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濛濛的,還在下雨。伊籐大左坐在輪椅中,有人為他撐著雨傘,遙遙望著在風雨中跪坐於母親墓前的千尋雪櫻,他沉寂了好久才叫人將她推了過去。
「行了,櫻子,無論是憑弔還是懺悔,你都已經做夠了。」他開口勸阻。
千尋雪櫻的渾身皆已濕透,目光仍然呆滯地看著墓碑,問:「母親生前是什麼樣子的?」
伊籐默默回答:「有著如你一樣美麗的外表,溫婉而嫻靜。」
「為什麼我會殺她?」她攥緊了拳頭,眉尖痛苦的糾結在一起。
伊籐微歎:「沒人知道真正的原因,後來據人推斷,你可能是從哪裡發現了那把槍,隨手拿來玩,結果造成了悲劇。說起來也是你無心之過,你那時畢竟還小。」
她的嘴唇輕抖:「您也認為我是個罪人,是嗎?」
「你還是個孩子,是夏子最愛的女兒。」伊籐大左回答得似乎避重就輕。
她倏然轉頭瞪著他:「那麼,你為什麼要殺深田光?殺筱原秀作?他們的死是你造成的吧?在伊籐組的行動檔案中有追殺他們的記錄。你不要否認!」
「我沒想否認。我這麼做都是為了你!為了你生活得更幸福!」伊籐大左的聲音高昂而激動。「我在夏子的靈前發過誓,要讓你活得幸福!任何人都不能破壞!深田光和筱原秀作企圖聯手公開我好不容易才隱藏起來的夏子死亡的秘密,我決不會允許他們做出這種錯事!為了阻止他們破壞你的生活,我是不惜一切的,哪怕是殺人!」他眼中的陰寒千尋雪櫻曾經見過,就在很多年前,目睹他命人活埋自己的屬下時,他眼中流露出的就是這種凶狠的寒光。他的氣勢像一隻在沙漠上餓極的狼,兩眼放射出的凶光可以讓人為之膽寒。
面對一個為了保護她不惜以別人的生命作為代價的人,她不知道是應該感謝還是恐懼。咬住牙根,瞪著墓碑上的字,絕決地說:「如果母親活著,是不會讓你為我去殺這麼多的人的。」
「可惜她死了,」伊籐冷哼一聲,「你的一切只有由我為你作主了。」
「我現在已經成人了,我希望過屬於自己的生活!」她挺身而起,「我不再需要任何人的關愛,愛對我來說只是個沉重的負擔,無用的包袱,再背下去,我會累死。」
伊籐對她的話並未指責,只冷冷問:「風間夜這個包袱,你也準備甩掉了?」
她的心驟痛,表情卻很淡:「我與他之間的事不需要別人操心。更何況……」她的眉垂了下來,「他從來不是我的包袱,我才是他的負累。」
…… ……
「你們兄弟都不可理喻!」北川綾子將買來的鮮花狠摔在風間夜的床上,幾乎將他的臉都埋去。人在屋中來回轉著,「我還以為你和風間日向不一樣,愛的勇敢又堅決,沒想到到了最後你也是選擇放棄,你太讓我失望了。」
風間夜用手撥開擋在臉前的花,淡淡道:「如果你所愛的人死在你的面前,你會為他傷心嗎?」
綾子一下就明白他話中的潛意,大聲答道:「會!而且我會永遠記住我們之間曾經共同擁有過的那份愛,因為那是屬於我們共同擁有過的一份永遠美好的記憶!」
風間夜輕輕一笑:「那麼,在以後的日子裡,你的心會不會也隨著他一起去了呢?」不等綾子回答,他又自行解釋:「如果沒有,說明你們愛得不深,如果有,會令活著的人更痛苦,面對如此的局面,你會選擇哪一邊?」
綾子被問住,瞬間楞在那裡不知如何回答。
風間夜自花束中抽出一支百合,獨自擺弄,「所以,唯一能同時解決這兩個問題的方法只有分離。」
綾子深吸一口氣:「好吧,看來你認為自己做的很有道理,那麼,我問你,你做出這種選擇時,是否考慮過她的心情?她究竟是願意生不如死,還是生死相隨呢?」
風間夜的手又頓住,輕攏起手掌,將那小小的花蕊藏於指間,彷彿輕呵著她的心情。即使眉宇間隱藏了多少寥落的心情,即使外表如何的漫不經心,每看到屋外紛飛的櫻花,他的心痛都會為之加劇。
他知道,在選擇分手的那一剎那,他又自私地為她作出了選擇,也許是自己最後一次任性的行為了,也許會傷她更深。他本不願如此,但當她那樣哀懇的望著他,求他離開自己的時候,他無法拒絕。也許,這也是她的心意吧。能讓兩個人都遂了心願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只是……無法言明,這心願得償的代價究竟又是用多少碎裂的心片換來的?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 ……
沒有光亮的小屋,隱在黑暗中的剪影,一雙如夜燈的眼散發著狂魔般的光亮,拳頭重重的擊在桌面上,痛斥著:「為什麼沒有完成任務?」
在他桌前的人,頻頻地深深鞠躬,似乎立刻就要跪地叩首,「我們派去的人沒有找到筱原秀作的母親,鄰居說,幾天前她被遠方的親戚接走了,我們正在繼續查。」
「胡說!」那聲音如狂:「筱原秀作早就沒有任何親戚在日本了,如果是國外的,出境處應該能查到她的下落!」
「是,我們也曾調查過出境處的記錄,但是,找不到任何和她有關的登記,如果不是偷渡,她應該還在國內。」
「那還不去找?你站在我這裡只是在浪費時間!」手一揮,打翻了桌上的茶杯,眼看屬下慌忙著要走,他忽然又叫住:「等一下。」
主人的喜怒無常令屬下惴惴不安。
那雙眼睛沉穩了很多,思忖著問:「依你看,會是誰接走了那個老太婆?」
屬下忙答:「能做得這樣乾淨利落,很難讓道上的人查出來的,應該只有幫會裡的人才行。按目前的情況來看,六神會最可疑。」
「六神會?」眼睛眨了眨,蹙緊眉頭,「風間夜不是和千尋雪櫻分手了嗎?六神會還有什麼義務做這種事?」
「他們的分手不會是假相吧?」屬下繼續揣測著。
眉蹙得更緊,最後還是鬆開,「不會,憑他們那點演技,要想演得如此逼真騙過我的眼實在是不可能。你繼續去查,看看是不是還有其它的勢力在插手我們的事。」
「是,我立刻去辦!」擦了擦額頭的冷汗,那人急急忙忙地離開。
桌上的一盞檯燈忽然「啪」的打開,照亮了桌上一幀嵌在鏡框裡的照片。照片中的女人,淺笑盈盈,明眸皓齒,純美而動人。
桌邊的人癡癡地望著她,輕聲低喚:「夏子,你永遠都是那麼美,永遠都是我的夏子。沒有人能從我的身邊將你奪走,所有妨礙我們的人我都會為你把他們解決的。再為我笑一個吧,就像我們初見面時的那樣,櫻花就是我們愛的見證,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們的愛才是最偉大的,最永恆的!」
…… ……
櫻閣的櫻花在謝了。
風間夜凝眸望著滿園飛舞的花瓣,怔怔的出著神兒。看了二十多年的櫻花,每一年的感覺原本都是一樣的,只有今年,看到櫻花彫謝,會覺得格外的淒清。是因為這將是他最後一年欣賞櫻花了嗎?最後的美麗,應當是珍藏於心底的,不知道當他死時,是否會有櫻花這樣的坦然?而那個像櫻花的人,會不會與他含笑送別?還是帶著恨意與他訣別?
他笑笑。無奈而無生趣的笑。
有人影走近,他知道是哥哥,所以沒有回頭。
「你讓我辦的事,我都已經辦妥了。」風間日向站住。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禁不住皺起眉頭:「回來這些日子,你一直在看櫻花,看不膩的嗎?」
風間夜將頭輕抵著廊柱,低笑:「看它們就像在照鏡子,有誰會看自己看到倦嗎?更何況,我能看它們的日子已經不多了。」
風間日向的眼眸一沉,「你無需太悲觀,其實整個家族一直沒有對你放棄希望。」
「你誤會了,我並沒有悲觀。我只是在想,我曾經說過我若有一天死去,一定要死在最愛人的身邊。而現在,我的愛人可能就是這些櫻花了。將自己的生命奉獻給它們其實是我從小就有的夢想,沒想到真的會實現。」他回頭對著風間日向一笑;「所以說,美夢成真這句話原來也並非謊言。」
「放棄她你很傷心嗎?」風間日向忍不住問。
風間夜的黑眸幽幽然閃著傷情,「我的傷心恐怕還遠比不過她的百分之一,若我當初可以壓抑住自己的情感,多為她去考慮,也許……是我錯在前,縱有再多的痛苦需要我來承擔也是應該的。」他苦澀地笑著:「其實我真的很想自私一回,把她抱在懷中,讓她成為我的人,讓她永遠都記得我,為我傷心,為我流淚……可惜,當她為我付出時,我卻已沒辦法回報。有人說,人生最大的痛苦,是生離死別,其實背負著情債而死,即使死去,也會將這份愧疚帶至來生,痛感豈不更甚?」他望著哥哥,誠摯的說:「所以,如果有時間去自私的愛一回,就放任自己的自私吧,尤其是,當你們皆彼此相愛的時候。」
風間日向被他清雅的聲音打動,眼前隱隱的一片都是北川綾子嗔怒而又哀怨的神情。自私地去愛,會讓彼此都快樂嗎?
…… ……
千尋雪櫻又一次走進「相遇在澀谷」的酒吧。北川綾子在吧檯前,一如上次見到她時她坐的位置,只是那一回,身邊還有一個人。溫和的執著她的手對綾子介紹:「我朋友。」當時感覺平平無奇的一句話,現在想起來備感沉重。再也不會有那樣的一雙手,一個聲音了。
推給她一杯酒,綾子點起一枝香煙,呼出一口煙霧,說起了開場白:「最近忙麼?聽說前幾天伊籐組的一幢房子出了火災,以為你會脫不開身。」
可能是酒吧內的燈光太暗,她懶懶的睜不開眼,「我現在已經不再過問組裡的事了。」
「知道我為什麼約你來嗎?」
「知道。」一定是好奇她與風間夜之間的故事,她輕啜著杯中的酒,嚥下無盡的傷心,「我來,只是為了和你告辭。」
「你要走?」綾子並不顯得吃驚,「去哪裡?」
「不知道,」她乾脆將酒一口飲乾,「也許是天涯海角吧。」
「那麼,不準備再回來了?」
她沉寂著為自己又倒上一杯酒,再次一飲而盡,「看膩了京都,很想出去走走。外面的世界太大,也許一輩子都看不完。若是死在外面,也就不用回來了。」
綾子古怪地微微一笑,「這邊就再也沒有能值得你牽掛的人了?」
對綾子的所指,彼此其實心知肚明,索性直接回答:「我牽掛不起任何人,他有他的人生,我不想介入。」
「古怪的邏輯。」綾子繼續吞吐著煙霧,「你們兩個好像都在為對方尋求幸福,可是誰也沒有得到幸福。就這樣咫尺天涯的站著,還擺出一副人人都不得不讚許的姿態,真搞不懂你們究竟在想什麼?」
千尋雪櫻微微一笑:「像他那樣的人,應該會有一份很精彩的人生,我是個不祥之人,與我在一起,只會褻瀆了他的光芒。」
綾子的煙蒂停在空中,煙灰一串串掉在檯面,她也沒有理會,只是睜大了眼睛瞪著千尋雪櫻,好像突然發現了一件很令她吃驚的事,於是問她:「你該不會是……對他的事情還一無所知吧?」
千尋雪櫻猶不自知的還在笑:「他?夜之子,風間家族的繼承人之一,我知道這些已經足夠了。」一隻手又去拿那只酒瓶。
綾子下意識的摸著自己的額角,驚訝之色溢於言表。看千尋雪櫻又要倒酒,她一把抓住瓶身,死死地念出:「冬天,你知道冬天嗎?沒有櫻花的冬天,沒有生命的冬天!」
被她的眼神震住,千尋雪櫻恍惚有種很不祥的預感。握住酒瓶的手忽然開始僵硬,原本泛起酒紅的臉頰漸漸失去了血色,一字一頓地問:「冬天,代表了什麼?」
北川綾子的眸中被濛濛的霧氣遮住,所有的笑容都已退去,她無奈地低訴:「那是他的生命即將終結的時刻。不是在十年二十年之後,就在今年,就在這個冬天,在沒有了櫻花的季節裡,我們會永遠的失去他——小夜。」
…… ……
千尋雪櫻的車闖進櫻閣。在空蕩的走廊和屋中奔跑,她沒有看到任何的人影,只有屋外漫天飛舞的櫻花似在響應她的造訪和她震痛的心情。
她一再地責備自己,為什麼不能早一點察覺到他身體上的異樣?當他一次次虛弱得暈倒時,她只是被一個簡單的「貧血」輕易地騙過。當她深陷生死之間,苦惱著徘徊時,是他在竭盡全力地鼓起她繼續生存下去的勇氣。但是,潛藏在那些溫柔笑容背後的,卻又是怎樣一顆孤獨而淒冷的心?
猶記得他曾說過:「不要把死亡看成是一件很浪漫的事,當你的生命一點點流逝,生存的時間可以用分秒計算的時候,你只會感到無邊無盡的恐懼,然後在心底不斷地對自己吶喊: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
當時聽來雖然震撼,卻未曾真的留意他話中那份沉重的由來,只當是他好心的規勸而嗤之以鼻。現在重新思量,才驟然明白那是在講述他自己生命的悲歌。
她想死,他拚命挽留她生的勇氣。而當她終於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時,他卻一個人孤獨地迎接死亡。
與他分手的一剎那,她明白地看出他眼底的悲壯與傷心,卻未曾領悟那種心碎竟是源於他對自己生命短暫的悲泣。所以他才會那麼輕易地放她走吧?否則他一定會將她緊緊摟在懷中,絕不肯放開的。
「櫻花凋落的一天就是風止的時候,但我卻不願就這樣死去,我要和你一起活下去啊。櫻子!」
「即使有一天我不能陪在你的身旁,你自己也能以堅強的笑容面對一切。」
「如果可以選擇,我不會離開!」
「櫻子,我究竟還可以愛你多久?」
「從沒有心甘情願去死的人,無論死的多慷慨,多麼情有可原,如果可以給他們一個光明正大活下去的機會,沒有人會選擇去死。就是因為生的美麗無人可以抗拒。包括你我。櫻子。」
他曾經那麼多次的明示暗示過她了呀,但她從來都是無知無覺,只自私地接受他單方面愛的信息,而很少給以回答。
「這世上最美的誓言無過於用生命作交換。倘若……」
倘若什麼呢?那天他並沒有說出來,自己也沒有問,其實他是想說,如果他的生命還有時間,他也一定會為她許一個永恆的諾言吧?
傻呵,被愛迷惑的她,和獨自品嚐死亡的他。即使曾經一次次的交流,卻始終沒有將心底的話真誠地袒露,只是任時間流逝,任真心交錯,任心靈破碎,任生命之火漸漸耗盡,卻始終不肯多說一句為彼此減輕痛苦。
為什麼人活著就有痛苦?
為什麼人要痛苦地活著?
多少年來反覆自問的一句話,原來答案很簡單,因為我們總在尋找愛與被愛的理由,卻又一次次地失去。難道真的只有等到生命消失,一切歸於風塵,才去無盡的感歎惋惜,然後在櫻花中憑弔一切嗎?
錯了一次,決不能讓錯誤成為永遠。擦肩而過的人很多,但是真能與自己心意相同,相知相許的只有一個。
這一次,她不會逃避,她要盡全力去挽留他的生命,哪怕只有一刻能夠相守,便已足夠。
…… ……
風間家的祖宅。
風間夜穿著深藍色的和服靠在欄杆前微合著雙眼,似在沉睡,唇邊淡淡的笑意酷似在枝頭盛放的櫻花,如暗夜般深黑的長髮在風中繾卷,雖被牽絆,卻在無盡的嚮往與風同舞的世界。
小院幽靜,花香輕浮。在這個世界中,無論生死,或是悲喜,都已非外人所能感受。在那看似沉靜的面容下,潛藏著的究竟是對生的依戀,還是對死的幻想?這一切,只有櫻花知道。
急促趕來的腳步聲打破了這裡的寧靜,沉睡的人睡姿未變,笑容仍在。
「二少爺。」有人在輕喚他,儘管為難,卻不得不來打攪。
他沒有睜眼,只簡單地應了一聲,似乎還在留戀夢中的世界。
來人小聲地稟報:「有個女的來找您,被大少爺攔在門外了。」
睫毛閃動,那雙瞳眸倏然睜開,瞳中清澈而幽黑的光亮如天邊之星,令人心動。「那人叫什麼?」他低低的詢問,其實早已猜出答案。
「似乎是姓千尋。我聽大少爺稱呼她為千尋小姐。」
清澈的眼眸中出現一片震動的漣漪,為什麼她要來?是因為有誰要對她不利嗎?不,依她的性格,就是遇到危險也決不肯求人,更何況她已心甘情願地離開,兩人的情絲已經斬斷,不應該再有交集。
「說我不在吧。」他簡單地吩咐。努力抑制下自己想再見她的心情,如果再次相見,只恐他會忘了自己應該堅守的立場而不顧一切地將她擁進懷中,若果真如此,又如何能完整地歸還她的人生?他的瞳眸輕閃,眼前的櫻花還在飄墜而落。他最愛的櫻花見證了他的一生,包括愛情,甚至他的死亡。與千尋雪櫻只在咫尺之遙,又是櫻花相隔,若它們能給他一個答案,會告訴他什麼呢?
…… ……
千尋雪櫻面對風間日向,一字一沉:「我知道他在裡面,我一定要見他!」
「你們已經分手了。沒有再見面的必要。」風間日向冷著心腸回答,卻也禁不住被她眼中的那份狂熱震動,是怎樣的變故讓她回頭,還帶著一份如此堅決的信心?
千尋雪櫻緊咬住下唇,固執地重複自己的話:「我要見他!就是現在!」
「不可能。」風間日向冷酷地回擊,「我決不會讓你們再有接觸,你和小夜在一起,只能傷害他。」
她的身子一晃,想起那通神秘的電話和那如鬼魅一般的咒語:「你的痛苦應該由你自己承受,連累別人只能給你身邊的人帶來更大的不幸。如果你還懂得一點點愛的話,就離開他們!永遠的,離開!」
不!在他的生命即將結束的時候,她決不會再離開。解決痛苦的唯一辦法是面對,而不是逃避。這是他教她的,而現在她要告訴他,當他面對痛苦的時候,只有兩個人共同面對才能真正領會生的喜悅。
「他,真的活不過今年冬天嗎?」她打著牙顫。
風間日向一驚:「你已經知道了?」
「是什麼病?」
風間日向冷硬的嘴角漸漸垂下,臉上一片黯然,「血癌。」
兩個人面對面地站著,緊張的氣氛被悲哀的情緒替代,幾乎忘記了此刻彼此敵對的立場。
「去年,他第一次發病後,沒有人注意到病情的嚴重性。直到他又一次暈倒,才被診斷出已經到了中期。唯一的治療辦法是骨髓移植,但是整個風間家族居然沒有一個人的骨髓可以與他的相匹配。這一年來,我們費盡了無數的人力物力到世界各地去尋找合適的骨髓配型者,依舊是一無所獲。」他長長的低歎:「或許真的是天妒英才,注定他的生命要像櫻花一樣,璀璨卻很短暫。」
她的拳頭始終緊緊地攥著,好像要把這一切的不幸用拳頭敲個粉碎。為什麼上天要這樣殘忍?將這樣的不幸強加在風間夜的身上?他有著那樣溫暖的笑容,光明的心情,美好的理想,而這一切卻要被一個冰冷的死亡全部殘忍地扼殺。這不公平!
她緊視著風間日向:「讓我見他。我必須見他!」
從她的眼中,風間日向似乎突然讀懂了很多自己從未領悟過的感情,那種為了愛可以不顧一切地瘋狂與執著,是他自己一直棄如敝屣的,或者說,是他能夠感受,卻從不敢去追隨的。沒有試過勇敢的去愛一次,但是旁觀千尋雪櫻和風間夜的感情,除了震撼之外,那心底酸酸澀澀,又微帶慨歎的,也許就是感動吧。
在自己三十年的生命當中,此刻突然有種從未經歷過的警醒,似是有誰在內心深處不斷的提醒他,要去抓住那些原本應該屬於他的一切幸福。衝動的熱潮一下子向他襲來,但他又不免躊躇,這世上總有些事是做出後就已無法挽回,若自己現在再去爭取,是否還能來得及?
…… ……
風間夜還在輕睡。風拂過臉頰的感覺很清涼,便如兒時第一次感受的一樣。閉上眼,依然可以看到櫻花在黑夜中輕旋的樣子,很美,又很淒涼。不知道母親自殺前的一刻有沒有對生的眷戀?那種極度的心灰意冷是他所不能領悟的。若有一線的機會,他都不會選擇死亡,活著,無論是愛人還是被人愛,都是一種幸福。
風聲很輕,和著他的呼吸,起起伏伏,不知道冬天的風是否還能這樣輕柔而溫暖,在寒冷的北風中,他是否還能繼續堅守這份對生的熱情與渴望?還是把自己最後的希望也凍僵在寒風裡了?
於是他又忽然自嘲地一笑。最近的他似乎除了胡思亂想之外,已經不曾去真正地做過什麼了。放走了最愛的人,寂寞地等待死亡,他真的是在熱愛自己的生活嗎?還是在扼殺自己的生活?
有些倦怠,在人生最後的歲月裡,他應該做些什麼呢?
忽然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微閉的雙眸再次睜開,眼前除了櫻花之外,驀然多了一個比櫻花更加艷麗的人,用一種近乎責備的目光深沉的凝視著他。
他眨眨眼,確認自己看到的不是幻境後,輕輕然說了一聲:「總是能在櫻花前見到你。」
她走近,聲音僵硬而古板:「你知道嗎,我真的很想罵你一聲混蛋!」
他的神情驚愕,笑著:「是麼?為什麼?」
她似笑非笑:「因為你從未真正地愛過我!」
為她的話,他不覺再次驚詫,卻保持自己一貫如風般的優雅,笑而不答。
她逼近一步,狠狠地說:「你以為你拋下我,一個人靜靜地等死就是最美麗、最神聖的事了?你以為你就可以因此走得無牽無掛了?你自私到不管不顧別人的感受,只為了自己心情的寧靜與釋懷,寧可讓別人為你去承受痛苦……風間夜,這就是你對愛的偉大證明嗎?」
他輕惻著顫抖,喉嚨哽咽,幽幽地長歎出聲:「櫻子——」
她突然奔向他,全無顧忌的撲進他的懷裡,緊緊的抱住他,用盡力氣大聲地喊出:「活下去!你說過,要和我一起活下去!」她的眼淚簌簌而落,聲音依然清晰而堅定:「我要活著的你來愛我!我要能觸摸到你!聽到你的心跳!聽到你的聲音!我們的微笑,我們的眼淚,我們的愛,只有活下去,才能完整地擁有它們!我不想只在回憶中幻想你的一切,我希望能一生一世都這樣擁抱著你啊!」
風間夜再次閉上眼,抱著她的手臂抖得厲害,沒辦法回答她,只有一滴熱淚滾落到她的臉上。與她的淚融在一起,彷彿彼此的生命都已融合。
沉默了近半個世紀,他終於啞啞的開口:「曾經以為愛人和被人愛是件很幸福的事,直到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竟不能去回饋對方的愛時不禁從心底透出近乎絕望的寒冷。我不會說『要你一輩子都將屬於我』的這種海誓山盟,因為我沒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去擁抱你,守護你。不離不棄,生死相隨的意境雖然很美,但對你卻絕非公平。如果我的放棄真的傷害到了你,請原諒我,因為我真的是在用生命去愛你。」
她卻尖銳地阻斷:「你若放棄我就等於放棄了愛,你說過,如果我不愛惜自己的生命,是不配被人愛。那麼放棄了愛人的你,是否也放棄了被愛的權利。又何談是在用生命來愛我?」她的眼睛再次黯然:「在我的人生中,幾乎從未曾擁有,只有不斷地失去,是你讓我感受到在這個世上還有一份被人愛的美好。若上天真地注定要讓我們永遠的分離,這份美好也必會永駐我心。因為——我的生命已經給你,你的生命也已給我,在我們靈魂相融的一刻,便得到了永生。這是你告訴我的,不是嗎?」
他悠悠地笑了,往事一幕幕想起,共同經歷的一切何曾忘記?還有那風與櫻的傳說,其實早已為他們的感情作了最好的註解。
「櫻子,我們真的可以永恆地相愛嗎?」他輕輕的問。
她回答:「除了愛,沒有永恆的生命,即使失去了生命,只要我們的愛還在,便得到了永恆。也許有一天我無法再擁抱你,但我們所給與對方的愛是誰也不能奪去的。你不用擔心我會因你的死亡而憔悴神傷,只要真心愛過一次,便已無悔!」
風間夜的臉緩緩仰起,所有的淚都已隱在眼底。
從這一刻起,他們不再需要眼淚,也更不需要悲傷。只要愛過,便會無悔。只要愛過,便無須心傷。即使失去了生命,還能擁有對方的愛,為愛而活,不正是他們長久以來最渴望的夢想麼?
誰管它來生如何呢?今生,今生已愛過,這便足夠了……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