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曲 第四章   出塞
    眼底風光留不住,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欲倩煙絲遮別路,垂楊那是相思樹。

    惆悵玉顏成間阻,何事東風,不作繁華主。斷帶依然留乞句,斑騅一系無尋處。

    萋萋亭在洛陽城東,從這裡可以看到洛陽城最美的夕陽。

    而今日,一色的玄黑鋪滿了萋萋亭的內外,像是從天而落的烏雲,沉沉地蓋在人的心上。黑亮威武的鎧甲在夕陽的餘暉下發出淡淡的幽光。

    對於軍人來說,送一位故友遠別的至高禮節便是如此以軍服穿戴,長送百里。

    眾多凝重剛毅的面容之中,李鳳顏身披銀灰色的大氅,長髮綰成宮髻。纖細絕美的臉如常一般波瀾不驚,冷艷逼人。她舉起一杯酒,擎在半空,對眾人道:「今朝別後,總會重逢。各位要守好疆土。待我回來時若大周少了一分一寸我絕不輕饒!」

    在場的皆為李鳳顏的部下或是軍中的摯友,大家此刻心情沉重,持著酒杯遲遲無人飲下。

    人群中忽然有一個中年軍士大聲道:「將軍,其實您可以不遵旨的!只要我們力保您,誰也不能強逼您去和親!待我們準備好,三個月內定可奪下突厥。」

    「是啊,將軍!不能去啊!」

    「突厥人狡詐多變,將軍只身前往一定會有危險的!」

    「將軍……」

    沉默許久的人群因此而爆發出一陣喧嘩。

    李鳳顏面對眾多將士的挽留卻並未激動。她輕輕抬起手,制止住眾人的喊聲,淡淡地說:「我意已決,諸位不必勸了。」

    從接旨到出行,短短七天時間,她足不出戶,只是思考自己應該如何應對這突然而來的事件。她的確憤怒,卻沒有讓憤怒左右了頭腦的冷靜。她花了兩天時間召集洛陽城中最親信的部下,把該安排的事情都安排妥當。最後一天她去宮內向祖母辭行,武則天病了,沒有當面見她,只是托上官婉兒帶了句話,讓她多多珍重,不要辜負祖母的期許。

    上官婉兒生怕她不能明白聖上的深意,拉住她還想多開解兩句,被她淡然婉拒了。

    還有什麼可說的?該說的,一道聖旨中已經言盡。該做的,她自然不會放棄。

    祖母的脾氣她知道,向來是說一不二,從不言變。而她的脾氣祖母應該也是心知肚明,否則為何陪嫁之物中特意命人送給她的是一柄鑲金嵌玉的短匕?

    這是為莫啜送終,還是讓她在突厥走投無路時自行了斷用的?她揣摩了很久。

    對於她這個敢於向命運挑戰,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名聲的祖母,李鳳顏向來敬重萬分。祖母是世間女子的楷模,也是她兒時心中的英雄。她一直以為英雄惜英雄不只是在說男子,她這個天威將軍和則天大帝身為一對女子之身,同樣是惺惺相惜,肝膽相照。然而今日,她被自己最親的,最敬重的人出賣了。

    哼哼,冷笑。幾日來每每思及那道聖旨她就在心中冷笑。

    加封「天威無上大將軍」。無上?雖名為無上,其實卻不能無上。不能心中無君,不能心中無民。不能,不能。她只想做一個自由翱翔的雲鷹,終究還是成了關在金色籠子中的黃鶯。

    她一閉眼,甩開大氅,幾步走出亭外。大婚的隊伍早已久候多時。她沒有上車,一躍上了馬背,還是那樣英姿颯爽,高貴威嚴。

    「起程!」她朗聲宣佈,再也不留戀身後眾人的挽留。最後看了一眼夕陽的美景,揚鞭而去。

    多少年後,人們回憶起天威將軍出塞大婚時的情景,依然可以清晰地記得那毅然決然離去的身影,那樣美好雋永,卻感動震碎了多少人的心。

    漫漫黃沙路,滾滾煙塵來。

    星斗滿天之時大隊人馬走到了燕雲山口。這裡是大周和突厥的交線處,突厥的迎親大隊已經在燕雲山前等候。

    李鳳顏令人馬在燕雲山旁的燕雲城中駐紮。

    燕雲城縣令的後院堂中,李鳳顏召見了前來接親的突厥將領。

    那人一身華服,說得一口極流利的漢語,見到李鳳顏先以漢禮參拜,說:「奉我突厥可汗王令,見過大周朝美麗高貴的公主。」

    李鳳顏冷眼看著那人,「你叫什麼?官居何職?」

    「小臣名叫阿史那朝羅,本是可汗駕前的隨軍文書,因為漢話說得好,可汗特意命我先來朝見公主。稍後小可汗會親自迎接。」

    李鳳顏知道他口中說的小可汗就是莫啜的兒子匐俱。此人武藝高強,而且手握兵權,在突厥的地位僅次於莫啜。派此人來接自己,勢必代表著某種暗示。

    她心中所想,臉上極淡,只是點點頭,說:「你下去休息吧。我知道了。」

    阿史那朝羅並未急著走,笑嘻嘻地看著李鳳顏,說道:「公主即將離開故土,一定會很傷心,我們可汗說了,讓公主千萬不要憂慮。他對公主傾慕已久,等公主做了我們突厥的可敦,便會知道突厥人並沒有公主您想的那麼壞。另外……」他輕擊掌三下,門外進來幾個人,抬著三個箱子放到屋子當中。

    阿史那朝羅解釋道:「這是小可汗為您送上的一份厚禮,望您笑納。小臣先告退。」

    突厥人弓著背退出屋子。李鳳顏瞥了眼箱子,揚眉看向屋中的一角,在那片陰影中的佇立著一條孤獨的身影。

    這些日子裡,她和韓語默很少說話,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她一直忍住不問,然而她越不問,他越不說,她的心中就越是煎熬難受。

    終於還是她忍不住先開了口:「語默,替我把那些箱子打開。」

    韓語默走出黑暗,彎下身開啟箱蓋,第一箱是明晃晃的珠寶,晃得人的眼睛幾乎睜不開。

    李鳳顏冷笑道:「莫啜還真是有錢。」在她面前擺闊真是班門弄斧,她堂堂大周的公主,自小這些金銀珠寶見得多了,早就不屑一顧。突厥可汗送這些給她作見面禮,只能用俗不可耐來形容,可見莫啜只是一個嗜戰的莽夫而已。

    第二箱打開,卻是一箱的鐵器,刀劍無數,閃閃發亮。

    這是什麼意思?知道她尚武特意送來討她歡心?李鳳顏暗自皺眉,「再打開一箱。」

    第三箱韓語默剛剛打開箱蓋立刻臉色大變,「啊」地輕呼一聲,驚訝之色溢於言表。

    李鳳顏坐的位置看不到任何東西,她起身幾步走到箱子前,向內一看,秀眉立刻擰成結。

    箱內是一隻早已氣絕的孔雀。渾身鮮血淋漓,羽毛被人拔去了不少,斷翅斷頭,死狀甚為淒慘。

    李鳳顏咬緊牙根,冰眸射出兩道寒光,連連冷笑:「好個莫啜,我人還沒到,已經送我一個下馬威了。」

    金銀,戰火,死亡。人的一生無非是這些輪迴。莫啜或許是想用實物告訴她,要想在突厥生存下去,最基本的道理就是要聽話。若肯順從則以金銀相誘,不成就以兵刃相向,若再不成,就唯有一死。

    李鳳顏啊李鳳顏,她在心中嘲諷著自己:你究竟要去一個怎樣的地方?你明知要嫁的是一個魔鬼卻不能後退,這樣的日子你能承受得住嗎?

    「他會殺了你。」韓語默的聲音忽然低低傳來,令她轉頭去看他。在他的眼中,那濃濃的憂傷再度浮現。而且更甚以往。

    「你在擔心我嗎?」她問,眼睛緊緊地盯著他的面容,鎖住他的眸子,不許他轉移視線。

    他似乎吸了一口氣,嘴唇囁嚅了一下,終究沒有開口回答。

    看他這樣,她有些憤恨,說:「我會怕莫啜那個老賊嗎?如果他想讓我死我就能死的話,我早就死在邊關一百回了!」

    看她怒氣洶洶的樣子,韓語默心口微痛,說不出的關切之情讓他脫口而出:「你不瞭解莫啜,不知道他是怎樣一個可怕的人。」

    「我不瞭解?」李鳳顏再度冷笑,「你知不知道有句話說,最瞭解你的人並不是你自己,而是你的敵人?我從十歲上就開始打探有關莫啜的一切,十幾年來和他的部下交手無數,我敢說即使是他的兒子都未必有我這樣瞭解他。莫啜此人,心狠手辣。據說當年他是害死了前任可汗才登上的汗位。這樣的人如同虎狼,不能存有半點仁人之心,要一擊而中。」

    韓語默歎氣道:「可你畢竟是要嫁到突厥,而非是在你的國土境地。你應該知道雙拳難敵四手的道理。」

    李鳳顏輕輕點頭,眼中露出神秘的光澤,「我當然知道,我更知道莫啜無時無刻不想要我的性命,哪怕是在此時……」她的話悠然結尾,聲音還在飄然,人已如一道電光射出屋中。

    韓語默一愣一驚之下立刻追出,在空闊的院落裡只看到她最後收劍回鞘的樣子。地上橫躺著一具蒙面死屍。一切原來已經在剎那間終結。

    李鳳顏傲然屹立在那裡,看著屍體,嘴角露出一個不屑的微笑。而韓語默卻忽然覺得不寒而慄。

    危險果然就在眼前,而且已經一步步逼近。他雖然知道,卻無力拉住。即使是做她的扈從,可憐他依然不夠資格,竟然讓主人先一步自行解決了危機。要他又有何用?

    遠望著韓語默的黑眉凝結,李鳳顏閃爍著眸子,問道:「莫啜不會就此放手,這樣的殺手有一就有二,看來今晚你要辛苦些了。」

    「是,屬下會在將軍門外守夜。」他剛剛答完,卻被她伸手擋住,淡淡的命令隨即而來:「不,今晚你在我房中值夜。我許你這份特權。」

    韓語默吃驚不小。她即將成親,怎麼可以允許一個別的男人與她同房共寢?他忙說:「將軍,只怕於禮法不合,突厥可汗那裡若是知道了,也會……」

    她幽幽的問:「你是想看著我死在他們手裡,還是想守著我一起活下去?」

    這話說出口雖然輕鬆,聽在他的心中又是一驚,竟然無法反駁了。

    是的,他不要她死。他肯留下來在她身邊甘心做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兵,就是想守護她,包括她的生命和她的幸福。

    夜,總是顯得很長。

    點一盞燭燈放在桌上,映得紙窗光影跳躍。

    韓語默抱劍身前,坐在窗邊,看著對面李鳳顏正在沏茶的緩慢動作,不能想像那雙拿劍動刀,殺人如捻花的手也可以變得如此優美。

    她將一杯茶放到他面前,瞥見他冷硬的唇角,忽然笑了:「別那麼緊張,敵人未至先把自己繃得太緊會垮的。難道這一夜我們都要這樣相對嗎?來,喝杯茶,然後為我講一個故事如何?」

    他一隻手握住那滾燙的杯子,輕聲道:「我不會講什麼故事。」

    「不必是別人的故事。你自己的也可以啊。」李鳳顏專注地望著他,「到現在我都不知道你是哪裡人,從哪裡來。你可有兄弟姐妹,父母朋友?」

    他不說話。每每問到他自己的事情,他都是沉默不語,像是不願別人提及他的過去。

    「那,給我講講你少年時的趣事好嗎?」她柔柔地說。他越不開口,她越是想瞭解得更多。

    他蹙緊眉心,眉結幾乎成扣。「我的過去……只是一段無聊的往事。我恨不能忘記。將軍可不可以不要逼我再說起?」

    看到他握劍的手關節幾乎泛白,知道他心中有著多少掙扎。李鳳顏暗自歎了口氣。

    「好吧,你不說,我不勉強,說我的故事給你聽吧。」

    她側著身子靠在椅中,慵懶地神情中漸漸浮動起一層淡淡的惘然。

    「其實,誰不是有一些不願提及的過去呢?你以為我的人生就是一帆風順,光彩奪目的?我幼年生在宮中,天性好武,皇祖母,也就當今皇帝,對我疼愛有加,從不逼我像一般女子一樣繡花撫琴,反而專請名家傳我武藝兵法。十二歲時,我已經可以隨常遠將軍隨軍遠征了。」

    這段過去她沒有提過,韓語默以前也不知道。隨著她淡如冰的聲音,他的思緒也一起飄搖到多年前那段歲月。

    「那是我第一次到戰場,看著什麼都興奮,恨不能親身上陣殺敵。結果戰場上太亂,常遠將軍怕我出意外,強命我回戰場後方的大營。走到半途,路遇一隊突厥兵,將我和大軍衝散。十幾名親兵保護著我向外突圍,我眼看著那些人一個個倒下,血流成河。」

    她的聲音中似乎夾雜著當年戰場的硝煙和血腥,聽得韓語默不寒而慄。沒想到她年紀輕輕已經經歷過這麼多事情。難怪她身為女子統領男兵卻可以做到豪氣干雲,威武嚴謹。這豈是旦夕之間可以練就的?

    李鳳顏的思緒依舊陷在回憶中。「後來保護我的人越來越少,到最後只剩下一個。我們逃到距離戰場十幾里外的地方,那裡有一座破廟,我們就躲了進去,沒想到突厥人隨後趕到,將我們團團包圍。」

    千鈞一髮的形勢,雖然已成為過去,聽在韓語默的心頭依然是膽戰心驚。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那,你是怎樣逃脫的?」

    她的眼底又漾起那寒劍一樣的光芒,輕咬著下唇,「怎麼逃脫的?九死一生啊。」

    思緒倒退十年,她彷彿又看到那個驚恐不定的兒時李鳳顏——

    當日她躲進破廟依然被困,雖然看似凶險。其實本也可以編個謊話脫身。畢竟她當時還只是十二歲的女童,出現在戰場附近頂多被人認為是誤闖戰場的平民百姓。不想她身邊最後的那名親兵因為過度恐懼而向突厥兵洩露了她的身份。告訴對方,她是大周皇帝最疼愛的孫女兒,是公主。突厥兵興奮不已,知道抓獲了比奇珍異寶還要搶手的人物。但他們也沒有手下留情,直接殺了那個膽小告密的漢軍,抓住她要送交當時戰場上突厥一方的首領。

    最萬分驚險的,是這群突厥兵中有人對她起了歹心。她當時雖然年幼,已經出落得清麗脫俗,所以其中一個突厥兵將她硬拖進偏房,欲施強暴。

    講到這一段,她沒有避諱,坦誠說出,用了最簡單平淡的字眼。而韓語默聽得依然是臉色大變,激動得握緊拳頭,從牙縫中逼出一個個字:「他們,當真這樣喪盡天良?」

    身為當事人的她卻將多年前的悲憤深埋進眼底心中,冷冷道:「我早對你說過,突厥人都是如此沒有人倫,嗜血好戰的惡奴。可是你總是對他們存有一念之仁。若是上了戰場,早晚有一天你要死在敵人手裡。而等我嫁到突厥去,還有多少惡仗要打?你準備再放跑我我多少敵人?」

    她一下子將話題跳到這裡來,讓他又沒了回答,心裡依然記掛著多年前寺廟中那悲慘的一幕。於是韓語默望著她,那憂鬱深沉的目光看得她幾乎心動。轉過臉去,她不由自主的躲開他的眼神,說:「後面也沒什麼好說的了。關鍵時刻常將軍正好派大兵趕來救我,也幸虧我會點功夫,及時脫身,總算保全了尊嚴。」

    她用「尊嚴」一詞而非「清白」,這又不同於一般女子。她看重的似乎只是她的傲骨,她的威嚴,而不是一顆簡簡單單的守宮砂。

    他垂下頭,眉宇間一片黯然。

    「語默,怎麼了?」她探身問,看他的手握杯子握得那麼緊,忽然間,「啪」地一聲,杯碎茶流,碎片扎進他的手中,立刻扎出血。

    「你怎麼搞的?這麼用力幹什麼?」她急急質問,為他的不小心自殘而心痛不已。匆忙用劍劃開自己的衣袖,扯斷一截襯布,拉過他受傷的手,細細包裹上。

    他呆呆地看著她的動作,細膩而溫存,卻令他說不出的心疼。透過還在齒冷的口,他一字一頓的說:「我只恨當時我不在場,不能護你周全,保你平安。」

    他的話讓她微顫,揚起臉端詳著他緊蹙的眉心,展顏一笑:「別傻了,都是過去的事了,只要現在你能保護我就行了。」

    韓語默凝望著她柔美的臉,終於在這一刻他明白了為什麼李鳳顏會對突厥人那樣仇恨到骨髓。多年之前,戰場外,寺廟中的那一幕應該是她這麼多年來牢牢印在心上的魔障夢魘吧?她那一年只有十二歲,這些年是怎麼苦苦支撐著熬到今日?還成就了這樣的局面地位?他不知道,甚至不敢想像。

    「語默,你肯不肯答應我,幫我報仇?」她的問話將他的思緒拉回,一愣。

    「報仇?」這個字眼兒聽著好耳熟。

    她點點頭,眼神堅定,殺機暗藏。「你知道我和突厥人的仇不共戴天,莫啜老賊我早晚都要殺的,但是我不能確定時間地點。這事我一個人也做不來,一定要有人從旁協助。我雖有兵馬無數,但在突厥的地盤上不宜太張揚。你外形文弱,又是戰場上的生臉,莫啜對你不會有那麼高的戒心。」

    李鳳顏頭頭是道的分析,興奮的眼波一直沒有離開韓語默。然而他卻道:「莫啜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他身邊高手雲集,輕易不會讓人近身的。」

    李鳳顏詭譎地冷笑:「他竊取汗位,心術不正,自然會怕人暗算,處處提防。但我畢竟是他明媒正娶的可敦。他不可能會一輩子都遠遠避開我的。」

    「你……」看她笑得如此神秘,他的心頭乍然重重一跳,「你想怎麼做?」

    玫瑰色的朱唇抿緊,一絲冷笑從齒縫中隙出:「大婚之夜,就是莫啜喪命之時。到時候你替我守好門戶,我自有辦法和他決一死戰。」

    韓語默面色驟變:「你準備行刺?」

    她道:「上天賜給我如此良機,我絕不能錯過。若蒼天有眼,一定會讓我得手的。」

    「若你失手呢?」他很不知輕重的多問了一句。

    李鳳顏昂首道:「那我就與他玉石俱焚!」

    這麼慘烈的字眼從她蒼白美麗的唇中說出,有種難言的味道。

    韓語默寂然一瞬,隨即道:「我不會讓你死的。我會用我的命換你的命。」

    李鳳顏微微動容,道:「真的?你肯為我如此犧牲?為什麼?」

    他這次沒有回答。答案已在心裡。

    這些年來他失去的已經夠多,不想再失去她。哪怕在她心中他本是無足輕重的角色,他也早在第一次相遇時就清楚的知道,這女子會是讓他甘願付出生命的人。直到今天,他依然堅信自己的直覺。

    為什麼會對她動情?還用情如此之深?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想看著她平安無事,展顏一笑的神情。而不是像現在,將自己的心,自己的快樂都冰封在雪山之中,背負著那麼多的壓力活著。看似堅強,實則孱弱。

    她是一個女孩子啊,需要人來關懷,來疼惜的女孩子。有時候他遠遠地望著她在馬背上玄黑的背影,不知道為什麼,會有種衝動,想擁住她,就像……那一夜,在鷹愁谷,清麗的月光照在她沉睡的面容上,也照進了她的心裡。

    然而現在,烏雲已至,遮去了明月的光華,也隔開了彼此的心。

    小可汗匐俱的大軍是在第二天正午時分抵達邊界的。

    李鳳顏並沒有盛裝相迎。她一身騎裝,正帶著人馬在郊外的草原上行圍打獵。顯得愜意而傲慢,並未把突厥來人放在眼裡。

    其實幾年前她已和匐俱打過照面了。三年前在靈州城外他們曾經交過手。那一次李鳳顏使用奇兵,趁著山風正起時放了一把火,燒退了匐俱三萬大軍。那一戰,彼此都銘記在心。沒想到今時今日會在此地重逢,還換了身份。

    匐俱是莫啜唯一的兒子。突厥的官制和漢人不同,他們本由十姓部落組成。十部又分左右兩廂,各有左右廂察統領。而匐俱的地位卻在左、右兩廂之上,統轄處木昆律等十姓部落,領兵四萬多人,也算是個梟雄一樣的人物。他長著一張陰柔的臉,臉上永遠都是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見到李鳳顏,他單手撫胸,躬身道:「見過我突厥未來的可敦。」

    李鳳顏坐在高高的馬背上,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開口:「可敦這個詞我聽不慣,論輩份現在我已是你的『母后』。」

    「公主若不怕有我這個大的一個兒子,讓您老上幾十歲,我倒也不怕叫。」 匐俱一臉的滿不在乎,問身側的阿史那朝羅:「我托你給公主送的禮可送到了。」

    「昨天已經呈給公主了。」

    「很好。」 匐俱笑看著李鳳顏,「公主可喜歡我送的禮啊?」

    「多謝你費心。」李鳳顏一揚手,旁邊有人遞給她一張弓。「我們漢人有句話,叫做來而不往非禮也。小可汗對我如此客氣,我自然也不敢怠慢。」她說著話,已經彎弓搭箭,將箭尖抬起,緩緩拉開弓,直指著匐俱。

    匐俱身後的隨從驚得跳到他面前,用突厥語大叫:「你要做什麼?你要是傷了我突厥尊貴的王子,定要你償命!」

    李鳳顏聽懂了,一笑道:「這位大概是誤會了,小可汗現在是我的貴客,我怎麼可能傷他一根汗毛呢?我只是想為我的貴客獻上一份厚禮而已。」

    說話間,天上忽然出現鳥鳴。眾人情不自禁抬頭望天,只見一對黑鷹正在天上盤旋。

    李鳳顏道:「這對黑鷹據說每天正午都會出現在此處,我今天特意在此守候,總算它們沒令我失望。」她聲音驟然高了幾分,「小可汗,我想請問,鷹對於突厥來說是否象徵著勝利和尊貴?」

    匐俱好像明白了她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於是乾笑了幾聲,「是啊,呵呵,公主要射鷹嗎?這鷹飛得好像有些高,一般的弓箭是夠不到的吧?」

    「不錯,但我的弓箭並非一般。」李鳳顏冰冷的面容上乍然掠過一絲傲然的笑,她右手一鬆,低喝聲:「去——!」

    箭如流星驟然飛出弓弦的桎梏,似有生命一般直衝上天,「撲」地刺中了其中一隻黑鷹的腹部。那鷹立刻筆直地落下,跌在眾人的腳前。

    匐俱一下變了臉色,他沒想到李鳳顏真的可以一箭射下這只鷹。但他在驚詫之後立刻恢復原來的笑容:「公主這麼做是什麼意思?想要滅了突厥嗎?」

    氣氛驟然變得緊張起來。李鳳顏還是那樣優雅冷傲,淡望著匐俱。此刻她可以感覺到有無數雙仇恨的目光正透過匐俱的身體射向她。那些跟隨匐俱而來的突厥人大概都巴不得她立刻去死吧?

    她驟然啟唇,漾出一個難得的微笑:「各位大概又誤會了。我只是想把這只黑鷹作為回送給小可汗的禮物而已。既然它代表突厥,飛在我大周的境內豈不是有犯境竊國之嫌了?現在物歸原主。怎麼,各位不願意笑納?」

    韓語默站在較遠的地方望著李鳳顏笑語嫣然地與突厥的人周旋。沒想到她除了戰風鐵血外,以牙還牙的手腕也不遜於別人。能當面給小可汗一個軟釘子的人,數遍突厥大概都沒有第二人了。

    看著匐俱青著臉拾起死鷹,轉身交給下人的時候,韓語默也不經意般轉過身,悄悄遠離了獵場。

    終於見面了。無論他怎樣逃,最終還是被命運推回。

    終究還是逃不開呵。

    幾聲淒厲地悲鳴在他的頭上響過,抬頭只見另外一隻黑鷹正在孤獨地盤旋。

    曾聽老人說過,黑鷹一生只有一個配偶。如今戀人已死,它將如何獨活?

    他一聲清嘯穿雲而起,那只鷹像是善解人意般斂翅而降,停在他的伸出的食指上。

    鷹的眼睛孤冷蕭瑟,明亮如雪。有幾分像她,也有幾分像他。

    輕撫著鷹羽,他喃喃低語:「孤獨如你,一定能懂我的心情。」

    他就像是大漠上的一隻孤鷹,永遠只能在天上盤旋,無枝可棲。若有一天可以降落,也許就是他死去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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