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課兩個月餘,明嫣終於明白胤禎為什麼要說弘歷「夙成聰敏」。
六歲的小弘歷不僅對漢學有著渾然天賦,求知若渴,並且勤練勤問,舉一反三,才短短兩個月,便能識字無礙,甚至默寫了一篇周敦頤的「愛蓮說」,從頭至尾,一字不漏。
當明嫣決定開始教授弘歷唐詩宋詞時,弘歷卻有不一樣的意見。
「先生,我自小生在宮中,是皇阿瑪的阿哥,將來必定要為朝廷貢獻心力,能不能教授我一些帝王家的學問?」
弘歷小小年紀便有如此宏觀,明嫣固然感到欣慰,只是帝王之學豈是她一個女子所能教授的?
明嫣想了想道:「四阿哥,為政之道我或許不懂,由一個婦道人家的角度去解析也有失偏頗。但是為政與待人處世有著共通的道理,我想,我可以教你一些漢學中古聖先賢的為政之道,這樣好嗎?」
小弘歷很快地點點頭。
明嫣闔上全唐詩,提筆在宣紙上寫下兩句話:
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
她先以蘇杭姑娘特有的輕柔嗓音念了一遍,而後要弘歷復誦一次。
對弘歷而言,這兩句話是艱深了些,但是重複念了數次後,弘歷便能記住而不出錯。
「這兩句話,是出自諸葛亮的《出師表》。」
「諸葛亮?」
對漢學涉獵未深的弘歷並不知道諸葛亮是何許人,他所知道的文人,也只有李白、杜甫、賀知章等人而已。
明嫣微微一笑說道:「他是三國蜀漢的賢相,一生忠心為主,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在他所寫的《出師表》中,這兩句話最足以作為歷代帝王的殷鑒。」
「『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這句話的意思是,身為君王,應該要親近有才德的臣子,遠離奸佞的小人,而這也就是前漢之所以國勢強盛的原因。」她頓了頓,繼續說,「相反地,如果身為君主卻只喜歡親近小人,聽些阿諛奉承的好聽話,遠離忠臣、賢臣,就會像後漢一樣,招致衰敗的命運。」
提起筆來,明嫣又寫下:
聖人之官人,猶大匠之用木;取其所長,棄其所短。
這兩句話的每個字弘歷都認得,於是便很自信地朗聲念了出來,並問道:「先生,我念得對不對?」
明嫣讚許地點點頭,解釋道:「君主在選擇人才時,就像木匠在選木材一般;每個人都有長處與短處,沒有人是十全十美的聖人,君主用人唯才,應該選擇適當的職位讓他們發揮所長。」
「可是如果君主這樣用人,怎麼知道這些人會不會背叛他呢?」
「四阿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在上位者,應該有信任下屬的器量,用了他就不該懷疑,如果無法釋懷,那就不該用這個人,相互猜忌對國家而言並非好事。資治通鑒裡有句話說:『上不信下,下不信上,上下離心,以至於敗』,就是這個道理。」
弘歷點點頭,表示懂了。
「另外,我希望你記得一點:『上之為政,得下之情則治,不得下之情則亂。』倘若有一天你成為君主,你一定要明白黎民百姓需要的是什麼,惟有針對他們的需要而施政,才能夠治好國家。『治世御眾,建立輔弼,誡在面從。』管理百姓、統腳下屬時,應該要使他們打從心裡心悅誠服,而不是只有表面的唯唯諾諾,私下卻陽奉陰違。」
弘歷很用心地記下明嫣的每一句話,又問:「先生,你教我要用人唯才、任用賢能,那該怎麼分辨賢人與小人呢?」
這個問題難住了明嫣。
即使是身為人師的她,也不敢保證自己能分得清賢人與小人。
「四阿哥,這個我沒辦法教你,等你慢慢長大,漸漸的會明白很多事情,宮廷中爾虞我詐,必須要你自己去體會。」
弘歷皺起眉峰,這個回答顯然不是令他很滿意,就在他張口欲言時,外頭傳來了太監的通報:「皇上駕到!」
明嫣心頭一震,感覺自己的心跳開始不規則起來。
這兩個月以來,他天天都會到東宮裡詢問弘歷授課的內容,甚至出其不意地出考題測試弘歷。
胤禎的問題之刁鑽,有時候連身為師長的她都會一時語塞,虧得弘歷思緒分明、條理清晰,輕易地便通過了他的考試,沒讓為人師的她太過難堪。只是每當他那雙蘊藏著精明睿智的溫柔眼眸望向她的時候,她的腦袋就會變成一團糨糊,她猜那時候的她,可能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了。
胤禎走進了東宮,一襲合身的玄色織錦常服襯得他更顯英挺。
行禮如儀後禎含笑問著:「弘歷,今天先生都教了些什麼?」
像是有備而來一般,弘歷毫無懼色地應答:「回皇阿瑪的話,是帝王學。」
胤禎一挑劍眉說:「帝王學?」
「是的,就是帝王為政之道!」
胤禎的視線沒有一刻離開過明嫣,但嘴裡卻問著兒子:「弘歷,你說說你今天學到什麼?」
「先生教導我,君主為政,應該明辨是非、忠奸,因為『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
聽到這裡,胤禎眼中難掩訝異之色。
「《出師表》?這對他而言不會太艱澀了嗎?」
弘歷的漢學課程,才開始兩個多月而已。明嫣收斂心神,低眉斂目地回道:「回皇上的話,是有些難,但是巨妾認為這兩句話是為政之道的精要。」
弘歷生怕胤禎責怪明嫣,忙道:「皇阿瑪,兒臣並不覺得難,反而覺得挺有興味的呢!兒臣認為,上天並不是為了造出君王,所以給了他一個國家,而是因為一個國家需要,所以造出一個君王來領導、統御。君王只有一雙眼睛視世事,但黎民百姓卻是有成千上萬雙的眼睛在看著君王,所以,君王更應該謹慎行事才對!」
聽見兒子這樣一番見解,胤禎仰首而笑。
「說得好!說不定日後阿瑪還得向你請教了。」
弘歷紅了臉。
讓皇阿瑪這般誇讚,還是第一次呢!
「弘歷,為了獎勵你,阿瑪送你一匹良駒,讓福總管帶你到馬廄裡,由你自己挑選吧!」
雖然弘歷較同齡的孩子沉穩了些,但他總歸還是個孩子呀!聽見有賞,怎不眉開眼笑?
弘歷笑彎了眼答道:「謝皇阿瑪!」
他匆匆地行禮後,便直奔朝陽門的馬廄而去。
遣退了左右,偌大的東宮裡,只留下胤禎與明嫣默然相視。
胤禎微笑道:「我沒有想到你會教他帝王之學,明嫣。」
「那是四阿哥主動要求的,我很訝異他小小年紀竟如此深謀遠慮。」
「你把我的兒子教得很好。」
明嫣一笑說,「如果四阿哥無心向學,臣妾教得再好也沒有用呀!」
她笑靨如花,胤禎不禁伸出手,輕撫她白玉般溫潤精緻的容顏。
她總是這樣,不居功、不求賞,在他的嬪妃之中,有誰能如她這般不忮不求?
明嫣沒有躲開,她依著他溫熱的大手,閉著眼感受他無言的眷寵。
兩個多月來,他們兩人之間的情愫已無法再掩飾。他欣賞她、愛她、憐她,使她冰封般的心暖若春陽。
她的夫婿從來不曾對她說過一句體貼的話,不曾憐寵過她,只在有需要的時候在她身上洩慾。
那樣的肌膚之親對她而言,只是一種根植於心的痛苦與傷害,也正因為如此,她明知不該,卻還是放任自己沉溺在胤禎的柔情中。
胤禎張臂將她纖柔的嬌軀攏入懷中,貼著她的小臉壓抑地低喃著:「明嫣,我好想封你為妃,讓你成為我的人。」
明嫣睜大了眼,有絲驚惶地道:「皇上,臣妾已是惠親王福晉……」
胤禎點住她的唇瓣,歎息。他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他深愛的女人拋去那道德的枷鎖與他在一起?
「我知道。我只是遺憾,為什麼皇阿瑪將你指給胤,卻不是指給我?」
明嫣心中何嘗沒有同樣的遺憾?
她不求嫁入侯門,不希冀富貴榮華,她要的只是一份平凡而雋永的深情,可是,就連這樣微薄的希望都落空了。
她很快以笑意掩住眼中的感傷,不願令他擔憂,強笑著說:「皇上後宮佳麗三千,就算我被指給了皇上,臣妾這等平凡相貌,您怎麼可能記得住我?」
她既不夠美麗,也不是那種甜美得讓人想親近的類型,又不懂如何曲意承歡,怎麼能博得君王的寵愛?
胤禎皺著眉笑了。
「我的后妃加起來連三十也沒有,何況是三千?擁有多少妻子對我而言是沒有意義的,我要的只是一個能夠與我心意相通的妻子,那就是你。」
面對他執著的眼睛,她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麼。
「皇上……」
「為什麼你是胤的妻?他擁有我最愛的女人,卻一點也不知珍惜。」說到後來,胤禎幾乎是有些動怒了,「我真想將他綁到面前來,問問看他到底在想些什麼,竟然這樣虧待你!」
他的憤怒讓她明白他有多麼在乎她,使她心中不禁泛起一絲細微的甜蜜。
這樣的在乎是胤向來就吝於給予的,而胤禎所給予的,卻是不能見容於這世間的罪惡。
明嫣淡淡一笑說:「皇上這麼關心臣妾,臣妾真的很高興。只是,您是一國之君,常言道:『清官難斷家務事』,您就是想管,也該先以國事為重。」
又是國事!
每次談到她與胤,她就會用這個理由來規避。
「你總是這樣,只要我責怪胤的不是,你就搬出一套大道理要我勤於政事。明嫣,要到什麼時候,你才肯對我訴苦?」
「明嫣並不覺得苦呀!」她笑了,「雖然與王爺貌合神離,但是至少我還有皇上,所以一點也不苦。」
面對這樣溫婉可人的明嫣,胤禎如何能不動容?
他托起她的下巴,深深地吻住那張動人的晶燦唇瓣;明嫣欲推還拒,明知道她不該這麼做,但她卻無法自已地融化在他深情的吻中。
他們執意地忘卻一切,在彼此的擁抱中尋求短暫的永恆。
然而這一切,卻落在一個無意中經過東宮的宮女眼中,她震驚地瞪大雙眼,張口結舌。
「天哪!皇上和惠福晉竟然……」
她忙掩住小嘴,不敢多加逗留,匆匆跑回下人房去。
數日後,從奴僕口中傳出的謠傳如雪球般越滾越大,傳進無數朝野百官的耳裡,如湖面的薄冰猝然碎裂般,紫禁城裡霎時流言四起……
「唉呀,官人,請進請進!」
倚春樓的鴇嬤嬤扭著纖腰迎上前去,纖纖玉手撫上來客的胸膛,招呼著:「官人,您好久沒上我們倚春樓來了,奴家還當您是被別家的姑娘給搶走了呢!」
胤笑道:「別家的姑娘,沒有嬤嬤你調教得好,去了一兩次,也就乏味了。你瞧,我這不是又回來了嗎?」
鴇嬤嬤抿唇而笑說:「官人,您真是會說話!先是灌我迷湯,接著又承認找上別家的姑娘,真壞哪!」
胤縱聲大笑道:「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啊!」
「是是,我們倚春樓的姑娘,最喜歡您的壞了。」鴇嬤嬤笑問:「今天要點哪位花娘的牌?」
「給我找個最懂得服侍男人的花娘。」他的慾火急欲宣洩。
「我們倚春樓別的沒有,懂得服侍男人的花娘最多了!官人,我差媚紅來服侍您吧?」
「媚紅?」胤冷笑,「別給我打馬虎眼,我要你們這兒的花魁,柳仙仙!」
鴇嬤嬤強笑著說:「依官人的身份,理應要由仙仙來服侍,不過她今天已經被人給包下了,本來嘛,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
胤冷眼一掃,當場讓鴇嬤嬤嚇得噤聲。
他不顧鴇嬤嬤的阻止,直接上了樓,逕自走向柳仙仙的閨房。
「使不得呀!官人啊!」
胤蠻橫地抬腳一踢,便闖進房去。
床榻上,一男一女正在溫柔鄉里翻紅浪,聽見有人破門而入,紛紛抓過被子遮掩。
「放肆!誰准你進房來?」
男人怒喝著,在看見來者時露出邪獰的笑說:「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惠王爺!有失遠迎,失敬,失敬。」
「佟郡王?」
胤沒有料到尋歡客竟然同是皇室宗親。
「正是!」佟爾鄲略帶著揶揄的語氣道:「沒想到惠王爺竟然認得小王,小王感到無上的光榮。」
雖說胤的爵位比他高出許多,但是佟爾鄲並不將胤給放在眼裡。
誰都知道胤除了空具「王爺」職銜之外,並沒有任何實權,明眼人都瞧得出來,這個沒有什麼作為的惠親王,只不過是被皇室所桊養的家犬而已。
胤並沒有聽出佟爾鄲的嘲諷,仗待著自己尊貴的身份命令道:「這個女人,今天我包下了,你走吧!」
「原來惠王爺也看上了仙仙,這原是她的福氣,不過嘛……」佟爾鄲冷笑了下,「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的道理,今天我包下了她,就表示今天她只能服侍我一個人。您晚來一步,真是對不住了,王爺。」
「你敢違抗我?」胤怒火頓起。
「惠王爺言重了,小王怎敢違抗您?我只是據實以告而已。」
聽出佟郡王並沒有拱手出讓的意思,胤頓覺受到屈辱。
「快把柳仙仙交出來,否則體怪本王稟告皇上,治你以下犯上之罪!」
聽見胤搬出皇帝來壓他,佟爾鄲頓時沉下臉。「我知道了,我把柳仙仙給您就是。」
佟爾鄲取來衣袍,一面著裝一面道:「這件事若是傳到皇上耳裡,小王非被定罪不可,還請王爺高抬貴手,別向皇上提起這件事情。」
胤以為佟爾鄲怕了他,臉上不禁露出得意之色。
不過,佟爾鄲的下一句話卻讓胤鐵青了臉——
「畢竟,惠王爺可是皇上眼前的紅人哪!您的好福晉已經代替您與皇上打好了關係,不論惠王爺做了什麼,只要惠福晉在皇上耳邊提點兩句,便能如意順心!」
胤暴怒地揪住佟郡王的衣襟,咬牙切齒地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佟爾鄲似笑非笑地道,「王爺何不回去問問福晉,她是最清楚不過的了!」
不堪受辱的胤馬上一拳揮了過去,狠狠地將佟爾鄲打倒在地。
「你竟敢羞辱我!我要殺了你!」
佟爾鄲不閃也不避,只是冷笑著道:「羞辱您的人不是我,是您的福晉!紫禁城裡人人都知道,您這惠親王的頂戴不是紅的,而是綠的!」
「住口!明嫣不會做出這種無恥的事來!」
「如果您不信,何不當面問問您的福晉?她進宮去究竟是教四阿哥唸書,還是為皇上暖床去了?」
胤發出一聲可怕至極的怒吼,用力的放開佟爾鄲衝了出去,跳上座騎朝紫禁城飛奔。
他的理智涓滴無存,腦中只是不斷地迴盪著佟爾鄲鄙夷的嘲弄:
「紫禁城裡人人都知道,您這惠親王的頂戴不是紅的,而是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