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仇天使 第一章
    黎明在蔚藍的天空揮灑出一片嫣紅金黃,宛如一個小孩在逗弄母親的絲帶,天真而無憂無慮——無視於緊攀住穹天邊緣的那一線黑暗,無視於夜空呢喃的警告。

    方瑋琪那個春晨在薩斯州中部她父親的農場醒來時,並沒有一絲不祥的預感。

    她急急起身,披上晨縷。春意峭寒,她將身上晨縷裹得更緊了。但春寒也掩不住她興奮之情。今天是她盼望數月的日子,她和姊姊莉莎終於得以坐車到鎮上一遊。寒冬——充滿暴風雪和孤獨的寒冬——終於過去了。

    她踱到窗口拉開窗簾,打開窗子,眺望方家農場命脈的一畦畦田野。一陣清風拂來,帶來了新翻田土的甜美氣味。她深深吸口氣。農場上的長工巴伊裡昨天才剛開始耕田,準備播種玉米和春麥。在其他地段種植的冬麥是去年秋天播種的,已經快要收成,占方家農產量的三分之一。

    距新一季的播種還有一個月,但伊裡已首肯瑋琪的請求,挑中今天到波頓鎮上去買種子和日用品。她帶點良心不安的笑了。伊裡其實是經她百般哀求才讓步的。她四周的世界已是一片新綠,生生不息的循環又重新開始-一水牛草新抽出綠芽、早開的野花、十年前父親插枝種植來遮蔭房舍和穀倉的橡樹也萌生新芽了。堪薩斯州中部是塊沃土,但是太過平坦,鮮有樹木生長,只有溪邊時而可見幾株柳樹和棉樹。

    風刮得更強了,瑋琪打了個寒噤,聳起肩膀,卻沒有離開窗口。今天的感覺太美好,她不願為了一點寒意就錯失美景。重要的是晴空萬里無雲,絲毫沒有暴風雨的前兆,今天一定可以成行。

    她眼神奕奕地把弄及腰黑髮。晴空無雲是個好兆頭。她很肯定這一點。今年會是豐收年,噩運年已遠去,艱苦而一事無成的日子將不再來。

    她和家人大約是十五年前,也就是一八五八年的春天從俄亥州來到堪薩斯州的。那時她才五歲,莉莎十一歲。他們還未真正開始,六O年的乾旱幾乎把他們壓得透不過氣來,但她的父母意志堅定,即使是在烽火連天的歲月中農場還是熬了過來。她喜歡這兒,只有這兒是她的家。

    雖然如此,有時候她還是會想脫離這種與世隔絕的生活,想接近人群,與人閒話家常,在柳太太的裁縫店觀賞時裝雜誌,還有——她感到臉發燙——或許波頓另有一個吸引她之處,她就有機會跟某個店主人的兒子見面了。

    她輕歎一聲。距離去年秋天的豐收舞會當真已有五個月了?貝吉姆有著一頭金髮和海藍色眼睛,穿西裝打領帶的他真是玉樹臨風。鎮上尚無對象的女孩子都作如是想但她卻被他挑中共跳最後一支舞。

    回想到這兒,她甜甜地笑了。那時好刺激、好浪漫。貝吉姆以前好像根本沒注意到她,卻突然出現在她眼前擁著她滑人舞池,跳那一夜最後一支華爾茲。

    在那之前她幾乎把整個夜晚看作是失望之至。她只被邀跳了兩支舞。倒不是因為她沒有姿色,她對這一點還相當有自信,只是大部分男人見了她的身高就畏縮不前了。

    五尺十寸的瑋琪早就發現絕大多數的男人在她面前都會有壓迫感,因為她跟他們一般高,甚至比他們還高。她覺得很不公平。卻也無可奈何。

    她比父親高一寸,比姊姊高五寸,只要昂揚而立,再有興趣的男人也要打退堂鼓。她貝吉姆共舞是一大樂事六尺五寸的他是少數比她高的男人。

    即使是在舞會結束之後,吉姆也沒放棄白馬王子的角色。在道晚安之前,他偷偷帶她遠離人群,擁她入懷吻了她!

    五個月來她一直反覆回味那個吻。這是她的初吻,他的唇好熱、好軟,比她想像中要軟。他的氣息暖呼呼地撲在她臉上,撩撥起少女情懷。

    貝吉姆是否也感到暈陶陶的?瑋琪揣測著。整個冬季他是否也在想著她?她粉臉一紅。今天她會找機會查證。

    但她整天呆立窗口是成不了什麼大事的,她暗罵自己。她連忙走到衣櫥邊拉開門,找出比較貫穿的衣裳——掛在幾件麻布、棉衣及毛織衣裳中間。這是她母親最鍾愛的一件衣裳。雖然貪口需要修改並加些荷葉邊來搭配纖細的身材,它大方的樣式卻得以十年不褪流行。

    瑋琪憶起母親最後一次穿這件衣裳的情景,臉上不禁露出傷感的笑容。那已是八年前的事了,在方愛瑪去世前半年,全家都到鎮上慶祝戰爭結束。那天大家都玩得很盡興。更值得慶賀的是莉莎的未婚夫丁艾佛出征平安歸來。

    就在那天艾佛和莉莎圍住一位牧師,當場就舉行婚禮,大家更是欣喜莫名。高大英俊、幽默風趣的艾佛和嬌小可人、嫻靜優雅的莉莎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兩個臉上都是一團喜氣。

    但是艾佛於兩年前獰獵時出了意外喪生,恩愛夫妻從此天人兩隔。

    瑋琪打了個寒噤。是她發現艾佛的屍體,就在離家三里的一個小河谷中。他因追蹤一隻鹿而不慎絆倒,來福槍走火……

    她顫抖了一下。這麼美好的日子,她為何非想起這麼悲慘的事不可?

    留在家裡吧!

    她一怔。留在家裡。這念頭是打哪兒冒出來的。她回想起當年莉莎哀求艾佛那天別出要錯。說她有個不祥的預感……

    瑋琪吸口氣。她未免太荒唐了。莉莎一向愛鬧情緒那也不是她頭一次要求艾佛留在家裡。

    不!她不能再回想了!她該開始這嶄新的一天。

    她毅然走出臥房,步向廚房,立刻嗅到了煎滷肉的香味,顯然莉莎已經起來忙了。

    瑋琪在廚房人口停下來,欣賞眼前熟悉的景像一-莉莎在料理和爐子中間來回忙著做她最愛作的話兒一-烹飪。莉莎可以用最粗劣的東西做出最可口的食物來。瑋琪正好相反,可以把上好的牛排肉烤成一片焦黑。

    看見姊姊這麼興味盎然地忙著做玉米麵包、煎餅和滷肉,瑋琪更覺自己剛才在房裡的那些念頭真蠢。她調皮一笑,走到橡木桌前抓起一塊餅。姊姊正背對著她在打蛋。

    「莉莎,早哇!」

    莉莎嚇了一跳,木匙差點沒掉到蛋裡。她轉過身來,雙手插腰,嬌嗔道:「方瑋琪,你進門來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

    瑋琪扮個鬼臉。「可是昨天我進來時,你還說我走路像在水牛似的,女人家到底該怎麼做嘛!」

    莉莎翻翻白眼。「折衷一下吧!像頭小水牛如何?」

    瑋琪格格笑了。「我考慮看看,你盼不盼望今天的鎮上之行?」

    「事實上是很盼望。」  

    瑋琪很意外地揚揚眉。這兩星期來莉莎一直嘮叨家裡事情太多,無分身去鎮上遊蕩。「你的想法怎麼變了?」

    莉莎又回頭打蛋。「我想透透氣對爸爸有益。」

    對你也有益,瑋琪心想。直到最近莉莎的喪夫之痛才得以稍解。

    瑋琪又感到一陣涼意。還是留在家裡吧。「爸爸起來了嗎?」她貿然發問,免得自己再多想。「剛剛聽到他在房裡走動。不過你最好去看看。」

    瑋琪匆匆來到走廊盡頭的那間房門口,輕輕叩門,卻沒有回音,她推開門,步人這間小而簡樸的臥房。方亞柏正仰躺在床上的棉被上,已經換好了衣服,但顯然又躺回去睡著了。

    她走到他旁邊,輕輕搖撼他,一方面又留心自己並未面露憂色。「爸,睡得好不好嗎?」」

    「還可以啦。」他吃力地說道。

    「你早該叫我或莉莎過來的。」

    「我沒事,真的。」他掙扎著要起身,這個簡單的動作他都差一點承受不了。瑋琪假裝不經意地伸手扶他。她知道他很痛恨自己老了不中用。

    想當年亞柏生龍活虎、談笑風生,但在去年秋天收成期間他突然中風,大夫說不嚴重,但他的右手、右腳卻因而虛弱無力。他可以走路,卻已是一跛一跛的,而且很容易累。

    「莉莎在做早餐。」

    他微微一笑,眼中的神采一如以往一般令她振奮來。幸好那次的中風並未奪走這個神采。

    瑋琪攙著父親直到走廊。她感覺得出他拚命想不倚靠著她,走到廚房時,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倒在椅子.

    「爸爸,怎麼了?」莉莎一驚。

    他搖頭。「甜心,沒事,沒事,人老了,睡不好,精神就差了。」

    莉莎和瑋琪互望一眼。瑋琪把兩個人的心聲說出來。「或許我們該改天再出門。」

    「不成。」亞柏說道。「你已經盼望那麼久了。」他促狹地眨眨眼。「我是年紀大了,小妞兒,但那並不表示我看不出來你去年秋天跟貝吉姆跳舞時那個神情。」瑋琪臉紅了。  

    「他已經等了五個月,可以再多等一下。」

    「胡說。」亞柏說道。「此外,鎮上還有比談戀愛更重要的事要辦。昨天我檢查過食品室,咖啡和糖已經快沒了。」

    莉莎和也微微一笑。「是啊,糖蜜也用完了。」

    「就這麼決定了。」亞柏說道。「沒有糖蜜就做不成姜餅,那怎麼過日子?我們非進城不可。」大家都笑了起來,瑋琪也好過了些。除了有點疲憊之外,她父親今天似乎比平常開心。

    「怎麼還沒東西吃呢?」亞柏故作咕噥道。

    莉莎連忙走到爐邊,開始頃盤中裝上食物。「你何不去叫伊裡一道吃?」莉莎問瑋琪。「今天先吃早餐再幹活兒。」

    「我這就去。」瑋琪急急出門往穀倉而去。伊裡就住在穀倉內的一個小房間裡。從去年秋天開始,亞柏身體狀況一直不穩定,瑋琪姊妹倆只好請一位長工來幫忙。那天是伊裡騎馬來到她們家,主動提出幫忙幹活以便換取一餐的要求——這種事在堪薩斯州平原上很常見。

    他做了一天、兩天,然後又延至一個星期,到最後大家決定他可以留住。瑋琪漸漸跟這位滿臉大鬍子的壯漢建立了感情,喜歡聽他說西部蠻荒的故事。但不管大家怎麼勸,他就是不肯搬進屋裡跟大家住在一起。事實上,他常常拿了鋪蓋就到屋外打地鋪睡在一片星空下,有時天氣甚寒時亦然。

    他在農場上主要的角色是做最粗重的工作——像犁田和打鐵等。但既然今天不必犁田,他可能正在修理馬具或是修補被牛壞的牛欄。

    不過伊裡也有一絲可能還在睡,利用今天難得要出門的機會多休息一會兒。他一天到晚在嘀咕「不再年輕了」,雖然他的活兒是一般壯丁的兩倍。而且他把界限劃分得很清楚,有違男子氣概的事不做——像是擠牛奶、喂雞或拾雞蛋等。

    所以當瑋琪進門,看見伊裡學著她常哼的調子在哄一頭大母牛乖乖站好時,她真是十分錯愕。院子裡的雞群正啄吸食剛灑下去的谷粒,而伊裡的褲管也沾上了一些。

    「哇,伊裡,」她不禁要調侃他。「我還以為堂堂男子漢是斷然不肯委屈自己來擠牛奶的。」

    他眉頭一皺眼中卻無慍意。「我沒在擠牛奶,」他說道。「我是說,呃……我知道你一定忙著準備出門的事。」他的臉略略一紅。「呃,或許我是因為不想看到牛奶桶中放著雞飼料吧。」

    她格格一笑。「我知道你不喜歡我說你很可愛,可是你真的好可愛,謝謝你。」

    他清清喉嚨。「別放在心上,既然你人都來了,或許事情該交給你來做。」

    「可是你做得這麼好,我想那頭母牛一定愛上你了。」

    伊裡搖搖頭。「瑋琪小姐,別太過分。」

    「好吧。對了,可以吃早餐了。」

    伊裡取出一張板凳和一個牛奶桶,一本正經地坐下來開始擠牛奶。「我想我太雞婆,做太多事了。」

    瑋琪倚著柵欄。「因為你很愛我們。」

    她只不過是在調侃他,但伊裡突然將目光別開,她心想自己是否太過火,害他難堪了。「爸爸今天很累。」她換個話題。

    「他比你想像中要壯,只是年紀大、骨頭硬了。」

    「我很擔心他。」

    「我知道。」

    瑋琪到另一個畜欄,喂一匹小黑馬吃一塊方糖,小黑馬搖晃著頭迎接她。「我晚一點會放你出去吃草玩兒。」她摸摸馬兒柔軟的鼻子。她管它叫「加拉漢武士」,因為她很尚武士。她父親就很像武士,他一直寵溺她,隨她的意去學騎馬和買駿馬,雖然在這農場上耕田的馬比較實用。「加拉漢」除了能帶給她快樂之外,在農場上簡直一無用處,連小車它都不會拉。「你的家人呢,伊裡?你跟我說過各種歷險故事,卻絕口不提家人。你為何會離開西部山區?」  

    他深邃的棕色眼睛有一種遙遠的神情。『『我有我的理由。後來我就在軍隊裡幹了一陣子的斥候——布裡吉堡、拉洛米堡。」他的嘴唇扭曲了些,似乎想起不愉快的回憶。

    「怎麼了?」

    「沒有,只是想起我的一個朋友——一個軍官——在拉洛米堡出了事……」他搖搖頭,站了起來。「我想今天這頭母牛是再也不肯泌乳了。我可不希望莉莎小姐一氣之下把那麼好吃的玉米餅拿去餵豬吃。」

    瑋琪默默無言,跟著伊裡走出去。打從他來到此地那一天開始,他就天南地北地說了許多傳奇故事,對自己私人生活卻隻字不提。她可以感覺到今天他是無意中透露出他不想說的事。雖然她無意追問,卻忍不住要在心頭揣測他心中究竟有何秘密。

    她把好奇心拋到一邊,進到屋內,發現父親已在不廚房了。「我勸他回去躺一會兒。」莉莎說道。「我知道他不希望我們擔心,可是我想今天他是出不了門了。你們倆一起去吧。我留在家陪他。」

    「要不要我請大夫來?」瑋琪問道。

    「不必了,爸只是累了,買點咖啡和點心給他吧。你也知道他愛甜食。」

    瑋琪再度提出延期的想法,但莉莎說買點好吃的東西會讓父親精神好,總比大家都待在家好。

    瑋琪和伊裡匆匆吃完早餐。伊裡去備車,瑋琪就回房換衣服。她的興致已減了大半。沒有父親和姊姊同行,出門就少了好些樂趣了。

    不過她得承認穿上那件絲絨洋裝的感覺真好。她把長髮放下,秀髮直垂腰際。貝吉姆一定會眼睛一亮,她心想。她隨即又慚愧地揣測自己是否太虛榮了。認為自己迷人難道就是虛榮嗎?這是她頭一你不必擔自己比男人高,而這難道也是虛榮?

    有什麼大不了的?今天本就是帶著點遐想與虛榮,這又有什麼壞處?

    她向父親及莉莎道別,跟伊裡跳上車。今天她絕不再胡思亂想。

    「我要聽故事,伊裡。」伊裡馬走到灰撲撲的黃土路上時,瑋琪嚷道。「我要聽西部蠻荒英雄和大壞蛋的故事。」

    伊裡欣然相從。他似乎有心事,需要打點事做,讓自己分神。但即使是在說故事時他都有點心神不寧。

    越往前走,故事變得越來越嚴肅。「最近我老是在想著一個老朋友。你想聽英雄故事我就說堪薩斯州本地的一個英雄的故事,只是你在書上沒看過這個人的名字而已。」

    「他是誰?」

    「季若亞,曾是叱吒風雲的英雄人物,曾生拎昆其爾和他手下那批血腥殺手。」

    瑋琪這些年來已聽過不少有關大盜昆其爾在堪薩斯州燒殺擄掠的傳說。在六三年的一個早上,昆其爾率眾偷襲邊城勞倫斯,他的手下殺光每一個男人,約有一百五十位鎮民遇害。不久之後,瑋琪的父親就在客廳下面挖了一個密室,說是要防龍捲風用的,但瑋琪疑心那是用來躲避強盜殺掠的。

    「昆其爾是個大盜,拿南方箕幟作幌子,到處殺人放火。」伊裡喃喃說道。「季若亞認為要以毒攻毒,說服了上司准許他成立個人的秘密隊伍,追蹤昆其爾數月。」

    「他一定很英勇。」瑋琪說道。「天曉得,他說不定還救過我一命。那時波頓鎮謠言四起,說昆其爾要來血洗波頓鎮,因為有個商人賣一隻靴子給他的手下,卻賣得太貴了。」瑋琪幻想這位大英雄可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覺得好浪漫。「他怎麼了?」

    伊裡臉上有痛苦的表情。「他中了埋伏,被自己手下從背後射了一槍。若亞一直把那人當作朋友看待,不料卻是昆其爾派來臥底的間諜。」

    瑋琪一驚。「他死了嗎?」

    「一顆子彈還殺了不若亞。在戰爭結束後,他奉派駐守懷俄明州的拉洛米堡。」他扭動韁繩。「大家都是一群好兄弟,那些狗娘養的竟……」他頓了頓,臉上紅。「對不起,瑋琪小姐。」

    「他怎麼了?」

    「我不想說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

    「他死了?」

    伊裡想了想,然後說道:「或許該說是吧,至少我認識的季若亞是死了,哎……對不起,我不該提這件事的。」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她柔聲說道。「我不該追問」。

    「沒關係。」

    「還好戰爭已經結束了。」瑋琪想使他開心些。「堪薩斯州現在很安全,連印地安人都跟我們相安無事。我們只消擔心乾旱、風暴、冰雹和龍捲風,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們不再談季若亞,波頓鎮已遙遙在望。

    前街是一條黃土大路,將小鎮一分為二,街道兩旁商店林立。這是個典型的拓荒小鎮,如果伊裡對西部的形容沒有錯。但對瑋琪而言這已儼然是一大都會,有三家雜貨鋪四家酒店、一家銀行、一家咖啡廳、一家軍用品店、一家理髮廳、一家澡堂、葬儀社、監獄、馬車出租店和打鐵鋪,女孩子家還能要什麼?

    已近中午,人行道上行人神色匆匆。她朝幾個行人揮手,目光卻一再飄向貝家商店。她的心跳加快。今天是不是貝吉姆站櫃檯?她非快快查出不可。

    伊裡將車停在馬車前,瑋琪迫不及待地跳下車。「日落前一、兩個小時在這兒碰面?」她說道。

    「可以。」

    她將秀髮一甩,朝貝家商店走去。很奇怪,自剛剛與伊裡談過話之後,她突然覺得跟一個幾個月前吻她的男人調情不再那麼重要,反倒去牽掛一個素未謀面的男人——季若亞——她為此懊惱不已。

    他死了嗎?

    或許該說是吧,至少我認識的季若亞是死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

    瑋琪搖搖頭。她不知道,而她告訴自己她也不在乎。

    顯然伊裡不願多談季若亞,她不該再提起這個話題。她人已經如願地來到鎮上,她自然要完成計劃。她挺直背脊,大踏步走進貝家商店,卻不見吉姆蹤影,她小心翼翼地掩飾臉上失望的表情,匆匆點了需要買的東西,然後漫不經心地問起貝家。店員告訴她吉姆剛剛才出門到雛菊咖啡店用餐。

    瑋琪火速往雛菊咖啡店而去。她原先的興致又被撩撥起來了。她想起吉姆那一吻,不由得感到癢酥酥的。他們有沒有機會偷偷躲起來回味那一吻?

    瑋琪一進到咖啡店,夢想馬上破滅。她站在門口,隔著一塊塊紅格子桌布望過去。吉姆是在那裡沒錯,坐在另一頭的角落裡,面向瑋琪的方向,卻沒望向她。他那只深邃的藍眼睛正癡癡地望著與他共餐的人——一位美艷的金髮女郎。

    瑋琪倒退一步,急著想在吉姆注意到她之前趕快離去。但他似乎感覺有人在注視著他,便抬起頭來。兩個人的目光相遇,他忙不迭站了起來。「瑋琪,呃,方小姐,我……我沒想到你會來……我是說,現在不是播耕時節……我……」

    金髮女郎也站了起來,很親呢地挽著他的臂彎,她的頭還不及他的胸膛高。「親愛的,介紹這位高大的朋友給我認識嘛。」

    瑋琪面紅耳赤。

    「呃,方小姐,你也記得明雅,白明雅,去年秋天豐收舞會她也在。」

    瑋琪對這位銀行家之女幾乎沒什麼印象。白家是去年九月才搬到波頓鎮。

    「那天晚上吉姆和我吵了一架,」明雅裝作感傷。「只是為了一點小……連是什麼事我都不記得了。我跑去找他道歉,卻看到他在跟你跳舞。我這麼說好了,吉姆跟我很要好。」

    瑋琪瞄吉姆一眼,見他面紅耳赤。「一定是的。」她的指甲掐進掌心,以免自己哭出來。這幾個月來她朝思暮想的都是他,沉浸在那夜的回憶中——那支舞、那個吻。而這男人居然只是在利用她。好讓他女朋友吃醋!她會是這種傻瓜嗎?

    「我和明雅快結婚了。」吉姆嚅說道。他的眼神洩漏出他明白她對他有何觀感。「方小姐,我們一定會邀請你來。」明雅說道。

    「好啊。」瑋琪好不容易找了個借口脫身。她幾乎是跑著離開餐廳的。

    她在銀元酒店找到伊裡在喝酒。

    「瑋琪小姐,怎麼了?」

    「沒什麼。」她拉了張椅子在他旁邊坐下。「只不過我痛恨男人,他們卑鄙、無恥、狡猾、噁心、無禮欺騙,死了活該。」她的嘴唇發顫。

    「小姐,希望你別把所有的男人都包括進去。」

    瑋琪抬眼看見一張陌生的臉,一名黃棕頭髮的男子,眼睛跟貝吉姆一樣藍。「什麼?」她定定神。「先生,我認認識你嗎?」那人頂了頂帽子。「在下柯瓦尼,小姐,路過貴鎮,等幾位朋友,不過我可能會叫他們別逗留,繼續往前走。」

    瑋琪臉一紅。受此奉承她有點暈陶的,特別是在剛才餐廳那一幕之後。

    伊裡意味深長地清清喉嚨。「瑋琪小姐,我餓了,「他說道。「我們該去吃點東西,聽說雛菊那邊的菜很不錯。」

    「不成!我是說,不要。」她又鎮定地說。「他們這兒也有牛排,不是嗎?」

    「如果你老爸知道我讓你坐在酒店用餐,他會大發雷霆。」

    「小姐喝沙士?」柯瓦尼問道。「我請客。」酒保欣然相從。瑋琪啜著甜甜的沙士。「謝謝。」

    柯瓦尼露出眩人的笑容。「沒見過這麼美的頭髮,」他說道。「你一定是天使。」

    「夠了。」伊裡站了起來。

    「先生,我無意冒犯。」瓦尼不疾不徐地說道。

    「伊裡,拜託……」瑋琪拉拉他的袖子。「柯先生一定沒有惡意。」

    伊裡仍站在那兒,顯然執意馬上就走。

    瑋琪心不甘情不願地站起來。柯瓦尼很有紳士風度地替她拉開椅子,她感到很滿意。她正想開口謝他,卻看到他眼中一抹太熟悉的神色。她比他高出半個頭,他顯然不很高興。他隨即告退,顧自喝酒去了。

    瑋琪歎口氣。「噢,伊裡,男人怎麼都不喜歡高大的女孩?」

    「如果是心胸寬大的男人,才不會在乎你的身高呢。」

    瑋琪根本不信,但她也懶得爭辯。她和伊裡走了出去。

    「你想吃點什麼?」他問道。「我請客,我們不必到雛菊去,客棧也有餐點供應。」

    伊裡,我不,真的,恐怕我的大冒險是泡湯了。如果你無所謂,我想回家了。」

    「你確定?」

    她點點頭。

    他聳聳肓,跟她一道走向板車,再到商店去取她訂的東西。下回她再有什麼幻想,一定要留意自己的預感。果然是留在家裡好。

    伊裡正想駕車出城,卻有人揚聲喚他。一位身穿小牛皮背心的黑髮壯漢趨上前來,背心上是一個錫制星形章。瑋琪朝韓傑克警長首示意。「伊裡,聽說你來鎮上,」警長說道。「我能跟你談一會兒話嗎?」他啐口菸草渣到地上。

    「好哇。」  

    「我收到消息,兩天前海斯發生一宗銀行搶案,就在北方距此不到五十里處。」

    「你認為他們是往這裡而來?」

    「不知道,他們好像是往南進入蠻荒,或者往西到科羅拉多州,有九個人,跟詹姆斯大盜一樣行,只是更加血腥,從來不留下活口。」韓傑克沉吟著。「如果卡比爾還是當地警長,就不會出這種事。一群笨選民。」他摸摸帽簾。

    「瑋琪小姐,請恕我出言不遜。」

    她微微一笑。上回伊裡不小心用鐵錘捶到拇指,他罵出來的話才叫難聽哪。

    「有什麼我可以效勞之處嗎?警長?」伊裡問道。

    「今早我加聘了兩位警官,以防萬一,這批匪黨很難預料,重擊之後迅速逃逸,一定是跟昆其爾那幫人學的。伊裡,你能否在這裡過夜?協助我訓練他們,他們還是生手。」

    伊裡望瑋琪一眼。「可能不成。」

    「別因為我拒絕他。」瑋琪說道。「我會駕車。」

    「如果我留下,你也該留下。你可以在客棧過夜。」

    「我要回家,莉莎可能需要我幫忙照顧爸爸。」她根本不想在鎮上多待一分鐘,何況是過夜。

    「我剛剛看哈尼特在馬車行,」警長打岔道。「正準備要出城,瑋琪小姐,你認得他,他的農場跑你家不過十里,可以陪你回去。」

    伊裡抓抓鬍鬚。「你一定要走大路。」

    「我知道。」

    他從座位上下抽出來福槍。檢查槍膛後遞給她。「真希望多給你上幾堂打靶課。」

    「我已經可以打得中了。」

    他哈哈大笑。「我想也是。不過如果我當真認為洞路會有麻煩,我就不會讓你先回去了。」

    伊裡說完便跟警長往警署而去。瑋琪執起韁繩。

    「方小姐,等等!」一個聲音在喚她。她回頭看柯瓦尼正大踏步朝她走來。她戒備地打量他。

    「我不怪你不高興,」他哄她。「事實上,我是來跟你道歉的。剛才我一聲不響地走開,實在是太失禮了。我只是一下子無法適應女孩子比我高而已。」他又再度露出那種眩目的笑容。

    瑋琪兩腿發軟,還好此時她是坐著的。

    這時貝吉姆和白明雅恰巧經過,停下腳步,瑋琪暗暗得意。

    「怎麼,柯先生,」她嬌嗔道。「你這個人哪,最會甜言蜜語了。」她碰碰他的臂。貝吉姆皺起眉頭,柯瓦尼則笑逐顏開。

    「瑋——呃,方小姐,這人給你惹麻煩嗎?」吉姆問。

    「才不呢。」她又嗲聲說道。

    吉姆的眉頭皺得更深了,瑋琪見明雅在扯扯他,心頭更得意了。最後明雅簡直是硬把吉姆拉走的。

    「那傢伙對你有意思。」柯瓦尼說道。

    「是嗎?才不呢,跟他在一起的是他的未婚妻。」

    「挑她不挑你的男人是大傻瓜。」

    瑋琪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心裡卻很高興。「你真會奉承女孩子。」

    「不,我才不懂得奉承呢,瑋琪小姐,我是說實話你真是漂亮的小姐。」他故作無心地張望一下。「我注意到警長在跟你的朋友……伊裡說話。」

    「噢,是啊,」她很高興有人跟她閒聊此事。「警長多找了兩位警官,因為銀行可能會被搶,你能想像嗎?」

    「這很難說。」他平淡地說道。

    「那一定很刺激,你不覺得嗎?當然,我也不希望會出這種事。」

    「噢,是啊,當然。」

    有三個人騎馬來到,他們倆同時抬頭。瑋琪注意到他們風塵僕僕,舉止粗野。他們把馬拴在她的板車附近。  瓦尼笑笑。「是我朋友。」

    他隨口介紹她給他們認識。瑋琪漫不經心,她覺得他們身上味道很臭,人一點也不風趣,不過她盡量不表現出來。她不希望冒犯到瓦尼。那三個往酒店而去時,她才鬆了口氣。

    柯瓦仍流連不去。「如果我偶爾去拜訪你,你大概不介意吧?」

    「我還以為你只是路過而已。」

    「是啊,不過你這種小姐會使男人改變心意。」

    「你真是太會說話了。」他哈哈大笑,但笑聲中帶著點詭異。「沒錯。」

    瑋琪突然好想回家。她執起韁繩。

    「你一個人回去?」瓦尼問道。他的口氣溫和,但他的目光閃爍,她突然感到很不安。

    「呃……」

    哈尼特騎馬過來了。「警長要我陪你回去,瑋琪小姐」

    「謝謝你,尼特。」

    尼特策馬向前行。

    瑋琪啟動板車。

    「後會有期,瑋琪小姐。」

    瓦尼的話在迴盪,她回過頭來,他已大踏步走開了。留在家裡吧。她又一陣涼意,她突然巴不得快快到家在她後頭,柯瓦尼轉身目送她離去。他正陰陰冷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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