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曲 第九章   重聚
    濕雲全壓數峰低。影淒迷,望中疑。非霧非煙,神女欲來時。

    若問天涯原是夢,除夢裡,無人知。

    戰事越來越緊迫了!

    韓語默率領的五萬大軍雖然人數上處於劣勢,但還可以憑藉著靈活的特點在契丹軍隊中周旋。前幾天他制定了一個計劃,決心將契丹人分割成多個小隊,分別蠶食。然而偏偏在這時,突厥軍隊的內部出了問題。

    突厥軍不若中原,都是漢人,聽命皇帝一人。而是由附離、控弦之士和拓揭三部分組成。這其中,附離又稱侍衛之士,是當年狼族的後裔,在突厥人中資格最老,對於創立突厥曾經立下汗馬功勞,一直是可汗身邊的親兵。控弦之士則是由各個部落的遊牧百姓組成,身份卑微卻人數最多,是戰鬥的核心力量。拓揭中多是胡人,作戰勇猛,精於騎射,卻因為性情翻復在突厥歷代可汗心中一直是疏遠的對象,不會委以重任。

    這次韓語默帶兵出征,心中只想勝利,並未將這三部分劃分清楚。三天前,他下達作戰命令後,發現附離的兵卒中居功自傲、作戰懈怠的竟大有人在。而這部分人多是匐俱的直系,更不把韓語默放在眼裡。戰事因為這些人的不服軍令幾次險象環生,幸虧韓語默派出最穩妥的控弦之士,才在大軍被圍困的時候及時衝上,奮力拚殺衝散了敵軍。

    但是,戰場之上隊伍中一旦出現二心,無異於自斷手足。

    這日正午,韓語默站在大營的中心,烈陽照在他的身上,那一身的冷肅殺氣竟比冬雪還冷上三分。他冷冷的眼掃過被綁縛在對面的幾人——那些人都是附離中的小頭目,知道自己將死,既害怕,又不服,大聲喊道:

    「左賢王,大敵當前,您殺害手下兄弟就像蒼鷹斷翅,不用獵人射箭就會自己跌落的。」

    韓語默平靜的回答:「你錯了,我不是要給自己斷翅,是要給已經斷了筋的翅膀綁上木板繩索,不能讓傷口越裂越大。我給過你們機會,可是你們不珍惜,那麼多突厥的兄弟用他們的生命去換你們的命,太不值得了。」

    其中一人驚怒道:「默棘連,你不過是個左賢王,憑什麼殺我們?要是讓小可汗知道了,他必不會饒過你!」

    韓語默淡淡回答:「小可汗如果知道你們作戰貪生怕死,畏首畏尾,不在乎自己兄弟的死活,一樣會殺了你們!」

    他揚首下令:「時辰已到,念可蘭經,為他們送行!」

    營中一片頌經之聲伴隨著斬首時的慘呼驟然響起。韓語默眼中閃過一絲不忍,隨即又堅定的轉身走回大帳。

    眾多將士跟進來,問他:「這件事是不是暫時不告訴後方?要是讓小可汗知道了,難免惹他不滿。」

    韓語默說:「這是整肅軍紀,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直接寫到公函中。這幾日為何後方一直沒有信來?」

    「不太清楚,派出去的人都沒有回來。」

    韓語默看了地圖一會兒,吩咐道:「我們現在三面受敵,很容易被困,實在不行只有強攻。另外,周軍那裡有什麼動靜嗎?」

    「還沒有。」

    韓語默不解的蹙眉。從發現周朝大軍到他寫信過去,直到現在,已經過了不少天了,對方既沒有回信,也沒有前進,究竟是在打什麼算盤?

    大帳外有小兵跑進來跪稟:「左賢王,外面有一漢家小將,帶著幾個漢軍,說是要求見您。」

    「哦?」韓語默問:「他說他叫什麼了嗎?」

    「沒有說名字,只說姓李。」

    李?李姓在大周的勢力已是今不如昔,此時怎麼會有一個姓李的少年帶兵到此呢?

    韓語默走出大帳,直接走向營門,在那裡果然站著一個銀甲白袍的少年小將。雖然看年紀不過十四五歲的樣子,卻形容英俊,氣度高貴,讓人一見就心生好感。

    「請問閣下是……」韓語默打量著他,只覺得他有幾分面熟,細一想,這種氣質容貌和李鳳顏竟有三分相似。

    那少年笑著拱手,開門見山:「我叫李隆基。」

    韓語默略感吃驚,又問道:「是臨淄王?」

    少年含笑點點頭。「聽說突厥契丹有戰事,皇祖母派我來看看。」他說得口氣很輕巧,卻令韓語默又吃了一驚。想不到周軍的主帥竟然會是他?臨淄王李隆基雖然年幼,韓語默也曾聽說過他。知道他的父親李旦曾做過大唐的皇帝,和李鳳顏的父親李顯是兄弟,算起來,李鳳顏是他的表姐。李隆基少年聰穎,很得武則天的寵愛,小小年紀就能封王在李姓中是個異數。

    此時韓語默才注意到他和身後的幾名親隨都頭纏一條白帶,像是帶孝,又問道:「臨淄王是為誰帶孝?」

    李隆基黯然垂首:「我皇祖母則天大帝已薨逝了。」

    李隆基的到訪本已出乎韓語默的意料,武則天的死訊再度令他震驚。邊關塞外消息不靈通,所以他一直得到沒有這方面的密報。從李隆基帶來的消息他剛剛知道,李顯再度登基,重新改國號為唐,李姓再度復興。

    重建後的大唐會對突厥採取什麼樣的政策?這是韓語默現在最關心的,不僅因為這關係著眼前的戰局,還因為這會影響突厥今後的長遠。

    而李隆基雖然年幼,卻極具皇家風度,舉手投足十分得體尊貴。路過刑場時,滿地的鮮血散發著刺鼻的腥味兒,他卻目不斜視,好像閒庭散步一般。這樣的氣度讓韓語默暗自欽佩。

    「我剛剛出京不久皇祖母就去世了,所以我在邊境停了些日子。若沒有當今陛下的命令,小王不敢貿然行事。王子的來信我已經看到了,因為一直想當面和您敘談,便沒有回信,請勿見怪。」

    「王爺太客氣了。」韓語默微笑著將對方讓到貴賓上座。「王爺年紀輕輕就可以帶兵,足見是少年出英雄。」

    李隆基笑道:「我這算什麼,和我皇姐比還差遠了。對了,皇姐到了突厥以後不知怎樣?我剛剛聽說莫啜可汗去世了?大唐即將會派特使前來弔唁,還望貴國上下不要太傷心。」

    提到李鳳顏,韓語默的心中都是一片溫柔。「可敦現在還好,在後方休息。請轉告貴國陛下不用擔心,突厥上下百姓都會對她禮敬愛戴,一如對我們的可汗一樣忠心赤誠。」

    「那很好。不過……」李隆基欠欠身,靠近他的耳畔,沉聲說:「我聽聞小可汗匐俱是一個極為……厲害的人物,也聽說你們突厥風俗奇特,可以子娶父妻?我皇姐脾氣剛硬,這方面恐怕不能適應,王子要多幫忙從中斡旋才好。」

    韓語默沒想到他會對李鳳顏如此關心,上來說的就先是這種私事。看這個少年眉目英秀,從進來時就氣宇昂然,只有在說到李鳳顏的時候,眼中流露的都是殷殷關切的情意,絕非假裝。對李鳳顏好的人在韓語默眼中又親切了幾分,於是說道:「王爺請放心吧,可敦……公主她一切都會平安的。」

    李隆基特意看了他幾眼,在他的笑容中好似明白了什麼。「小王今日來也是為了代我大唐皇帝傳一個口信。此次突厥契丹之爭錯在契丹,大唐不會助紂為虐,也不會姑息養奸。小王帶大軍來主要是為了掠陣,如果突厥需要援助請儘管開口。我方當義不容辭。」

    有了這句話,韓語默終於可以放心了。「明日我將與契丹決戰,若可以,請大唐在契丹的後方埋伏一支人馬,擾亂契丹人的視線,我軍攻敵時就可以壓力減輕,不用左右受制了。」

    「這好說。」李隆基爽快的回答:「請王子放心,明日戰場我軍定全力以赴助你退敵。現在我不便多停留,告辭了。」

    韓語默親自送李隆基離開,望著對方翩翩風度的背影,喃喃輕語:「李氏果然不容小覷,一個少年王族就有這樣的見識風度,也許用不了多久,大唐會再振雄風吧。」

    狼煙四起,殺聲震天。

    一個時辰的拚殺已令韓語默渾身浴血。戰事的慘烈程度超過了他的預想,好在他安排的周密,大唐的軍隊又及時策應,戰場的形勢已開始漸漸向自己這方有力的傾斜。

    「左賢王,敵軍已經到了狼河口!」士卒來報,韓語默一笑:「好,派人守著大橋,待敵軍大隊人馬上橋之時,立刻點火。」

    說話間,滿天的煙塵已從大河的那一端翻騰而起,契丹的數千人馬踏上了大橋。

    這座橋本是當初骨咄祿可汗帶著數千突厥百姓花費了一個月的時間修建而成的。連接著突厥契丹的界河,但此時此境,只有將這座橋毀了,才能切斷契丹人攻打突厥的必經路線。

    韓語默暗暗計算好時間,當看到大部分的契丹人馬走到橋中間時,大喊道:「點火!」

    靠著橋樁的一個兵卒剛將火把舉起,一隻飛箭從旁邊「嗖」地飛出,貫穿了那人的心臟。火把掉在地上。

    韓語默吃了一驚,看箭的來向,竟然是自己一方。他猛回頭去看,另一隻飛箭已經夾帶著風雷之勢迎面而來,他騰身飛起避了過去,卻不料還有第三、第四隻箭射到,完全封死了他的退路。

    「撲」地,箭尖扎中他的小腹,鮮血立刻如泉湧出。

    他踉蹌著不讓自己倒下,瞇起眼看去,不遠的前方有一個騎在馬上手持弓箭,正望向這邊的人。他細細分辨,終於認出:「是你?阿史那朝羅!」

    他怎麼會這麼大意?這次出征,阿史那朝羅也一起隨軍。因為此人主要是隨軍的文書,不與他近身接觸,多日來作戰事務煩雜,韓語默竟然忘記軍中原本還有這樣一個莫啜那邊的親信。當初阿史那朝羅代莫啜和匐俱到邊關迎接李鳳顏,帶了三箱別有寓意的「禮物」,韓語默和李鳳顏都把注意力放在送禮的主人身上,也沒有多顧慮這個看似不重要的小卒。萬沒有想到,他竟然會是最危險的內奸。

    一瞬間,韓語默也明白為什麼這些天他會和後方通信不暢,想來掌管軍中文件遞送工作的阿史那朝羅一定在其中動了不少的手腳。

    「叛賊!」韓語默怒目而視,「你要毀了突厥麼?」

    阿史那朝羅馳馬走近,手中的長刀舉在韓語默的頭頂,嘻嘻笑道:「小王子,您別見怪,我也是奉命而行,更何況,殺了您未必對突厥不利。您或許不知道,早在可汗去世之前,契丹王已經多次向小可汗表示過忠心了。要不是你突然出現,這場仗原本不必要打的。」

    他的話就像電光火石,裂開了韓語默心頭的陰雲困惑。難怪契丹會在被突厥鎮壓多年後突然發動戰爭,原來這裡面還有許多不為人知的骯髒交易。

    阿史那朝羅舉起的刀在空中一晃,刀光晃進韓語默的眼中,他不由自主地閉上眼躲避刀光,此時他已聞到死亡的氣息。

    曾經千萬次的想過要逃離,曾經千萬次的想過要放棄,到了最後,他依然還是要死在這塊生他育他的大地之上。但他不甘心,不甘心變做那縷風,他只想能在此時可以無拘無束的擁抱一次李鳳顏,對她說一句他未曾說過的話,只恨一切太遲了。

    慘呼之聲響起,但並非出自他的口。他睜開眼,發現阿史那朝羅背部中箭從馬背上重重的跌落死去。回眸去看,在自己隊伍的後方有一小隊人馬驟然出現。當先的那人,手持長弓,鐵甲如墨,颯爽英姿,滿面的煙塵都遮不住她冷艷的容貌,在戰場之上,如一朵怒放的薔薇,讓人震懾。

    韓語默呆呆地望著她策馬而至,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李鳳顏已經一躍而下,來不及和他多說話,一眼掃過戰場的形勢,拾起掉在地上的火把點燃了橋樑上的火藥捻。橋上本來就鋪滿了火藥,遇到明火立刻引燃,片刻中橋上已燃起了沖天大火。而幾乎衝出橋的契丹兵不是被燒死,就是掉進河中。河水湍急,沖走了無數人。其餘還沒有來得及渡河的人也紛紛撤退,向後逃逸。

    李鳳顏一手扶起韓語默,一手抓住插在他身上的箭桿,沉聲道:「我要為你拔箭,你忍住痛。」

    韓語默此時居然還能悠然而笑:「你拔吧,我不會暈過去的,我會一直看著你,再不讓你離開我眼前。」

    李鳳顏抿緊唇角,手中猛一使勁將箭桿拔出,噴出的血柱濺了她一身。她撕下自己的戰袍為他包紮,同時命令身後的隨從:「發信號!」

    一隻小火箭沖天而起,在契丹人的退路四周忽然傳出了喊殺聲,無數的唐軍衝出來,將他們包圍,一場大戰又一次掀起。

    韓語默慘白的臉上浮過一絲詫異,他不記得在這裡還有唐軍的佈置啊?在當初和李隆基商量戰情的書信中對方也沒有提到這一點。

    李鳳顏開口解釋:「這是我的部下。之前我曾給靈州寫過信,讓我的焰軍、雷部、風列三組人馬趕來援助。不枉我的調教,他們來得還算及時。」

    韓語默苦笑道:「我真沒用。到最後還是要你來救我。」

    李鳳顏抱緊他,曼聲低吟:「他們保護的是整個突厥和大唐。而你,只要保護好我就行了。若有一天你不能保護我了,就讓我來保護你吧。」

    她還是那個樣子,從沒有變過。依稀間韓語默似乎看到初見時的李鳳顏:

    「我是大周的天威將軍。從今以後你是安全的了。」

    原來早在第一次相識,他們就已注定要彼此相愛,彼此心許了。

    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

    李鳳顏貼在韓語默的後背,十指輕輕梳理著他的白髮,長歎一聲。

    韓語默笑問:「怎麼?都見面了,還歎什麼氣?」

    「歎你不愛惜自己。年紀輕輕就青絲成雪,未老先衰乃是不吉之兆。人家都說自古紅顏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算來算去,無論如何先白頭的人應該是我,而非你啊。」

    李鳳顏將他的頭髮盤起,用一隻髮簪穿好,站在他對面審視道:「突厥人的裝束不適合你。還是漢裝更好一些。」

    他又一笑,捧住她的手說:「只要你喜歡,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只是今後這一頭白髮如果沒有你,誰來為我打理呢?」

    李鳳顏故意沉下臉:「幾天沒見,從哪裡學得這麼輕薄?仗打成這樣你都不覺得丟人嗎?」

    他淡笑道:「聽憑將軍處罰。」

    李鳳顏還是冷著臉:「依我的意思應該軍法處置!」雖然嘴上說得狠,她卻為他倒了一杯茶,「突厥的馬奶酒太酸,我喝不慣,帶了些茶來。」將茶杯遞到他唇邊,韓語默不接,只是含笑看著她,說:「我現在連拿杯子的力氣都沒有了。」

    李鳳顏只好彎腰將茶杯貼在他的唇上,看著他將杯中的茶飲下。

    杯子剛空,他忽然咬住杯口,雙手一抱將她攬進懷中。

    李鳳顏「啊」地喊了一聲,慍怒道:「你放肆!」

    韓語默也輕呼道:「好痛!」這下子李鳳顏倒不掙扎了,慌張地低頭去看:「是不是傷口又流血了?讓我看看。」

    他的雙臂環得更緊,聲音就蕩漾在她的耳廓旁:「不是傷口痛,是心痛。從你我重逢到現在,就沒有給過我一個好臉,難道你千辛萬苦到戰場上來只是為了訓斥我嗎?」

    一瞬間猶如寒冰融化,雙眸中有一絲水光盈盈浮動,冰冷的聲音中疏離之意淡了許多,更多的竟像是幽怨:「現在說這些甜言蜜語哄騙我,大婚之夜你又逃到哪裡去了?你既然心中沒我,就不該再來糾纏我。」

    「你說這話未免太傷我心了。」韓語默低吟著:「我若心中無你,怎會領兵出征?我若心中無你,怎會愁白一頭青絲?鳳顏,你我自相識以來就有那麼多的無奈,不知道是不是天故意罰我。當初我有顧慮怕傷到你,不敢多親近。然後是你心中積攢了那麼多的恩怨情仇,讓我只覺在你面前沒有立足之地。就這樣你追我逐,也不知道要追到何時才算盡頭?」

    李鳳顏秋波流轉與他相視,一股熱浪從心底升出溢到眼底,不知不覺中眼淚一顆顆滾落,掉在他的衣襟上。韓語默看她一片柔情,如冰玉一般的面容上竟然泛起紅霞,此時的她才像一個為情所困的少女,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突厥可敦,或是領軍無數的天威將軍。

    他揚起臉,輕輕將唇貼在她的唇上。他們曾有過一夜之歡,知道男女情熱如火的滋味,又都對對方一腔情意,所以韓語默這一吻已將李鳳顏心頭最後的一塊寒冰化開。

    長長久久的熱吻讓他們幾乎不能自持,恰逢帳外有人稟報說唐軍有人來,韓語默才鬆開手。

    李鳳顏匆忙整了整衣衫,臉上還有幾分羞澀的慌亂,瞪了他一眼,吩咐道:「請唐將進來說話。」

    來人剛剛踏進帳門,立刻奔到李鳳顏面前大喊:「皇姐,想死我了!」

    李鳳顏沒想到來人會是李隆基,吃了一驚:「隆基?你怎麼會到這裡?」

    「這次是我帶軍出來,皇姐沒有想到吧?」李隆基的凜凜英姿讓李鳳顏看得很欣慰,笑著挽住他的手拉到燈下:「來,讓皇姐好好看看你。上次見面時你還小,現在你快和我一般高了。」

    「聽皇姐的口氣倒把自己說老了好多。」李隆基的眼中是無限的欣喜和崇拜,韓語默在旁邊悄悄留意,只覺得這個少年眼中的熱情未免太多,倒讓人有些不放心。於是他似有意又似無意的輕輕呻吟一聲,李鳳顏立刻走回到他身邊,關切的問道:「怎樣?傷口很疼嗎?」

    李隆基此時才看向韓語默。「哦?王子受傷了?正好,我帶來了咱們大唐最好的金創藥。」

    李隆基將一個小紅盒子交給李鳳顏,說道:「這是百日草提煉的,皇姐知道這藥的藥性治療刀箭之傷最好。我此次出來,皇祖母說您生性好武,又帶著一身的殺氣,難保不會與人動刀動槍,讓我帶藥來,想不到還真用上了。」

    李鳳顏接過藥就給韓語默敷上,一邊隨口說道:「你這次回去幫我給皇祖母帶句話,就說我多謝她當初的聖明安排,我既然到了突厥自然會安分守己,讓她儘管放心。」

    李隆基驟然安靜下來,低聲囁嚅道:「皇祖母她……已經薨了,皇姐的話我是永遠也帶不到了。」

    李鳳顏手中的藥盒「啪」地一聲掉在地上。她驚疑地慢慢轉頭,盯著李隆基:「你說什麼?」

    「皇祖母薨了。我以為皇姐已經知道了。」

    李鳳顏呆在那裡,如高空的飛雁驟然折翼,四邊茫茫,無依無憑。

    都怪她剛才被韓語默的傷拴住了心神,怎麼竟沒有反應過來侍衛和隆基都已改周稱唐。若非朝內大變,皇祖母萬不肯重複大唐之號的。

    皇祖母,竟然去了……

    武則天的死對李鳳顏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從髫齡時起武則天就是李鳳顏心中的英雄。雖然這些年祖孫之間難免有些芥蒂,和親的事又讓她心懷怨恨,但得知武則天已經去世卻讓她忽然明白血肉之親竟是多少恩怨都化不開的。

    外面已是星斗滿天,這一戰突厥算是得勝,終於將契丹人逼出邊境百里之外。但突厥將臨的身後事和大唐突然而來得噩耗讓韓語默和李鳳顏的心頭無法有一時一刻的懈怠。

    「她竟等不到我為她打下突厥的那一天。」李鳳顏靠在韓語默的懷中,疲倦而消沉。

    韓語默笑著吻吻她的發邊,「你都已經做了突厥的可敦了,還在想滅突厥的事麼?」

    「我這個可敦名存實亡,有幾人服我?尤其是匐俱那個惡賊。」李鳳顏牙齒咬得咯咯響,想起匐俱曾經對她做下的事就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但她不願意將這種事拿來和韓語默說,讓他煩心。

    韓語默黑眸一冷,雖然她不說,卻早已明白她的心情,「等我回去,這一筆筆帳一定會和他算清楚的。」

    「你現在虛弱成這個樣子,走路都困難,報仇的事不用著急。當務之急是要怎樣將他拉下來。可汗的位子絕不能讓他坐!」

    「我知道。」韓語默大概是坐得太久了,一陣頭暈。閉上眼思忖了很久,慢慢說道:「匐俱在突厥的勢力根深蒂固,要動他也很難。左廂又都是他的親信,如果對他不利惹得左廂不滿,下一任可汗會很難做。」

    李鳳顏猛回頭,盯著他的眼睛問:「你想做可汗麼?」

    韓語默苦笑道:「這話你怎麼也來問我?我被匐俱逼得還不夠麼?」

    「別打岔,我要的是你的真心話。」李鳳顏握緊他的手,絕決的說:「若你想要這片草原,我就為你搶下來!」

    韓語默微怔,繼而笑容一點一滴的爬滿他的唇角。撫著她的秀髮,他輕聲說:「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是這件事關係到我的父母之仇和整個突厥的命運,我既然身為骨咄祿可汗的兒子,就不會推諉後退,也不會將這份危險假手於別人。仇,我會親自報的。」

    二十年的顛沛流離,二十年的手足分離,這種痛苦,除了韓語默,任何人都不能明白。初回突厥時因為李鳳顏他失掉了許多鬥志,但是經過這一次戰場的歷練,潛藏於他身體之中那份突厥人特有的剛毅勇猛的激情卻無法控制的燃燒起來。

    「你很在乎這個汗位。」她幽幽地望著他蒼白而神采飛揚的臉,從沒有見過他這麼亢奮的時候。是因為對權力的渴望是任何人都不能逃脫的嗎?

    韓語默柔聲道:「該是我有的,我不會放棄。無論是權力,疆土,還是,你。只有我登上汗位,才可以光明正大的迎娶你,我們才可以長相廝守。」

    「長相廝守」四個字像是春日的暖風一下子吹進她的心底,讓心湖蕩漾。嫁作他人婦原本是她最厭惡的命運,為什麼這話從他的口中說出卻只會讓她心動?

    她輕歎著:「自從遇到你,我便不再是過去的天威將軍李鳳顏了。」

    他擁著她,擁得緊緊的,像是生怕她會再度消失於自己的眼前。那長久彌足的幸福微笑停駐在他的眼底眉間。

    她的愛一如他的愛一樣完整純淨。所以才會在第一次相遇時就將彼此的心輕易的交付給了對方。

    傷勢讓他很疲倦,但他不肯鬆開手,就這樣抱她在懷中,朦朧著聊了一夜。

    第二日,初晨的朝霞透過帳子的空頂投射在兩人身上。李鳳顏先醒了,懶懶地看著窗外,聽到有不少兵卒來來往往的聲音。她到底是帶軍打仗的人,立刻清醒過來。她知道,今天還有很多事情要做,關於如何撤軍,如何給後方寫捷報,如何給大唐寫哀表,甚至要商議如何對付小可汗匐俱的下一步策略。她身上的擔子依然是這麼重,只有依偎在韓語默的懷中時才感到一絲釋放的安逸,讓她久久眷戀,捨不得離開。

    「語默,我們今天要回去了。」她喚了他半天,韓語默才恍恍惚惚地睜開眼,望著她:「天亮了?」

    「是啊,今天的天氣很好,如果我們行軍快,三天就可以趕回去了。你傷勢如何?我讓他們備一輛大車來。」李鳳顏為他倒了杯茶:「先喝杯茶醒醒神。」

    韓語默的手卻在莫名其妙地輕抖,似乎今早的他比昨天晚上還要虛弱。勉力握住杯子,慢慢地喝了一口茶,驀地,他臉色灰敗,「撲」地噴出一口鮮血。

    「語默!」她大驚,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他,看著鮮血一絲絲順著他的嘴角滲出。而他的雙唇已經沒有一絲血色。

    怎麼會這樣?昨晚軍醫驗過他的傷勢,說是並無無礙。雖然傷了皮肉,但沒有傷到筋骨,算來十天半個月就可以痊癒了。為什麼一夜之間他竟然傷情加重,看樣子已經傷到了心脈!

    「箭上有毒?」她忽然想起當初在靈州,那些突厥人也是用毒箭射中了他。今日莫非是歷史重演?

    「不,不是。」他艱難地搖搖頭,拔箭的時候他已經看清了,箭上沒有塗抹毒藥的痕跡。這毒性發作的如此之烈,也決不是慢性藥。他轉動眼眸,看向一旁的桌子。李鳳顏隨著他的眼神看過去,桌子上簡簡單單只擺了一雙茶杯,一個茶壺和昨晚李隆基送來的藥盒。

    「難道是茶裡有人下毒?」她奔到桌邊審視著杯子,韓語默在她身後沉沉地說:「不是茶,若是茶,你也在劫難逃。」

    不是茶?那又會是什麼?李鳳顏的眼眸掃過桌面,落在那藥盒上,心頭猛得一驚,莫非……

    再奔回韓語默的身前,拆下傷口上的白布,她倒抽了一口冷氣。傷口的四周都是狀如蝴蝶的紅色小斑。這種中毒的跡象普天之下只有皇宮禁苑之內的皇室宗親才有。而且是為了防止國變,留給自己做自裁用的。所以除了皇親貴胄,沒有人可以得到它。

    韓語默雖然不知道毒藥的具體來歷,卻已可以猜出八九分。他苦笑著長歎:「難怪你會遠離長安洛陽。但我卻沒有想到,我竟然不是死在突厥人的手裡。」

    「你不會死的!」半空中一道閃電劈落,李鳳顏一劍斬斷了藥盒。她的瞳眸中全是憤怒的烈焰,若是此刻眼前有千軍萬馬的敵軍都要被她濃濃的殺氣所震懾。

    為什麼?為什麼李隆基要殺韓語默?是皇祖母在世時所布下的最後一道陰謀,還是新帝要掀起唐突之間戰亂的序幕?無論如何,他們不該對韓語默下手。絕不該!不能!

    她渾身冰冷,像是從心到外的寒冷。無論這個陰謀是誰設定的,他都錯了。惹怒了天威將軍李鳳顏,這樣的後果全天下沒有人能承擔。

    「我要讓他們付出代價!」

    她一字字念出這幾個字,肅殺冰冷的神情像是在對天宣戰。

    韓語默艱難地抬起手,握住她的,輕聲說:「鳳顏,我希望你快樂。不要為了我去做無謂的犧牲。」

    李鳳顏反抓住他的,毅然的反問:「若這世上沒有了你,我還有什麼快樂?」

    他一顫,會心的微笑映徹在她的瞳眸之中。

    知她如他,知他如她。這一生縱然不能相守也足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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