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飯母親到鄰居家打牌去了,大嫂在樓上哄小孩,大哥坐在客廳中看電視,她決定利用這個機會把事情問清楚。
「大哥,你能不能告訴我以前那場車禍的詳細情形?」
孟君濤一怔,放下手上的遙控器。「為什麼突然想知道?」
她想了想,說道:「以前我以為我忘掉的只是那場車禍,但現在我發現我忘掉的比想像中更多。當你遇見一個對自己完全熟悉的人,卻不記得他是誰,那種感覺很怪異,真的……很怪異。」
「你是指谷少非。」孟君濤有些瞭然。
「不,不只是他,還有其他的事讓我困擾。」她拿出從台北帶回來的那張照片,遞給大哥。「你認識這個女孩嗎!」
看到照片,孟君濤一怔,答非所問的道:「我以為這些照片都被收起來了。」
覺得大哥的回答有些奇怪,她看他一眼。「你認識她?」
孟君濤沉默了好一會兒,輕歎口氣。「或許也該是讓你知道的時候了,否則她也太可憐了。」
「可憐?」她聽得一頭霧水。
「你還記得那場車禍中另外有一個女孩她……死在那場車禍中。」
「是啊,而我幸運的只是受了傷。」看著照片,她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不!不要是她想的那樣。
「她是你的朋友。」孟君濤垂下眼,有些不忍。「你最要好的朋友。」
「是她?」她顫抖的指輕撫過照片中的女孩,心中已然確定。
孟君濤輕輕頷首。「你們從小學起就是好朋友,感情非常親密,幾乎是形影不離。國中、高中你們都是同學,直到上了大學才分開,但你們仍保持聯繫,時常見面相聚。」
她受到了極大的震撼,遲疑的開口:「發生了什麼事?」
「是她把你推開的,所以你只是受了傷,而她……當場死亡。」
「她死了,而我活著。」她呆滯了許久,大眼情不自禁的流下淚水。「她救了我,而我……竟忘了一切。」
「我們認為你是因為太痛苦,所以才忘了那場車禍的經過,你和她之間所有的事情你都忘了。因為這是痛苦的回憶,既然你忘了我們也不願再提起。」「難道她的家人不怪我嗎?」淚水繼續滑下她的面頰。
孟君濤搖搖頭,說道:「韋媽媽說了,你的命是她女兒捨命救下的,他們不會怪你,只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可是……我忘了這一切,毫不知情的活下去。」
「痛苦的回憶忘了也好,沒有人怪你。」孟君濤幽幽的歎口氣。「何況他們一家人在那場車禍後不久,就搬到別處去了。」
她的淚仍不停的流下,不是為了難過她死去的好友,她根本就不記得她了,又怎麼會為她難過!她難過的是自己對這一切竟毫無印象,原來她是個這麼無情的人!好友為她而死,而她竟將一切忘了,她的淚是為自己而流。
她抽了一張面紙拭去眼淚,看見照片中女孩的溫柔笑臉,心中一陣難過。「她的名字是?」
「碧琴,韋碧琴。你們的名字差一個字,感情就像姐妹一樣親,大家都說你們是異姓的姐妹。」
「碧琴。」她歎息的念著這個毫無印象的名字。
孟君濤勸慰道:「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這麼久,你就不要再難過了。」
她幽幽的歎口氣。「對你們來說的確是過了很久,但對我來說它就好像是剛剛發生一般。儘管我不記得了,我卻不能就這麼把這件事拋開。」
她的姐妹,而她竟忘了,她無法原諒這樣的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將她失去的記憶,一片一片的再重拾回來,將記憶重新拼湊起來
她繼續問道:「那谷少非呢?我為什麼連他的事也忘了?」
「這我也不懂為什麼。」孟君濤一臉納悶的道。「可能是因為他當時也在場吧。」
「這不是很奇怪嗎?」她喃喃自語。
「碧鳳,你先別想這些事了,別忘了你下個禮拜就要結婚。」孟君濤有些懊悔的說道:「唉,我還是不應該告訴你的。」
「不,大哥。」她真心誠意的說道:「即使你今天不說,我仍然會想辦法查出當年所發生的事。我很感激你將事實的真相告訴我,由你口中聽到總比由別人告訴我來的好。」
「那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我不知道。」她搖搖頭,思緒仍沉浸在哀傷之中。
「悲傷的事忘了也好。」孟君濤說道:「你就不要勉強自己去想起那些事,你已經知道這件事,這樣就足夠了。」
不,這樣是不夠的。她沒有將心中的想法告訴大哥,但她已作出了決定,她必須要做些什麼才行。首先,她要找回失落的記憶。
「碧鳳,告訴我你是在開玩笑。」
沈家偉仍無法相信她竟然開口要取消婚禮,他一直不認為她是個情緒化的人,難道這兩年來他竟然看錯她了。
「我不是在開玩笑,我可是非常認真的。」她美麗的臉上滿是堅決的神色。
「你這次回家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嚴重到要讓你取消婚禮?」沈家偉很快的想出問題的癥結所在,她一回到台北就跑來告訴他要取消婚禮,想必是在回家時出了問題。
「我不是要取消婚禮,我只是要把婚禮延後而已。」她再次強調道。
「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同。」
「當然不同了。」她爭辯道:「一個是我不嫁給你了,另一個是我晚一點再嫁給你。」
「無論如何,婚禮必須按照預定計劃舉行,我們不能鬧這麼大的笑話。」沈家偉一臉嚴肅的說。「結完婚後你想怎麼樣都好,這樣總可以了吧。」
她搖搖頭,態度堅定的說道:「要結婚你自己去結好了,我絕不會在現在嫁給你的。」
「碧鳳……」他的態度稍微軟化,歎了口氣說道:「你不覺得你這麼做很過分嗎?」
「這……」她一時無言以對。的確,她好像是過分了點。臨時說不結婚,而且態度還咄咄逼人,可是她真的不能在這種情況下結婚。「對不起,但我還是堅持婚禮要延後。」
面對她的頑固,他心中有種深沉的無力感,苦思了好一會兒,他問道:「你母親難道也同意?」
「不,我還沒告訴她。」她搖搖頭,說道:「這是我們兩人間的事。」
「我想伯母不會同意的。」
「要結婚的人是我,不是她。」
「但現在你不想結婚了。最起碼你要給我一個讓我信服的理由,這是你欠我的。」沈家偉知道她固執起來任誰也勸不動,心中已有了放棄的打算。
她知道他說的沒錯,她的確欠他一個解釋。於是,她開始說道:「我曾經因車禍而喪失記憶。」
他訝異的望著她。「真的?怎麼從沒聽你講過?」
「因為沒有必要。」她微微歎口氣,細說從頭:「那是七年前的事了。我喪失的只是關於車禍的記憶而已,那對我的日常生活沒什麼影響,我原本也以為這根本是無關緊要的;可是……我最近才知道我最要好的朋友在那場車禍中為了救我而死,而我——卻將和她有關的記憶都忘卻了。」
說著說著,她的眼眶忍不住又紅起來,她垂下頭強忍著不讓淚水滴下。
沈家偉沉默的望著他,臉上的表情彷彿是聽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故事一般,好一會兒後才開口:「沒想到你曾遇到這樣的事,不過那種痛苦的經歷忘了也沒什麼不好。」
她抬起頭來,訝異的看著他。「為什麼你也這麼說呢,我最好的朋友因我而死,而我卻忘了她不知情的活著,我這樣的行為實在太可恥了。」
他沉默半晌才說道:「你的朋友既然肯捨命救你,這表示她一定非常喜歡你,我想她一定也希望你好好的活下去,而不願讓你背負這份痛苦的回憶。」「你說的或許沒錯,但我不願意就這樣忘了她而活著。我要找回我和她之間的記憶,我不想就這樣忘了她。」她語氣堅定的說道。
「但你也沒有必要因此而取消婚禮呀。」他不敢相信她竟然為了這樣的原因要取消即將到來的婚禮。
「我不能在這樣的情況下跟你結婚。」
「我不明白。」沈家偉是真的不懂。「就算你想重拾以前的記憶,你可以等我們結婚以後再來做這件事,到時你可以花上你所有的時間來做這件事,我絕對不會阻止你的。」
「那不一樣。」她堅持道。
「碧鳳,事情都已經過去那麼久了,你現在又能做些什麼呢?」
「我想要恢復我的記憶。」
「這種事不是你想要就能辦到的。」沈家偉皺眉看著她,問道:「如果你永遠都無法恢復記憶,那你是不是一輩子都不要結婚了?」
「我……」她一臉猶豫不決,心中有些動搖,但也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告訴自己,她不能在這個時候結婚,否則她一定會遺憾終生的。
最後她下定了決心,說道:「不試試看怎麼會知道呢,就算我無法恢復記憶,我也要弄清楚當年發生的一切。」
「碧鳳!」沈家偉以沉痛的表情看著她。「難道你一點都不在意我們共同擁有的一切嗎,這段感情對你來說竟是毫無意義嗎?」
「我……我沒有這個意思。」
「事情絕不僅是將婚禮延後那麼簡單而已,你的理由不足以說服大家的。其他人會怎麼想呢?你要我如何自處?」
她略感困惑的望著他,說道:「可是這件事對我真的很重要,我不管其他人怎麼想,重要的是我能說服你嗎?結婚本來就只是我們兩人的事而已,如果當其中的一方有所疑慮時,難道還要顧慮到其他不相干人的想法嗎?」
「但是……」沈家偉皺起眉頭。「話不能這麼說,結婚並不是兩個人的事而已,你當然還要考慮其他人。」
她望著他好一會兒,最後搖搖頭。「我很遺憾我們的看法並不一樣,婚禮延後的事我會負責通知大家,我們再聯絡吧。」
「碧鳳!」沈家偉嘗試要喚回她的理智,說道:「你不能這麼做,想想這樣做的後果。」
「我想過了。」她不理他,轉身走出了他的辦公室。
碧鳳離開沈家偉沒多久,馬上接到了好友林怡茹打來的電話。怡茹在電話中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約她在一家咖啡館碰頭。
從電話中聽起來,怡茹人應該是在外面,她推測應該是家偉打電話給怡茹,將事情告訴了她,並希望怡茹能勸她打消那個荒謬的念頭。
荒謬的念頭?連她自己都是這麼想的嗎,那為何她依然執意這麼做?她問著自己,心中已然有了答案。是為了那兩個在她記憶中消失的人,而他們明顯的曾經在她生命中佔有極重要的地位。
走進咖啡館看見林怡茹已經在座,她在櫃檯點了一杯柳橙汁後走到怡茹對面的空位坐下來。
「家偉打電話給我說你要取消婚禮,這是真的嗎?」林怡茹開門見山的問道。
「是真的,但並不是要取消,只是要延後而已。」她的猜測果然沒錯。
「你知道距婚禮只剩六天了吧?」
她點點頭。
「那你究竟在想些什麼啊?」林怡茹的語氣中含有責備,說道:「說說看是什麼原因讓你願意成為所有人指責的目標。」
「韋碧琴。」
林怡茹一怔。「你知道了?」
「嗯。」她回答道:「我大哥告訴我了,我這次回去還遇到了谷少非。怡茹,你並沒有告訴我全部的實情。」
「我……我也是為了你好。」
林怡茹想起七年前發生的事,碧鳳親眼目睹碧琴為了救她而慘死輪下,那樣的經歷太可怕也太痛苦了。對於當時碧鳳那悲傷絕望的模樣,她猶歷歷在目,她已經失去了一個朋友,而她不想再失去另一個。
當有一天碧鳳在醫院中醒來,卻喪失了和車禍有關的所有記憶時,幾乎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那樣不堪的回憶,忘了也好,雖然對碧琴有些不公平,但這樣的結果對碧鳳卻是最好的,碧鳳不可能擔負那樣的記憶繼續她的人生。
只是為什麼孟君濤會把事情全部告訴碧鳳呢?當初是孟媽媽堅持要隱瞞所有事情的,難道現在他們已經不在意了嗎?
「即使這樣,你也沒有必要取消婚禮吧?」林怡茹輕歎口氣。
她望著好友,卻彷彿是透過她在看著另一張臉。「我現在的心情很複雜,我不能帶著這樣的心情完成我的終身大事,何況我只是想延後婚禮,無意要取消它。」
「好吧。」林怡茹接著問道:「你要延後多久?」
「這……」她這才發現自己根本沒考慮過這個問題。「我不知道,或許一兩個月,也或許半年比較好。」
「也許你根本就不想結婚了?」
她一征,猶豫的說道:「我現在是沒有這個心情,但是……」
林怡茹一笑。「還沒發生的事是很難說的,將來會怎麼樣誰也料想不到。」
她默然不語,怡茹說的一點也沒錯,現在連她自己也不敢肯定,如果她真的想起遺忘的一切,又會是什麼樣的情況?
「你有告訴家偉關於谷少非的事情嗎?」林怡茹問道。
「沒有。」不知怎些絲罪惡感自她心中升起。「我只提了碧琴的事。」
「你應該把事情全部都告訴他的。」
「是,我知道。」提到谷少非令她感到一陣心煩意亂,她說道:「可是連我自己都不記得的事要我怎麼告訴他呢?我無法把事情說清楚的。」
林怡茹看著她好一會兒不說話,像是在考慮著什麼。「或許你的確該給自己一次機會。」
「什麼?」
「我是說你真的考慮清楚了嗎?」
她狐疑的看著好友,總覺得怡茹好像有什麼事隱瞞著沒告訴她。「我當然是考慮過才作出這個決定的。」
「好吧。」林怡茹伸手輕拍她的手臂,說道:「既然都已經這樣了,我會站在你這邊的。」
「謝謝你,怡茹。」她衷心感謝道。
「哎呀,我們之間還用得著說個謝字嗎。」林怡茹笑著說道:「要不要找些人來慶祝你及時醒悟,逃離了婚姻的枷鎖?」
她輕笑出聲。「別太過火了,這樣一來家偉他永遠都不會原諒我的。」
第二天去上班時,她直接在所有同事面前宣佈她的婚禮因私人因素將延期舉行,然後不顧眾人的議論紛紛,她向主管請了假後便離開辦公室。她打算花一整天的時間打電話通知眾親朋好友——禮拜天的婚宴不用來了。
這是一件苦差事,但她非做不可。
她知道家偉仍不放棄要說服她打消這個念頭,昨天晚上家偉的大哥氣沖沖的來找她,說如果禮拜天的婚宴取消,這場婚禮就永遠都不會舉行了,他們沈家丟不起這個臉,他們也不稀罕她嫁過去。
家偉隨後趕到,將他大哥硬是拖了回去,臨走前只是對她說了一句「我知道你已經作出了決定,但是仍希望你為了我們兩人的將來再考慮一遍。」
他的神情十分無奈,卻沒有什麼責怪的意味。她差點忍不住心軟想依原定的計劃跟他結婚。但她終究只是對他說了句抱歉,然後看著他哀傷的離去。其實,她心中已然有了了悟,他家人的態度既然是如此,那麼這場婚禮恐怕再也無法重新舉行了。
她有些訝異自己為什麼能這麼狠心,這樣的結果並不是她原先所預料的,一開始她無意要弄到這種地步的,她原本真的只是想將婚禮延後個一兩個月,以為一切會如常般的繼續下去。
是她想的太過天真了吧,她唇角扯起一抹無奈的笑意,但她並不後悔,只覺得對家偉很抱歉。
「早啊。」
這個聲音,難道——
「這個時候你沒待在辦公室,難道是翹班了不成?」
她轉頭望去,看見谷少非正斜倚在大廳內一根圓柱旁,俊朗的臉孔上帶著淡淡笑意,意態悠閒的望著自己。
她瞪大眼望著他,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看見他,她剛才一直陷溺於自己的思緒之中,在步出電梯時竟沒看到他。望著他高瘦挺拔的身形,一種熟悉的安心感湧上來,有種一切都會沒問題的感覺。
「怎麼了?」他朝她走過來,唇角扯起一抹笑。「看見我太高興了而講不出話來?」
她一笑,搖搖頭。察覺到他的態度與前次遇到他時不同,變得——較為可親了些。她不明白為什麼,但很高興於他的改變。
「你怎麼會在這裡!這算是巧遇嗎!」
「我一個朋友在這棟大樓開了間公司,要我有空過來看看。」
她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她才會在這裡遇見他卻又不常看到他。
「我朋友人不在,我就下來了。」他繼續說道:「我站在這裡,看著電梯上上下下,心中想著當電梯門打開時,你是否會從裡面走出來。」他淡淡一笑。「結果,你就真的從裡面走出來了。」
她怔忡的望著他,冥冥中是不是有什麼在牽引著一切,讓他們兩個原本應該熟悉,但如今卻變得陌生的人一再的碰在一起。
「怎麼都不說話?」想到她在這個時候離開公司,他關切的問道:「是不是哪裡不舒服,現在不是上班時間嗎?你怎麼會出來了?」
「我今天向公司請了假,有點事要辦。」她說道。
「原來如此。」他望著她,猶豫了一下,問道:「很要緊的事嗎?」
「這……」她考慮著是否要告訴他,最後笑了笑,道:「也不是很要緊,我打算先去填飽肚子。」
「怎麼?」他揚起眉,略帶責難的道:「你還沒吃早餐?」
「是啊。」她微笑頷首,原先是心煩的沒有胃口,但現在卻覺得肚子餓了。
「走。」他執起她的手,邁步往大門走去。「我帶你吃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