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舞九天 第九章
    慕容雨再次造訪白鶴城,是在沈心舞與獨孤鶴三年之約的前三天。這一次他顯得春風滿面,伴隨在他身邊的是君碧幽。  

    沈心舞的眼神乍然停駐在君碧幽衣襟邊的那管紅玉長簫上,君碧幽感受到了她灼灼的目光,笑著取下遞給她看:「這簫紅得刺眼是不是?它名喚相思。」

    相思?古怪的名字,卻隱隱與這簫有著莫名的貼切,晶瑩剔透的紅色,好像斷腸的情人之淚滴在上面,以血淚染成。此時沈心舞也才注意到慕容雨腰畔的那管碧玉簫,恍若它的伴侶同胞一般。

    慕容雨也笑著解釋:「我這簫名叫莫愁,正好與之是一對。」

    以簫定情?簫人兩成雙?浪漫而絕美,如一段傳說。只有他們這等神仙般的人物才想得出來吧?像她這樣的凡夫俗子是不配言「情」字的。沈心舞的目光空曠,將簫遞回。

    「沈姑娘是要一輩子終老白鶴城中嗎?」君碧幽忽然問。

    沈心舞淡揚著唇角:「未必。」若三天後她能勝便可以離開,反之,也許會繼續等待無數個三年。若今生無法打敗獨孤鶴,老死城中也絕非笑談了。

    君碧幽曼聲道:「請恕我僭越問一句話:獨孤城主在沈姑娘心中是什麼人?」

    什麼人?沈心舞懶得說謊,不妨直說:「仇人。」

    君碧幽和慕容雨的眼中同時閃過一絲驚色,但兩人都稟性沉著,沒有多言。只是看向獨孤鶴,他也沒有否認,只是一直在遙望著梅花,似乎在他心中關心梅花的開謝遠勝過關心他人的生死。剛才他們的談話也不知他究竟聽進多少?

    「不曾對他有情嗎?」君碧幽又問。

    沈心舞的心頭如被雷噬,獨孤鶴冷嘲的話語在耳邊響起:「你愛我嗎?」「愛上我只有痛苦!」

    於是她倔傲地回答:「我的心早已被恨填滿,沒有能容得下情的地方。」

    獨孤鶴此時才回頭看了她一眼,仍然是沒有任何表情的臉。

    問話之人有片刻的寂然,慕容雨先笑道:「算了,碧幽,我們還是直說來意吧。」他笑意盎然:「我們只不過是為某人做個傳情的使者而已,按照常情的說法,便是做媒。」

    「做媒?為誰做媒?」沈心舞迷惑不解。

    「木飛揚。」君碧幽淡淡一笑。

    沈心舞一怔。獨孤鶴的眼底卻似有兩道寒光一閃即逝。

    慕容雨道;「飛揚托我們帶句話:何謂情縱?心舞飛揚。」

    眼前好似能看到木飛揚那個謙和文雅地笑,沈心舞想笑,又笑不出來。暗暗攥緊拳頭,她的眼角餘光情不自禁地瞥向獨孤鶴。他孤絕冷傲的背影屹立依舊,令她的叛逆之心驟起。很想打擊他一下。

    於是她盈盈一笑:「麻煩請轉告木幫主,三天之後我會給他答覆。」

    「好。」君碧幽笑答:「木飛揚臨別時一再叮嚀:一切隨緣,決不強求。」

    「有些事如果來了,面對總比逃避要好得多,不是嗎?」似是而非的一句話,沈心舞的笑容神秘而迷離。

    「你雖看不起情,卻也有人將它奉為至寶。」夜深時沈心舞主動著獨孤鶴說話,自從上次被獨孤鶴吻過後,兩人的冷戰更深。

    獨孤鶴並未接話,淡淡的問:「你的劍法練得如何?」

    「你苦心調教多年,豈會有疏漏?」她唇邊的笑令他有幾分恍惚,似曾相識,如同在照鏡子。

    「把你的劍給我。」他突兀的命令。

    她有些莫名其妙,還是把劍遞過。他抽出劍,眉宇間竟有幾分溫情。這曾是他的劍,以他的歡樂和痛苦鑄就,有著他的殺氣,他的喜怒哀樂,他的一切悲喜。他曾愛逾生命,但是現在……

    他的手掌立如鋼刃,猛擊而下,那劍應聲而斷。

    她大驚,將斷劍搶回,怒問:「你為何要打斷它?」

    他以白袍拭手,漫不經心的神情其實是在隱藏眉底那絲悵惋之色,「練劍要想練到極致,便要做到掌中無劍,胸中有劍,劍中有人,人即是劍。」

    她手捧斷劍,如捧至愛,根本未曾聽進他的話,憤極質問:「你難道一定要毀掉我的一切才肯罷手嗎?我的父母因你而死!我的家因你而破敗!連我身邊唯一的佩劍你也要毀掉才罷!做人做到你這般無情,生不如死!」

    他望著她的眸底:「莫忘了,這劍是我給你的。」他牽扯了一下嘴角:「你的父母要死只能怪他們意志不堅,若人人因戰敗而死,無顏苟活,武學何在?學海無涯也不過是句笑談了?」

    「好!你狠!也夠冷。」雖然明知道他說的是實情,但她卻不肯承認。「咱們訂個協議如何?」她的眸光詭譎。

    「協議?」輪到他怔忪了。

    「若我敗了,自然會如你所說:老死城中,永不言復仇。若我勝了,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

    「我若拒絕呢?」他幽幽的問。

    「那我寧願自刎也不會與你交手!」她答得也夠狠。

    他遲疑了片刻,不知道她究竟想要求什麼?但最終還是點頭了。

    她鬆了一口氣,心情卻無法輕鬆釋然。

    她不知即將迎接她的會是什麼,其實當她開口提出條件時,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好要讓他做什麼,因為她根本沒有把握贏他。在劍神面前,無人敢輕言勝利,即使是她,也不能。因為他已將無情做到極致,而她……卻無法絕情。

    深夜的落梅林中,獨孤雁悄悄在屋裡燃氣三支清香,面對朗月星空默默禱告。

    屋內那個男子只靜靜的坐著,呆呆的看著跳躍的爐火,若有所思。他覺得自己好像記起了什麼,又好像遺忘了什麼。他想不起來,什麼都想不起來。他只記得一個少女羞澀而淒婉的笑。

    當獨孤雁回過頭來望著他時,他才明白記憶中的笑原來與眼前之人相映。於是他也笑了。

    風絕谷。

    風絕谷中流傳著一個美麗的傳說:很久以前曾有一對戀人因誤會而分離,但最終在風絕谷中重逢,選擇了一生的幸福。於是便有傳言說,凡是到這裡來的男女都會有一個美好的結局。

    這個傳說沈心舞並不知道,她之所以選擇這裡作為和獨孤鶴最終決鬥的場所,除了因為不喜歡白鶴城中那股屬於他的且無處不在的霸氣之外,最大的原因不過是因為她喜歡風絕谷的名字。她覺得自己的一生便如無根無垠的風一樣,四處飄散,無所依靠。如果有一天她的生命將得到結束,那會是她的幸福,而她願將這份幸福永遠地埋葬在風絕谷中。

    「絕」字是做到盡的表示,無論是人生、武學、恨或是愛,所追求的無非是個完滿,是個盡,是個絕。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究竟做到了絕,她只知道若做不到絕便不可能打敗獨孤鶴,但她還是選擇了決鬥,從一開始她就選擇了這條不歸路,已無法回頭。

    三年之期已到。決戰就在今朝。

    面前的獨孤鶴,已停身佇立在那裡許久,他也在等待,等待她的劍刺出。她的劍?已被他毀掉,她所憑的不過是一具肉身,幾縷不成器的劍氣,如何能同傲視天下的劍神相抗衡?

    毫無勝算的決戰,孤注一擲的選擇。

    明眸有幾分迷惘,被周圍的紅梅奪去了光華。依稀記得幾年前同木飛揚等人到這裡時,他曾滿心歡喜地說過:「看今日花開翩然,也似在訴我等歡悅之情。」

    當日的她冷冷一笑:「我只覺得它是在泣淚。」

    那便是她當時最大的感受,當所有人都沉浸在快樂之時,她所感受到的只有痛苦,而這份痛苦到如今已伴隨她許多年了。

    花落了,淚盡了,夢斷了,心死了。

    是該拔劍的時候了。

    便在那一朵紅梅即將落香於衣襟之上時,她的劍終於刺出了。

    獨孤劍法的絕妙在於它的清高孤傲,練此劍法者心中絕不能有情,因為只要情多一分,傲氣便會少一分。有了情愛纏心,佳偶相伴,又怎麼可能有那份孤絕的王者之風?

    獨孤劍法,有著麗似海棠的華美,艷冠群芳的尊貴,但最深入其中的是梅花的孤傲與清冷。這份冷不是裝出來的,是將劍法練到極致時自然而然生成的,已成為人本身的一種氣質和性情。是任何東西無法替代也無法抹殺的。

    沈心舞如今便已有了這樣的氣質,若她知道這一點,只怕會更加痛恨,因為這也是獨孤鶴所給與她的。只要和獨孤鶴有關的東西她都不會要的。

    她的劍氣雖弱,卻是捨命的打法,不在乎自己是否能全身而退,哪怕結局是同歸於盡,她也不會撤手。

    獨孤鶴眉間的凜然如劍氣一樣威嚴難犯,他是一座山,一片海,看不到邊緣,看不到盡頭。沒人能夠想像山崩海陷會是怎樣的情景,他也不會給你這個機會去想,因為他是劍神,是不可能敗的。

    花雨越落越急,幾乎要形成一道紗帳,將兩人捲入其中。

    所有的梅花都在枝間瑟瑟顫抖,兀自在維持著它們的高貴尊嚴。

    以輕風去撞擊巨山,只能被無情地擋回。但輕風還是頑強地努力著,它要撼動這座山,即使不能將山掀倒,也要掀起冰山一角。

    巨山化作海嘯,將輕風無情的阻擋在無形中。想看海怒,便要付出代價,也許是生命的代價。

    眼看那股輕風即將被巨浪吞沒,浪卻驟然退了。

    獨孤鶴將指尖上聚集的所有劍氣猛地揮向身旁的梅花,狂風摧卷,梅花碎落,紅梅間只見兩個蒼白的面孔相互凝視。

    「為什麼收手?」她喘著氣問。

    「你勝不了我,比也無意。」他戴上皮套,將那雙利劍隱去。

    她慘然一笑:「勝不了你也無需苟活,我早就知道自己會是這種下場。」她右手一翻,拿出她昨日收起的那一半斷劍,向頸上橫抹。

    他驟驚,如電掠過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令她動彈不得。但是,也就在此刻,她的眼底閃過一抹悲絕的寒光,他沒有注意到她的左手——同樣有一把短劍,那正是她一直隨身攜帶,多次意圖行刺他的那一把。

    「撲!」那劍刺進他的身體,鮮紅的血液立刻將他雪白的衣袍浸透。

    他動也沒動,哼也沒哼,依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屹立如山,但他的目光卻從她的眼眸一直望進她的心底,令她有著前所未有的顫慄。這一招她在夢中演練無數次,但哪一次都沒有在現實中來得真實而震撼。她的心抖個不停,手早已離開了劍柄,這一瞬間她陷入一片迷惘,甚至忘記自己究竟在做什麼,做過什麼。她只是心痛,那痛越來越重,將她逼迫到窒息。然後是一滴一滴,一串一串的淚水傾瀉而出,如他的血一般多。

    他流的是血,她流的是淚。

    這時刻縱使天崩地裂他們也渾然未覺,對於他們來說,此刻他們的世界已經崩潰,所有的一切都化為塵土。什麼都不再重要,他們所看到的只有對方加諸於自己身上的傷害和無休止的心痛。

    這是一場奇怪的決鬥,勝者沒有喜悅,反而眼中的哀怨與驚恐淹沒了平日的高傲冷漠。而敗者則更為平靜,深邃如海的眼波在經歷了最初那一瞬間的翻湧之後,頃刻間便恢復得比以往更加幽沉,將所有的驚詫都深埋於心底,即使曾有過一絲湧動的柔情,也在劍尖刺進身體的一刻全體殉葬。

    「你贏了。」他悠然輕語,如道平常。旋身撤步,內力微吐,短劍從身體中直飛出去,鮮血再度噴湧而出。他也不理。

    「你到底沒有辜負我。」他的聲音漸弱,嘴唇沒有一絲血色。那蒼白的臉色甚過當年在白鶴城地牢中時的情景。

    她想扶他,卻步履沉重如鉛。

    「這一劍應可了結你我的仇怨了吧?你自由了。」他微揚著頭,即使負傷,即使戰敗,他仍然是劍神,有著不可侵犯的威嚴。「從今往後,白鶴城與你無關,也別讓我再看到你,否則我會殺了你!絕不留情!」他艱難而絕冷地念出最後幾個字,轉身緩緩離去。

    沈心舞獨自癡癡地呆立在原地,那一點白色的背影已從視線中慢慢消失,卻在她心底越凝越重,越放越大。直到今天,她才明白了許多事情。

    這三年中每次看到他時她心底的痛感便會加倍,於是她將那歸咎於對他日益加深的恨。她努力的習武,以為只要打敗他就可以快樂。但只要她練得越苦,獨孤鶴的精神便佔據她的心內會更深。漸漸地,在劍法中融合,她已分不清劍法和人,獨孤劍法中有他的感情,他的冷傲,這些都早已刻入她的骨髓,刻進她的血肉,刻進她的心中。他們的感情開始相通,思想開始相同。但他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即使意識到了,也決不肯承認。

    恨他恨到那樣強烈,其實正是因為她付出了同等的愛。但無論是恨還是愛,回饋給她的,永遠是無邊無盡的心痛。所以她只有以更激烈的恨來偽裝自己,或去打擊他,才能在心理獲得一絲的平衡與快慰。

    他們都沒有給自己第二條路走,都倔強地以為可以戰勝對方,但也因此彼此都傷害得更深。

    為什麼她早沒認識到這一點?可就算她想到了又怎樣?今日之戰還是無法避免。

    她真的勝了嗎?也許。但她的心早已輸了……

    風絕谷,果然是絕境之地,絕情之所。

    又下雪了?獨孤鶴的臉上有了一滴冰涼的水珠。他抬手拭去。劍神無情是天下人對他的共識,也是他自己劍學的最高境界。若他有情,便不會有今日的劍神獨孤鶴。

    但是……但是……

    但是他依舊有淚……

    這從天而降的雪花便是他的淚水凝結而成。在山谷中輕舞徘徊,不肯散去。

    人孰能無情?劍神亦有情,但他早已將自己所有的情愛埋葬在千雪峰中。隨著積雪增深,那情、那心,怕也是越埋越深,無處尋覓了……

    這裡是慕容家族的一所宅院,現在居住其中的是慕容家的七公子慕容雨和他的夫人:幽羅城城主君碧幽。除他二人之外,還有一位賓客。

    「她已昏睡三天了。」慕容雨面帶憂色看著床榻之上的少女,那是他們在風絕谷中找到的沈心舞,自發現她到現在,她一直是昏迷不醒。

    「無妨的。」君碧幽為她診脈完畢,「她只是一時被驚悸迷了心竅,失了神,服了仙音草應該沒事的。她之所以一直未醒,大概是她根本不願醒。」

    慕容雨劍眉高挑:「此話怎講?」

    「也許醒來後會更痛苦,面對一些不想面對的事,倒不如就這樣睡去,免得心煩。」

    「逃避?」慕容雨蹙蹙眉,「你是說她在逃避什麼事或是什麼人嗎?」

    君碧幽的娥眉間有著一縷淡淡的憂愁,「你其實早已經猜到了,還問我做什麼?」

    於是慕容雨沉默下來。當他們發現沈心舞昏迷之初,他曾派人傳信到白鶴城。但城內人的答覆是:城主不見任何人,沈心舞的死活也與白鶴城無關。這不是獨孤鶴一慣的稟性,在他們之間究竟發什麼了什麼?

    「恨一個人,絕不可能恨到這樣痛苦。」君碧幽幽一歎。

    慕容雨的心中也有著同樣的感悟,自古便聽多了愛恨交織的故事,沈心舞與獨孤鶴恐怕也難從情網中逃脫。

    相愛又彼此憎恨,這種情關最是難過。

    君碧幽微怔著看著沈心舞沉睡的臉龐,自言自語:「不知道會是怎樣的結局?」

    「幸好我們比他們幸福。」慕容雨忽然輕言。

    君碧幽回眸一笑,萬千情意盡在不言中。

    「我沒有死嗎?」這是沈心舞睜眼後的第一句話。

    「沒有。」君碧幽淺笑盈盈。

    她閉上眼,長長的歎氣;「還是死了好。」

    君碧幽端過一碗粥,輕聲開解:「死了便不知活著的美妙。你還年輕。」

    「我現在活著與死無異。」沈心舞將臉轉向牆內,作求死狀。

    君碧幽淡笑:「想死當然容易,可你甘心嗎?你該做的都已做完了嗎?該得到的都已得到了嗎?」

    沈心舞的身子微微一顫,「我這輩子不會得到什麼,只有失去。」

    「沒有人會是永遠失去的,得到與失去是並存而生,正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長榻上傳來她幽長的歎語:「我失去的,又豈止是一匹馬而已?」

    君碧幽輕輕攪拌著米粥,曼聲問道:「既然知道失去了,也知道失去的心痛,為何不奪回來?」

    「奪?」沈心舞面對著牆壁,不願讓任何人看到她淒然的表情,「我從未擁有,又何談奪回?我只不過是他生命中的一場遊戲,一個對手,一個敵人,一個玩物而已。」

    她闔上眼,又睡去了。

    木飛揚的到來是沈心舞意料之中的。由於已經托慕容雨求親在先,他顯得有些侷促尷尬,反倒是沈心舞神色如常。

    「聽說你病了?」木飛揚的眼中永遠是溫和的神情。

    「那件事是不可能的。」沈心舞離題而答。

    木飛揚呆怔著幾乎接不了話。沒想到這種事情她居然可以回答得如此直接又輕描淡寫。

    沈心舞蒼白的臉色上有著堅定:「我今生不會愛什麼人,也從未想過要嫁人。我們不合適。」

    木飛揚停頓一會兒,輕聲問:「是因為獨孤城主嗎?」

    沈心舞的面色更白,呼吸零亂,幾乎齒冷:「與他無關。」

    「我說過,我不會強求。」木飛揚依舊平和,「你現在身上有傷,不易打攪,更不應動怒,還是晚些時候再說吧。」

    沈心舞喘勻一口氣,「隨你,但我的回答不會改。」

    木飛揚不與她爭執,換個話題:「下個月我要回江南總舵,慕容夫婦可能會去京城,你呢?還留在這裡嗎?」

    我?沈心舞淒苦地暗暗自嘲,人人都有去處,但天下之大卻無她立足之地。此刻的她便如一葉被風雨打碎的殘萍,飄搖不定,即使化入泥中,也得不到一縷清香,一掬熱淚。

    「沈姑娘不如隨我們去京城吧。」君碧幽恰巧進來。「雨的幾位手足也要過去,大家聚一聚,會很熱鬧的。」

    沈心舞觸到她熱情而真摯的眸子,便知她是為自己開導,沉吟著沒有回答。

    死不成,去哪裡都好,只要離開這裡,遠離獨孤鶴,就是她最大的幸福。

    她輕吐一口氣,百無聊賴地回答:「到時候再說吧。」

    慕容雨和君碧幽還未動身,便有幾位意外之客造訪,說是客,也許扯的遠了些,不過是慕容家的幾位名人:慕容雨的兄弟一同到來。分別是慕容明、慕容玄和慕容南。

    「你們怎麼來了?」慕容雨不免驚訝,「不是說好在京城匯合嗎?」

    慕容玄一努嘴,暗指慕容南:「有人得罪了佳人,心情不好,想到你這裡反省一下。」

    「老六,你說誰?」慕容南濃眉倒豎。

    慕容玄嘿嘿一笑:「說誰誰明白。不打自招。」

    慕容明年長一些,不會與他們開玩笑,悄悄告訴慕容雨近來發生的一些事情,以及慕容南的煩惱。慕容雨聽罷哈哈大笑:「原來是為了迎倩公主,那個丫頭鬼靈精似地,實在難纏,不睬她也罷。」

    慕容南一瞪眼,一反常態不與他鬥嘴,沉默著獨自坐在一邊。

    慕容雨很是驚奇,低聲對兩位兄長說:「看來迎倩公主將老八整得很慘?」

    「何止是一個慘字啊——」慕容玄故作玄虛,「老八這回算是找到真正的對手了。」

    「這也未嘗不是什麼壞事。」慕容雨笑言。

    說話間他將幾人領到後院休息。

    途經沈心舞的住處時,恰巧她正伏在窗欞邊,微閉著雙眸,似睡微醒,全然沒有理會四周的動靜。一陣清風撩起她的長髮,露出那張尚還蒼白的面容。

    慕容玄先驚叫道;「老七,你這又是從哪裡找來的美女?不怕弟妹吃醋嗎?」

    慕容雨笑著解釋:「別胡說,這是我和碧幽的朋友,現在身子不大好,正在這裡調養。」

    眾人笑著走過,唯有慕容明多看了沈心舞幾眼,不由得劍眉暗蹙,露出一份擔憂的神情。

    木飛揚的身邊從未缺少過女人,準確一點地說,是從未缺少過愛慕他的女人,但他既不風流也不濫情,他只希望能找到一個適合自己的伴侶共度終身。他不知道沈心舞是不是就是這樣一個能與他相知相守的女子,但他的確很為她心動。那雙雖冷傲卻難隱憂鬱的清眸像一雙無價的寶石,從注視到它的那一日起,就無法從他的心底抹去。他明白自己想要什麼,應該做什麼,他不是個霸道的要將女人強攬入懷的男人,也不是一個只遠遠觀望而不敢上前表白的男人,在沈心舞或是其他人面前,他從不掩飾自己對她的感情,但是,便如她最初對他的宣告一般:她的回答從不改變。

    被一再的拒絕後,他知道自己究竟錯在哪裡:並不是因為他做得不夠好,或是做得不夠多,而是因為從一開始他就選錯了對象,一個已被其他男人佔據全部心靈的女人,眼裡是不可能有別人的。

    每當看到沈心舞癡癡呆望著窗外的幾枝梅花之時,他知道她在想什麼,也知道自己永遠也無法走近那片世界中去。那裡是別人的領土,他無法逾越。

    漸漸的,他從一個積極的參與者,變成一個冷靜的旁觀者,對於梅花來說,最佳的擁有方法不是將它折下插於狹小的淨瓶之中,而是令它傲立於枝間,靜靜地散發那一縷幽香。

    今天,他來看望沈心舞,只是作為一個普通朋友而已,這樣的身份反而使他愜意許多。

    「再過三天我便要走了,有什麼需要我從江南帶來的物件嗎?」他問得十分溫柔。明知道她會怎樣回答,卻還是忍不住要問。

    果然,沈心舞搖搖頭,她的目光從未從那些梅花的身上移開過。

    「這裡的梅花開得特別遲。」她幽幽的低語,不知在說給誰聽。

    木飛揚道:「如今氣候偏暖,梅花生長不易,能開已是奇跡了。」

    沈心舞用手輕觸著那纖弱的花瓣,歎了一口氣。「這裡本來就不是它們的世界,是我們太過強求了。從哪裡來的,還應該回到哪裡去。」

    她的話音有幾分不吉利,木飛揚暗暗瞥了她一眼,還是微笑:「難道你想將這些梅花『放生』嗎?」

    她也終於笑了:「將梅花放生?這個說法新鮮有趣。」

    「能博你一笑也好。」木飛揚笑道。

    他忽然又神色一凝:「近來我看你的氣色似乎不佳,是不是因為天氣漸冷的緣故?要多保重身體啊。」

    「多謝關心。」她依舊是一身的素白,比起病前清瘦了很多,在寒風中如一株亭亭而立的寒梅,看了讓人心疼。但眉宇間的憂鬱卻是有增無減。

    木飛揚體貼地問:「不想去外面轉轉嗎?總在屋中坐著,沒病也會生出病來。」

    「外面都一樣,人多了我看著眼暈。」她像是在故意找借口躲避。

    木飛揚沉吟片刻,道:「近來白鶴城那邊也沒有任何消息傳來,難道你和獨孤城主真的就這麼絕交了?」

    她的手指一顫,一片花瓣被扯下,聲音立刻冷了起來:「我早已經和白鶴城無關。」

    「我知道。」木飛揚淡淡的接話,很想再問一句話,卻沒有問出口。

    既然心都已經給了對方,再刻意地去擺明立場,撇清關係又有何意義?

    但是,他無權干涉,也不想過問,若她認為這樣生活會感覺好一些,他當然會尊重她的。

    「江南盛夏的蓮花最是有名,與梅花的孤傲有著異曲同工之處,待到天暖時我陪去你看看?」木飛揚試探著問。

    沈心舞轉過身,白色衣裙搖曳生姿,聲音遙遙飄來:「蓮花再美,豈能比得上冬梅的清冷?我過慣了冬季,江南的春風怕是無福承受,抱歉了。」

    她自行轉回屋內,將木飛揚拋在風中。

    慕容雨恰逢到來,見此一幕不禁大發感慨:「沈姑娘性情古怪猶甚當年的如風之妻冷若煙。看來有你的苦頭可吃了。」

    木飛揚一笑:「我的釘子早已碰夠,苦頭還是留給別人吧?」

    「怎麼?你要放棄了?」慕容雨眉梢高挑,眼露戲謔。

    木飛揚輕輕一歎:「沈姑娘有句話說得對,從未擁有,何談放棄?這個圈子兜得太大,我再轉下去也是徒勞無功,還是讓給有緣人吧。」

    「恭喜恭喜!」慕容雨抱拳笑道:「恭喜木兄從情海中脫身,其實天下之大,木兄的紅顏知己也許尚待木兄於滄海一粟呢。」

    木飛揚神情一展:「但願借你吉言,今生倘能得一佳人相陪木某心願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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