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片玫瑰 第一章
    一周前他轟轟烈烈地欠下了債,一周來他第三次匆匆忙忙地還這筆債。

    咿呀一聲,他推開病房的門進了去,瞟一眼病床上那個人,放慢了腳步,無聲地坐在一旁。

    他無奈地在心中歎了一聲。兩天前醫院通知他要將她從加護病房轉入普通病房。那天他來醫院的時候她正睡著,就像現在一樣。快點醒來吧!他在心裡求她、求天。

    他嚥下呼吸裡的緊張。真是什麼跟什麼,那一夜在他來得及反應之前,一個飄忽的身影便朝他的車首捲了過來。如閃電、如雷轟,驚心動魄的一幕,霎時又閃過他麻木善忘的腦裡。

    病房裡的空氣因為空調的作用,既不悶也不熱,又悶又熱的是他的心。自由無束的他雖不是天天以瀟灑為食、浪漫為飲,但這樣的午後他原可以待在任何一個有著同樣令人舒適的溫度,卻沒有藥味的芝蘭之室裡,端著一個精緻的瓷杯,細細品嚐那千研萬磨後的香醇。

    「唉──」他終於歎出聲來。

    年少時的他,因為優渥的家境所以不懂得感傷的滋味,總是埋怨所有人世間的悲哀都得靠自己的想像去模擬。沒想到輕狂的下場就是經歷了三年前宣告結束的婚姻以及在三十歲生日前得到這樣的報應。

    「醒醒吧,證明我是無辜的。」他默禱著。

    算了。他是心裡郁卒罷了,人家可是身受重創。雖然沒有腦震盪,可那一臉一身的傷,任誰見了都不忍。他是肇事者,除了同情之外,還多了一分歉疚感。

    她臉上的擦傷看起來已經好多了。這臉型倒蠻投他的緣,圓一點太圓,尖一點又太尖。

    時間在他的無措間一點一滴地流逝。看累了,等煩了,他打起瞌睡。

    ☆☆☆

    一片呼喊聲,一片嘈雜聲,一陣激動的騷亂,一陣騷亂的激動在她腦中展顫、擴散著。她突然張開雙眼,伴著一身冷汗。意識甦醒之後,她才想起自己還躺在病床上。這兩天她總是昏昏沉沉地睡去,又渾渾噩噩地醒來。她知道自己出了意外,雖然那不在她的意料之外。

    眼前這個男人就是那個倒楣鬼吧?倒楣的人通常是好人。他應該是個好人才對,至少他沒有「肇事」逃逸。聽護士說,他已經來看過她兩次了。

    看他長得斯斯文文,一身穿著有著現代雅痞的慵懶風格,醫藥費對他來說可能不會造成太大的負擔。思及此,她的良心不安稍減。畢竟,連累一個無辜的駕駛人是她一時衝動下來能想到的問題。

    待會兒他醒了,她要向他道歉並道謝。有個人陪在自己身旁的溫馨畫面,讓她感動莫名。

    看著看著,彷彿他的頭頂就浮現一圈光環。她突然很想和他說話,哪知一張開嘴便發覺喉嚨乾澀得發不出聲音,她決定伸手去拿桌上那杯水。

    上了石膏的右腳使這個輕而易舉的動作變得十分高難度。一個免洗杯掉在地上的聲音並不驚人,倒是她「啊」的一聲劃破了一室靜謐。

    「怎麼啦?」他驚吼一聲,幾乎令整個病房顫了一下。

    「對不起。」她果然向他道歉了,但理由已變成單純的因為將他嚇醒。她掙扎著要坐起身。

    「別動!」他厲聲阻止,眼神中滿是不悅,她於是沒敢再動。「想喝水是嗎?」問著他就轉身去倒水,扶她坐起,餵了半杯之後又坐。

    「謝謝。」她也向他道謝了,但只為他喂自己喝水。

    「不客氣。」他不甚愉悅地接受她的道謝,兩眼直盯著她,愈來愈嚴肅的神情令她低下頭去。

    她知道他有很多問題要問自己,他才是投手。希望他別太盛氣凌人才好。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等著領罰,她全身的血液全朝臉上湧來。一定是她剛才的表情明顯地透著心虛,要不然他為什麼要用這種可以殺死人的目光看她。

    原來他不是什麼頭上頂著光環的天使,那就活該他倒楣。悶哼一聲,她昂首,正襟危坐。重新擺出一副無端受到意外傷害,然後等著他道歉的樣子。

    察覺出她面部表情的微妙轉變,他的嚴肅褪去不少。尋思著眼前的她如何能在惴惴不安的眼眸中燃燒起咄咄逼人的火焰──在短短的瞬間。

    「你叫什麼名字?」他饒富興味地問出這個原本令他氣結的問題。一個病患連名字都不肯告訴院方,難怪醫生一度以為她被撞得失去記憶。

    「戚幼吾。」

    「ㄑㄧ?哪個ㄑㄧ?」

    「親戚的戚,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幼吾。」

    「幾歲了?」他略微放鬆地往椅背靠去,好歹已經知道名字了。

    「下個月滿十八。」她的聲音低沉許多,腦海中浮現的那組數字,天底下恐怕只有自己一人記住。

    他點了點頭。

    「你就是開車撞到我的那個人?」她自嘲著這是廢話一句,他不是天使,更不像社工,自然就是那個倒楣鬼了。

    「我撞到你?」他揚著眉問,聲音裡是濃濃的不悅、重重的不平。雖然幾天下來他已習慣了自己「肇事者」的身份,但面對她直截了當的質問,他無法漠視自己無辜的感覺。

    一句反問,問得她不得不拾回剛拋掉的心虛。心虛氣軟的她忽地放聲大哭。

    「你哭什麼呀?」

    沒想到她是這種反應,他一時又手足無措,不知如何去哄一個這麼大的孩子。

    「別哭了,拜託。」他取了兩張面紙給她。「醫生說你巳經沒事了,半個月之後拆石膏,到時候你就算完全康復了。」

    「你是說我可以繼續在醫院裡住半個月?」她還在抽噎換著氣,卻問得興奮無比。剛被淚水沖刷過的眸子格外清亮地望著他。

    「你的意思是你還想住在醫院裡?」詫異充滿他頓時睜大的雙眼,他指著病床問她。

    「你剛才不是說還要半個月才能拆石膏?那就是說我還可以在醫院裡住半個月呀?」

    「不是。」他氣急敗壞地回了一聲。

    住院費不是讓他生氣的原因。雖然她的家人一直沒有出現,的確使他免去面對家屬責難的窘境,可是如果她繼續住院的話,那麼基於道義責任,他少不了還得往醫院跑上個幾趟,這他可不幹。

    「不行,過兩天我就替你辦出院手續,然後送你回家。」

    「不行,出了院就沒有人照顧我了。」她立刻回答,還將目光移至右腳,暗示他暫時她還不良於行,他不能棄她不顧。「你有責任照顧我。」

    一句話愣住了他,也愣住了她自己。她暗忖著父親去世之後,自己已漸漸不對人予取予求。原來她的這項本事尚未退化,只是沒想到自己如今予取予求的對象竟是這個年紀看起來比父親小很多的男人。

    「你真的沒有家人?」他問得氣餒。從她出事到現在一直沒有人來看過她,這一點他很清楚。

    「對。」

    「好,那你告訴我,進醫院之前你住在哪兒?」既然她說得半真半假,他也就將信將疑,打算慢慢開導她。

    「我一個人住。」

    「住哪兒呀?」

    「你凶什麼?跟你說我沒有家就是沒有家!」她被他的緊追不捨惹惱了,一聲吼了回去:「誰叫你不把我撞死!既然我活過來了,我就要重新過日子,從今以後,我一個人就是一家。」

    他望著那張脹紅的臉,覺得自己快被打敗了。她以為自己是哲學家嗎?原來這種年紀的女孩子腦袋巳經這麼複雜了。不過她矢志爭取的態度令她整個人注滿了活力,倒真像她說的──活過來了。

    「好吧,那你告訴我,從今以後你這一家要住哪兒?」

    他告訴自己要忍耐一點,隨她的情緒起舞,然後一起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不明底蘊的人還以為他一個大男人欺負個小女孩呢。

    可不?護士小姐這不就來了嗎?希望她不是因為嫌他們吵鬧前來警告的。

    兩人很有有默契,不約而同地住了嘴,微赧地望著走近身旁的護士。

    「魏先生,你又來啦?」護士朝他點頭微笑,繼而和顏悅色地問她:「五0八小姐,今天想散步嗎?」

    這位護士是慈濟的姐妹,有一對慈悲眉和兩片軟語唇,心地善良、和藹可親,前兩天她都在這時候到病房來協助戚幼吾坐上輪椅,推她下樓透透氣。

    戚幼吾朝她點個頭。

    「護士小姐,麻煩你把輪椅交給我,待會兒我會推她出去散步。」他決定利用陪她散步的這段時間跟她把話說清楚,到樓下去談不會吵到其他病人。「還有,晚一點我會補填她的相關資料。」他又對護士補充了一句。

    「你姓魏?」護士離開之後她才問他。

    「嗯,魏-華。」他這才發現自己尚未向她自我介紹。「肇事者」聽起來實在不怎麼光彩,他索性立刻報上全名。

    「魏-華?怎麼聽起來有點耳熟?」她自言自語著。

    他未置可否。「走吧,我陪你到樓下去散步。」

    「喔。」她應了一聲就準備下床。

    「你別亂動了,我抱你下床。」

    雖感錯愕,但她已停止用力,直愣愣地看著他將自己從床上橫抱而起,小心翼翼地放坐在輪椅上。

    ☆☆☆

    陽光雖不再灼人,微熱的風中仍是未褪盡的暑氣。

    他推她到一處籐架下,自己則面向她坐在石椅上。兩人適才在病房中未結束的爭執氣氛在這令人微醺的靜謐中沉澱了。

    黃昏一寸一寸地走近,投影在她清靈眼眸裡的是滿天彩霞。她在一片濃綠之下欣賞著四周的景物,花自浪漫、人自徘徊。她多希望自己能做一株自在自美的植物,但她已注定成為一個自生自滅的動物了。

    「魏先生──」她收起了剛露出不久的笑容,黯然開口。「如果你捨不得多付半個月的住院費,那就當是我向你借的好了。」

    見他沒有反應,她接著道:「等我傷好了再賺錢還你。」語罷她低下頭去。

    他相信她絕不是失根的萍,強說愁的年紀有的是足供她揮霍的青春,她不過是幻想成為一朵流浪的雲罷了。他緩緩地搖著頭。

    「你到底住哪兒?」

    「魏先生,你可以陪我這麼久嗎?」見他不肯放棄趕她出院的想法,她趕緊岔開話題。

    「我不急,今天下午剛好沒什麼事。」他也意識到自己竟在不該流連的醫院裡陪她耗了一下午,暮色早已乘著微風向他們湧來。

    原來一個人可以如此糟蹋時間,他自忖。弄了半天,一點具體的結果也沒有。他忽覺疲倦,一時間也不急著向她要答案了。

    「我先推你回病房吧。」默默地,他起身推動輪椅。

    回到病房,他將她抱回床上。

    「魏──魏先生。」被他再一抱,魏先生三個字喊起來倍感困難。

    「什麼事?想起自己家在哪兒了嗎?」他的口吻變得和氣了,還摸了摸她的頭。魏先生?他暗忖著以他們年齡的差距來看,要她喊自己一聲叔叔並不為過,但是他們之間的關係很單純,而且不久就要結束了。犯不著如此計較,愛怎麼稱呼由她去吧。

    「先前我的態度很不好,對不起,請你不要生氣。」鼓足了勇氣,她先道歉。

    他點點頭:「嗯,我接受道歉。」

    「能不能請你幫我個忙?」她怯怯地開口,沒敢正眼瞧他。

    「你說說看。」

    「你如果不肯借錢讓我住院,那──可不可以借錢給我租房子?而且先幫我找好房子,房租愈便宜愈好,最好附近就有很多可以讓我打工賺錢的地方,比方像便利商店,速食店之類的。」回病房之前,她左思右想地,眼前除了求他別無辦法了。

    咦?他怎麼不吭氣了?一抬眸,她立即對上一雙凶神惡煞才有的眼睛。

    「你不覺得你的要求太過分了嗎?你以為我撞了你,你就可以對我予取予求嗎?憑什麼要我管這麼多事?憑什麼任你這麼胡鬧?我還不夠倒楣嗎?」他整個人從床沿跳了起來,發出一連串的怒吼。「什麼也別跟我商量,後天我就辦好出院手續,到時候你愛上哪兒住都行,我懶得送你!」踩著重步他離開了病房。

    空調的溫度因他的離去降了許多,冷冽迅速鑽進她的每一個毛細孔裡,在眼眶凝結成液狀,一滴一滴沿著臉頰,直滴入心底。

    ☆☆☆

    在醫院的停車場裡,魏-華大步走向自己的座車。事情總算告一個段落了,他心中有說不出的輕鬆。

    車子一發動,他立刻打開音響,二胡以其飽暖的音色,至情至性的豐沛情思吐露著深沉的心靈之音,猶如一個飽嘗世間冷暖的多情男子。那充滿誘惑的感性,教他沉溺其中,久久不能釋懷。

    車子出了地下室上路,創意十足的胡琴模仿人聲的俏皮饒舌歌,更似要襯托他愉悅的心情,教他不禁莞爾。

    我家的門前是沒有小河,

    更別說想要後面有山坡,

    現在的路上已經野花多,

    別說他們他們紅似火。

    有一個女孩看見野玫瑰……

    紅燈亮了,他輕踩著煞車,在緩慢的車流中,兩眼不經意地朝車外望了望。

    這一望,望得二胡變了調。老天!不是「有一個女孩看見野玫瑰」,而是他又看見那個野玫瑰一般的女孩。

    車流繼續前進,他打了方向燈,朝路邊靠去。

    五十公尺後,他找到一個路邊停車位。

    不是說有人會來接嗎?看樣子她說了謊。在她靠近自己時,他下了車,在紅磚道上攔住她:「不是說有人會來接你嗎?」

    她站住了。

    「你開你的車,我拄我的杖,管那麼多幹嘛?」她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因為三十好幾的攝氏高溫和他詢問的森冷目光。

    「你這麼一拐一拐地,想到哪裡去流浪。」

    「流浪?就你現在這副德性?右腳上了石膏也能流浪?」

    「走一步是一步,走累了我就會昏倒在路上,昏倒了自然就會有好心的路人再把我送回醫院。」一路走得艱辛,豆大的汗珠掛滿她的臉。

    「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懂人心險惡,你是不是想再找部車來撞,撞得左腳也上石膏?」

    「你這個建議不錯,如果我一直不昏倒那麼我會考慮再去撞車。」

    「你到底有什麼毛病?一而再地找死?」

    「目前我除了跛腳之外,沒什麼大毛病。」她瞧著自己的右腳道。

    一句話喚醒了他該死的同情心。

    「天氣很熱,你先跟我上車吧。」

    她有些遲疑,但只維持了數秒鐘。見他說得正經,她同意上車避暑兼避難。

    「為什麼叫我上車?」

    「你要去哪裡?我送你一程吧。」

    「我不知道。」

    「你──」他立刻後悔自己請她上車。比賽氣死人,她得第一名。「下車!」

    「好。」二話不說,她推開車門,拾起那只上了石膏的右腳就要下車。「請你把枴杖遞給我。」她回頭看了看剛才被他扔在後座的枴杖。

    「算了,你別下車了。」他又改變主意。

    她狐疑地望著他。

    「把你的右腳放回車裡,關門!」不知是氣她還是氣自己,他又吼了一聲。

    「你會不會再改變主意?」她沒動,右腳還在車外。「我這只右腳可禁不起這麼折騰。」

    「你再囉嗦我就立刻收回剛才那句話。」

    「你不是怕我給你添麻煩嗎?」

    「關門!」

    她抬右腳回車上,關了門。

    「算我倒楣,」他嘟囔一句。「我決定收留你了。」

    「收留我?為什麼?」她覺得他又像是個好人了,如同她對他的第一眼印象。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因為我倒楣而你幸運。」他露齒一笑,幽默中帶點無奈。

    如果「機率」是填充題的話,那麼當他開車意外撞上她時,他就已經掉進那個機率的空格裡。情況顯然是他尚未解出答案來,而好奇心在此刻被她引發。

    瞧她被自己的「倒楣與幸運」論弄得一臉霧煞煞,他又開口了:「你的生日是八月二十日?」

    「對呀。」

    「屬猴?」

    「你怎麼知道的?醫院還要你填我屬的生肖嗎?」

    「沒有。」他笑出聲來。

    「那是你自己算出來的嘍。」

    「嗯。」他頷首。「心算、很快。我屬猴。你當然也屬猴。」

    「你也屬猴?」

    「大你一輪的猴。」他又幽默了。沒想到才一眨眼的工夫,自己已在這氣定神閒的車廂內和她交換友善的眼光。

    「原來你那麼老啦?」她也笑了,長長的睫毛輕輕地眨呀眨地,每眨一下,眼裡便捕捉了兩個他。她一點也看不出他有那麼老了。

    「就是呀,足足大你十二歲,一天不多、一天不少。」他也對她眨了下眼。

    「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她喃喃重複著,皺著眉、歪著頭,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了轉,她驚呼道:「你跟我同一天生日?」

    「You  are  right!」聰明,他喜歡反應快的女人。不,是反應快的小孩。

    「所以才決定收留我?」

    「嗯哼。」

    她興奮地吹了聲口哨。路人此刻看來和行道樹一樣悅目,此起彼伏的喇叭聲也不那麼刺耳了。

    望著她有點得意忘形的模樣,他回想自己為何突然心血來潮決定自找麻煩。人車碰撞時相遇,不遲也不早;剛剛好的巧合,不多也不少。合著她和自己有緣,That's  all。

    「你叫幼吾?」這名字讓地產生過聯想。「幼吾,吾幼,你的名字讓我想起我女兒。」

    「喔。」她不太喜歡他這個收留自己的理由,說不上來為什麼。

    「我們是不是要一直坐在車上講話啊?」她問。

    「喔,」他把視線從她臉上移開。「不講了。」他發動車子了。

    「我們現在要去哪裡?」

    「跟我走吧。」

    ☆☆☆

    他果然不再講話,半個鐘頭之後他在一處停車場將車停妥。她猜想目的地到了。

    「下車吧。」他先下車,從後座取出她的枴杖,繞到她這邊,扶她下了車。

    「我們到了嗎?」她不知自己是到了哪兒,隨口問著。眼睛不停地打量著四周。

    「你得跟我到裡面待上幾個鐘頭。」他指了指前方一棟大樓。

    隨著他指的方向,她看見大樓外招牌林立,一時有些眼花繚亂。默默地,她跟著他走。

    電梯內的指示牌告訴她,他們要去的樓房屬於美語中心的範圍。因為他按了十一層的鈕,而八到十一層是一家名氣很大的美語中心。

    「你在教美語啊?」她好奇地問。

    他只是笑笑,沒回答。

    出了電梯,他領她走進一間辦公室,門上標的是「顧問室」。

    「坐吧。」他示意她到長沙發上坐,自己逕往大辦公桌前那張有著高椅背旋轉式辦公椅上坐去。

    她邊坐下邊打量著一室的明亮、寬敞,現代化的辦公傢俱和設備,美語中心的精緻經營可見一斑。兩旁整齊的書櫃裡淨是大部頭的外文書籍和文件夾,牆上掛著琳琅滿目的英文證書,室內瀰漫著一股濃濃的洋味。

    她想起來了,正待發問,卻見他正盯著自己看,似乎也在等她開口。

    「你就是魏-華?」

    「嗯哼,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

    「你是這家美語中心的創辦人?」

    「對。」

    「難怪了,」她搔著頭。「難怪那天我在醫院裡聽見你說你叫魏-華的時候會覺得耳熟,原來你是那個魏-華啊。」

    「什麼那個這個的,魏-華就是我,我就是魏-華,有那麼奇怪嗎?」

    「所以你是加拿大人?」

    他點點頭。「加籍華人。還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了。」她這才沒再盯著他看。

    「餓了吧?」他問的同時按了下桌上的對講機。

    「Amy,請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Amy很快就來了。

    「魏先生,」她向老闆點過頭之後便朝戚幼吾笑了笑,詢問老闆:「有客人啊?」

    「嗯。」他淡淡回應。「麻煩你幫我買兩個漢堡,一盒鮮奶回來,然後沖杯熱咖啡給我,謝謝。」

    他就這樣和她在辦公室裡把午餐打發掉了。

    「我現在要下樓開個會,你就待在這兒等我,別到處亂跑,聽到沒?」

    「我這個樣子能到處亂跑嗎?」她俏皮的反問教他莞爾。

    「你要是覺得無聊的話可以看看雜誌。」他順手拿了幾本放在她面前就出了辦公室。

    她立刻就覺得無聊了,隨手翻了翻雜誌。想起自己曾看過的有關他的專題報導。創辦這個美語中心之前,他在英語補習教育界早巳聲名大噪了。十五歲隨父母舉家移民加國,語言教育碩士。雜誌上指出當初他入這一行完全是無心插柳之舉,昔日在台同窗好友邀他返台客串指導,卻使他因此而崛起於英語教育界。他生動活潑的教學獨樹一格,很受青年學生的歡迎,挺拔的身材、搶眼的外型使他很快地又成為搶手的英語教學節目主持人,他出的英語有聲書籍也有很好的市場反應,抱著玩票的心情進入這一行,沒想到竟在這個領域中大放異彩,中英雙語流利的優勢令他所向披靡。據說他為了接近和學生的距離,閒暇時會閱讀青少年喜歡的讀物,瞭解他們的想法和時髦用語,當他們的老師也當他們的朋友。滿腹學問加上從小耳濡目染父親的經商之道,他決定自己創辦美語中心,意義不只在商言商,更在挑戰那分成就感。

    她上午走了好長一段路,覺得很累,剛吃完午餐,腦袋裡缺氧,覺得好睏,冷空氣讓她很快地夢見周公。

    ☆☆☆

    長達兩個小時的會議結束後,他回到了辦公室,只見她在沙發上睡得東倒西歪。

    他沒叫醒她,反正一時半刻還走不了。他又按對講機把Amy給叫了進來。

    「魏先生。」

    他指了指沙發上的人,交代道:「你替我看看她該穿什麼尺碼的衣服,然後再幫我去買一些回來。」他頓了頓,提供了一個購買地點。「附近不是有一家『愛的世界』嗎?去那裡應該可以買得到。」接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補充了一句:「麻煩你連『內在美』一併買回,謝謝。喔,能不能先刷你的卡,回來以後我再還你錢。」

    「沒問題。」Amy點點頭,笑著離開他的辦公室。她直覺地認為老闆把那女孩當小孩看,「愛的世界」?也對,那裡也賣大人的衣服。她比較訝異的是老闆要她連內在美都買,這點就頗耐人尋味了。

    ☆☆☆

    埋首辦公桌上好一段時間,他終於把工作告一個段落,抬起頭,卻見她尚未醒來。

    端詳她的睡顏,他不禁要讚美,這女孩睡著的時候真好看。嘴角揚起一個弧度,他自忖也許自己比她還要瘋狂幾分。收留她?萬一被人設計了呢?他甩了下頭,不至於吧,設計別人還得先撞車,代價未免太高了點,一陣思量過後,他也開始閉目養神。

    ☆☆☆

    他不會把她給賣了吧?應該不會才對。好歹他也跟教育工作沾上邊。

    「我們現在要去哪裡?」

    她注意到車子是往內湖方向行駛。

    「我家。」

    「你家住內湖?」

    「嗯。」

    在一處轉角,他將車開進一個地下停車場,看來剛才那棟高級住宅大樓就是他的住處所在。

    從地下二樓搭電梯直達十五層。

    「我家到了。」告訴她的同時,他已拿出鑰匙來開門。

    她注意到他手上除了公事包之外,還提了一個購物袋。

    他在玄關的鞋櫃裡拿了一隻拖鞋給她,因為她目前只需要一隻。他心想,在她拆石膏之前還得替她買雙鞋。

    「你穿幾號鞋?」他未雨綢繆著。

    「你家的拖鞋還分尺碼的嗎?」她反應敏捷地回了一句,臉上掛著笑。

    「不是。」他指了指她那只石膏腳。「拆了石膏之後總得有鞋穿吧?」

    「喔。」她尷尬不已。「三十七號半。」

    「腳還真不小。」

    他自己也換上拖鞋,朝客廳走去,癱坐在那方格布藝沙發上。

    「坐啊。」見她還呆愣在玄關,他招呼著。

    「喔。」她細瘦的肩膀微顫著不安,眼前的局面有些離譜,跟她想的有些距離,但此刻她正坐在他的屋子裡卻是事實。

    「喝可樂嗎?」

    「好。」

    他去拿了兩罐可樂,給了她一罐,坐回沙發。

    矛盾。不因為屋內的裝潢擺設交錯著古典與現代,相反地,中西合壁的結果不但不矛盾,還別緻得夠格刊登在「摩登家飾」那類雜誌上。令她覺得矛盾的是,他一個大男人如何能將這麼大間屋子打理得井然有序、一塵不染。

    「你太太呢?不在家嗎?」她問得拘謹,因為她沒忘記他對自己提過有個女兒。她的出現不知道會不會給他帶來困擾。

    「這屋子暫時沒有女主人。」

    他輕描淡寫地回答,似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接著他就打電話點了外賣披薩做為兩人的晚餐。

    「你很喜歡吃漢堡、披薩這類食物對不對?」

    「方便嘛,我偶爾也吃中式飯盒。」挑著眉,他又問:「怎麼,你不喜歡吃披薩?」

    「不是,我現在是寄人籬下,你買什麼我就吃什麼。」

    「不想寄人籬下你就回自己家去呀。」他說得不慍不火。

    「就算我回家了也還是寄人籬下。」不知怎地,她脫口而出,這回答無異向他承認她是有家的人。

    「你果然有家。」

    「能不能不要再說這個了?既然你一念之仁收留了我,那就讓我暫時住在你家吧,等我腳上的石膏一拆,我就可以自力更生,到時候我自有打算,不會再麻煩你了。」

    「隨你吧。」他懶得跟她討論了,把那個購物袋擱在她面前。「這些是我托Amy買的,給你換洗用。」

    她朝袋裡瞄了瞄:「謝謝。」

    「還有,」他回頭指著樓上。「房間都在樓上,你住第二間,可以少走點路。第一間是書房,平時如果覺得無聊,可以在裡頭找點書看。」

    「喔。」

    「對了,白天我不在的時候你不用接電話,我會聽留言。還有,電話旁邊那本簿子裡有一些外送餐盒的電話號碼,午餐你自己處理。我待會兒會放一張我的名片在那兒,有急事可以打電話給我,另外,我會留點錢給你。」他一連串地交代著。

    「喔。」

    很久沒有人像他這樣對自己預先做著安排,她發現自己很喜歡如此被動的感覺,雖然不是感恩節,但她的心中充滿感恩,如同她在不是復活節的當天復活一樣。

    就這樣,她在他家開始了等待拆石膏的客居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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