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曲 第二章   戰野
    無情野火,趁西風燒遍、天涯芳草。榆塞重來冰雪裡,冷入鬢絲吹老。

    牧馬長嘶,征笳亂動,併入愁懷抱。定知今夕,庾郎瘦損多少。

    千古江山都是在硝煙中成就。

    李鳳顏鎮守靈州後和突厥最大的一場惡戰被韓語默親眼目睹,那一天,他才知道什麼是戰爭的殘酷。

    大戰開始之前,站在城頭上,李鳳顏身著玄黑鐵甲,睥睨的看著城頭下駐紮的突厥大兵,對屬下一一吩咐:「蔣全,你帶兩千在西門留守,以防突厥人背後突襲;孫伯,你的三千人今夜從南門出城,在虎峽關山口埋伏,圍堵逃下來的散兵;何以民,你……」

    韓語默看著她一點點佈置兵馬,漫不經心卻井井有條,顯然應付這種場面對於她來說只是信手拈來,並不在意的一件小事而以。

    是什麼原因會讓一個本來應該成長在宮廷深院的弱女子甘心做一個與風沙為伴的守城將軍?

    韓語默猜不透。

    此時他已是折衝都尉,雖然寸功未立,但李鳳顏對他格外照顧。這樣的大仗並沒有安排他做先鋒,親臨主戰場。

    「語默,你在玄天崖旁的虎豹關那裡鎮守吧。那是突厥人極可能撤離的地方。若見到了突厥人,記得不要放過,一個不留全都殺了。」殺人這種事,李鳳顏說來一貫得輕描淡寫,韓語默卻打了個寒噤。

    「你很自信?」看她的行軍佈陣,幾乎都沒有給自己留下半點退路,考慮的全是如何阻擊敵人。

    李鳳顏挑挑眉:「不破釜沉舟,視死如歸,怎麼可能打勝仗?」

    看周圍所有漢將的表情,都是一臉的欽佩敬仰。對於這位女將軍,他們似乎早已被她的魅力折服,遵守軍令從不遲疑。

    韓語默沒有再問下去。他本不想殺人,不到戰場的中心去其實更合他的心意。

    大戰開始後,他距離主戰場有五里路的距離,但是戰場上的喊殺聲依然可以隨風飄搖而來。遠遠看到烽煙四起,韓語默想像著此時此刻李鳳顏衝鋒陷陣的樣子,悠悠出了神。

    兩個時辰之後,遠遠聽到馬蹄之聲,果然有一小股突厥兵從這條路敗退下來。

    「都尉,敵人來了,是否要佈陣?」兵卒對這位新上任的都尉來歷一直很好奇。更想知道他究竟有什麼本事。在李鳳顏手下和突厥人交戰多了,對於大將軍的作戰風格也是瞭如指掌。若是大將軍在此,一定會命他們弓箭相對。將軍說過,若想只傷敵,不傷己,以最快的時間得到戰果,弓箭是最好的武器。

    早已備妥了箭弩的兵卒都在等待韓語默的號令。偏偏他們這個悶葫蘆一樣的頭兒一聲不吭地看著遠方。

    「都尉,再不佈陣可就要來不及了。」士兵催促著。這位主子是怎麼了?著魔了?戰場之上哪裡容得你這樣慢悠悠的想事情?

    「你們喜歡打仗嗎?」韓語默終於開口,卻問出這麼一句沒頭腦的話。

    兵卒們面面相覷,其中一人回答:「看您這話說的,這世上有幾個喜歡打仗的?咱們都有妻兒老小,一大家子要養活呢。」

    「對,是這樣。」韓語默微微一點頭,「突厥人也是人,為什麼不給他們一條活路?」

    這句話把所有人都說傻了。難道都尉的意思是放過這些突厥人嗎?要是讓大將軍知道了,還不活抽了他們的皮?大將軍也真奇怪,怎麼找了這麼一位菩薩心腸的人做都尉啊?

    三四百名突厥人就在這時候呼嘯著,旁若無人的從狹窄的山道一湧而出,逃向更遠。

    有人急得提醒:「都尉,將軍軍令如山,恐怕……」

    韓語默一揚手:「我會去領罪的,不會牽連你們。」

    然而韓語默還沒有等到向李鳳顏當面領罪的機會就得到一個意外的消息:天威將軍追擊逃竄的敵軍,在鷹愁谷附近失蹤!和她隨行的扈從也失去了她的方向。

    在靈州城頭下。眾多的副將匯合一處。留守在城中的是李嵐之。他是李氏家族的人,論起來也是李鳳顏的叔伯一輩。李鳳顏在他心中的地位是公主,是他的侄女,而不是領兵打仗的將軍。公主丟了,他心焦如焚,勃然大怒:「你們是怎麼保護的公主?竟然會把人跟丟了?居然還有臉獨自回來?」

    看那些扈從一個個下的面無人色,孫伯將軍解圍道:「這事他們雖然有責任,但您也知道,將軍的那匹雪龍駒一旦跑起來,沒有幾個人追得上的。」

    老將軍僵沉著臉色:「廢話那麼多做什麼?還不盡快去把公主找回來?萬一公主出事了,你我都只有提頭去見聖上!」

    副將們立刻領命分頭去忙。韓語默離開時孫伯拉了他一把,將他拉到一個無人的地方,低聲問道:「剛剛你是不是放跑了一小股突厥人。」

    韓語默直言不諱:「是的。我回頭會去找將軍說清。」

    孫伯一頓足:「你怎麼這麼糊塗?你可知道你所鎮守的地方其實是鷹愁谷的後山!那些突厥人很有可能和將軍撞上!將軍就算武功再高,雙拳難敵四手,又怎麼能輕易躲過這幾百人的圍困?你知不知道突厥人有多恨將軍?若抓到她,一定會把她折磨致死!」

    韓語默臉色慘變。他沒有想到自己一時的仁慈會換來這樣一個後果。眼前閃過的全是李鳳顏清晨在城頭上那意氣風發,英姿勃勃的神情氣質,想到她,寒如雪,冷如冰的眸子。

    他一轉身,搶過手下人的一匹馬,揚鞭直向鷹愁谷的方向衝去。

    鷹愁谷四面是山,中間低窪處為谷。地勢險峻,谷中暗道眾多,很不好走。

    韓語默趕到谷口外時果然發現了眾多零亂的馬蹄印,心頭一沉,知道孫伯猜得沒錯,那群突厥人確實躲進了山谷中,卻不知道李鳳顏是否已經和他們撞上了?

    為了不打草驚蛇,他棄馬步行,悄悄在谷中尋找李鳳顏的蹤跡。

    這片地段他並不是很熟,所幸他自小就在野外生存慣了,看地形,辨腳印的功夫倒是有。所以他小心翼翼的避開了突厥的人馬,沿著溪流的方向逐步前進。他知道,在這種荒山野嶺中,一旦被困,找到水源是最重要的活命之道。李鳳顏肯定也知道這個道理。

    走了將近有半個時辰,終於,在一片密林的前面,他隱隱聽到人聲。他的心跳加速,生怕自己找錯了,更怕有他不敢想像的事情已經發生了,只有一步一步悄悄捱過去,看清楚對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在密林的外面,是一個小小的山壁,李鳳顏果然就在那裡。她像是受了傷,左臂纏了一截白布,已被鮮血沁透。而她的另一隻手正緊緊握著長劍,橫在胸前,一瞬不眨的盯著那個在她身前咫尺而立的兩個突厥兵。

    這兩個突厥兵也是和大隊伍失散才逃到這裡來的,本來是為了避難,卻沒想到會遇到李鳳顏。戰場之上他們只見過李鳳顏戴著頭盔,穿著鎧甲時的樣子。眼前的李鳳顏早已摘掉了盔頭,露出一頭如雲秀髮,又受了傷,看上去只是一個楚楚可憐的美女而已。

    這兩個突厥兵久已不近女色,看到李鳳顏這樣的美人豈肯放過?

    兩人互相使了一個眼色,很有默契的逼了過來,對於李鳳顏手中的寶劍並不忌憚。

    李鳳顏看著他們一臉的猥褻,從心裡覺得噁心,痛恨之極。眼見他們逼近,她長劍忽然一撤,左袖勉強一抬,從袖中嗤嗤射出十幾枚毒針,牢牢紮在其中一人的頸上。那人當時就倒下死了。

    另一個突厥兵先是嚇了一跳,見同伴頃刻間被李鳳顏殺死了,一下子大怒,他算準李鳳顏的袖子中再沒有多餘的毒箭,猛地跳過來,用突厥語大叫著:「你這個娘兒們!居然敢傷我兄弟!我要你好看!」

    李鳳顏回劍一掃,將那人的袖子斬斷一截。沒想到那人竟然也會些武功,手腳非常靈活避開,五指如鉤,一把扯下李鳳顏的一片衣襟。

    李鳳顏的眸中驟然凝出一片殺機,長劍飛舞,滿天劍花如雨,將那個人的手指捲了進去。血光飛濺,那人也慘呼著後退幾步,再看時,一隻手已被生生切斷了。

    沒想到這個突厥人生性強悍,雖然斷了一隻手,卻是一副要和李鳳顏同歸於盡的樣子,一掌又劈了過來。

    李鳳顏向旁邊一躲,身子已經靠在山壁上,幾乎無路可退。

    正此時,韓語默已經趕到。白光一閃,他的劍已出鞘,從那個突厥的人後面一劍刺入心臟,登時斃命。

    突厥兵倒下去,兩個人都看清對方蒼白的臉。

    「你不喜歡殺人。」李鳳顏輕輕一笑。對於他的劍法她很欣賞,他的脾氣她也同樣看透。

    韓語默啞然無語看著倒在他面前的那具死屍。他此時才知道,自己真的殺人了。

    是的,他不喜歡殺人,尤其不想殺這些突厥人,然而上天還是讓他違背了心願。

    他伸臂一攬,將頹然將要倒下李鳳顏扶住,低聲說道:「外面有不少突厥人,你受了傷,不方便行走,先在這裡避一避吧。」

    李鳳顏哼了一聲:「我大周至少有五千精兵在這附近,難道我還會怕這一點突厥的逃兵嗎?」

    她居然知道這些突厥人是逃兵?韓語默沒想到她的眼光居然這樣犀利。

    她接下來的話更直接:「若非你心慈手軟留下活口,我怎麼可能會受制於鷹愁谷中?仁慈之心並非不能有,而是要看對誰。這些突厥兵都是狼子野心,殺之猶不能解恨,你居然還會放?」

    她一陣咳嗽,不知道是因為傷口還是因為生氣。「當年關羽會放走曹操是因為曹操對他有恩。你和突厥人是什麼關係,為什麼要對他們這樣好?」

    李鳳顏的質問讓韓語默無言。他沉寂片刻,還是不著痕跡的說道:「你先休息吧,問我罪等回去也不遲。」

    他這個樣子簡直將李鳳顏氣得無言以對。

    山壁後有一小處小小的山洞,剛剛夠兩人容身。

    「我軍大部分人馬就在外面,要想辦法盡快通知他們來才好。」李鳳顏皺眉向腰間摸了一下,摸出一個火折子。「堆些乾柴,用火折子點燃,讓外面人看到我們的信號。」

    話音未落,山洞外就聽到悉悉索索的聲音,像是有不少人正往這邊走來。

    兩人同時禁聲,稟住呼吸靠在山壁上側耳傾聽。走來的是一群突厥兵。他們也剛剛逃到這裡。剛到山洞外,就有人發現了那兩名突厥兵的死屍,於是大叫著招呼所有人過去看。然後又是一片嘈雜,有人拍打樹葉,像是那些突厥兵正在尋找他們的蹤跡。

    兩人藏匿在山洞中,大氣都不能出,黑暗中只能聽到對方的心跳。聽著外面的腳步由遠到近,由近到遠,反反覆覆一直在附近徘徊。所幸他們藏進山洞的時候在山洞口外面擺放了很多的樹枝樹葉,將洞口擋住了,從外面很難看出。

    「這就是你仁慈的代價。」她低喘的聲音在他的胸前震動,他才發現,兩個人不知何時起靠的竟然如此的近。

    「我若死了,你必須償命!」她說的惡狠狠,卻並沒有對待敵人時那種凌厲的殺機,但已經令韓語默很愧疚後悔了。

    在戰場上本就不應該講感情的,偏偏他最不能忘記的就是一個情字。然而,放了突厥人,害死了她,卻並不是他要的結局。和那些素不相識的突厥人比起來,李鳳顏的一言一行,一顰一怒更能牽扯他的心。

    洞外一聲長長的馬嘶,突厥人欣喜的大叫起來,李鳳顏低呼道:「糟了,我的馬……」

    她的雪龍駒和她四處征戰,儼然已經成了她的象徵,突厥兵大都認得出來。而像雪龍駒這樣的名馬是絕不可能拋棄主人,獨自逃生的。馬既然在此,則證明李鳳顏自然就在這附近。突厥人大聲呼喊著,更加密集地尋找她的蹤跡。

    李鳳顏略懂突厥話,她側耳傾聽許久,忽然冷冷一笑:「這群突厥人真以為能捉到我去得那十萬兩黃金?癡人說夢!」她又歎口氣:「不知道雪龍駒逃掉沒有。真是傻,讓它走,就是讓它活著出去給外面報信,還回來做什麼?」

    「它畢竟不懂人語。它心中只知道主人受傷不能遠離。」韓語默輕聲安慰,讓李鳳顏多瞪了他一眼:「那你呢?你難道不知道你一個人來救我,無異於羊送虎口?」

    韓語默微一沉眉:「我只知道你在這裡。」

    李鳳顏看著他,暗淡的山洞中看不清他的眸子,只能聽到他的心跳,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體溫。自從十年前她隨李嵐之第一次隨軍出征之後,就再沒有機會讓男人和她站得如此近。即使是她的父親,都永遠高高在上,需要參拜。她的兄弟都遠在長安,洛陽,見一面疏離如生人。

    身為一軍主將,她還要隨時提防可能出現的暗殺和叛變。她的每一步都是要精心策劃後才可以邁出的,而今日的意外算是她行軍以來最重大的失敗。但不是敗在戰術,而是敗在她太信任這個剛剛認識的男人。

    「回去以後你不要做都尉了。」她忽然開口,就地免職。當初封他做都尉是有些衝動,第一次見面後就有一種難以言明的情感催使她竭力想將這個充滿憂鬱氣質的男人留在身邊,所以她甚至拋棄了一貫的原則,也沒有在意手下其他將領的反對,執意給他封了一個頭銜。現在她為自己的感情用事感到幾分羞恥。

    曾經她堅信男人都是不可信的,他們代表著貪婪,自私,無限度慾望和一切醜陋姿態。但是她居然會被一個剛剛認識的男人輕易擊潰心防。為什麼?

    她凝眉苦思,記憶深處最鮮明的是第一次見面時韓語默的微笑。是的,就是這個微笑打動了她,讓她忘乎所以,變得愚蠢起來。試想如果韓語默是敵軍派來的臥底,那麼當他們相距如此近的時候,會不會有一柄尖刀正抵在她的心口?

    她想到這裡,渾身忽然打了個寒噤,猛地抓住韓語默的雙手——他的手心微涼,空蕩蕩地,什麼都沒有。

    「怎麼了?」他以為她在害怕什麼,因為她的手上全是冷汗,似乎還有些顫抖。

    「沒什麼。」她一推他,「你站開些。」從他身前向後退了一步,退到洞壁的另一側,盤膝坐下。

    外面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的聽不到了。

    「他們可能已經走了。」韓語默悄悄走到洞口,想出去探查一下情況,被李鳳顏喝住:「慢著。別輕易冒險。突厥人生性凶殘,沒準現在在外面等候你的是幾十張備好箭駑的強弓。」

    韓語默停在那裡,有些尷尬。聽得出來她現在的聲音和剛才似乎有些不同。還是冷冷的,卻遠比平時要更冷漠疏遠。他知道她為什麼生氣,是因為他放跑了這些突厥人,害她涉險。但是,他怎麼能輕易殺害人命?

    「這些兵士也只是奉命行事,你如果要恨,應該恨他們的首領。」

    李鳳顏緩緩道:「你是指莫啜那個老賊嗎?哼,我早晚會取他首級的。」

    他沉寂許久,問道:「在你心中只有殺嗎?」

    她一沉聲:「我對敵人只有這個字!」

    「為什麼你不能手下留情?」

    他接連的問題令李鳳顏勃然變色,冷硬地甩給他一句:「因為我所殺的突厥人至今不能與被殺的大周子民相等。突厥人不死,我心不死。」

    韓語默苦笑道:「你要他們亡國?那些突厥的老弱婦孺怎麼辦?要他們也世代來向你和你的後人報仇嗎?」

    她閉上眼,不理睬他,更不想和他講道理。突然才發現,他是一個這樣無趣的人,和她的思想背道而馳,謬之千里。這樣一個人當初怎麼能讓她迷惑的?不可想像。

    兩人相對無語時,外面馬嘶長鳴,李鳳顏立即一躍而起,幾步奔到洞口。

    韓語默攔住她:「你剛才不是還說外面有危險嗎?」

    李鳳顏急道:「你沒聽到雪龍駒在叫嗎?不到萬不得已它不會這樣悲鳴的。你讓開,我必須救它!」

    她奮力推開擋在她身前的韓語默,一扒洞口處的樹枝石塊,劍光如虹,一躍而出。

    洞外不遠處,雪龍駒被數十名突厥人圍在一個圈內,突厥人手持火把吆喝著在嚇唬它,還不時將火焰伸向馬身。

    雪龍駒無路可退,眼看即將被火燒傷。李鳳顏愛馬如命,看到這一幕心痛難當,清叱一聲飛掠過去。

    突厥人聽到身後有動靜,一回頭就看到寒光閃閃的寶劍,失神間已有兩人被李鳳顏的劍刺中咽喉。於是互相招呼著紛紛亮出兵刃,轉而向她圍攻。

    李鳳顏的劍法從來不是那種花拳繡腿為了好看,當初學來就只為了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刺倒敵人,每一招下都是殺機。此時她凝神運氣,劍舞如蛇,四面出擊,轉眼間又刺倒了三四個。

    然而她畢竟是有傷在身,一個轉身間,劍身和某個敵人的刀被一碰,對方力大得驚人,差點將她的劍磕飛,她胸口一陣血氣上湧,一口鮮血如箭噴了出來。

    敵人見她竟然吐血,都大喜過望。有人認出她的身份,大喊道:「這就是那個叫天威的娘兒們,活捉她可汗能給十萬兩黃金,就是死人也能得五萬兩,大夥兒上啊!」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再說她又受了傷,眼看就支撐不住了。殘餘的突厥兵一個個精神抖擻,一起向她圍了上來。

    李鳳顏獨自抗敵越來越艱難,她本以為韓語默必然會立刻來救她,沒想到身後半天卻一點動靜都沒有,心頭真是更恨自己錯看了人。

    忽然,一道銀光插進戰團,只聽到韓語默的聲音:「快回山洞去!」

    瞬間韓語默已用劍招纏住所有敵人,為李鳳顏留出退路。李鳳顏恨恨地說道:「回去你以為能活嗎?活不了不如死在這裡,殺個痛快!」她橫劍一擺,又要上前。

    韓語默急急地喝阻:「你回去!回去才能活!雪龍駒在那裡等你。記得回去就點火!」

    他的話裡有話。李鳳顏心頭一動,回頭去看,雪龍駒果然已站在洞口,想來是剛才韓語默趁敵人襲擊她時悄悄將馬拉過去的。

    但是,又為什麼讓她回去就點火?

    事到如今,容不得她多想。舊傷已經因為她的用力而重新崩裂出血。她拖著殘體趕回山洞。赫然發現洞口前已被韓語默用劍挖出一道土溝,土溝外堆滿了樹枝枯葉。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想法。從懷中取出火折子,迎風一打,燃起火光。她趁勢點燃了那些枯枝幹葉,此時谷中有風,風助火勢,沖天大火一下子就燒了起來。她站在火光後大喊一聲:「韓語默!」

    韓語默知道她已得手,翻起一串眩目的劍花將敵人逼退身前三尺,一躍跳上一棵大樹,藉著一根樹枝的柔軟,一蹬一彈之下掠過火焰,躍回了洞口前的保護圈。

    此時由於風向北吹,他們站在南角,身前的土溝擋住了火勢。而敵人所站的地方卻是一大片密林,火勢蔓延極快,幾乎是在瞬間就吞噬向所有的樹木林葉。

    突厥人見火如火龍一樣席捲而來,嚇得慘叫著反身逃去。有人逃不及被大火搶去了性命,有人逃到山谷口被埋伏在那裡的漢軍一舉擒獲。

    而這場大火沖天而起,映紅了半個天空。就連守候在山谷外的漢軍也震驚不已,不知道山谷中究竟出了什麼事,但因為火勢太猛,無人可以進去。將領們更加惴惴不安,生恐李鳳顏會出什麼意外。

    李鳳顏眼看危險暫退,火焰雖然不能燒到他們這裡,但是灼熱的烈焰和滾滾濃煙卻讓她呼吸艱難,走路都幾乎沒了力氣。韓語默將她再度拉進山洞。雪龍駒就在洞外守候。

    經歷完這場大變,兩個人像是都沒了說話的力氣。韓語默扯下自己的一塊戰袍要給她包紮流血的傷口,卻被她伸手攔住。只是將布接過,背轉過身去,自己胡亂纏上了。

    「你還能撐嗎?」他輕聲問她。

    她淡淡回答:「死不了。」

    雖然算是被他救了,心中卻沒有多少感激之情。如果剛才他肯下殺手,那些突厥兵未必是他的對手。與其放火燒山這麼大費周折,殺幾個人更能讓他們盡快脫險。他為什麼總是做這種捨近求遠的笨辦法?

    大火燒了兩個時辰卻還沒有停。外面天已經黑了。

    李鳳顏閉目想著火滅後的對策,對面的韓語默久已沒了聲音。她猜對方是知道她在生氣,所以不敢打攪她。但要想順利逃出還是要靠兩個人的力量。於是開口道:「火若停了,你先騎馬出谷,通知外面的人來接應。」

    韓語默的聲音在黑夜中幽幽飄來:「不,還是你先走吧,我怕我撐不到明晨了。」

    他的話讓她驟然吃了一驚。聽他的聲音含糊不清,氣息不再像剛才那樣均勻有力。

    「你怎麼了?」她一探身,摸索到他的身體。他似乎輕吸了一口氣,在她的手上摸到一片血腥的潮濕。

    「你也受傷了?」她沒注意到他什麼時候受傷的。這傷口在肩膀處,並不是致命的部位。憑他的身體狀況,不應該這麼虛弱,除非……「對方的武器上有毒?」她的聲音更冷:「你對他們仁慈,他們對你可曾手下留情了嗎?」

    他沒說話,身子卻在發抖,像是在運功抗毒。

    「你一個人未必能把毒逼出來。把你的手給我!」她與他四手互握,他的掌心不似剛才的清涼,火熱得燙手。這正是中毒的症狀。

    「別強行運功了,你放鬆全身,聽我的。」她將自己的內力輸進他的體內,讓真氣在他的血液內遊走,將毒液從傷口處逼出。好在這種毒不是烈性的,發作的緩慢,但若是在晚一時三刻發現,恐怕難保他的性命。

    韓語默並不想讓她耗費真氣來救自己。因為她同樣是個受傷之人,若沒有這些真氣護體,怎麼能支援下去?所以當毒液剛剛流出時,他就利用自己的內力將她的真氣頂回,雙手一撤,與她分開。

    分開時兩人都已疲憊不堪,李鳳顏身子一軟,將要倒下,被他伸臂挽住。

    「謝將軍。」他輕聲感謝卻換來她的一哼:「你也曾救過我,現在我們誰也不欠誰的了。」

    真氣內力的損耗讓她渾身像掉在了冰窖。渾身的傷口猶如冰冷的湖水,從每個骨頭縫中扎入,痛到心裡。

    死寂的黑暗中只聽到她牙齒的格格作響。忽然,一團溫暖的東西軟軟的,飄蓋在她的身上。她微一怔,伸手一摸,似乎是一件衣服。

    「你脫了衣服給我,那你自己怎麼辦?胡鬧。」她甩手將衣服扔回。

    韓語默無聲的將衣服又遞了過來,這次是他親自為她披上。「別任性。」他沉沉的聲音在她的耳畔響起,體溫比那件外衫還要溫暖。

    「你是一軍主將,更要愛護自己。」他的手撤開時無意中碰到了她的手腕,不知道是因為他手指的冰冷還是因為他言辭的溫柔,李鳳顏輕顫了一下。

    衣服就披在肩上,因為是冬裝,用厚厚的皮裘縫製,本身就很保暖。又因為是剛從韓語默的身上脫下,體溫猶存。

    在邊塞,男性氣息的味道在她心中一直是充滿陽剛的汗味兒,她久已習慣混跡於眾多的兵將之中,對這種氣息習慣了,以為男人都是這個味道。後來回到洛陽或是長安,那些皇親貴族的男子身上都帶著香料製成的香包,和女子一樣香,令她更加反感。

    而韓語默的氣息似乎和這兩種都不一樣。這種似有似無,淡淡繚繞在鼻息前的味道像是一杯茶,清且不濃,香且不郁,不讓她反感,反而有幾分喜歡。

    但是,此刻是夜晚,山洞外大火依然瀰漫,一夜寒風刺骨,沒有了皮裘又身受重傷的他怎麼能熬得過這一夜?

    想到這裡,她一咬牙,將他一把拉過身邊,再度取下那件皮裘,這次沒有扔回給他,而是伸臂張開,將兩個人都裹進衣服裡。

    「你……」他很吃驚,沒想到她會這麼做。

    「我不想欠你的情,眼看著你凍死。我們都必須活著走出這裡。」她說完又沉聲補充:「別再和我爭辯,這是軍令。」

    她的軍令總是這麼霸道強悍,從不肯和別人商量,一意孤行。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韓語默並不會因此而覺得厭惡。

    從來被儒道教化的漢人都堅持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教,而李鳳顏竟然敢蔑視這些規矩,與他肌膚相接。這是世上一般的女子都不敢為的吧?

    他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裡,感覺到她的氣息已漸漸平穩悠長,像是睡著了。

    在這樣一個夜晚,在這樣一個簡陋的山洞,山洞外大火熊熊,還有敵人圍困,山洞內,她,貴為公主,又是一軍主將,竟然會在他的懷中睡熟?

    褪去了凌厲的殺氣,她其實也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孩子而已。

    他的手,不由自主的放在她的背上,輕拍著,像孩提時代,他的母親哄他入睡時一樣,溫存的,幫她沉睡。

    不知道她的睡夢中,是否可以有一個寧靜平和的世界。這樣纖細柔弱的身體下究竟蘊含了多少驚人的力量,支撐著她可以背負民族仇恨,國家大業。在風沙侵襲,敵人肆虐的邊關鎮守長達數年?

    她,真的喜歡這樣的生活嗎?

    此刻回應他心中疑問的只有山風獵獵,大火熊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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