綰情 第一章
    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起,我習慣早起,習慣做早飯,收拾家務,習慣讓自己成為一個酷似家庭主婦的女人。儘管我只有二十四歲,儘管我還沒有結婚,儘管我所有的付出都顯得沉悶而單調,但我依然樂此不疲。我想,這或許就是,愛的力量。

    「絲——」一團圓圓的雞蛋下了鍋,我用鏟子不停的翻煎著,一邊留意著廚房微波爐頂上的鬧鐘,時間指示為:六點三十分。

    桌上烤好的麵包和熱好的小米粥都是溫溫的,還散發著香氣。晨報已經從門口的報箱

    內取回,放在桌上。我把一切都佈置好後,解下圍裙走進臥室,在床上酣然沉睡的人並未有甦醒的跡象,我輕輕掀開被子的一角,拍著她的臉頰低聲呼喚:「曉曉,起床吃飯!懶蟲!」

    曉曉翻了個身,嘴巴裡咕噥了一聲,可能是不滿意的我來打擾她的甜夢,將被子蒙在頭上繼續大睡。我直起身,見她確實沒有起床的意思,就從床頭拿過來一個鬧鐘,順手擰響,尖銳刺耳的鈴聲伴著冰冷的鍾體都被我一股腦兒地塞進她的被窩中。然後我就頭也不回的走出臥室,重新走進廚房。

    一分鐘後,睡眼朦朧的曉曉打著哈欠坐在我旁邊的位子上,手裡還抱著那個鬧鐘,滿臉的睡意,眼睛尚不能完全睜開,看樣子神志依然不清醒。她用手背揉揉眼皮,胡亂的往桌上掃了一眼,含糊不清地問我:「怎麼沒有鹹菜?」

    我把小米粥推到她面前,說:「鹹菜昨天都吃完了,誰讓你把鹹菜當零食,一個下午就吃光了五包!那本來是買給你一星期定量。現在只有等到我下午去超市再給你買了,這粥裡我給你放了點鹹鹽,將就著喝吧。」

    她咧開嘴一笑:「我昨天太無聊了嘛,那個電視又超好看,我看著電視沒零食吃,只有吃鹹菜咯。」

    我忍俊不禁:「什麼電視那麼好看?好看到要你吃鹹菜助興?」

    她低頭喝了一口粥,順手抓起一片麵包,雖然滿嘴都是吃的,但還是努力說出了片名:「《情深深-雨濛濛》。」

    我含在嘴裡的粥差點噴了出來,哭笑不得地反問:「那種無聊的片子你居然也看得下去?」

    她反而很理直氣壯的回答:「就是因為片子無聊,所以我才無聊,就是因為我無聊,所以只有吃鹹菜。」

    我朝天翻了個白眼,簡直對她的怪論斷無言以對。

    我吃飯一向很快,吃完就先一步去收拾碗筷,曉曉邊吃邊看報紙,還不時地像發現大新聞一樣向我發佈諸多的新聞頭條:「阿富汗塔利班政權說堅決不交出本-拉登,美國表示不會再與塔利班浪費時間。英國有媒體報道說,美英雙軍會在48小時內對阿富汗正式發動攻擊。」「嘩啦嘩啦」的翻報紙聲音響起,又聽到她換了一版念:「瓊瑤阿姨寶刀不老,言情戲再創收視新高。」然後又是翻報紙的聲音:「中國足球隊客場1:0勝阿聯酋,一隻腳已經邁進世界盃。」

    我沒有仔細聽她究竟在念什麼,只是喜歡她念報紙的聲音和那份熱情。以我對她的瞭解來看,她好像天生對很多東西都有熱情,但是缺乏持久性,對一件事物的喜愛關注程度很難超過三個月的時間。但她現在居然可以做一名美術教師,也算是她性格中的一個病變吧?

    她看完報紙去衛生間梳洗打扮,有一搭沒一搭的和我聊天:

    「你今天還要去學校嗎?」

    「是的。」我把聲音提高,好讓她聽得到。

    「那你回來的時候可不可以給我帶一瓶洗髮水?就要你用的這種,BODYCOLOGY,我發現你這個牌子去頭屑很管用。」

    「I SEE了。」我把筷子都插進筷桶。

    「嗯——還有,週六我要去買個新畫夾,你陪我去好嗎?」

    「行。」所有的飯碗碟子也都放進了廚櫃,我還在低頭擦拭灶台上的灰塵剩水,曉曉忽

    然在身後對我說:「嗯,週六晚上阿明說要請你吃飯。」

    我的身子在這一剎那忽然不聽使喚的僵硬,本來馬上就要轉過來的身子還是保持著背

    立的姿勢,停頓了大約也就三秒鐘的時間,我聽到自己故作輕鬆地回答:「算了吧,還是你自己和他去吧,不要讓我做你們的電燈泡。」

    「可是,阿明特意點明這次是專門請你吃飯。」曉曉似乎很為難。

    我慢慢轉過身,看著她的眼睛,問:「為什麼要請我?」

    曉曉熱切地回答:「因為你是我的室友,又是我最好的朋友啊,我還從來沒有把你和阿明互相介紹一下呢。」

    我的嘴角不自覺的劃出一絲冷笑,我可以猜想得到著一絲笑容有多麼艱澀,令人費解。

    「不必了,」我淡淡的說:「阿明是你的男朋友,而我是你的室友,我們其實並沒有任何見面的必要。如果可能,我……」我沒有說下去,摘下手上的塑膠手套,到水台邊去洗手。

    「什麼?」曉曉固執地在身後問我,「如果可能,你怎麼?」

    我故意將水柄旋大,企圖用水流的嘈雜聲掩去我話語中的滿腔憤恨和嫉妒:「如果可能,我希望一輩子都不要和他碰面!」

    我再次轉過身來,曉曉還是站在那裡,一臉茫然的看著我,問道:「為什麼?」

    我的手還在滴水,一滴一滴的,像我心中的淚,但我強笑著,倚靠在灶台邊,像對一

    個三歲的孩童時說話的口氣告訴她我所能說出的答案:「沒有為什麼,人和人之間,不見得都很有緣,都能共處。」

    「但是阿明是很好相處的人。」曉曉為心上人辯解。

    「別為難我,曉曉,」我用盡全身的力氣讓自己可以心平氣和的打斷她接下來可能會變

    得太甜蜜的道白,「我有預感,我和阿明不會成為好朋友的,如果我們見面了,可能會對你不利,所以你還是放棄讓我們成為朋友的努力吧。」我一指鬧鐘:「你看,已經七點了,如果你再不去趕車,上班就要遲到了。」

    她「啊呀」一聲,轉身跑回臥室去找換穿的衣服,不再糾纏於剛才的話題。

    我在廚房中長出一口氣,不知為什麼,身心突然覺得很乏累,好像剛和自己打過一場

    大仗,而慶幸的是,戰況的結果是:我贏了。這樣的仗每天我都在打,不知道要打到哪一天,當我頂不住了,輸了,會是什麼樣子的?

    ……                        ……

    從沒有人知道我是一個怎樣脆弱的人,即使是最親近的人都會認為我是堅

    強的,獨立的。任何人都沒有看過我的眼淚,包括我的父母。記憶中唯一的一次哭泣是在網上,對著屏幕,我打下了一串無聲的數字:5555555555~~

    「你來了。」楊醫生微笑著迎接我。

    「我今天似乎感覺很不好。」我說著就脫下大衣,平躺在躺椅上,輕吐一口氣:「可

    以開始了。」

    她就坐在我旁邊,手裡同以往一樣拿著紙筆,淡淡地問我:「從早上起來到現在,你都

    做了什麼,請按照時間順序說一遍。」

    於是我機械地複述:「早上六點整我起床,和以前一樣給我和曉曉做早餐,早上六點三

    十分我把她叫起來一起吃飯,七點整送她出門,八點整我出門,到學校後一直在練琴,中午在食堂吃了一頓飯,下午繼續練琴,四點結束,到學校外面的超市買了一些東西,然後就到您這裡來了。」

    楊醫生低著頭記錄,記錄的很仔細,我覺得干她這一行很無聊也很有趣,總是在聽別

    人講述那些一般人聽不到的隱私,不知道聽多了之後會不會覺得厭倦?我一直認為心理醫生扮演的角色有點類似於安慰天使,不能起到解決問題根本的作用。比如說:你失業了,對生活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到了心理醫生這裡,他也不能給你解決工作,只是給你一些簡單的建議,講一些人人都會說的大道理,當你裝著滿肚子的陽光燦爛離開後,外面還是那樣一個世界,你會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似乎他所為你營造出來的所有的堅強和自信都不過是個最脆弱的泡沫而已。

    我胡思亂想著,楊醫生忽然從紙夾中抬起頭,推推鼻樑上的眼鏡,和藹地問我:「那麼在這一天之中有沒有什麼事或是什麼人,什麼話曾經引起你的不安或是不快呢?」

    我的眼直視著天花板,大腦似乎在飛速的運轉,近乎過片一樣的倒退式回憶,一直退到今天早晨,在廚房裡的一幕,於是我說:「曉曉曾經對我說,她的男朋友要請我吃飯。」

    「哦,那你怎麼回答的?」

    我的表情一定是木木的,傻傻的,因為我都感覺不到自己臉上的肌肉被牽動,「我說,我有預感,不會和他的男朋友成為好朋友,如果我們見面了,反而會對她不利。」

    「那麼,」楊醫生一邊記錄一邊漫不經心的繼續問道:「你認為這是你的真心話嗎?」

    我想了想,搖搖頭:「或許只是一部分吧,起碼不是全部的真心話。」

    楊醫生再度抬起頭問我:「如果你可以把自己的心裡話告訴她,你會對她說什麼?」

    我眨著眼,刻意地想看清天花板上那塊混濁的污漬到底是什麼,我用手指上去,問:「楊醫生,你的天花板上似乎有塊蜘蛛網。」

    「是的,蜘蛛網就像心中的頑結,如果不去掃除,就會永遠留在那裡,積久成疾。」楊醫生緩緩道來,好像此刻的她並不是一個心理醫生,而是一個得道的高僧。但是她的這種語氣讓我很不安,偏過頭來,我對視著她的眼睛——很直白的眼神,與我默默相對,雖然沒有逼人的鋒芒,卻令你無法隱藏自己的心事。於是我輕輕一歎,只有繼續剛才的話題,重新思考,試圖作答:「我想說什麼呢?當時我想說什麼來著呢?」我自言自語,有點像個失憶症患者,囁嚅了很久,我停止了嘴唇的翕動,忽然挑著唇角淡淡一笑:「我其實是想說,如果我和明仔見了面,我們會成為敵人。」

    「為什麼他會成為你的敵人?」楊醫生逼問一句。

    我深吸一口氣:「因為從他追求曉曉開始,就已經是我的情敵了。」

    ……                   ……

    大部分時候我都不喜歡現實生活,幸虧這個世界發明了網絡,才讓我可以知道將自己隱藏在屏幕之後的感覺是多麼的安全。

    從楊醫生的診所出來,漫步在街道上,天還沒有黑下來,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也不少。人大概都有過這種感覺,走在人群中反而會覺得特別的孤獨和寂寞。不止因為周圍所有的人都不是你認得的,還因為那種感情的疏離,心靈的疏離,即使是再親密的身體接觸都無法達到一種共融的境界。這就會使你迫切的想逃開,逃到一個令自己認為安全的地方,然後蜷縮著躲起來,所有的傷心飲泣,所有的狂哭高歌都會變得無拘無束,酣暢淋漓,而不用像現在這樣,一刀一刀割著自己的心的同時,還要害怕被別人看見自己在淌血,遮遮掩掩,裝模作樣,虛偽得很。

    走回家中,曉曉還沒有回來,把東西都放進冰箱後,我打開電腦上網,這是我每天回家後必須要做的一件事,果然,在郵箱中,已經有一封信靜靜地躺在那裡等我了。對方用的是行楷的字體,所以整封信看上去的感覺也是瀟灑自若,如沐春風:

    「今天我買到了《天堂影院》的原聲CD,你可以想像我當時興奮的心情,Ennio Morricone的配樂的確稱得上是經典,我特意把CD中愛情主題的那一段做成了MP3,隨信一起發給你,希望你能同我一起分享這份感動。另外,你上次說到彈肖邦的曲子的最大難度在於內涵而非技巧,我深有同感。比如《雨滴》那一首,大部分人認為應把左手與右手的輕重關係作為練習重點,其實過多的注意了技巧後會忽視這首作品中肖邦真正想表達的深意。那種淡淡的憂傷,直沒心底,好像整顆心都會被雨滴般的琴聲打痛。    愛肖」

    看完信,我點擊了隨信而來的音樂附件,順手拉開身邊的窗戶,秋夜的冷風一下子灌了進來,隨著淒怨的小提琴聲霎時便充滿了我整個心房。這是愛情主題嗎?我愣愣地聽,愛情應該是這樣的嗎?如此的哀愁與無奈,充滿了回憶般的傷感,這似乎應該叫「失戀」更恰當。

    聽著聽著,我的視線開始有些模糊,看不清外面的風景。抬起手伸出窗外,手上立刻接收到一滴冰冷的雨水。原來是下雨了。於是我突然想起早上曉曉出門時似乎沒有帶傘。看看牆上的時鐘,已經是六點一刻,她還沒有回來,毫無疑問,她一定是留連於那個男人的懷抱中了。我本來準備去櫥櫃給她找傘的,但是一想到她如小鳥依人般依偎在別人身旁的情景,我就心如刀割,突然很報復的想不去管她的死活。反正她真的也死不了,頂多是淋幾滴雨而已,自然有她重視的人為她心疼,我又何必多此一舉?

    關上窗戶,我坐到窗下的鋼琴旁,信手彈著剛才聽到的《天堂影院》中的主題音樂。這也是我最喜歡的影視配樂之一。音樂不止是美妙的,很多時候近乎於神奇,它能夠牢牢的抓住人心,帶著你的靈魂和感情無障礙的隨意穿梭於天堂和地獄。不能想像,只是幾個音符而已,就可以闡述人生,剖析情感,觸摸到心靈深處最柔軟的那塊地方,那甚至是我們連最親近的朋友和親人都不能接觸到的,但是,音樂可以。

    練琴的時間是很快的,當我再次抬頭看表時,時針已經是指向了「8」,看來她今晚是決意要在外面玩個通宵的了。有時候,一種孤獨感突然襲上心頭,沒由來的人會變得很消沉,什麼情緒都會變得低落,然後就想一個人靜靜地坐著,最好任何人都不要來打攪。

    打開電視,熒屏上除了膩膩歪歪的言情戲就是乒乒乓乓的武打戲,再不然就是老生常談,一天要念上十八遍的無聊廣告,沒有任何值得眼睛和手指可以同時停留駐足的地方。於是我也忽然明白了為什麼曉曉會看電視看的乏味到要加鹹菜作為收視的輔助零食,不過也難為她居然能就著鹹菜把這些爛片子看完。

    最後我乾脆將頻道定格在戲曲台,依依呀呀的唱腔在屋子中飄飄蕩蕩,雖然攪擾的令人心煩,但總好過一人獨守空閨的心悸。屏幕上的人淒淒楚楚,抱著柱子哀哀而唱:「王子他復國重返舊皇宮,人面桃花心悲傷。日間倚著宮門望,到夜裡坐著相思夢。一覺醒來無人影,唯有冷月照寒窗。他只有一曲古琴悲往事,只落得琴聲淒淒響叮噹。」

    我靠著門框細細地聽著,雖然是個古老的公主與王子的老套故事,但可能是這段曲詞打動了我,亦或許是這種柔美的唱腔打動了我,我突然覺得很想和著戲中人哭出來。一曲古琴悲往事,琴聲淒淒響叮噹。這世上有多少人不是需要經歷這一段歷程呢。愛上一個人,然後失戀,然後回憶。倘若這個人不在身邊還好,可以慢慢地依靠時間的流逝和周圍人物環境的不斷更替而漸漸遺忘掉她,但最可怕的是這個人就在自己的身旁,你無時無刻都要被迫去感受她的幸福與快樂,而這些幸福快樂的來源並不是你而是別人,這真的是一種最殘酷的刑罰。

    晚上,我做了夜宵等曉曉回來,她每晚出去玩回來之後都會喊肚子餓,反正她天生就是瘦人身材,怎麼吃都不會胖,所以我也樂得給她做夜宵。不過給她做夜宵又是件很麻煩的事,一般人可能喝杯牛奶就好了,偏偏曉曉的腸胃對牛奶很排斥,一喝就吐,所以牛奶反而成了最大的禁忌。我在廚房轉了足足轉了半個小時,給她煮了一鍋鵪鶉蛋,用豆漿機搾了一杯豆漿,烤了兩片麵包,又做了一盤拍黃瓜。雖然是夜宵,但是營養很重要,我一直都說要努力把她喂得胖一點,這樣她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是個風一吹就倒的美人燈了。

    大門一響,接著就聽到曉曉雀躍的聲音:「外面好冷啊!還是家裡暖和!」我從廚房走出去,看到她正在換拖鞋。

    「玩得好嗎?」我淡淡地問。

    「嗯,很好!我和阿明去唱了三個小時的卡拉OK,我們兩個人就吃下了一隻烤鴨。哈哈!」她幾乎是蹦跳著來到我面前,「阿明怎麼也想不到我那麼能吃,一個勁兒地說請我吃烤鴨是虧了,應該去吃羊肉串才對。」她說著,從書包裡抓出一個紙包,放到我的手裡,連聲說:「吃吧,糖炒栗子,還是熱的呢。」

    我將那個紙袋捂在手中,果然還有微熱的氣息,莞爾一笑,問道:「怎麼會那麼好心,還記得給我買糖炒栗子?」

    她一聳鼻子:「哼,別臭美了,什麼給你買的啊?是阿明送我到樓下的時候看到賣栗子就非要買一袋,我說吃了那麼多飯根本吃不下了,他非說他還能吃得動,結果吃了兩個就不行了,我就趁機搶過來了,反正留給他也是糟蹋,你不是最愛吃糖炒栗子嗎?就留給你當夜宵吧。」

    我本來已經從袋子中拿出了一個栗子,但是聽到她的話後,原本攥緊的手指慢慢鬆開了,對著手中的栗子,慢慢摩挲著它光滑的表面,無聲地笑道:「原來不過是《紅樓夢》裡的一隻宮花。」

    「什麼?什麼宮花?」曉曉莫名其妙的問。我轉過身,高深莫測地說:「想知道由來嗎?去翻翻《紅樓夢》吧,第七回,113頁,正數第三行。」

    「哦。」曉曉答得很隨意,顯然對書中的內容並不感興趣,打著哈欠向臥室走去,「我今天真的累了,吃得也太飽,就想立刻躺下睡一大覺才舒服。」

    我站在廚房的角落裡,將手中的紙袋翻轉過來,袋子中的所有栗子全都傾灑出來,掉進了牆角的廢物簍中。

    回頭看著桌上的那些飯菜,一個個都好像在咧著嘴眼看我,不知道是在笑還是在哭。我瞪著眼睛與它們對視,猛然間抬起手將所有的桌盤一起橫掃出桌面。

    碗碟們「霹靂啪啦」全都掉在地上,碎了。

    ……                        ……

    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想獨善其身是很難的,孤芳自賞的脾氣如果不能小心收斂,就一定會死得很難看。因為這是個屬於人的世界,而在這個世界上,小人的數量明顯要多於君子。我自認自己不是君子,但也不屑於做小人,於是有人說我是「真小人」,可能是個貶義外露的褒義詞吧。我不是很懂,但我有時候的確是很虛偽的,畢竟學會保護自己是人生最關鍵的一課。

    「郁潔,主任找你!」同辦公室的小張對我傳達了上級的傳喚。看看課表,這個下午我沒有課,看來主任也深知這一點,這幾天我一直覺得她看我的眼神不對,就知道要有事發生,沒辦法,是禍躲不過。我只有硬著頭皮敲開主任室的大門。

    出乎我意料的是,主任的表情並沒有我想像的那麼惡劣,還是很和藹可親的樣子,將我讓座到一邊:「潔子啊,來來,這邊坐。」

    我畢恭畢敬的坐下,努力牽扯著嘴角露出一絲謙恭的笑容:「您找我有事?」

    「是的,你的論文我已經看了,寫的很好,我已經向校長推薦了,希望可以參加今年的市級教改論文評選比賽。」她用手指點著桌子上擺放的一疊紙,是我前幾天交上去的論文。

    原來是為了這個,我的心一下子放鬆下來,連聲說著:「多謝主任幫忙,如果有不對的地方還要麻煩您費心幫我修訂指點一下。」

    「指點可說不上,你是咱們學校有名的筆桿子啊。」主任呵呵笑著,不過我總覺得她笑得有點太過,似乎在給自己後面的話作掩飾,果然,她的轉折詞立刻就來了:「不過我今天找你來主要還因為有另一件事要和你商量。」

    「有什麼事您儘管說。」我那種不好的預感又來了。

    主任輕咳了一聲,說:「是關於評級的事,今年區裡規定咱們學校只有一個職稱升級的名額,咱們學校呢現在看好你和數學組的王老師,本來呢,你在業務水平和思想理論水平方面都很出色,不過考慮到王老師年紀偏大一些,這種機會相對較少,所以呢……嗯……這回我們領導班子想就先把王老師一個人的事跡材料報上去,希望你能體諒一下我們工作的難處。」

    不過就是新丁給老傢伙讓路麼?哼哼,還繞什麼圈子。我在心裡將主任校長一夥人罵了個天翻地覆,但是表情仍是不動聲色的微笑:「原來是為了這個,這我當然能理解。其實我參加工作的時間還短,很多地方還需要磨練,我自己也覺得現在往上報高級有點太早了,這兩天正為這事兒猶豫呢。」

    主任聽了我的回答神情豁然開朗,笑得更開心了,「是啊,年輕人,有的是機會!」拍著我的肩膀,又說:「老看你一心撲在工作上,別把自己累壞了,有沒有交朋友啊?怎麼?還沒有?我家隔壁鄰居的兒子挺優秀的,改天給你介紹介紹?」

    一聽要給我說對象,我的心中咯登一下子,比聽說讓我轉讓評職稱的機會還難受,連忙嬉皮笑臉的說:「不急不急,我還小呢,還想多玩幾年,您就當心疼我,讓我多兩年自由。不過若真有好小伙子,您可也要替我留意著啊,別到時候名樹名草的都讓別人搶去了。」

    主任也是女人,就是有女人的職業病,喜歡當紅娘,又喜歡聽好話,被我一陣迷魂湯灌下去,立刻飄飄然不知東南西北了,連聲打著包票說管定了我的終身大事。

    閒談了幾句後,我瞅個空子從主任室溜出來,快步走出教學樓,直奔琴樓。

    ……                       ……

    和鋼琴為伴的生活是最真實的,無論你給與鋼琴的是完美無缺的作品還是信手而彈的小調,抑或是亂敲亂砸的音符,它都會一五一十的如實反映。如果把鋼琴比喻作情人,它無疑是最忠誠的,也是最不會背叛你的。

    今天我的心情不好,只是在琴上胡亂敲打,幾乎不成音調。這就是鋼琴情人的另一個好處,無論你如何「欺負」它,它都不會反抗,更不會給你臉色看。我翻翻手邊的曲譜,全都是教學曲目,一板一眼的沒什麼意思。盯著黑白相間的琴鍵,我的腦海中忽然靈光一現,閃過一串音符。手隨心想,尋鍵按下,不是什麼複雜的大作,只是隨意而成的一個小品。有著最簡單的旋律,和最簡單的技巧,但它是優美的,也是哀傷的,雖然不深刻,卻極輕易的將我的心事悉數道出。我反反覆覆彈了幾遍後,將之定名為:《藍色的憂鬱》。為什麼是藍色的?說不清,反正憂鬱不應是濃烈的紅色,也不是純淨的白色,死氣沉沉的黑色,更不是生機盎然的綠色和嬌羞的粉色。它應該是藍色的,那種透明的,惆悵的,深不見底的藍色才是憂鬱的代表色。

    將要離開琴房的時候,我又冒出一個孩子氣的想法,把這段音樂寫於譜上,又將曲譜偷偷藏在了琴蓋中,就像被禁閉在古代歐洲城堡中的公主將自己的一個小秘密埋藏於後花園中,幻想並等待著後人發現它時的情景。

    但是,這個等待的時間遠沒有我想的那麼久。

    一個星期之後,我再次來到琴樓,尚未走到琴房前,就已經聽到鋼琴的聲音。這顯然不是灌錄出來的,演奏者的技巧高超到令我吃驚的地步,那流暢的按鍵,精準的樂感,隨性而為的情趣都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然而最令我驚詫的是他所彈奏的正是我在一個星期前創作出的那首《藍色的憂鬱》,只是此刻這首曲子已被彈者大幅度的修改過,從一首簡單的音樂小品演變著了氣勢恢宏的變奏曲,有高潮,有起伏,有序幕,有尾聲,簡直是一個成功的再創作。但是我越聽卻越生氣,不僅僅生氣於自己的感情被人胡亂地剖析,還在於那種琴技恰恰是我夢寐以求的,卻無論怎樣練習都達不到的,這不是苦練可以練出來的,這需要極高的天分與悟性,簡而言之:這是天才才能做得到的。但我,卻不是一個天才。

    我憤而推門而入,想看看這個天才的廬山真面目。

    房門打開,屋裡的人還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我看到他的臉後頓時愣住,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他就坐在那裡,優美得像一尊雕塑,修長的手指觸摸著琴鍵的感覺就好像觸摸著情人的身體。那奔放流暢的琴聲啊,令我雙手的手指情不自禁的微微顫動,似乎隨時都可以和著琴聲飛舞起來。於是我只有拚命抓緊手中的書本,竭力控制住這些本能的情感流露,耐著性子聽他彈完最後一個音符。

    他終於轉過身來,望著我,臉上帶著笑,我熟悉這種笑容,這種勝利者的笑容,這種溫和的表情下其實有著一顆何等高傲的心我也是異常的熟悉。我聽到他在平靜的問我:「這是你寫的曲子吧?」

    我將書本抱在胸前,微微低下頭,淡漠地說:「我是不是該請您這位大鋼琴家簽名以示我對您的仰慕之情和您居然能垂青於我這個小小作品的感激之情呢?」

    他從琴凳上站起,緩步走到我面前,伸出手輕拍著我的臂膀,笑說:「你對我還是充滿了敵意啊。也許這輩子,你是唯一一個不能接受我身上這份天賦的人。」

    「哼哼哼。」面對一個這樣的狂人,我只能用不斷地冷笑回答他並不算過分的自信。

    趙然,我大學時代的對手,和他在鋼琴上爭鬥了許多年,最後以他遠赴歐洲進修音樂而告終,看似一個沒有結果的比賽,其實結果早已擺在我面前:是我輸了。

    從小我就不服人,但是在音樂上,我不得不承認趙然確實高我一籌。歷屆的鋼琴比賽都是他拿第一,我拿第二。或許有人會說第二也沒什麼不好,但是久居人下,尤其是久居某一人之下的感覺實在不能用「痛苦」兩字可以說得清。所有人對他的才華以「神奇」、「奇妙」、「無以倫比」、「天賦異稟」等絕妙的詞彙來形容,對我則很一般的吝嗇於幾個字:「刻苦」、「樸實無華」,最長的一句評語不過是:「真實的反映了大師的作品」。其間的高下分明立現。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厭惡透了這種生活方式,厭惡自己活在他的光環之下。慶幸他後來走掉了,否則最終我可能會選擇放棄鋼琴,只做一個最最平凡的上班族。是鋼琴給了我區別於眾人的傲骨,同樣是鋼琴,令我的這份傲骨在趙然微笑的打壓下漸漸彎曲。他遠遠地走了之後,我不止一次地拍手叫好,慶賀惡夢的離去,但是現在他回來了,我似乎可以清晰的看到我為自己苦心營造的世界即將被打破成無數支離破碎的殘片,在趙氏太陽光下,悲哀的靜埋於土地之下。

    「你為什麼要回來?」我憤憤地問。如果他不回來,這裡的一切不會有絲毫的改變,我還是可以做才華橫溢的青年女鋼琴家,整個七十三中教師班組的台柱。他回來了,我就什麼都不是了。

    他很坦然地回答:「這裡是我的祖國,有我的父母,我為什麼不能回來?聽說你留校任教,我今天其實是特意來探望你的。不過看來你並不歡迎我的到來?」

    「說對了!」我一把奪過還在他手中握著的那張樂譜,用手一擺,做請客狀:「這裡是學校派給我的琴房,請你出去。」

    他也不爭執,一側身站到門邊,略帶嘲諷的眼神瞄著我手中的紙:「這麼些年你都沒有長大過,還在寫這些小女兒態的俗塵小調。往好了說,你在自殺自己的才華,往壞了說,你只是在退步,而沒有長進,本來我還想回來再和你一較高下,現在看來沒那個必要了。」

    我氣得手腳哆嗦,只簡單喝道:「出去!」

    他果真不再多說,毅然甩頭離去。

    等我平靜下來回想剛才的一幕時,難免有些莫名其妙,記憶中的趙然雖然有些狂妄,但還沒有這麼尖酸刻薄,難道真的是在歐洲學習的這幾年生活把他的性格已經是打磨的稜角分明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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