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躺跳跳又過了兩天,我突然有了蓬勃朝氣,想認真找份工作做做;如果再回祁洛勳公司拗著,恐怕沒太大出息。 我看得出他只是想把我留在他視線範圍內,好降低我頻出狀況的機率,其實他並不真以為我有能力替他工作。 我是沒能力替他工作,但我也不是個天生愛胡鬧的搗蛋鬼。他對我有偏見。我在病假結束前找到了新工作——兒童服裝用品公司的分店店長——終於踏入了與兒童福利勉強扯上點關係的行業。 我立志要打破以往最長的工作紀錄——六個月。 「你還沒向我辭職就找了新工作?」 我在上任前打了通電話給我的「前任老闆」,他聽了沒什麼不高興,只淡淡質問了我一句。「嗯,我不想再給你添麻煩。我在你辦公室充其量只是個活道具,做久了,你其他員工會說你閒話的。我想你還是以大局為重,人心一旦不服,你很難擺平的。」 他沉默了好一會,不知道是不是又在懷疑我什麼。 「我保證不出狀況。」 「你說的?」 「嗯。要不要我立張切結書給你;要是我再出狀況,就跟你斷絕親戚關係?」「那倒不用。」他還當真了呢!「你自己小心行事就好。」 「瞭解。」 上任店長一段時間之後,我發現賞心悅目的兒童服裝和日新月異的兒童用品讓我的心情變得積極。我很滿意目前的工作,接觸的人較以往單純許多,是我的另一項收穫。至於,江仁和的工作地點就在附近則純屬巧合——我在三商巧福和他不期而遇。「嗨!」他大概對我有點印象,端著托盤在我對面坐下。 「嗨!」我對他點個頭。 「你是——」 「送機票給你的人!」我微笑,替他接下去。「我叫簡瑗,曾經做過祁洛勳的秘書。」不曉得他臉色為什麼突然大變。 「你後來跟你學妹一起回高雄了嗎?」我假意不著痕跡問道。 「你還知道多少事?」他不答反問,眼神有些防衛。 「沒了!」 「對了!你剛才說『曾經』做過祁洛勳的秘書,那現在另謀高就啦?」 「嗯,我在隔壁隔壁那家兒童用品店工作。」 他點點頭,沉吟片刻後又問:「你跟祁洛勳很熟嗎?」 「熟呀!」 「熟到什麼程度?」 我是不是該打個電話請示我外甥,問他我可不可以告訴他同學我是他阿姨?「熟到什麼程——」我騰出左手搔搔頭。「嗯,我知道你學妹常打電話找他聊天!」他盯了我兩秒,狠狠挾起一大筷子麵條塞進嘴裡。 「唉,你們三個人之間是不是有點誤會?」我忍不住想從他這裡打探些狀況。他又盯了我兩秒,然後喝湯。 「你知不知道祁洛勳是資優生?」 「我知道他是天才。」還是絕代情聖。 「是呀!他是天才。」 「你很羨慕他?」 「有能耐把全世界踩腳下的人很難不讓人羨慕……」 我覺得他言不由衷,口氣甚至還帶著點憤慨。 「你們——我是指你跟祁洛勳,你們的感情很好吧?」我沒忘記祁洛勳說過的話,但是我只能這麼問。「高中同學到現在還有聯絡,一定是有點交情。」 他冷哼了聲。「高一起我就跟不對盤,明爭暗鬥的情況一直持續到他出國唸書。」頓了頓,他又說:「也許應該說持續到現在。」 「哦?你們爭什麼?」 他對這問題報以一笑。 「我跟他有瑜亮情結。學生時代爭的是學業成績,現在爭女朋友。」 「女朋友,你們的學妹嗎?」該我盯他了。 「我跟你不熟,不想說太多。有興趣知道的話,去問祁洛勳吧!你不是跟他很熟。」他歎口氣。 原來祁洛勳想追他學妹……突然,我不想再吃了。 「我吃飽了,先走一步,你慢用!」 「你又出了什麼狀況?」 電話一通,我才喊了他名字,他就這樣問我,八成又以為我進了急診室。「沒啦!別那麼神經質好不好。我只是想問你,姊夫動手術那天,我可不可以回家等姊的電話,我想立刻知道結果。」 「你想回就回,我又沒說不讓你回家。」 可是他是沒「要」我回家。 「就這事啊?」他想掛電話,我知道。 「還有還有,我今天中午遇到江仁和了。」 「在哪遇到的?跟他講話了嗎?」他略顯緊張。「你有沒有跟他說起我們的關係?」「我們有關係嗎?」我的玩笑教他愣了一下。「放心啦!我沒告訴他。」「喔,那他跟你講了什麼沒有?」 就等他問,他不問我還不好開口呢? 「他說你在跟他搶學妹。」 「別聽他的!」 「好,那我聽你的。你跟人家搶學妹嗎?」 「我——咦,關你什麼事啊?」 「如果你沒跟人家搶,那我下次碰到江仁和的時候就替你澄清,你不是不想見他嗎?我又剛好經常有機會碰見他,順水人情嘛!好不好?」 「你別插手管我的事!」 「好好好!我不多事。」只要他沒愛上學妹,我是很好說話的。「那你今天請我吃晚飯。」「我幹嘛要請你吃晚飯?」 「封我的嘴呀!」 他考慮了一下。「好吧,你幾點下班?我去接你。」 「江仁和對你很不滿。」吃了半飽,我多少回饋他一點訊息。 「我知道。」 「你為什麼要自找麻煩呢?」我不想終止這個話題。 他挑眉,卻沒下文。 「既然你沒意思跟他搶同一個女人,他又對你有所誤解;那你為什麼不跟你學妹保持距離,以免加深誤會呢?」我對他曉以大義。 「這你就不懂了。我學妹的哥哥也是我和江仁和的同班同學,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妹就近找我當愛情顧問,我好意思拒絕嗎?」 他口氣聽來滿無奈的,我同情他,於是不再NFDC4『隆! ∷的大哥大響了。 「喂——君媛啊?好吧!那我立刻過去接你。」 我不吭一聲,看他怎麼對我交代。 「馮君媛的狗病了。」他開始申辯。「我現在要陪她去一趟獸醫院。」 「她哥不是獸醫嗎?」 「你怎麼曉得?」 「我偷聽你講電話,你忘啦?」 「喔,她哥在高雄開業,不在台北。」 「如果沒有你,她是不是就不管她的狗?」我平穩的語氣應該聽不出怨妒。「別問這種問題了!你吃飽了沒?」 點頭的同時,我心情也變得沉重。 「我小時候也養過一隻狗,後來小狗病死了。它生病的時候,家裡只有我一個人,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把它抱在懷裡,我還把它抱到眼前看它的眼睛。」我將目光移到他臉上,發現他正盯著我,用一種好奇的眼神。「你知道我看見了什麼嗎?」 我們相對而坐,此刻,他將手肘支在桌上,一張臉更靠近了些。 「看見了什麼?」 「當我一直盯著那兩片唇低低發出聲音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還沒給它個答案。」我道出真實感受,忽覺鼻子有點酸。 「狗的眼睛有一種深不可測的憂鬱和專注,我到現在還覺得不可思議……在狗眼跟前,我甚至感到自卑。」 他仍看著我,不知道在想什麼。 「既然你答應人家了,怎麼還不走?」我提醒他。 「你——」 「你不用管我啦!我自己會回去,你記得買單就好。」 「不!」他甩了下頭。「我是說,你要不要跟我一起陪她去獸醫院?」 「不用。你沒聽到我說我的小狗早死了嗎?」 我願意跟他去任何地方,但如果還有個「她」,那就免了! 我不知道當他在別的女孩子面前教我難堪時,我會有什麼驚人之舉。我得盡量避免嚇跑他。「好吧!那我先走了,你要小心行事。」 小心行事?他就不能用點新鮮字眼嗎?好比「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算了,如果他真這麼講,我會以為他又在暗示我曾火燒學校實驗室的惡行。「等一下記得對你小學妹的病狗多看兩眼。」 我用這句話代替「再見」。 「看看有沒有深不可測的憂鬱和專注?」 我大概難過得連眼都花了,他怎麼可能會對我眨眼,還是色迷迷的…… 他走沒多久,我也離開了餐廳。 一時間我還不想回去,又不知該上哪去。 我在最近的一個候車亭坐下,今天不算太冷,坐在路邊還不難受。 許多人從我眼前經過。他們要去哪裡?一次溫馨的聚會嗎? 女人與狗。 起風了,我又忍不住胡思亂想。想起九年來的點點滴滴,想起我所有的憂傷都被逐一命名,但是沒一個名字叫「愛情」。 其實,有不少人比我還慘,網路上那些美眉不就是? 喔,想起了一件事,有個叫「我只在乎你」的美眉想約「只為卿狂」見面。我已經答應了,不為別的理由,只因為她叫「我只在乎你」。 我有點瘋了,現在該開始頭痛找誰去冒充「只為卿狂」和她見面? 一個穿著制服的小女孩怯生生走到我面前,向我兜售鮮花,她的個子好小。「小妹妹,你幾年級啦?」 「四年級。」 「冷不冷?」 她搖搖頭。 我想她家庭的環境不是很好,否則她爸媽怎捨得讓她出來沿街兜售鮮花……我想起賣火柴的女孩。 「小妹妹,你是不是要把花都賣完了才回家?」 她先是點頭後來又搖頭。 「我全買了,好不好?」 她先是張大了眼,繼而就笑得好開心。 看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我覺得自己還是幸福的!至少,我不用小小年紀就上街賣花。夜深了,我眼前的人潮、車流逐漸稀少…… 一對年輕男女停在我面前。不知道他們等的是哪一路公車,好幾路公車來了又走,他們都沒上車。 他們一直緊緊相擁著,也許是因為捨不得分開,所以遲遲沒上車。 我把候車亭留給他們,把鮮花放椅子上……他們和鮮花才相配,也許明天我就該去交個男朋友。 午休前我在賣場裡巡了一趟,正想外出吃中飯時,看見一個小男孩把小臉貼在玻璃櫥窗上。 我朝他擠擠眼,他用小小身子推了門進來。 「阿姨,你的樹怎麼一片葉子都沒有呢?」他指著櫥窗內的擺設問。 顯然他已經在室外待了很長一段時間,小鼻子都凍紅了,模樣好可愛,有點像我的小外甥女。 昨天,祁洛勳意外地出現在我店裡,他拿了老姊從美國寄回來的小外甥女獨照給我,給完了就走了。 「小弟弟,你怎麼沒跟媽媽在一起。」 時值隆冬,櫥窗裡的枯枝是應景佈置,孩子不懂,我知道。我比較擔心的是,他媽媽可能急著找他。 「我爸爸去買東西給我吃。」 他回答時還邊朝著店門外望。果然,一個男人手拎著便利超商的塑膠袋,急急忙忙地走進門。 「叫你不要亂跑你怎麼不聽話呢?」他一把抱起小男孩,輕拍了下小屁股才看了我一眼。「小姐,對不起!」 「沒什麼。」我笑笑。「你剛才一定很著急吧?」 「就是呀!」 這男人留著平頭,很時髦的那種;衣著休閒但不俗氣,寬闊的肩膀,順長的身子和他眼神透著淡淡的憂鬱有些矛盾…… 「爸爸,我要那個!」 小男孩指著玩具陳列區的方向朝他爸爸撒嬌,不知他看中了什麼。 「下次再買好不好?爸爸現在沒空。」男人抱緊小男孩,不讓他身子一直朝外傾。「我要現在買嘛!」 男人很頭大。 我主動替他解危,上前摸摸小男孩的臉哄道:「爸爸說下次買,下次就一定會買。你先聽爸爸的話,嗯?」 「不要!我要現在買嘛——」 男人大概真有急事,乾脆不理小男孩的使性,對我說了聲謝謝就走出了店門。 「等我一下啦!」死徐秉儒竟然沒停下腳步!大概是覺得已經完全脫離了險境他才停下,回頭看著急喘如牛的我。 「我要宣佈和你絕交!」我喘著氣說。「你只顧著自己逃命,完全不管我死活!」「你不要惡人先告狀!」他的氣息已趨於正常。「也不曉得是誰無聊到女扮男裝上網調戲人,還無恥到找老同學當替死鬼去見網友!」 「你少來這套!唉,要不是你也想看看對方長什麼樣,會答應我的請求嗎?哼!誰曉得你有沒有打什麼歪主意?」 「你——」他好像快吐血了。「好吧!你要這樣也行。可是我怎麼那麼倒霉,一個女的要長成那樣也很難吧!偏偏她就——唉!長成那樣並沒有錯,可是她還出來嚇人就有點不應該了……」 說完,我們兩個相視爆笑出聲。 「她跟我說她長得很漂亮的,沒想到她騙我!」我笑著說。 「還說!」他一副心有餘悸。「我對女孩子的長相不挑剔,可是當那張離譜的臉出現在我面前時,我好像被一桶放在冰箱裡兩年的冰水澆到我頭上,你知不知道?!」這我相信!我只遠遠望了一眼就被嚇得心驚膽戰…… 「唉,我們會不會認錯人了?」 「應該不會吧!她在我東張西望時出現在我眼前,還問我是不是『只是卿狂』時對我嫵媚一笑;她一露出蛀牙,我差點暈死過去!要不是你事先安排了逃亡路線,我可能當場一頭撞死自己!」 「唉,沒想到這就是我的第一次……」我目光呆滯地望著遠方。 「簡瑗,請你以後不要再叫我做這種事了好不好?你無不無聊啊!」 「無聊。」 我決定不再跟任何一個網友見面,頂多上網聊天;不過,日後除了「蓮舟」外,恐怕「我只在乎你」也會罵得我狗血淋頭。 「我懷疑那個女的也是個冒牌貨。『我只在乎你』說不定是個男的,他也想惡作劇,故意整我!」 「也許吧!我相信跟你一樣無聊的大有人在。」 「不要再說了啦!」我揮了下手。「你不是要去車站接丫丫嗎?時間快到了吧?」丫丫老家有點事,昨天回嘉義去了,所以徐秉儒今天上午才有空陪我胡鬧。「嗯,」他看了看手錶。「我是該走了。」 「再見。」 我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對不起他,我好像常找他來填補我的空虛……其實,他並不能填補什麼。 我繼續在五花八門的鬧區裡走著晃著……不一會,背包裡突然響起的聲音嚇了我一跳。「喂……」 「你在哪裡?」 「有事啊?」我故作鎮定地問。 「我爸手術時間要延後。你姊剛打電話告訴我,我想我應該通知你一聲。」「喔。」原來是這麼回事,那我回祁家的時間也得延後了,這世界果真瞬息萬變。「為什麼?」 「替我爸動手術的醫生出國開會了。」他言簡意賅。 「喔,我知道了,再見。」 我處變不驚,繼續在鬧區裡走著。 每個人都該像我這樣才對,「變」有什麼可怕?變得再厲害頂多是從上到下、從榮到哀、從白到黑、從廳堂到廁所、從流行性感冒到愛滋病、從高官到階下囚、從Sweet到Shit!變吧!我跟祁洛勳還血脈相連哩!除非他爸跟我姊發生婚變,否則他將來生的孩子就得喊我一聲「姨奶奶」! 一思及此,我又覺得自己不該惹他生氣。 因為老姊只生了個女兒就結紮了,所以祁洛勳身負傳宗接代的超級任務。他不能太早死,至少在為祁家留個後之前不能死,我得記住不能在那天之前剋死他。 我又被嚇了一跳。拿出大哥大,我回應得不太客氣。 「你幹嘛?」他聲音也不頂溫柔。 「你要不要去查查那些跟你分手的女人裡,有沒有懷著你的種嫁別人的?說不定你早就有兒子了!」 「你在講什麼呀?」 「我在講,說不定我早就當了『姨奶奶』。」 「你的思想非常怪異!」 「我的經濟勉強獨立!」 他笑了,這是不是個好現象?我已經會講笑話給他聽了。 「又打電話來幹嘛?」 「我剛才還沒把話講完。你姊問我,你最近有沒有給我添麻煩,我說沒有。我沒有把你掉進洞裡的事告訴她。」 我姊不直接跟我聯絡是因為氣我不肯住祁家,她不瞭解我的想法,我原諒她——幸福的人是無法瞭解不幸之人的痛苦。 「謝主隆恩!」我說得抑揚頓挫。「如果沒別的事,你就忙你的吧!」 「等等! 「嗯……」 「告訴我你在什麼地方,我去找你。」 「為什麼?我又沒出狀況。」 「所以我才想找你嘛!我們一起吃頓飯,算我獎勵你好了!」 他現在是「絕代情聖」還是「只為卿狂」?我分不清。可能是前者吧?我覺得他的口氣很耍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