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華轉過身見到的,依然是身穿棗紅色長袍、髮辮及腰、俊美無儔的優雅男子,他看起來是佟老闆、卻又不像佟老闆。
眼前的男子依舊是相同的容貌,但在這張完美五官裡流洩出的,卻是一股張橫於外的狂妄氣息,以及連隱藏都不願隱藏的邪魅惡華。
紅袍男子頂著相同的一張臉,對著他咧嘴微笑,但簪華卻覺得自己像是待價而沽、被人逼到了角落的獵物。
「你……是另一位佟老闆?」簪華搖搖頭,努力想甩掉心中突然竄起的不安。
哼!就算是夜晚的佟老闆出現了那又如何,他一樣也想得到三個月花謝後的花
露,所以一樣得乖乖聽自己的。
「是誰允許你這朵人不人、妖不妖的花來這裡?又是誰把這裡弄成這個樣子?當我的房間是戲台還是勾-?」佟老闆一雙冷目淡掃過四周,嫌惡萬分地開口:「來人!」
話才說完,剛才衝出門外的侍從們再次跑回房間,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拆掉了懸掛在房裡的五彩簾幔,清掉了桌上、地上的杯盤狼藉,跟著像是從來不曾出現似地再次狂奔離開了。
「哼!佟老闆好大的氣焰啊!」簪華忍不住哼了一聲,正想將那一排站在門口觀望的花草女婢叫進來助陣,卻聽見佟老闆早一步冷聲開口道:「來人,到花園放把火,把這些礙眼的花花草草全都燒了。」
「哇!佟老闆饒命啊!我們再也不敢了!」數十名花草化成的女婢驚呼連連,慌慌張張地轉身逃命去了。
當門外的閒雜人等全都清除了以後,佟老闆艷麗俊容揚起了森冷猙獰之氣,他伸手輕輕一揮,身後的兩扇木門「砰」一聲關上了。跟著,佟老闆的嘴角揚至冷酷的弧度道:「現在,你要自己滾出去,還是要我差人將你扔出去?」
「你敢!」簪華美目圓瞪,不敢相信佟老闆居然敢這麼對他。他不是普通人,他可是千年一化的簪華,每個人夢寐以求、不顧一切都想得到的簪華花啊!
「你可以試試,看我有沒有『不敢』的事情。」佟老闆瞇起眼。
「你可別後悔,要是現在把我趕走,三個月後你就拿不到花露了!」簪華倔強地揚起下巴。他就不信佟老闆不想要,簪華花的花露不僅世間罕見,還是每隔千年才能得到一次的稀世珍品。
聽到簪華說出「花露」兩字,佟老闆冷冷牽動嘴角、自言自語道:「嘿……原來只是為了花露就處處受人牽制,真是沒藥救的蠢傢伙。」
「怎麼樣?現在無話可說了吧?」簪華笑了笑,認定自己再次以花露牽制住了佟老闆。哈!幾千年下來全都一樣,為了能得到簪華花的花露,任何人都得在他的面前低頭,絕對不會有例外!
不過,這個佟老闆似乎比原先的佟老闆更加吸引人——霸氣、邪華、詭魅、冷酷……這個集合了種種危險氣息於一身的男子,讓他產生一股莫名的興奮感。
簪華舔了舔嘴唇:心中不由自主地產生了想要征服他的慾望。
「不過,話說回來,你比之前那個佟老闆還更吸引我,如果你願意乖乖聽我的、讓我開開心心的……」簪華一邊說話,一邊將身子緩緩貼近佟老闆的身邊,刻意放軟的話語在他耳邊輕吐,美目盈滿了仰慕與萬種風情。「那麼我或許願意把最後的花露留給你喔,佟、老、板。」
吐氣如蘭的嘴唇就要拂上佟老闆臉頰的時候,卻突然停住了,因為他發覺與自己始終對望、不曾閃躲過一次的佟老闆的眼瞳,是一雙漠然、冷淡,無動於衷的眼睛,只是平靜反射出他的一廂情願,如果真要找出這段期間這雙眼瞳內唯一閃過的情緒,就只有冰冷的嘲諷了。
「嘖!你真是一個無趣的人。」簪華悻悻然地抽身退後,有些掛不住面子的冷哼一聲。
「你剛才是想勾引我嗎?簪華花。」佟老闆邪氣森森的笑了。「哈哈!原來你只有這麼點能耐。哎哎!難怪你這次開花化不成千年前那位傾國傾城的美女,我說你這朵簪華花早就功力不足了,所以只能變成今天這種蹩腳的模樣。」
「你說這話什麼意思?」簪華花像是被人剌了一刀,憤怒地跳了起來。
「我說錯了嗎?」佟老闆笑得酷麗而殘忍,他起身走向簪華,慢條斯理地說道:「離開碧瑤島之後,你這朵簪華一共開過三次花,頭兩次,你都在修道者的手上,兩次的花露全都被他拿去煉丹用了。後來修道者死了,你輾轉流落到不同人的手上,第三次開花的時候遇到了一名窮酸書生,所以你化為一名女子和他相戀,那也是你數千年來首次嘗到人世間情愛的滋味。怎麼樣,那樣的滋味是不是像蜂兒嘗到蜜,一嘗就再也抽不開身了?」
簪華無法反駁,只能一步步後退,像是看到怪物似的瞪著佟老闆。
「嘖嘖!情愛的滋味很美妙對吧?甜美得讓你幾乎鬆不開手,甜美得讓你怨恨自己只有三個月的花期,甜美得……讓你怎麼也捨不得提前花謝,讓書生取得花露救他命在旦夕的母親,更別說是讓他拿花露去救身染惡疾的公主。
因為你知道一旦書生救活了公主,公主就會因為感恩嫁給書生,尤其是當你三個月後花謝人去,書生必定會用公主來填補你的位置,這樣的念頭讓人無法忍受不是嗎?」俊美夾帶妖異的臉龐帶著逼人的迫力,幾乎將簪華逼到了死角。
佟老闆嘴角再次揚起,帶著三分讚賞、七分諷刺道:「絕世而絕美的簪華花啊!你怎麼能忍受自己在人世間第一場情愛如此淒涼草率的收場?所以你在那三個月裡不顧一切的獨佔書生、獨佔你的愛情,直到花謝人去前,一時片刻都不願和其他人分享,你—確實是一朵自私自利的簪華花啊!」
「你懂什麼?他是愛我的!所以他在我離開後也跟著殉情了不是嗎?」簪華花氣急敗壞地反駁。
「是嗎?如果他用花露救了公主,有了財富和地位還有美人,他還會選擇和你一起殉情嗎?」佟老闆露出意味複雜的笑。「你千年前所謂的愛情,其實只是一場經不起考驗和選擇的孩子氣的遊戲,你不覺得它有點可笑嗎?充其量,你不過是一朵貪戀情愛、卻又懼怕它的可憐簪華花,這樣一朵簪華就算三個月後真的留下花露,我也未必希罕哩!」
佟老闆笑看一臉蒼白的簪華,乘勝追擊道:「不過,我倒是得稱讚你夠聰明,這次乾脆化身為男兒身,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最多在我這間鋪子裡化花為人,拈拈花、惹惹草,隨心所欲隨你高興的盡情享受三個月,最後花期到了瀟灑離去,既傷不了人也傷不了心,確實是保護自己的高招啊!」
「你別看不起我!」簪華大聲反駁。他可是千年奇花所化,任何人都無法抵擋他的魅力!「只要我願意,我能讓任何人愛上我,就像千年前的書生一樣,包括你在內!」
佟老闆聽完後只是放聲大笑,完全不給他面子。
「你不相信?我們現在就來試試看。」簪華氣不過,大步走到佟老闆面前、作勢就要吻上去——
「慢。」佟老闆輕鬆將他推開,嫌惡地皺眉道:「你真要我吐在你身上才甘願是不是?」
「現在是你不敢接受我的挑戰吧?」簪華倔強地揚起下巴,完全被佟老闆激起了鬥志。
「我不是普通人,又怎麼能當作評分的標準?」佟老闆好整以暇地開口。「既然你要顯本事,拿我當對像對你來說不公平。」
「什麼意思?」簪華再問。
「你雖然活了數千年,但也不過只嘗了一次情愛的滋味,而我,在人世間已經停留得夠久了,什麼情啊愛的,我已經見識過太多太多,你想挑我當對手,不管贏或輸我都覺得勝之不武,對你不公平。」佟老闆瞥了他一眼,繼續說道:「你要選擇的對象,應該相干年前那個書生一樣,什麼都不是,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如果你能讓對方徹底愛上你,那麼我就相信你功力未退,還是碧瑤島上最珍貴、最獨特的簪華花。」
「好,那有什麼問題!」簪華一口答應。
「等等,還有一件事……」佟老闆突然喊停。
「又怎麼了?有什麼條件一次說清楚!」簪華顯得十分不耐煩。
「如果只是一個普通人,又怎麼顯得出你簪華無與倫比的魅力呢?」佟老闆狀似苦惱,在房間裡來回踱步沉思,過了好一會才拍手喜道:「有了,你該知道人世間的男女若是有緣結成夫妻,身上都有一條月老親自綁上的紅線吧?」
「是聽過,那又怎麼樣?」
「月老牽上的紅線是牢不可破的,但如果你真是那朵魅力無窮、誰也無法抗拒的簪華,你應該有能力讓對方愛上你,甚至拒絕月老配給的另一半,對不對?」佟老闆笑容同樣詭異地說道:「既然你此次化為男子,那麼我們打賭的對象,就是身上有月老紅線的女子。只要你能讓那名女子心甘情願地愛上你、證明你的魅力,那麼我佟某人無話可說,就算日後你要拆掉我整間水月鏡花,我也絕對不會多眨一下眼,如何?」
「這可是你說的,如果我做得到,到時不管我要你做什麼,你都不能反悔?」簪華雙眼一亮,興致勃勃地確認。
「當然,水月鏡花的佟老闆從不食言。」佟老闆微笑保證。
「好,你指定的那個,身上有月老紅線的女人在哪裡?」
「她叫『杜絳雪』,現在人在衛京……」
當佟老闆再次回到會客閣樓,已經是三個時辰後的事情了。
「佟老闆。」傅懷天起身,正想開口說話,卻發現眼前的佟老闆變得有些不一樣。他長及腰間的髮辮不知何時已經鬆開,整個人看起來陰陰沉沉的,和先前那個溫和有禮、總是噙著笑意的佟老闆看起來完全不同。
想必佟老闆剛才去處理的是十分嚴重的事情,所以臉色才會變得這麼難看,自己或許該早點告辭、改天再來好了。
「你的問題已經不是問題了。」佟老闆突然冷冷開口。
「嗄?」傅懷天聽不明白。
「你需要的是一名能保護杜小姐來京城的能手,對不對?我已經先派他去衛京了。」佟老闆咧開一抹讓人發毛的冷笑。
「只有一個人?」傅懷天顯得更吃驚了。他原本預計從佟老闆這裡請來一隊人馬走一趟衛京,沒想到他居然只安排了一個人?
「對,一個抵得上千軍萬馬的人。」佟老闆轉向傅懷天,神情冰冷,目光像是無聲說著:如果不相信我就立刻滾出去。
「你現在就出發到衛京,應該還來得及趕上他。」佟老闆甚至不給傅懷天開口的機會,主動下了逐客令。「五千兩銀子是前金,等杜小姐和你的事情有了圓滿的結果後,你得再補上五千兩,這是你委託我派出人手的價碼。」
一萬兩銀子只請到一名能手?
傅懷天怎麼聽都覺得詭異,正想開口,卻及時想到嚴子晟的妻子曾經對自己耳提面命,如果在水月鏡花遇到長髮披散、心情看起來很差很差的佟老闆,那麼什麼話都不要多說,只要按照他的話去做就可以了。
「是,多謝佟老闆。」傅懷天將滿肚子的疑問吞回,對佟老闆拱手道謝,然後就離開了。
等到房裡只剩下佟老闆一個人的時候,他疲倦地吁了一口氣,踩著疲憊的腳步走到一面銅鏡前,瞪視著鏡子裡自己的倒影,有些咬牙切齒地開口道:「哼!這麼點小事都辦不了,明知道白天的陽光會讓我頭暈難受,還要這麼折騰我,你這個沒擔當的傢伙!」
衛京縣府府邸
夜深人靜,唯有西廂的客房裡,還隱隱透著微弱的燭光。
客房裡,身穿紫衫的纖細女子靜靜倚靠在床邊,即便面色蒼白、神情憔悴,女子卻依然睜著一雙眼、絲毫沒有就寢的打算。
她是杜絳雪,杜府唯一留下的活口。自慘案發生後,她暫時被縣府大人收留在府內,雖然張大人加派了許多人手守護西廂房,再三保證她在這裡安全無虞,但是一到夜裡,她就是難以入眠。
一入夜,就會想起自己從佛寺返家後看到的慘烈景象:嚴父、慈母、弟弟、妹妹,她的至親轉眼間變成了一具具焦黑、完全無法辨識的屍體,還有伴隨她成長、充滿無數回憶的家園,如今也付諸一炬,什麼都不剩了。
一入夜,就會想起自己舉目無親,再也沒有可以依靠的人了……天下之大,她的未來究竟該何去何從呢?
「小姐!小姐你怎麼哭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急切的喊聲喚回杜絳雪迷離的思緒,她微微一愣,這才看到不知何時站在自己眼前的丫鬟。
「小梅,我沒事。」杜絳雪勉強擠出一抹微笑。
「小姐,我知道你思念老爺夫人,還有小小姐、小少爺,但是你這些日子吃得少、也睡得少,身體怎麼受得了呢?」小梅一臉擔心地問。
她自小就跟在杜絳雪身邊,和她很是親近,如今杜府遭逢巨變,小姐也等於是她世上僅存的親人了。
「我沒事,你不用擔心我。」杜絳雪搖搖頭,抬頭時注意到小梅一臉倦意,根
本是強打起精神在陪伴著自己。「你累了就先休息吧!」
「不!小姐不睡我就不睡。」小梅神情認真地搖頭。「現在小姐身邊只剩小梅一個人,我拼了命也會保護小姐的。」
「傻孩子。」杜絳雪輕歎一口氣,改口道:「好吧!兩個人作伴,或許比較容易入睡。」
杜絳雪原本就待小梅很好,遭逢巨變後,更是將她視為世上僅存的親人,也就不再拘泥於主僕之間的分際,暫居縣府大人府邸的這段期間,夜裡她都讓小梅睡在自己的旁邊,想多感受一些溫暖的氣息。
「小姐,你不用怕,小梅睡在這裡,有什麼事情可以先擋著。」小梅照例躺在床的外側,也不忘再次提醒:「所以小姐你可以安心睡。」
「謝謝你。」杜絳雪淡淡一笑,即使了無睡意,但為了讓小梅休息,她還是在床上躺好,閉上眼、擺出就寢的姿勢。
「我一定會好好保護小姐。」像唸咒似的反覆念了好幾遍,不一會,小梅已經沉沉地睡著了。
當身邊的小梅傳出規律徐緩的呼吸聲後,身旁的杜絳雪重新睜開了雙眼,盯著小梅年輕無邪的臉龐半晌,這才幽幽歎了一口氣。
幸好當初回杜府認屍、處理善後時,自己堅持不讓小梅同行,要不然現在又多了一個人晚上睡不著覺了。
杜絳雪動作小心地起身、下床,重新披上一件外袍後,踩著無聲的腳步再次走
到窗邊,輕輕推開了木窗,就站在那裡看了一整晚的月亮……
一直到東方漸白,杜絳雪才重新回到床上,任由睡意侵襲自己。
「小姐!小姐!你快醒醒!」
睡不到幾個時辰,杜絳雪就被小梅急切的聲音給叫醒了。
「小梅,什麼事?」
「小姐,有人從京城來了!那人現在在大廳!說是要接我們上京城呢!」小梅一臉興奮地報告這個大消息。
杜府遇難後,杜絳雪曾經提筆向幾位和杜父生前有交情的人報喪,但大多數人的反應都很冷淡,最多是托人帶了點奠儀、再附上一封要她節哀順變的簡函,擺明了根本不想在這種時候和杜府扯上關係,更別說是提供其他幫助了。
一個月來都是如此,久到杜絳雪幾乎都死心了,沒想到現在居然有人真的親自來到衛京,甚至願意接她上京城,這無疑是近期內最好的消息了!
「小姐,小姐,我聽張府的丫鬟們說,是一個很帥很帥的年輕公子呢!」小梅顯得比杜絳雪還要興奮。「他是從京城來的,你說會是誰?咱們杜府過去在京城有什麼朋友?」
京城?剛聽到消息時杜絳雪確實沒有細想,現在聽小梅這麼一提,她唯一發到京城的一封信,是給威遠鏢局的傅伯伯—傅海鷹。
難道,現在坐在前廳、打算接她上京城的,是自小就和她訂下婚約的傅懷天嗎?真會是他嗎?
「啊!小姐,你臉紅了?莫非……你早就知道外頭那個俊俏公子是誰?你早就知道誰會來衛京接我們是不是?」小梅忍不住抗議:「這些日子你什麼都不肯告訴我,小姐太過分了啦!」
「小梅!別胡鬧了。」杜絳雪輕斥一聲,不管來者是誰,自己都必須先弄清楚再說。「不管來的是誰,只要他能幫助我順利上京城告御狀,那麼他都是我杜府的大恩人,快幫我梳頭換衣服,我們千萬不能失禮。」
「是。」小梅見杜絳雪瞬間變得十分嚴肅,也不敢再隨便開玩笑,動作俐落地開始為她梳妝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