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淒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
情如此後來無計,強說歡期。一別如斯,落盡梨華月又西。
自從骨咄祿可汗當年去世之後,十部族長就再沒有齊聚一堂。時隔二十年眾人的重聚,沒想到竟又是為了莫啜可汗送終。
突厥的十姓部落本是當初從蒙古高原隨室點密西征的十大首領所率十萬部眾。十部首領各持西突厥可汗所賜的一箭,因此十部又稱「十箭」。十箭分左、右兩廂。左廂為五咄陸部,各部首領的官號為啜,右廂為五弩失畢部,各部首領的官號為俟斤。
幾十年來,雖然眾人臣服於突厥可汗,號稱一家,但是私下裡野心勃勃想自立為王的也並非一二人。只是懾於莫啜的血腥統治而不敢為之。今日莫啜死了,在心中稱快的人遠比悲痛的人要來得多。
李鳳顏以可敦的身份坐在大帳的最上方,身邊就是空置的可汗寶座。
剛剛突厥軍中的醫生已經診斷過,確認莫啜死於心絞痛,而非人力,小可汗匐俱的態度也算緩和了一點,但看著李鳳顏的眼神依然不善。
莫啜死後,突厥中身份最尊貴的無疑是「遺孀」李鳳顏。但按照手中軍力來說,匐俱統兵多年,地位又在左右兩廂之上,才是突厥當之無愧的掌權者。所以今日大會由他主持,並未將李鳳顏放在眼中。
「各位族長,我突厥遭此大變,理應上下一心,希望大家能支援我,精誠團結共渡難關。」匐俱炯炯有神的目光掃視著下面坐著的十位族長。眾人心中明白,他已經儼然以新可汗的身份自居。但心中不服的人卻大有人在。
阿悉結闕俟斤先咳嗽了一聲,轉移話題:「可汗剛死,還是商量一下怎麼為他辦理後事吧。骨咄祿可汗去世時身上蓋著的可蘭經被是金絲縫的,要專門到中原那裡叫人趕製才行。」
哥舒闕和阿悉結闕是兄弟部落,一向同聲同氣,族長也點頭道:「是啊,而且還要小心西嶺山後的契丹人,去年仗沒打成,據說他們一直在暗地防範。可汗猝然去世,千萬別讓他們鑽了空子。」
右廂另外幾位族長都哼哼哈哈的一起應和。
匐俱恨得壓根兒癢癢,暗地裡瞪了闕特勤一眼,像在指責他手裡為何養了這麼一群廢物。而闕特勤好像還沉浸在悲痛之中,始終低垂著頭抹淚,眼睛紅紅的,根本沒看他。
左廂的五部一直是莫啜的心腹,對匐俱的話還算聽從。
處木昆律啜早聽出匐俱的意思,見右廂沒人答話,匐俱又一直拿眼神示意他,只好站起來對李鳳顏道:「可敦,可汗去世突然,喪事自然不能從簡。但國不可一日無君。還請可敦發佈海文至突厥全境,說明擁立新主。讓我等做事也方便。」
李鳳顏冷眼旁觀許久。以她的聰明一眼就看到突厥內部有矛盾,自然不會輕易答應對方。淡淡反問:「依您之間,誰做新主合適?」
處木昆律啜一擺手,指著匐俱:「自然是小可汗了。他跟隨可汗多年,能征善戰,又是可汗唯一的兒子,血統尊貴,很能服眾,是新可汗當仁不二的人選。」
李鳳顏揚起眉毛問右廂五部:「各位族長是否也同意?」
阿悉結闕部是十部中勢力最強大的,所有人都為他馬首是瞻。
只見阿悉結闕俟斤嘿嘿一笑:「一定要這麼著急嗎?其實若說到血統尊貴,我骨咄祿可汗的兩位王子也是突厥的至尊至貴之人,怎麼處木昆律啜沒有想到?」
聽到他提起韓語默和闕特勤,大帳中驟然靜了下來。誰都知道,阿悉結闕俟斤和已經去世的塞斯雅可敦是兄妹關係。當年莫啜篡位做可汗,阿悉結闕俟斤雖然不曾公開反對,但是莫啜稱汗之日,只有他不送賀禮,不來朝拜,而且將闕特勤收養了三年之久才放他重返突厥皇族中心。兩派之間到底有多少積怨,明眼人一望便知。
處木昆律啜聽他這麼說,只有強笑著反駁:「兩位王子雖然身份尊貴,但畢竟,畢竟……」
「畢竟是沒了鳥巢的小雲雀兒,沒有變成雄鷹的資格,是嗎?」沒想到阿悉結闕俟斤不說話則以,一說話就句句帶刺兒。
眼見處木昆律啜節節敗退,匐俱哼了一聲:「阿悉結闕俟斤是要為自己的兩個外甥兒爭王位嗎?」他走到闕特勤身邊,大聲道:「闕特勤,你說,你要不要當可汗?」
闕特勤像是被驚了一下,揚起臉看著他,惶恐地說:「可汗?不,不,我不要當。」
匐俱一轉身,惡狠狠地瞪著韓語默:「那你呢?」
韓語默此時已經是標準的突厥皇族打扮:頭戴一頂厚重的貂帽,身著銀色滾邊的錦緞皮裘,看上去俊美得有些文弱。但衣服的改變卻沒有讓他的氣質發生多大變化。即使沉默寡言如舊,他都像一隻高雅孤獨的鶴,絕俗於眾人之中,連眉宇間濃濃的憂鬱都帶有一種病態的美。
匐俱之所以異常憎惡韓語默,不僅是他所具有威脅自己的身份,還因為他這種與眾不同的氣質。
「你要當可汗嗎?」他洪亮的聲音高震穹廬,幾乎穿過帳頂的天窗飛出去。
韓語默抬起眼,望著他近乎猙獰的面容,忽然淡然一笑,卻沒有回答。
匐俱的心底升起一種不安,凝眉逼問道:「你笑什麼?」
韓語默緩緩開口:「我笑你晚問了二十年。為什麼二十年前你們父子不曾問過我這句話?」
帳內氣氛驟然變得緊張。帳外隱隱傳來短刀出鞘的聲音。帳內人都明白,此時韓語默一句話若說錯,都可能為他惹來殺身之禍。
闕特勤一躍而起,攔在兩人中間,皺眉道:「行了,叔父剛剛去世,我們就為了點小事傷和氣,叔父就算見到真主心中都會不安的。兩位大哥請各退一步。」
李鳳顏也站起身,說道:「今日大家情緒都不好,新可汗之事暫不宜商討,等可汗下葬之後再說吧。」
匐俱冷笑道:「你把自己當誰?真以為有人會敬你這個外族公主,聽你的號令嗎?」
李鳳顏盯著他的眸子,慢吞吞吐道:「不錯,起碼你讓我知道,你對我和死去的可汗是不敬的。他娶了我,而你的所作所為卻在違背他的心意。」她冷艷的容顏和她與生俱來的威儀頭一次在突厥的領土懾人心魄。「你可以輕視我,卻不能輕視大周的千萬軍民。你可以輕視兩廂族長的意見,卻不能輕視突厥無數的民心。一個只想以武力治國的王者是無法統治好他的疆土的。」
匐俱一震,覺察到十部族長或詫異或興奮或讚許的目光也在同一刻投向了李鳳顏。於是他知道,此時並非剷除異己的最佳時機。他不想操之過急得罪太多人,只好悶聲說:「好,先為父汗籌備喪禮。」
眾人起身告退,李鳳顏也將走出去。匐俱欺身道她身後,忽然悄聲道:「公主,這一仗您算是贏了,但您可還記得我曾對您說過的話?在突厥子娶父妻是被允許的。沒想到真主這麼快就將您送至我的懷中了。」曖昧的語氣,挑逗的話語並未讓李鳳顏多停留半步。此時她已經一腳邁出大帳,看到了在咫尺之外遙望著她的韓語默。她的視線在這一刻不能游移。
韓語默同樣專注的望著她,或許是因為大婚之夜她的斷髮和絕情讓他失去了靠近她的勇氣,但是那熾熱的目光卻暴露了他所有的心情。
他愛她,一如既往的關注著她的安危。只是因為咫尺天涯,和命運的無情讓他無法傾吐心緒。但他給了她淡淡的一笑,像是讚許她剛才的沉著和冷靜。並以突厥的上禮對她深深鞠躬。
她說不出心頭是什麼樣的滋味兒,只是那本以為掩埋起來的痛感再度發作。她匆匆收回目光走開,身後又傳來熟悉的樂聲。
如洛陽城月夜那晚同樣的樂聲,卻更加的纏綿哀惋,讓她想起他曾講過的那個故事,那個癡情的青年和悲壯的誓言:「即使我戰死在天涯海角,都要變成草原上的一縷清風,回到你身邊。」
她走得越急,樂聲越清晰。那句誓言像是一道不詳魔咒,牢牢地鉗縛了她的呼吸她的心。
韓語默垂下手,樹葉已經因濕潤而破,就好像他們之間的感情,承載不了過分的謊言而破滅。
闕特勤輕拍他的肩膀:「我那裡有最好的馬奶酒,我知道可汗的去世令你很傷感,不如去我那裡坐坐吧。」
韓語默點點頭,轉身時闕特勤在他耳邊輕聲道:「最美的鮮花總是長在懸崖上,最堅貞的愛情總是成長於風雨中。她是愛你的,我看得出來,所以不要太著急。」
韓語默略感吃驚,一夜之間,闕特勤已讓他刮目相看。曾以為莫啜這些年的撫養讓闕特勤忘記了家仇,更忘記他這個大哥的存在。直到昨夜,闕特勤突然出現在小山丘上,飽含深情的喊他「默棘連哥哥」,彼此的眼似乎在月光裡看到了過去美好的時光。那才是兄弟真正相認的一刻,讓他們抱頭痛哭,心心相通。後來韓語默才知道,原來早在他剛剛入境的時候闕特勤就已經派人暗中保護,難怪前些日子他總會感覺身邊總有人偷偷跟隨著他。
天終於眷顧了他。從這一夜起他不再是孤獨一人了。除去對李鳳顏的愛,還有兄弟手足情深。而在闕特勤的背後更有無數看不見的人與他同仇敵愾。比如阿悉結闕俟斤。
無論是在大婚之夜的當晚宴會,還是剛才在大帳中共同議事,韓語默都未曾來得及和突厥十部的首領單獨說話,尤其是和他有血緣關係的舅舅阿悉結闕俟斤。
在闕特勤的私人密帳中,韓語默向阿悉結闕俟斤跪下時已是熱淚滿眶。而阿悉結闕俟斤同樣老淚縱橫的攙他起來:「孩子,別拜了,這些年我未能照顧好你,對不起你的父汗和母后。將來就是去見真主,我也沒臉見他們啊。」
他拉著韓語默的手坐下,緊接著開口埋怨:「為什麼這些年你都不去投奔我?你到底去了哪裡?」
韓語默黯然回答:「當年我脫獄後,父汗手下的幾位扈從帶我向中原方向避難,因為在突厥的四周莫啜都已布下了重重哨卡,很難衝破。我們在中突邊境隱匿了很久,期間不少突厥兵來找過我,那幾位照顧我的叔伯都相繼戰死。我裝扮成一個放羊的少年,被一位名叫薩哈爾的老人救下,於是又在他身邊躲藏了兩年。後來有個中原的劍客帶我學了幾年劍法。因為一直沒有學成,所以不敢露面。年初師父病逝我才下山,沒想到很快就被莫啜的手下發現了行蹤,一路追殺我直到靈州,遇到了鳳顏公主才算安定下來。」
顛沛流離的生活,數不盡的辛酸淒苦,他將細節一一潛藏,不願再提,不願再想,唯有提及靈州令他心潮澎湃,回憶起那滿天的風雪,和那雙如雪一樣的明眸,歷歷便如昨日。
阿悉結闕俟斤聽得幾度唏噓,感歎道:「你不僅長得像你母親,連脾氣都像。忍辱負重,天生苦命。感謝真主總算讓你活了下來,讓我們親人重聚。更要感謝真主讓莫啜那個狗賊在此時死去,這是大好的機會,我們可以趁機反撲,奪回你們兄弟的汗位。」
闕特勤一掃平日的天真爛漫,雙眸若星,精明睿智,面對韓語默,他壓抑不住的興奮:「是啊哥哥,這些年我和俟斤籌劃佈置,韜光養晦,就是為了躲避莫啜的耳目,等待這一天的到來。這汗位本是你的,記得父汗在世時曾說過,你是我們突厥的驕傲,是他的希望。我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等你回來,既然你回來了,我會拼盡全力將突厥奪回來交給你的!」
闕特勤的話雖讓韓語默深深感動,但不知道為什麼,提到奪位他卻不能如弟弟和舅舅一樣的熱血沸騰。在他腦子裡充斥的不再是多年縈繞的仇恨和奪權的夢想。他在思索,若他攪起十部混亂,與匐俱公然為敵,李鳳顏要如何自處?他與她之間的恩怨會再添上一筆嗎?
「奪位的事情,先不用著急吧?」他囁嚅的樣子讓精明的阿悉結闕俟斤立刻明白,並不以為意:「你喜歡那個鳳顏公主吧?這沒什麼,按照我們突厥的習俗,當你成了可汗之後就可以娶她為妻。你們早晚可以在一起的。」
韓語默苦笑著輕輕搖頭,舅舅怎麼會知道李鳳顏的性格,更不能瞭解此刻深藏於兩人內心中的鴻溝。若他真做了可汗,李鳳顏是會以短匕刺向他心口,還是離開突厥,重返大周,與他永世為敵?而若他不做可汗,以匐俱白天的態度,能容得下他在突厥多活一天嗎?他們將面對的可能是更殘忍的分離。
左右都無路可選。他茫然彷徨的蹙緊眉,闕特勤悄聲問:「你是不是很想見她一面?」又拍拍他的肩膀,信心堅定的說:「我幫你。」
「見過洛陽的牡丹在草原上盛開的樣子嗎?」
闕特勤的一張短箋將李鳳顏吸引到赫連山下。這裡距離突厥大營不過三里路,轉過山群,一座小小的庭院赫然出現在眼前,江南式的建築風格,庭院中開滿了盛開的牡丹花。離著很遠就可以聞到濃郁的花香。
李鳳顏望著眼前景象,愣住了,以為自己身在夢中。
闕特勤從門內走出,笑著對她招手:「我們美麗的可敦到了!」
「這是哪裡?」她呆呆地問。
「我家啊。」闕特勤眨著眼,「我以前認識的一個姑娘就喜歡花,她說我要是能造一個花園永遠陪伴她,她就答應嫁給我。你看這庭院漂亮吧?其實這是一輛車,我命人打造的,無論我走到哪裡,它們都會跟著我。」
李鳳顏這才發覺整座庭院都是懸空的,四角被轱轆支起來,地上還盤捲著很粗重的繩子。真沒想到,在這裡會看到這樣奇異的景象。她的嘴角隱隱有幾分笑意。
「你那位姑娘呢?」想不到闕特勤還會有這份細膩的心思經營愛情。和他相比,這世上無情的人實在太多了。
闕特勤一笑:「她在阿悉結闕,我們已經有三年沒見面了。」他伸手相讓:「可敦請進。」
看到牡丹就會想起洛陽,想起家鄉。此刻回憶起滿城艷麗的景色,也不會再像當初一樣心生厭倦,反而異常的懷念。
邁步走進園門,她的眼眸凝住,迎面站著的是韓語默。她再回頭,闕特勤已經不見蹤影。
滿眼的花海都容不進她的眼睛,她只看到了他。
李鳳顏靜靜盯了他一瞬,轉頭就走。韓語默匆匆開口:「我費盡心思只想見你一面,難道你真的準備今生都不見我了嗎?」
她站住,冷笑一聲:「見又怎樣?不見又怎樣?你我現在身份有別,立場不同,最好避免見面。以免被十部和小可汗懷疑我要和你串通一氣謀取汗位!」
他輕輕一歎:「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她倏然轉身,「你知道?你自以為很瞭解我,是嗎?我所思所想,你都能提前料到。只是你料不到,我對你的恨會有多深!」
他慘澹的笑笑:「我能料到,否則我今日也不會單獨來見你。」
「哦?」她挑高眉毛:「你準備怎樣了結我們之間的恩怨?」
他右手翻出,手上握著一柄長劍,平遞在兩人眼前。
李鳳顏望了一眼劍身,是當日她在靈州扔賜給他的那一把。往事歷歷在目,她克制不去回想,依舊冷笑:「你要和我決一死戰?」
「我今生都不會與你為敵。」他甩下劍鞘,將劍柄遞在她手邊,劍尖指著自己的咽喉,平靜道:「如果你做不到忘記,就不如殺了我。我欠你的,我唯有以命還清。」
沒想到他會這麼做。李鳳顏怔住。望著他黑幽的瞳眸,她不知道自己的臉已經蒼白如雪。
「你這是威脅我嗎?」她強作鎮定,拿話傷他,說得刻薄而無情:「默棘連,你以為我會愚蠢到被一個人屢次羞辱而不知反抗嗎?我雖然暫時無意和突厥貴族們為敵,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侮辱……我絕不會坐視的。別惹我動怒,我若怒了,後果你未必能承擔!」
她與他說話從沒有這樣生分過。韓語默顫了一下,身子僵硬如石,「你是這樣想我的嗎?你認定了我曾騙過你?若你已為我判了罪,為何不執行?你殺過那麼多的突厥人,不在乎多我一個。」
他的話漸漸也變得殘忍。
李鳳顏還是保持神色,冷笑得更不屑一顧,「逼我殺你,好讓我不容於突厥。你算盤雖然打得精明,可惜我沒有那麼傻。」
他大震,倒退一步,慘笑更深:「原來你我的情意不是騙局就是交易。而我就是想在你手下求死都不能了。」
「沒錯,我不殺你,因為我不屑殺你。你我早在那一晚恩斷義絕,你何必又來惺惺作態?」她忽然奪過那把劍,撫著劍身上的鐵刃,道:「這劍,我原是送給知己的,而今沒有人配再擁有它了,要它何用?」她眸波一片肅殺,一手握柄,一手握刃,兩廂用力,劍身應聲折斷,摔在地上。
劍斷了,過去的美好記憶都被割斷。她決然地甩頭而去,走出大門時才發覺自己的手心隱隱作痛,低頭一看,不知何時掌心處被劍刃傷了,血珠正從那裡一串串滾落。
溫熱的大手從後面伸過來,按住了她的傷口。低沉的聲音徐徐響起:「再恨我,也不要傷你自己。」
「不用你管!」她奮力將手奪回來,又被他拉過去,強行鉗制住她的雙手,壓抑的低喊:「你要什麼?告訴我你這些年的拚鬥廝殺,究竟想要什麼?你說了,我為你去辦,只求你不要這樣傷害你自己!你知不知道你身上一刀勝過我心頭萬萬刀!你只看到你心中的血,有沒有看到我的?」
他急切的說,眼神不再沉靜,零亂而瘋狂。這樣的韓語默是她沒有看到的,所以頓時被震懾了。
她要什麼?他的問題把她問住。她沉吟良久,曼聲道:「我要的是天下平安,你做得到嗎?要突厥和中原不再爭鬥,要民族之間都可以和睦相處,要男女沒有尊卑之分,要這個世界翻天覆地。這一切,你做得到嗎?」她哼哼笑道:「你做不到,因為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做到這一切,你也別輕易許我什麼,我用不著你的誓言。」
他咬著唇,鎖住她的眼:「起碼,我可以給你一個寧靜的世界。」
她的心湖上漣漪驟起,別過臉不看他的眼睛,冷冷道:「用不著。」
「你一個人扛不下那麼多的風雨,為何不肯讓人幫忙承擔?」
她的容顏上洋溢著無畏的悍然:「從來我都是一個人面對,今後也是如此。」
她騎馬而來,此時雪龍駒就在門口。翻身上馬之後她又回頭道:「你少替我操心,還是關心關心你自己吧。匐俱猶如出籠的虎,十部首領個個都是老狐狸,你一個人的皮肉夠塞他們牙縫的嗎?我不動手殺你,自然會有人為我代勞,一個月後若你還能活著留在突厥再和我說這些道理吧。」
她快馬揚鞭而去,闕特勤不知從什麼角落鑽出來,輕輕一笑:「這女人真有趣,雖然外表冰冷如鐵,心中卻愛得熾烈。明明愛你愛得要死,又非要說些狠話氣你。女人都是這樣的嗎?」
韓語默想擠個苦笑給他,可惜不能。
此時有一乘飛騎趕到,突厥兵匆匆稟報:「邊境來報,契丹人集結十萬大軍來犯我境,小可汗請兩位趕快回營,商討軍事。」
兩人同時一愣。想不到戰爭竟來得如此之快?
李鳳顏剛剛回營就聽到了戰爭的消息。早已習慣面對戰火的她並沒有慌張。此刻她更關心的是突厥內部的反應。趕到中軍大帳,十部首領和小可汗已經到齊。
「可敦請上座。」匐俱的笑容出奇的和藹,令李鳳顏不得不格外防範。
「沒想到契丹的動作竟然這麼快。可汗剛剛過世,是誰把消息透露過去的?」哥舒闕俟斤看著處木昆律啜。從疆土來說,處木昆律部距離契丹最近。
處木昆律啜被他看得火冒三丈:「你什麼意思?我來這裡是做客的,難道會派人勾結外敵?如果戰爭打起,我處木昆律部最先遭難,我會那麼蠢嗎?」
「那可不一定。」哥舒闕俟斤斜眼瞧著他:「誰都知道你們部落這兩年和契丹貿易往來頻繁,連可汗明令限制的鐵器你一年就可以賣出兩千件,還有什麼是你不可能做的?」
處木昆律啜把茶杯一摔,起身怒道:「哥舒闕!你說這話要有根據,別隨意栽贓誣陷!說起貿易往來,你和阿悉結闕部這十年裡偷偷開採金礦,聚斂了多少財寶,當別人都是傻子嗎?」
阿悉結闕俟斤慢條斯理道:「我們採礦是在自己的部落領地之內,每年也給可汗上交了不少金銀。可汗在世時都沒說什麼,現在哪裡輪得到你來說話?」
「行了行了!」匐俱不耐煩的擺手:「那些旁枝末節的事情少說,現在談的是如何禦敵。年初和大週一戰損失了我方不少兵馬。這次契丹來勢兇猛,誰來領兵,如何佈陣?」
帳內一片沉默,人人都不開口。
「怎麼?問到關鍵都變成啞巴?」匐俱盯著阿悉結闕俟斤,「你部無論財力軍力都是十部之首,俟斤對此戰有何意見?」
阿悉結闕俟斤回答:「若論軍力,誰能比過小可汗您呢?此一戰必須一擊得勝,若沒有軍威震懾敵人,怕就是勝了,也會贏得艱難。所以小可汗才是此次大軍主將的最佳人選。您又何必故意推辭,問我們的意思呢?」
「你!」匐俱雙眸噴出殺人的火,若非礙於大敵當前,不宜自亂陣腳,他真想先殺了這些個一直和他作對的人。處木昆律啜忽然在他身後低低開口:「您不要心急,難道您忘了咱們之中有一位能征善戰的勇將,以她的身份威望在座無人能比。」
匐俱眼波輕跳,立刻明白了他所指。回頭去看李鳳顏,擺出一個謙虛的笑意:「可敦,瞧我竟然急暈了,忘記您在這裡。不錯,有您在,我們還有什麼愁的呢?」
沒想到話題竟然會轉移到她身上。李鳳顏淡笑道:「我這個外族公主對於突厥之事最好少插手吧。」
「可敦太見外了。上次我是一時失口而已。」匐俱向李鳳顏微微躬身,「可敦在大周時號稱天威將軍,身經百戰,對契丹之戰可有上好的計策?」
李鳳顏悠然回答:「我正在聽各位族長和小可汗說話,還沒來得及思慮戰情。」
匐俱狡猾的淺笑在唇底勾起,「可敦如果沒想到,我倒是有個提議,也許正是幫助我突厥渡過眼前難關的良策。」
李鳳顏微微一笑:「哦?說出來聽聽。」
匐俱手撫胸口:「請可敦親領大軍,抵禦外敵。您既身為大周的公主,突厥的可敦,必然可以以你無比尊貴的身份和無比機敏的睿智為突厥化解這次大難。這也將是您成為可敦之後為突厥所有愛戴您的子民展現您風采的最佳時機!而且,從此您將會成為突厥最美麗的傳奇。」
帳內喧嘩驟起,人人都吃驚於匐俱的提議。
李鳳顏暗地觀察十部首領的面目表情:雖然人人吃驚,但看得出大家似乎都如釋重負,對於匐俱的這個荒唐建議,不僅沒人反對,似乎還要立刻隨聲附應。
冷笑在她眼中浮現。為什麼不論到哪裡,她都會成為被犧牲的祭品?大周犧牲她取悅突厥,換來暫時的平靜。而突厥又要犧牲她保全自己。尊貴的身份?她其實連草芥都不如!而哪一段美麗傳奇的背後不隱藏著冷酷血腥的死亡?
「小可汗的提議也是各位族長的意思吧?」她冰眸閃爍,「突厥原來已經到了如此不堪一擊的地步,會想到讓我一個外族女人領兵出征。」她淡笑之下說出的話令所有人都變了臉色。這種羞辱是突厥人最不能忍受的。
她緩緩起身,絕美的臉上是永不認輸的堅毅:「那就讓全天下都看清楚,是大周的飛燕勇敢,還是突厥的蒼鷹無畏。這個提議我願意接受。」
嘩然紛亂的境況下,韓語默恰好趕至。在帳外他已經聽清了一切,邁步走進大帳的一刻,他朗聲道:「突厥蒼鷹的翅膀足以保護突厥人的家園。高貴美麗的飛燕還請留下,與契丹一戰,我願前行!」
驚訝的喘息聲和阿悉結闕俟斤及闕特勤阻止的呼喚同時響起。
李鳳顏的驚詫絕不低於眾人。她望著韓語默的眼睛,發現他的眼神便如他們初見時一樣:一抹悲傷的笑掩不住他眉宇間的悲壯和哀傷。
只見他單膝跪下,垂首道:「請可敦賜予我戰勝敵人的智慧和勇氣,讓天下盡快回復應有的和平。」
他要去打仗?為什麼?為了離開她?為了她的不原諒?她對他的傷害?還是為了實現她所提及的那眾多荒唐的夢想?
她強壓抑住自己紛亂的內心,面容僵硬,朱唇上沒有一絲血色。
她輕輕揚起手,艱難的以突厥之禮贈他:「願……真主保佑你。」
他微笑著接受她的祝福,雙手交錯在胸前。最尊貴的上禮獻給他最愛的人。向來厭惡殺戮的他選擇了出征,只為了,她是他所愛的人,他亦曾發誓要守護她。不管她肯不肯接受,他只想用自己的方式,第一次無需遮掩的表達他的愛情。也許是第一次,也許,是最後一次。
三天後,李鳳顏以可敦的身份送韓語默出征。
按照禮儀,她為他獻上一杯烈酒,酒杯中還有一捻鄉土。
「祝你早日凱旋。」她不敢看他的眼神,怕自己會控制不住開口命令他留下來。
他接過酒慢慢飲盡,極眷戀的神情,低聲道:「我不在你身邊時請多珍重。」
不等她回答,他大步走向軍隊。一個親兵送上了一頂金盔。金色在突厥代表著戰無不勝。他遲疑了一下,最終摘下了貂帽,接過金盔,默默戴上。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她渾身一顫,驚住了。
是她看錯了嗎?為什麼在他摘下貂帽的時候,陽光下她卻看到他的一頭青絲如冬雪般瑩白刺眼?
什麼時候?什麼時候他的頭髮白了?而她竟不知道?
李鳳顏一把抓住身邊的闕特勤,急急地問:「你大哥的頭髮為什麼會白?」
闕特勤這幾天的話也顯得少了很多。儘管他做了無數的努力,都拉不住韓語默出征的決心,這讓他既不解又沮喪。面對李鳳顏突然的質問,他極漠然的回答:「我不知道原因。只在你大婚那一夜,我親眼看著他的頭髮變了顏色。軍醫說,一夜白頭多是心結抑鬱所致。大哥有什麼傷心事,你應該比我清楚。」
李鳳顏放開手,臉孔如韓語默的頭髮一樣雪白,眼神狂亂得像撕裂的風。她再也顧不得周圍的一切,急急奔出人群想追趕韓語默的隊伍。然而隊伍已經起拔,兵馬如潮水般湧去。
她拚命的跑,終究追不上飛馳的駿馬。草原上掀起的煙塵擋住了她的視線,卻擋不住淚水瘋狂地在臉上蔓延。
最終她重重地跌倒,許久以來她苦苦堅持的高雅、冷漠、種種風度都被拋得一乾二淨。
她知道自己錯了,也知道後悔的心痛可以在一瞬間將人擊倒。她最怕的,是這一別會成為永訣,那將讓她永遠都無法對他說出那句話:「恨你,只因為太愛你,我從未有一刻忘記過你,若可以,唯願能重來一次。」
唯願,重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