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好久不見,怎麼又想到來找我了?是不是跟吳安生鬧別扭了?還是來送喜帖?” 葛月一見造訪自己的人是林玉婷,十分意外。 “都不是。”林玉婷跟在她後面進了客廳。“來找你替我分析一點事。” “哦?”她抬眉,坐上沙發。“那好,我要開始計時了,說吧,什麼事?” “計時?干嘛?” “收鍾點費。” “討厭。”知道她在說笑,林玉婷白了一眼。“我都快煩死了,你還這麼沒有同情心。”她重重地坐下。“哎,你知道的,我跟安生交往也有一段時日了,親熱的舉動不可能沒有,前些天我去了他住的地方,只有我跟他兩個人,所以——”她停下,懊惱不已地望著葛月。 “所以你就以身相許了?” “哼,我想以身相許,偏偏人家不肯允許!” “為什麼?”她詫異。 “他在最後關頭懸崖勒馬,好死相地對我說,他要等跟我結了婚之後才要我。” 還是不解。“你是說,你一直在他面前表現得像個處女?” 她知道林玉婷早把第一次給人了。 還是一對白眼。“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如果他要娶個處女當老婆,那我怎麼辦?” “把實話告訴他,讓他做取捨嘍。” “那怎麼行!”林玉婷轉了兩下眼珠子。“還是,還是我去動個修補手術?” “你非嫁他不可嗎?那麼愛他啊?” 林玉婷想了很久才答:“其實,那麼多次戀愛談下來,我對‘愛’這種感覺已經有點麻木了。我只覺得他的客觀條件很好,放走他也許我就再也遇不到更好的男人了。” 葛月相信很多人跟林玉婷有著同樣的心態,她無話可說。 “說話呀!你說我該怎麼辦才好?” “如果我是你,我會先拋棄像吳安生這麼自私的男人,他自己可以跟人家同居,卻又要求老婆是處女。兩套標准!” “他跟我提過那個女的。”林玉婷似要幫吳安生說話。“他說她只是外表像華人,骨子裡卻是百分百的美國人。同居後他就漸漸發現她沒有中國女性的傳統美德,什麼都想和男人一較長短,沒有女人的樣子。” “他一直是很大男人的,你沒注意到嗎?” “如果是這樣,那他為什麼要拋棄你呢?我覺得你很傳統呀!” “你不是在嘲笑我整天坐在家裡,是只井底之蛙吧?哎,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被他拋棄我可以承認,井底之蛙我可不承認。” “那我呢?除了不是處女之外,我也沒有不傳統嘛,他會不會是想把我也拋棄了?” “那也不是壞事,你沒被他玩到,算是全身而退,實乃不幸中之大幸。” “可是我不想得到這種結局。”林玉婷說得堅持。“你想想,我懂得投資,這一年在股市裡賺了不少錢,我絕對相信自己有替他理財的能力。他是個用錢無度的人,很需要一個像我這樣的女人替他看荷包。他何樂不為呢?” 一番細想,葛月也覺得他們兩人若能成眷屬,未嘗不是一種很合適的組合。 “玉婷,我發現你的頭腦還很清醒,想怎麼做也早有定見,找我根本是多余的。”她正色道。“你是不是想來確定一下,吳安生還有沒有跟我聯絡?” 林玉婷的確有此意圖,她尷尬地回答:“葛月,說真的,發現他有可能要求老婆是處女時,我就想到了你。我怕他知道我不是之後又回頭找你。” “玉婷,我替你想出解決辦法了。”她氣在心裡,笑在臉上。“你去動個修補手術吧,如果有必要在吳安生面前再抹黑我一次,我同意你告訴他說我不是處女。” “你也不是了嗎?”林玉婷很懷疑。“安生說他沒動過你,那你就是跟現在的男朋友——” 葛月笑著打斷她,還朝她擠擠眼。“吳安生之前,我還跟別人交往過,你忘啦?” “你是說——” “我什麼也沒說,你自己猜吧。” 大歎一聲,她送走林玉婷。 又是深夜。 “你是不是不舒服?”一進門,杜曉雷就發現葛月的臉色不佳。 “下午陪宋紹鈞出去逛街,逛得我頭痛到現在。”她陪宋紹鈞去選購要送給女同事的生日禮物。 “家裡有止痛藥嗎?” “有。懶得吃。”她發現頭沒那麼痛了,因為他的出現。“來講故事給我聽嗎?” “改天再講,我看你現在需要休息。” “你馬上就走?” 看出她的不捨,他搖搖頭。“我陪你一會兒。” 他攬著她坐下,她立刻側俯身子,把頭枕在他腿上,於是他便溫柔地撫摸她的發,她的臉。 沒多久,她像是睡著了。當他輕輕挪開她的身子時,她是有感覺的,但仍緊閉雙眼,任他將自己抱進房間,放在床上。 他坐在床沿審視她片刻,確定她還睡著,這才站起身。坐到她的工作台前,小心翼翼地翻看她未完成的作品,和一些書報雜志。 他看見她寫的那些有關她和爸媽以及鄰居男孩的短文。他知道她的筆名是“攬月”。 他問過她,取這樣的筆名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她說因為自己很懶,“攬月”就是“懶月”,懶惰的葛月。 他笑一聲,回頭看了床上的她一眼,發現此刻的她,臉上有種脆弱的難以言喻的美。 她是脆弱的,他不能傷害她。 他接著又看見一篇名為“離婚的表姐”的短文,也是她寫的。 這是一種感應嗎?葛月能預知故事的後段?他晦澀地笑。他也有個“表姐”,只不過表姐沒有離婚。 他看完那篇文章之後,才知葛月筆下的表姐不是他那個表姐。 世界可以在瞬間完全變樣,一個本來很了解你的人,也可能在瞬間變成一個陌生人;他了解你,所以他用你最受不了的方式折磨你。 短文裡有這麼一句話,這句話教杜曉雷頓時陷入回憶裡—— “曉雷,你一定要等賺夠了錢才跟我結婚嗎?”林靄梅問他這句話時,眼底有一種很深的無力感。 “嗯。我講過,我這麼決定是想讓我們將來能過得安穩,也為了能給我們的孩子一個良好的家庭環境。我自己沒受過太高的教育,但是我要我的孩子實現我沒能完成的願望。” 林靄梅又不講話了。 對她懷疚在心,於是他不得不再對她解釋:“你買國中畢業紀念冊的錢不是我存的零用錢。” 她抬頭,眼底是不解。 “我哪有多余的零用錢可存?”他不再看她。“那錢是我偷來的。從我同學家裡那個撲滿裡挖出來的。” 他黯然,她無言。 “我想從窮困的生活中走出來。”他又說。“我不要孩子走我的路。你是女孩子,又受過高等教育,你想走出跟我一樣的生活比我容易得多。” 這是他頭一次暗示林靄梅,她不該守著他。他猜她聽得懂,雖然她還是沒說什麼。 “從小我就對你懷有一分敬畏。我覺得你純潔,你是需要被保護的。而我,除了為你偷錢,幫你完成小小心願;辛苦工作,協助你受完大學教育,我到現在為止,其實還沒有足夠的能力保護你。”他頓了頓,神情蕭索地接了一句:“你看我,我還在養病,什麼時候才可以再工作都是問題。” 林靄梅距離他很近,但他只覺眼下的兩人世界空曠得令自己心生恐懼。現實環境威脅著他,林靄梅的眼神也威脅著他。 她無言地離開時,他覺得那個背影是不屬於他的,仿佛她不是走出他家,而是走出他的世界—— 葛月的體溫和氣息驚醒了他。她的雙手正在他額上輕輕按著,一下一下。 “醒啦?”他微仰起頭。 “偷看我寫的東西!” 他笑一聲。“你有個離婚的表姐?” “沒有。”她早發現他手中拿的是最新一期的雜志。 “那麼這故事是你自己編出來的?” “嗯。但是我寫的故事都跟你講的故事不一樣。你講的不僅僅是一個故事而已,或者說,你的故事還沒有結局,它還在持續演繹當中。” 她語罷也停止替他按摩的動作。他感覺得出她的暗示。曾經打擾過他們的行動電話聲響已在她心中留下問號。 是她體貼吧?她從不追究那些聲音。 “你也很固執。” “‘也’很固執?” “跟林靄梅一樣。” 她為這句話生起悶氣。因為自己被他拿來和林靄梅做比較。 “餓不餓?”她轉移話題。 “想出去吃消夜嗎?” “不必。你等著,我去燒開水!”她走開了。 “你要煮什麼?”他的目光追著那背影。 “我媽前兩天送來好大一包她親手包的餃子,你來得正好,陪我解決她的愛心!”她在廚房裡高聲回答。“免得下次她再來突擊檢查時,罵我連煮水餃都嫌累。” 他決定暫拋過往,好好地陪她吃一頓水餃。 “下次我再到日本出差時,帶你一起去好嗎?”吃著熱騰騰的水餃時,他說出自己剛做的決定。 她只猶豫了一下便點頭,因她有預感,他的故事一直在日本演繹著。 葛月沒想到杜曉雷這麼快就帶著她到日本來了。 她已在飯店裡枯坐了一個白天。晚間,他帶她去了市區一家典型的日式小餐館。 他們圍坐在爐子旁邊,看著老板夫婦親自為每個食客操作。生魚、生肉和各種生菜陸續被置於爐上燒烤,老板夫婦熟練地撒上鹽和胡椒粉等調味料。 “好吃嗎?”他問剛送食物進嘴裡的她。 “好吃。”她邊答邊叮囑他道:“你別喝太多酒。” “我知道。”他小口啜著清酒。“你喝嗎?” 她搖頭。 他今日胃口奇佳,食物一被送到眼前立刻被他一掃而光,如風卷殘雲。 老板娘湊近葛月打趣道:“你先生看起來又健康又活潑,長得英俊迷人,你真有福氣!” 不諳日語的葛月聽得一臉茫然,一旁的他卻笑得有些心虛。 她朝和藹熱情的老板娘點了點頭就問他:“她剛才說什麼?” “她說我的吃相很難看,問你是不是覺得很沒面子?”這是他善意的欺騙,說實話會害她傷感。 “喔。” “你覺得沒面子嗎?” 她緩緩搖了下頭。事實上,此趟日本行在她看來,他已經跨出一大步了;也使她更肯定自己在他的故事裡,並隨著故事演繹。 “林靄梅跟你還有聯絡嗎?”心倏地一橫,她想著就問了。 “每次出差來這裡,我都會順道去探望她和她先生。” “這次呢?” “這次沒這個打算。” “為什麼?因為我也來了?” 他沉吟的片刻裡,她忍不住惱了起來。委屈的神情教他不得不趕緊說些話。 “我怕你見了她會不自在。” “是嗎?只有這個原因嗎?你是說你純粹是為我著想,所以才決定不去探望她?” “你想見她嗎?” “我——我不想!”掙扎過後,她承認自己懦弱。“她知道有我這個人嗎?” “不知道。” 他說謊。事實上,他曾在答復林靄梅的詢問時,輕描淡寫地說自己在偶然機會裡認識了一個寫文章的女孩。 他怎能告訴林靄梅說自己愛上了那個女孩? “明天我們可以玩一整天。”這是他早做好了的安排,但此刻已沒了興奮之情,只覺自己是在賄賂她。 “嗯。”她已壓下激動之情,並提醒自己該支持他,而不是殘忍對他。他都已經跨出這一步了,不是嗎? 站在海邊的峭壁上,兩人眺望茫茫大海陣陣波濤洶湧。 “感覺很棒吧?”他問。 “嗯。這種遠離繁華都市、熙攘人群的感覺真的很棒。”她相信大自然能治療人類心靈的創傷。淡淡的愁緒在這樣的海邊隱去,她笑得開懷。 他拉著她一起坐下,兩人靜靜相偎,情不自禁地在艷陽下擁吻起來。 “讓大海為我們的愛情做見證。” 她貪婪地吮著他無言的唇,仿佛不期待回應。 他們搭火車來,又搭火車返,令她有不虛此行之感。 陽光中蜿蜒奔騰的峽谷山川,透著鮮嫩的綠,明亮耀眼地從兩側車窗外飛快掠過。 接近火車站時,天空突然變成沉重的鉛灰色,這使得葛月的心情也跟著沉了下來。 回來之前,他帶她去了情人谷,那是日本的自殺名地,許多無法成為眷屬的情人曾在那裡殉情。站在那片天然形成的陡壁上,她一陣心悸。腳下白浪滔滔,她呼吸著迎面撲來,帶點鹹味的海風,仿佛看見了那些無可奈何的靈魂。 余悸猶存的她,又被眼前的陰霾籠罩。 身旁響起一聲刺耳的叫囂,她看著突然從一輛黑色跑車裡氣虎虎下來的女人沖向前去,一路大聲嚷嚷地追著不遠處剛和眾人一起下火車的一對男女。 “曉雷,你聽得懂她在喊些什麼嗎?” 他握緊了她的手,觀察了正在上演的一幕,好片刻才答道:“好像是那個女的抓到她先生跟別的女人在一起。她剛才嚷嚷著說那對男女又勾搭上了。” “喔。” 她想起爸媽。雖然沒親眼看見,但她相信媽媽也曾在某時某地演出類似的一幕。 她想起媽媽所謂的安全感。 “曉雷,如果有一天我也發現你跟別的女人勾搭上了,不知道我有沒有那個勇氣在大庭廣眾前對你們破口大罵。” 他只是一愣,沒注意到她已將兩人的關系比做夫妻。 “我不會做出那種事的。” “喔。”她忽覺很有安全感,於是又笑了。“沒我們的事,我們走吧。” 隔天,杜曉雷又為公事忙了一個白天。晚間他帶葛月用過餐之後,興起了漫步河堤的雅興。 “這附近有河堤?”她問,腳步已被他牽動。 “有,很近。” “你曾在那裡漫步?” “沒有。”他答得更徹底。“我和林靄梅曾經走在一起過無數次,但我從沒有過此刻的心情。” “我沒問你這個。” “但是我想讓你知道,你對我的意義和她的不同。” 不同就夠了,她沒問有什麼不同。 步上河堤,她的心情也出現未曾有過的浪漫。 一點也不浪漫的隆隆機車聲由遠而近,響得令人心慌。一束束強光朝他們射來,刺耳狂笑和口哨聲同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伴隨而至。 “糟了!是暴走族!”他在驚惶中摟緊了她。 堤旁野草和堤下河水皆被無數道車燈照得刺目。能容下兩部車並行的寬堤,在瞬間被無數輛蜂擁而至的重型機車占據,暴走族相隔一定的距離,如旋風般飛馳著。 葛月嚇得喊不出聲音,只覺自己和杜曉雷已落入魔網。一群鋼鐵怪獸已將他倆包圍,范圍正一點一點縮小,震耳欲聾的引擎聲和咆哮聲撕裂了夜空。四周塵土飛揚,她早頭暈了,整個人搖搖晃晃地靠著他。 他在隆隆轟嗚中扯著喉嚨,用日語對怪獸說他二人是台灣人,要他們別輕舉妄動,以免制造出國際糾紛。 怪獸充耳不聞他的警告,一次又一次急駛過他們身旁,他差點被故意伸腿的怪獸勾倒在地。 葛月在車燈照映下看見地上的血跡。 “你受傷了!”她的心被鮮血懾住,彎下腰才看見他膝蓋上有傷口。 “你冷靜一點,先別出聲!”他始終緊摟她在懷裡。 她不再說話,指甲深深掐進他的手心,任他抱著自己旋轉,與怪獸周旋、僵持。 不待他們喘息,又一個怪獸加足了油門朝他們沖了過來—— 杜曉雷眼見自己已走投無路,不敢稍有遲疑,抱著葛月滾下了河堤…… 失去知覺之前,葛月聽見遠處傳來了警笛聲。 “杜先生呢?” 在醫院裡一醒過來,葛月就焦急地追問護士。護士聽不懂她的話,猜得出她問的是和她一起被送進醫院的杜曉雷,於是帶她去了另一間病房。 杜曉雷頭部和膝蓋都纏著繃帶,雙眼緊閉,躺在病床上的模樣看來好虛弱。 “曉雷!”她沖至床沿,緊握住他的手,接連喊了好幾聲。 護士比手畫腳地要她別激動,傳達了他只是睡了,身上的傷已無大礙的訊息。 她總算稍稍放了心,不再喊他,但淚已一滴滴落在被單上。 “葛月……” 過了好久,她聽見他羸弱地呼喚,急忙將眼淚擦干。 “你醒了嗎?” “你沒事吧?”他終於完全張開眼睛,反手握住她的。 “我沒事,我是被嚇暈的。不像你,你是為了保護我才受這麼重的傷。” 想起在他的全力呵護下,她身上只有輕微的擦傷,感動的淚水又盈滿眼眶。 “我是男人,應該保護你的,你是需要保護的。” “別再講話了,你需要休息,我會一直在這裡陪你。” 點點頭,他幸福地笑了,幸福地又閉上眼睛。創痛中,他享受著來自一個了解自己的女孩的關心。 隔天上午,杜曉雷立刻打了電話回台北,交代員工一些事之後,繼續待在病房裡。 “怎麼辦?你還得住兩天醫院。”葛月一直守在身旁。 “這樣很好。”他倒開心。“感謝暴走族讓我們可以在異國多流連兩天,整天膩在一起。” “你還有心情開玩笑!” 他在她羞紅的臉頰上輕輕一吻,唇剛移到她的唇畔,叩門聲分開了四片唇。 本以為即將推門而入的是護士,卻聽叩門聲再響,響得較前急促。 “誰呀?”她邊問邊朝房門走。 開了門,她看見的是手提一籃蘋果的美麗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