機會再說給你聽。看你旅途奔波,一來就淋了一身雨,還是先到我那邊去休息一不再說吧!」
「阿澤,這樣好嗎?你室友會不會生氣?」他有些擔心,畢竟自己算是不速之客。
「沒關係啦!她上個星期跑去布拉格旅行,後來又跑去希臘,大概還要一個星期才會回來的,不用擔心。」
「她常出遠門旅行嗎?」
「也還好,」阿澤一邊拿出鑰匙開門,一面說:「她是個很隨性的人,有時候做研究做煩了,突然大喊一聲要出去散散心,第二天就拎著行李走了,沒事還會寄幾張明信片給我。」
進了門,一開燈,便見到滿地都是衣服、行李、鞋襪、明信片、書、巧克力和其他一些零零落落的紀念品,衣服鞋襪擺放的位置更是從客廳一路通到浴室……
「阿澤,這裡好亂。」溫寧皺皺眉。他從來沒想過阿澤的生活習慣有這麼差啊……
忍住笑意,他正想好好糗一下朋友,卻見對方臉色突然凝重起來,轉過身來就想把他推出門外。
「阿澤,幹麼?』怎麼突然——」
「有客人嗎?」浴室門打了開來,一個頭髮還沒干的女孩子探頭出來問。
「是……是我的朋友啦!」見到女孩阿澤馬上一臉正經,只差沒當場立正站好。
「朋友?」女孩上半身也探了出來,只圍了一條大浴巾,看來浴巾下面什麼都沒竅。「那就帶進來坐坐啊,幹麼還要把人家趕出去?」說完也不等對方回答,便又把身子縮回浴室裡,關上了門。
「算你運氣好!」阿澤冷不防的往溫寧小腹偷襲一拳。
「喔!打我做什麼?」他悶哼一聲。
「哼哼。」阿澤沒回答,只是一臉事情可能要糟糕的表情。
寄人籬下,他也知道自己得先忍氣吞聲。溫寧怨氣往肚裡吞,決定現在先裝乖一點,以後有機會再找阿澤算帳。
浴室裡傳來嘩嘩的水聲。
是她在洗澡吧?剛剛驚鴻一瞥,沒仔細瞧清楚她長得什麼模樣,不過聲音聽起來清清脆脆,感覺很舒服,想來人應該也不會長得太差。
「阿澤……」他想問清楚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
「我沒空理你啦!沒想到她今天突然會回來,我要去超市買點東西,冰箱都空了。你自己隨便弄弄,我等會就回來。」阿澤說完便拎著錢包衝了出去。
於是只剩不肯一個人坐在客廳裡。
浴室的水聲停了,他突然一陣緊張。
她是不是要出來了?出來的話,他要說些什麼才好?畢竟自己是來打擾人家的,要裝作若無其事地打招呼寒暄,還是先訴說一下自己找不到地方住的不幸遭遇?
看阿澤那個樣子,似乎有點怕她?這個女生是不是很凶啊?可剛剛聽她要自己留下的語氣,卻又感覺很真誠,不像是作假。
正在胡思亂想,浴室的門打開了。
淡淡的、帶著濕氣的香味飄了出來,他的眼鏡被霧氣薰得朦朧。
她全身只包了一條大浴巾,及肩的頭髮濕漉漉地垂在纖秀的白皙肩膀上,黑與白分明。
她看了溫寧一眼,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反而落落大方。
「不好意思啊!家裡這麼亂,讓你見笑了。」一面說,她一面走過來,一路撿起內衣內褲襪子衣服。看來她是一進門便邊脫邊進浴室。
「沒關係,是我才打擾了。」他一陣不自在,眼睛不知道往哪放才好。
這個女人真「大方」,家裡有客人就這麼圍著條大毛巾跑了出來,一點防備都沒有。
她又開口了,「你是阿澤的朋友?也是台灣來的?」
「嗯。」
「叫什麼名字?」
「溫寧,寧靜的寧。」
「也是來英國唸書的?念碩士?」
「不是,只是來念語言學校的。」
「待多久?」
「兩個月。」
「喔。」她甩了甩濕頭髮。
「請問你是——」
「怎麼,阿澤還沒告訴你啊?」她看著他,漂亮的眼睛毫不客氣地上上下下打量著。
「沒有,他只說你是他的室友。因為學校宿舍出問題,我到了這裡才發現沒地方住,還好阿澤願意先收留我。」他苦笑了一下。
「嗯,我猜你的位子八成是被哪個有錢人給擠掉了吧?」她笑笑。
「嗯?」什麼意思?
「難道你不知道嗎?這兩年英國經濟掉谷底,學校也沒什麼錢了,只好超收一些學生賺點學費,要是宿舍不夠了,誰先繳清住宿費誰就有床位,剩下的就自求多福嘍!」
溫寧無奈地翻了翻白眼,早知道在台灣的時候就該用匯款的方式繳足住宿費,都怪自己嫌麻煩又貪小便宜,不想讓銀行賺手續費,結果如今落得沒地方住的下場。
不過,既來之則安之,他想事情總能解決的。
看了看亂七八糟的客廳,他主動問:「要不要我幫忙整理?」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弄的,自己收就好,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難得去希臘玩,居然遇到大罷工!受了一肚子氣,又在機場等了一整夜才坐上飛機回來。一回來只想先洗個澡,也沒顧那麼多,結果把客廳弄得一團亂。」她手腳俐落地把地上的東西先集中成一堆,再慢慢分類。
「對了,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死阿澤真的什麼都沒告訴你?」女孩露出莞爾的表情。「他一定是以為我在希臘逍遙,還要一個星期才回來,所以只想讓你偷偷進來住幾天對不對?」
想到阿澤剛剛那副慌張神情,他忍著笑點了點頭。
她站起身,抱著滿身的衣物。「你好,我叫程晴,晴天的晴。我是這裡的台灣學生會會長,已經不小心連任了兩年。」
「會長?」他左看右看,怎麼看都看不出來這個身上只圍著一條大毛巾、手裡還抱著內衣內褲、看起來不太起眼的小女生,竟會是堂堂的台灣學生會會長?
「不相信啊?」
「呃……」是有點。
「沒關係,反正很多人也不相信我在念博士,還有不少人以為我是大學生呢!」
博士?溫寧這下更吃驚了。看這女孩年紀輕輕,沒想到居然已經是博士生了?!看來她果真不可小覷,難怪阿澤一副對她又敬又怕的樣子!當下他便對這女孩刮目相看。
程晴轉身走向陽台,門推開一半,突然回過頭問他,「你會不會燒菜?」
「燒菜?」他猛地抬起頭,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這樣問。
「是啊!燒菜,要把飯煮得能吃喔!而且不能把我家廚房燒起,來。」
溫寧滿臉問號。
「沒錯,要住我這兒可以,但是要負責燒菜才行,就像阿澤一樣。」
「阿澤燒菜?」不會吧?他很直覺地認為燒菜是女人的事,怎麼會輪到男人身上?
「是啊!而且他燒得還不錯呢!對了,你說你是來遊學的是不是?其實,阿澤就快搬出去了,我正在煩惱之後該怎麼辦,因為家裡的伙食都是他在負責的。你來了倒也剛好,可以接他的缺,先在我這兒住上兩個月也不錯啊,你覺得怎麼樣?」
「這個……」他開始在腦袋裡計算外宿的花費和住學校宿舍相差多少。
「住我這兒有什麼不好?該有的東西都有,又不用重新添購,你不知道一個人在國外唸書有多麻煩,現在有現成的房子住還不好嗎?而且這裡離學校又很近喔!怎麼樣,要不要考慮一下?反正你一定住不成學校宿舍了,住青年旅館,裡頭人來來往往,複雜得很,還常常會有人掉東西喔。」
程晴像賣房子的仲介小姐一樣,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串,聽得溫寧一愣一愣的。
「不是我自誇,我這兒可比什麼都沒有的青年旅館棒多了,有吹風機、洗衣機、暖爐、電視、電話、電冰箱,還有個小廚房呢!冬暖夏涼,風景又好,更棒的是,超級市場就在我家後面,而且還開到晚上十點喔!
想到什麼就可以馬上去買,而且還常常有特價優惠呢!」
超市開到晚上十點很了不起嗎?台北不是到處都有二十四小時的超市,溫寧的疑問還沒問出口,外頭突然就下起了大雨,嘩啦啦地直打在窗戶上,空氣一下冷了下來。
只裹著一件大毛巾的程晴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懷裡的衣物一不小心掉了幾件下來。
他搶著過去想撿起來,卻發現那是一件小內褲,霎時他整個人整張臉發熱,身子半蹲定在當場,手伸了一半,也不知道該不該撿下去……
幸好這時門鈴突然響了,他慌忙伸回手,匆忙說了句「我去開門」,便狼狽地跑開了。
開了門,匆忙出門忘了帶傘的阿澤渾身淋得濕透,臉色有些哀怨,手上還提著兩大包新鮮食材,雨水不斷從塑膠袋的邊緣滴落。
他想起程晴剛剛說的話——
住在這裡只需要負責燒菜而已喔。
嗯,燒菜,應該不會很難吧?小時候在廚房裡看媽媽隨便弄弄炒炒,一道香噴噴的菜就出爐了,大家也吃得高高興興。雖然說自己一個人在台北賃居,下廚的次數十根手指都數得出來,不過他「認為」,下廚應該是件簡單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