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沈北來了,對不對?」阿苗問。
「嗯,他發現闊兒行蹤可疑,跟了過來。」
「他開槍殺了他們兩人?」
「不。他雖氣憤,但還是念及手足之情,他限霍沈南在三天內遠走高飛,否則他是不會放過他的。」
「霍沈南答應了?」
老闆一歎之後才道:「他沒有離開那片土地。腿傷好了,他又能騎著白馬疾馳如飛,他的隊伍還剩十幾人,這些人重新聚攏在他身邊,心甘情願地跟著他。而他,準備領導眾人起義,向日本鬼子討回血債。」
「找死!他這是以卵擊石。」
「是這樣沒錯。起義的結果是,小土匪皆成仁,只有狼爺被活逮入獄。狼爺被俘待決的消息在鎮上傳開了,但人們不再高聲議論,對他們而言,這消息不啻為噩耗。在他們眼裡,狼爺是滿州英雄。」
「英雄?」阿苗承認這點了,但她唏噓不已,英雄卻注定了死亡的命運。「死之前
,他有再見過闊兒的面?」
「有。」
老闆腦裡浮現了這一幕——霍沈南戴著腳鐐手銬,斜躺在乾草上,一頭篷亂的長髮下,依舊是一對光芒稅利的眼睛。他不斷扯著乾草編辮子,-著他最後、最深的記憶。
「霍沈南,有人來看你了!」獄警高喊。
他抬頭,看見頭戴黑紗的闊兒。
她的神情十分平靜,放下提籃,跪在他面前,把吃的東西親手為他縫製的衣衫、鞋子,-一拿出,擺在他面前,嫻熟的動作看起來不像是來與他訣別,倒像居家過日子。
她倒了一碗酒。自己先喝了,嗆咳過後才又倒了一碗,遞到他手上。
他一飲而盡。
接著,她餵他吃了一顆水煮蛋,邊喂邊淒楚地笑,那笑容裡有著往日的甜蜜。
「闊兒!」他突然熱淚滾滾。
再忍不住滿腔悲慟,她抱住他大哭。
「我錯了,當初我不該離開土窯,我該跟著你!哪怕是當上土匪婆,現在也能陪著你在這車裡待上幾天,陪著你上刑場,陪著你一塊死——」
「闊兒,你說,人有來生嗎?」
「有,我在來生等你。」
「不,是我等你,我先走了。」
「三哥,你怕嗎?」
他笑了聲,「死有什麼可怕?我不怕。」
「好,那我也不怕了。你先走,我隨後就來。」
「不!闊兒,別做傻事,大哥不能沒有人照顧,霍家需要你!」
「我說過,你的命就是我的命,你若死了,我也沒必要活著。」
「為我活著!我死了你也得為我活著!不管多久,我在來生等你!」見她不語,他急喊道:「答應我!否則我死不瞑目!」
好半晌,她給了個能夠安撫他的回答:「我答應你。」
獄警出聲催她離開。
她捧起他的鐵銬,輕吻一下。
「我在三生石上等你,你走吧。」
「三哥,我會帶著你留給我的那顆心去找你!」
阿苗滿臉是淚,淚光中,她彷彿也看見了那對苦情人。
「阿苗,別哭了。霍沈南沒死成。」
「沒死?」阿苗眼睛霎時一亮!「怎麼可能呢?有人劫囚嗎?」
「可以這麼說。霍沈北對日本人早有不滿,行刑當日,日本人卻要求身為監斬官的他不准帶槍,說那會製造出他武力干政的形象,他不服氣,因為他曾親自領兵剿匪,難道那也叫武力干政?槍被取走,他就用刮鬍刀刺殺日本特務本田,可惜沒有成功,還好王德寶也良心未泯,一見鎮長企圖救霍沈南,他也發洩了平日在日本人身上所受的窩囊氣,朝天開了一槍,刑場立刻騷動起來,他飛快地又開一槍,斃了少佐,在場的中國老百姓、警察團結起來,和日本兵打了起來,劊子手本來就不忍揮刀斬英雄一,這下便砍斷狼爺身上的繩索,狼爺一點也不浪費時間,撿起了槍,一發子彈就斃了本田。被逼到角落裡的野獸是最具殺傷力的,中國人在這場搏鬥中,個個都是猛獸,累積已久的憤怒一湧而出,排山倒海而來,霍家兩兄弟之間的一切恩怨也都在那一刻裡化解了。
「那霍沈南不就可以跟闊兒在一起了?」
「你真是太天真了。霍沈南一入獄,小蘿蔔就給放了出來。
他倆是一對。霍沈北也還是闊兒的丈夫。「「那——那還不如讓霍沈南被斬,讓容闊兒跟著自殺,讓他倆早點在來生長相廝守!」
老闆也有同感,無奈事實卻非如此——容闊兒不忍上刑場目睹大哥監斬三哥的一幕,所以一早就回了霍家大院。她和劉獨眼父女哀傷地待在屋裡,等到鄉親們興奮地敘述刑場上發生的一切時,他們仍不敢置信。
相互攙扶著進屋的霍家兄弟出現在他們眼前時,他們才喜極而位。
容闊兒只是哭泣,她不能上前擁抱霍沈南,天知道她多想那麼做。
小蘿蔔也沒上前擁抱自己的丈夫。
除了劉獨眼之外,幾人的喜悅中都摻雜著憂慮。
夜來臨,霍沈南必須和大腹便便的小蘿蔔同睡一室。一如新婚那段時日。
容闊兒一直是沉默的,深夜,她還是從大院回到房間裡。坐在炕上。霍沈北見她回房才跟了進來。
「闊兒——」他緩緩在她身旁坐下,輕喊一聲後卻無話可說。
她隨即靠在他懷裡的動作令他詫異、惶恐。掙扎片刻,他抱緊了她。
相擁無言。新婚之夜,他曾抱她、親她,可終究無法佔有她。
大紅喜字完整無缺地貼在窗上,屋簷下高掛的大紅燈籠依然亮著,可他心中一點喜氣也沒有。
同裳共枕的日子不長。日本人進駐白雲鎮之後,他們開始了愈來念激烈、頻繁的爭吵,於是也開始了分房而睡的日子。
「闊兒?」他輕聲又喊了她。
做為一對貌合神離的夫妻,她從未主動吻過他,可現在,她主動伸出雙手。圈在他頸上,送上自己的雙唇,這使他心中又一震。
「你不必這麼對我。」他立刻將她的雙手拉下,抱得她死緊,這使她動彈不得,愧對她,更心疼她,他除了不願再次面對自己的無能,更不願她再受委屈。
「大哥,我願意跟你這一輩子。」她流著淚訴說。
那一聲「大哥」聽得他百感交集,多時之後,她再度如此稱呼他,表示他又是她敬愛的大哥了。但,這份敬愛也跟往日一樣,是不含男女之情的。
「你真的願意?」
「嗯,心甘情願。」
好久他都不再說話;他不是沒有私心,也想跟她共度一生。
「闊兒,你會愛上我嗎?」
他沒聽見回答,只感覺懷中的身子不安地掙扎一下。
「闊兒,你知道不?我自問過無數回:我是不是錯了,是不是不該非娶你不可?」
「我以為你從不認為自己有錯。」
「被紅鬍子糟蹋之前,我的確不認為自己有錯。」
「那以後呢?」
「那以後,我覺得有錯的人是沈南,他不該救我。」
他確信她再次的瑟縮是因他提起三弟。
「大哥,我想睡了。誰錯,誰沒錯,已不再重要。也許沒有人是錯的,錯的是這個世界。你不是告訴過我,生活遵循著一定的軌道,它是依慣性前進的。經過這麼多風風雨雨,我們又都回到軌道上了,對不?我沒有理由去改變這種慣性,我不能害它翻車,對不?」
語罷,她推開他,側躺在床上。
儘管她憋得緊,但他仍感覺出她在流淚。他知道她在暗示,。
她和他仍有夫妻之名,沈南和小蘿蔔仍有夫妻之實、霍家大院裡住著兩對恩愛夫妻——
「別再往下看了!我不想再聽了!」阿苗狠狠抽走被老闆握了好久的手,「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麼悲哀的故事?我的日子已經夠不好過了,你還要加重我的負擔!」
「我在幫你。記得嗎?我說過我要指引你,你聽到的這些就是發生在你前世的事,難道你還沒感覺出來嗎?闊兒就是你呀!」
「你亂講!我才不相信什麼前世今生的那一套!我不可能連前世都這麼悲慘,不可能!你幹嘛詛咒我!」
「我哪有詛咒你?我不過想提醒你該把握今生,幸福已在今生等著你呀!」
「幸福等著我?你指的是傅強嗎?他——他要的是農場!」
「你真是冥頑不靈!你——走吧,別再來找我了,本來願意再替你看看後面的發展,既然你不信,那我就省省心力吧。」
「不來就不來,我今天偷溜出農場的目的是想替傅強買睡衣,找你是順便!」
「行,那你去買睡衣吧,不送!」
精挑細選了幾套睡衣之後,阿苗騎著輕型機車上路,出了鎮中心不久便騎在通往農場的漫漫長路上。天色已暗,她這才想起自己已偷溜出來了一下午,空曠的路面使她有些害怕,正想加速之際,背後響起汽車喇叭聲,外加一道刺目的遠光燈。
她被攔下。更深的恐慌中,她只見停在面前的黑色轎車裡迅速下來兩名彪形大漢,一把揪她下了機車。
「你們是什麼人?。想幹嘛?」她只剩兩片嘴皮還能動。
「我們是綁匪,想綁架你,看不出來嗎?」兩人說著,就把她塞進車裡。
就在車輛掉頭之際,她欣喜地發現傅強的小發財車正迎面駛來。
「救我!傅強!」
傅強顯然是出來找她的,沒想到她果真出了事;他聽不見車廂內的求救叫喊,卻認得在一旁的是阿苗的機車。
他將小發財橫在轎車前方,順手抓了支扳手,一下車就用力敲破歹徒的車窗,拉下駕駛。
駕駛打不過他,於是後座下來一名大漢助陣。還是非他對手。最後一名大漢下車後,機靈的阿苗也逃出車門。
阿苗看著他一個打三個的俐落身手,不覺崇拜得忘了害怕,直為他喊著「加油」。
「去我車上找行動電話報警!」傅強急忙提醒她。
她回神,才要朝小發財走就被歹徒之一逮住,成了人質。
「閃開!上前一步,我就殺了她!」歹徒已將尖刀架在她的脖子上,狠狠地恐嚇傅強。
不敢再有動作的傅強立刻被兩名歹徒架起。
阿苗見苗頭不對,心一動,當機立斷地咬了面前的手臂一口,歹徒一痛便鬆手,她一開步,後背中了一刀。人也在慘叫中撲倒在地。
傅強見狀,不得不趕緊掙脫架住自己的兩人,他發了狠,立刻搶下歹徒手中的尖刀,擊退三人,他沒時間將他們即刻扭送警局,任他們屁滾尿流地駕車逃逸,自己則趕緊抱起受傷的阿苗上了小發財車,直駛醫院。
阿苗失血過多,急需輸血搶救,血型O型的傅強堅持由自己供應她所需的每一滴血。院方不解他的堅持,但不得不依。
輸了血之後,傅強又不聽醫師要他靜息片刻的告誡,立刻報警處理阿苗遭綁架未遂、身受刀傷的事,回出事現場和警方會合,道出一切經過,回警局做了筆錄後,一刻不緩地回到醫院。
他料警方很快就能破案,因為他認得歹徒之一,那是他一個供貨商的送貨小弟。雖然戴了企圖遮掩外貌的墨鏡和帽子,但仍躲不過他銳利的眼睛,幾人都挨了他的重拳,警方不難循線找到他們。
他現在唯一擔心的是阿苗。守候了超過三個小時,他終於看到她被推出急診室。
「醫生,她有沒有生命危險?」
「能安然度過二十四小時就沒事。」
彷彿再次經歷了世紀的等待,傅強盼到阿苗睜開雙眼。
「你終於醒了。」
阿苗只看見他穿著襯衫的寬闊胸膛,和他剛毅的下巴。
傅強正抱著她,她這麼判斷。難怪她的手臂無法動彈。她咬緊唇,克制住叫喊的衝動,但那痛苦的低吟還是洩了出來。
「很疼嗎?忍著點,我立刻喊醫生過來。」
「不」
她阻止。雖然背上的劇痛還如刀割一般,但她感覺心中所受的衝擊較之更甚。
她看見了。那一雙劍眉、一對朗目;那挺直的鼻樑、那稜角分明的唇此刻意給了她一種熟悉的、安慰的感覺。
即使她不曾認識他,她也在這一眼裡愛上他了——
容闊兒在草原上找著了放馬的獨眼叔和小蘿蔔,她是來喊他們早點回去吃晚飯。媽媽過世之後,二哥一個人管不了所有的活兒,獨眼叔和霍家一向和睦,這就頂了放馬的工作。
她和小蘿蔔一路說笑往回去,忽見遠處馳來一匹駿馬。白馬背上馱著一個矯健的男子,落日餘暉下,白馬在草尖上翩翩而行,男子策馬迎風,彷彿從天而降。
待白馬靠近時,他們才看清馬背上的男子,長髮飄拂、威武英挺,他的裝扮既似蒙古人,也似漢人,頭上繫了根皮條,足踏長靴,馬如勁風,可他的上身紋風不動,表現出精湛的騎術。
草原無聲,空氣彷彿被凍結了。
白馬的步伐不曾停,騎手繞著他們,微揚著嘴角,他的目光迅速在闊兒臉上一陣逡巡後便加速離去。
驚鴻一瞥卻使闊兒不知不覺地下馬。「是他,他回來了。」
又一次,她淚流滿面,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多少個落日裡,她找尋他的身影;多少次勁風中,她捕捉他歸來的馬蹄聲。他離開了四千多個日子,歲月的洪流幾乎淹沒她無言的等待。她的三哥真的回來了——
「不要我喊醫生來就別哭。」
阿苗再次被傅強摟著。於是她聞到了熟悉的氣息,他渾身散發著陽光和青草的氣息。貼近她的身軀也像她記憶中那般魁梧。高大,野性、不羈。
「我會不會死?」
「你會為找活著。」
為他活著?多麼熟悉的一句話呀——「傅強,帶我走。」
「走?去哪裡?」
「我——」她一時語塞,片刻後才道:「我不要住院。」
「傻瓜,你傷得不輕,至少得住院兩周,醫生說的。」儘管被她的蠢行嚇個半死,他仍不忍怒顏相向,促狹地對她說:「你別急,只要醫生一說你可以出院,我立刻就接你回家,一回家就把你吊起來打。」
「你——」看出他眼底有戲謔,她也調皮地回話:「我告你虐妻!」
「很好,你還記得自己最重要的身份。」
她又一愣。她是他的妻,那霍沈北跟小蘿蔔呢?
「阿苗,我不會真的打你。」他摸摸她的臉,輕觸使她回神,「我只想要你知道,這兩天來我經歷了什麼樣的感覺。」
「什麼感覺?」
「心痛的感覺。」深情款款的眼直望進她的靈魂,「我差點又失去你。」
「是呀,只剩一個月就滿一年了,我如果在這個時候死,農場就得送人,你的發財夢就泡湯了。」
她不意外他一點也不為這話生氣。
「我……是隨便說說啦。」她自己先心虛。
「我知道,還能開玩笑,表示你會復原得很快。」
阿苗康復的情形的確不錯。出院回了家,她又開始往外溜,令她氣餒的是,情人酒吧已易主,她再也見不到靈媒,所以對前世的記憶就停留在闊兒答應和在沈北過一輩子的那段。
在無法得知更多的情形下、她任性的血液裡愈來愈翻騰的是宿怨—一她怨死霍沈南了!由於他的緣故,她才不得不跟自己不愛的人過一輩子:他卻和小蘿蔔有了孩子,他們也會一輩子在一起吧?
阿苗出了情人酒吧之後,不知不覺地就上了婦產科醫院,想知道自己這一世有沒有生育能力,雖然她隱約感覺得出,前世不能生育的問題不在她身上。
醫生說她絕對正常。
廢話!不能生育是因她拒絕再跟傅強同床共眠。他倒很有風度,說是尊重她的決定。
尊重她?哼,那他幹嘛不尊重小蘿蔔呢?
「你上哪裡去了?我正在擔心你呢。」傅強的語音輕柔,一見她進屋就跟在背後問,問完就攬住她,漸漸摟緊。
她靠著他,閉上了眼,可這擁抱不能消除她隱藏的妒意。
「你明天就跟我一起去見律師。」
「見律師?幹嘛?」他焦急地問。
「一年已滿,農場確定是我們兩個的了,但是我要求把所有財產都過戶到我名下。」
「為什麼?」
「你別管為什麼。若是你不答應那我就要提出離婚,一切一切都給你,我只要自由。你若答應,我就不離婚,還給你自由。」
他聽得是一頭霧水。「給我什麼自由?」
「你可以在外面找女人。」
「為什麼?我有你,也只要你。」
「只要我?」她嗤之以鼻,「可是我不想要你。」
他滿心憤怒全湧上了臉龐。「原來你是不想要我,所以一直不肯要求我取消承諾。你剛才說的是,要我同意把一切過戶到你名下,以便繼續你我的夫妻之名,但是我卻不能要求跟你有夫妻之實?你讓我找其他女人來取代你?」
「找其他女人對你真有這麼難嗎?我看不出有什麼損失,很多男人還求之不得呢!
不錯了啦,至少我名義上還是你老婆。」
「你——」鬆開她,他急退兩步,氣得說不出話來。
「少擺那副委屈的表情給我看,事實將證明,你不是非要我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