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鶴城的上空有一片雲。雲是黑色的,四周卻泛起金光,好像在昭告什麼天意。
鑽心的冷風,刺透心骨,連那幾株梅花都在風中瑟瑟發抖,蜷縮在一起。
楚天舒定定地注視著劍閣的門,從那裡傳出一股殺氣,刺破眉睫的殺氣,刺穿靈魂的殺氣。他知道,獨孤鶴就在裡面。
最後的時刻,他們為此等待了整整十年。虛耗了燦爛的青春,決裂了曾經的友情。為了一個恨字,恨海無邊,也許死亡便是最後的渡船。只是不知最終是誰能達到彼岸。
獨孤雁瑟縮地看著那門,不敢推開,她甚至想逃離。無法面對自己失去至愛之人的痛苦。她曾經想過去阻止,也許她真的太天真了,她什麼都沒做到。只有眼睜睜地看著生命在眼前消失,看著自己所愛的,在未及擁有前便已失去。
門,就在這一瞬間開了。
正對著他們便是劍閣的高座,獨孤鶴坐在那裡,一如以往一樣,尊貴而威嚴,冷絕且無情。於是楚天舒知道,他已失去最好的時機,現在的獨孤鶴,也許是無人可敵的。
使他詫異的是,在獨孤鶴的腳邊伏倒著一個女子,他幾乎認不出來她了。那孱弱的身形,無神的面容。她曾經是那樣美麗,一舉手,一回眸可以顛倒眾生,但如今的她,甚至連村間的老嫗都不如了。
「柳月奴?」他皺著眉念出這個名字,「她居然還沒有死?」
獨孤鶴的聲音在空中迴盪:「讓她親眼見證我們這最後之戰,也不枉她認識你我一場。」
楚天舒嘿嘿冷笑:「你夠狠的,居然把她折磨成這個樣子!」
「這是她應得的。比起你將得到的,這懲罰或許太輕。」獨孤鶴的坐姿安然,但屋中的殺氣已越凝越重。
斜眼間,楚天舒看到在屋角的床榻上側臥的沈心舞。她顯得極為虛弱,但神志清醒,同樣在靜靜地關注兩人。
楚天舒一指沈心舞,努力展開一個笑容:「我聽說她是為殺你而來,你敢把她帶在身邊真是勇氣可嘉,不怕重蹈覆轍嗎?」
「不勞費心。」獨孤鶴淡淡答,「這世上無人能用同種方法傷我兩次。」
楚天舒哈哈笑道:「我倒忘了,練成銅皮鐵骨的獨孤鶴,自然不會為情所傷了。想來她十年前在你身上下的『歸來去兮』……你也已解了吧?」他嘴上說得輕鬆,心裡卻很是緊張,這是他最後的武器。但見獨孤鶴的唇角輕揚,他的心立刻沉到谷底,知道這最後的武器也失靈了。於是他強笑著緩和自己的心態:「你大病初癒,我也許不該乘人之危的。但今日之戰已勢在必行,令我實在為難。」
「你的廢話還真多。」獨孤鶴緩緩從座中站起,修長的手指漸漸露在袖外,它們當中的每一根,都是殺人的利劍。每一劍的刺出,都已代表武學的極致和巔峰。
屋外的天空似乎開始陰霾,連屋內都陰暗得看不清人物。擴大的殺氣開始緊縮,每個人的心頭都驟然閃過幾道電光,將人心照亮。
心明的那一刻,就是出手的最佳時機。
劍氣刺出,雪衣飛舞。優雅如仙,尊貴如神。
黑色的勁風盤旋,好似一團黑色的霧。幽魅如鬼靈,淒惋似斷腸。
如歌一般的決鬥。
獨孤劍法的絕妙在於「獨孤」二字,有著捨我其誰的霸氣,更有著獨步天下的孤傲。像那牆角的梅花,從不屑與百花爭春,只在寒冷的冬雪中綻放著它無邊的清冷芳華。翩然的雪衫恍似片片凋落的花瓣,有著難以形容的清貴與淒美。
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而魔域的武功卻是由痛苦與仇恨化煉而成。充滿了惡毒的詛咒與淒厲的怨怒。
綺麗的招數中有種讓人心傷的悲愴。好似墮入地獄無法自拔,任烈火焚身,煎熬過百年千年。
於是那怨氣越積越深,無法自解,無法轉移。只有將對手的性命奪取,看到仇恨的鮮血飛濺才能有一絲一毫的快慰。
這是神與鬼之間的聖戰。艷絕塵寰,又慘不忍睹。它們埋葬了所有的快樂與情感,湮滅了塵封的往事。這一刻的快樂只是在迎接下一刻的痛苦。
勝了?敗了?一念之間罷了。
「啊——!」一聲尖銳的慘呼刺破空氣,卻並非來自決戰的兩人。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聲音的來源:那個剛才還伏在地的女子柳月奴。
一直都是茫然空曠的眼神開始有了光彩,她慢慢的從地上爬起,踉蹌著走向兩人。
決戰的兩個人突然收手,同時瞪視著她。
她一步一步來到兩人中間,一下沒站住又摔倒。無人扶她。
她仰起臉,看著面前的男人,輕喃:「鶴!你還在這裡?」她的記憶早已錯亂,眼前的一幕與十年前何其相似,她已分不清過去和現在,以為十年前的那場大戰延續到了今天。
獨孤鶴依舊同十年前一樣,以冷漠寡絕的眼神回應她。
於是她明白,他們之間的一切都已結束,曾經美好的感情皆付之一炬。她迷亂地看著自己的雙手,正是她親手毀了原本屬於自己的幸福。從她盜取劍法被他發現的那一刻起,其實她就知道他們之間的一切已經毀滅。但是她仍心存希望,希望他能念在舊情,肯破鏡重圓。
她錯了,錯了整整十年。背叛他的人,最後的下場就是被他永遠的憎惡和拋棄,即使是曾被他愛過的人,也是一樣。
顫抖的睫毛中有淚珠滑出,順著臉龐落到地面。沒人可憐她,她也沒有繼續生存下去的意義了。
這裡是劍閣,十年前他曾帶她來過,告訴她這裡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珍寶,包括她在內。如今呢?她當然不再是什麼珍寶,也許連草芥都不如吧?
順手抽過一隻長劍,欲橫劍自刎。一隻修長的手突然握住劍柄。她驚喜地看著那手的主人:獨孤鶴。用眼睛問他:你還是捨不得我死,是麼?
「別弄髒了我的劍!「他絕情地回答將她的心撕個粉碎,最後的希望也破滅了。她不僅沒有死的權利,連死在他劍下的權利都沒有。
旁邊有位少女對她伸出了手,那柔雅純淨的臉似曾相識。
她呆呆的問:「你是誰?」
少女苦澀的笑:「我是獨孤雁,柳姐姐。」
獨孤雁?那個梳著小辮兒跟在她和獨孤鶴身邊跑前跑後的小女孩兒?天!究竟過去了多久?連獨孤雁都已長大。
從劍光中反射出自己的臉,已老醜不堪。她驚駭地將劍扔掉,如同看到一個魔鬼。一覺睡醒,她什麼都失去了,溫馨的家,深愛的戀人,以及曾令她自負的美貌。
「啊——」再一次慘叫出聲,她狼狽地爬起來,衝出屋子,瘋狂的欲逃離這個地方。斜刺裡竄出一頭白斑猛虎,狂暴地撲向她。
屋中的獨孤鶴悚然一震,高呼:「忘!住手!」但是已經遲了。忘還年輕,並未見過柳月奴,對於單獨出現的陌生人它向來都充滿敵意。當它看到她從主人的禁地跑出時,直覺認定她是敵人,於是它撲上去盡了自己的職責。
柳月奴倒在雪地上,鮮血汩汩而出,瞬間將雪地染紅一大片,好像一朵艷麗的斷腸花。她便這樣從白鶴城的歷史中消失,她的退場與她當年到來時的情景恰好一模一樣。猶如宿命一般的相似的輪迴。
獨孤雁悲傷地別過臉去悄悄哭泣,楚天舒只瞥了一眼這個被他一手毀掉的女子,沒有任何的憐惜。他的敵人還站在他的眼前,戰鬥還沒有結束。
於是劍閣中狂風又起,屋子在晃動,黑白人影交疊出現,看不到面目身形。
突然間,如一隻雪鶴傲然飛起,雪白的羽毛振動天宇,所有的黑煙都被擊破,黑影被撞出劍閣,獨孤雁驚駭地奔過去將他扶住。
楚天舒不可思議地盯著還站在劍閣中央的獨孤鶴:「你竟然練成了鶴舞九天?你竟然真的練成了?」他叨叨不斷只是反覆這兩句話,有如被施了魔法。
「這世上沒有什麼不可能。」獨孤鶴從劍閣中走出,「比起你和月奴的背叛,練成這一招要簡單得多。」
楚天舒噴出一口血,驚慄的眼神不變:「我不信!我不相信!你不可能練成的!」
獨孤鶴邪謔地一笑:「你明明都看到了,為什麼還不肯承認?」
「我是不可能輸的!」楚天舒向天狂喊一聲,推開扶著他的獨孤雁欲再衝過來。
對於已經敗了的人,獨孤鶴懶得再纏鬥下去,回指一掃,楚天舒已被點到,但當他欲點他死穴之時,獨孤雁奮不顧身地撲在楚天舒身前,尖叫:「大哥!請手下留情!」
獨孤鶴的手沒有收回來,靜靜的看著妹妹,冷冷的命令:「滾開!」
「不!」獨孤雁從未有過今天這般決然:「只要我活著,就絕不會讓你殺他!」
獨孤鶴的眼睛露出危險的光芒:「你想和他一起死麼?」
獨孤雁毅然點頭。
「別妄想了!」獨孤鶴冷笑:「你為他殉情,你以為他會感激你嗎?」
「我不在乎他怎樣看我,我只想為他做一件事而已。今日倘若輸的人是你,我依然會這麼做。人若不能按自己的意願活著倒不如按自己的意願去死。」
獨孤鶴哼哼冷笑:「很感人的話,可惜他聽不到。」餘光卻掃到渾身是血的柳月奴,此刻才在心中有了痛感。她終於還是死了,就死在他面前。可笑的是他關禁了她十年,而她卻輕易的死在他豢養的一頭畜生爪下。「讓一個人活其實比讓他死要難得多。」沈心舞的話今日得到了印證。
往昔美好的回憶早已埋葬,正如他的心已死盡。為何他能對她做到如此絕情?是因為愛的不深,還是因為他真的做到「滅絕人性」?她死了,因此而解脫,而活著的人仍有痛苦在延續。
他凝視著妹妹,手指僵直。
「你現在若殺了他們倒是成全他們了。」沈心舞扶著門框而立。這是觸目驚心的一日。
獨孤鶴未回頭,「你不用給他們講情。」
沈心舞笑了;「我像是在講情麼?我是提醒你,你可是一直在教導我,應當折磨敵人,而不只是殺了他們那麼簡單而已。」
獨孤鶴赫然回頭,森冷的寒光刺了過去。沈心舞若無其事的依舊含笑:「是不是覺得我已青出於藍了?」
「學的好!」他高深莫測地評價。目光平和地看著妹妹:「你應該知道我最恨人背叛我。」
獨孤雁點頭。
「但是你為了他已經連續兩次背叛我了。」
獨孤雁抱緊楚天舒的身體,平靜地回答:「我已甘願領死。」
「讓你死我豈不是真的便宜你了?」他一陣陣冷笑,笑聲讓她顫慄。
驀然間他負手轉身,絕情地下達了命令:「從白鶴城滾出去!今生今世都不要讓我再看見你!也不許對人說你和我的關係!否則就是追到天涯海角,我也會殺了你和他!」語畢,再不肯多瞥一眼自己這位同胞妹妹,走回劍閣,將門狠狠撞上,宣告他們的骨血之親至此終結。
獨孤雁跪在門外,無聲地向門內叩別。
她為了一個遙遠而模糊的戀情失去了相依為命多年的哥哥。不可能無憾,但她無悔。
沈心舞的身體還很虛弱,扶著門框欲坐下,卻被獨孤鶴一把攬過,將她拉回到床榻上。
她喘了口氣,斜斜地看著他,「是不是有些傷感?你若想掉兩滴眼淚不避忌諱我,我會當沒看見。」
獨孤鶴哼哼冷笑一聲,「你忘了我是個無心無情的人嗎?」
看他似乎要走,她突然叫住:「答應我一件事。」
「我不會允諾你任何事。」他頭也不回。
「但這件事你必須答應!」她斬釘截鐵地說。
他側過臉,優美的臉形如雕刻一般,「憑什麼我要答應?」
她微笑;「因為剛剛是我救了你的命,還保住了你劍神的顏面。」
他嗤笑:「是你非要用那些非常手段,不是我求你。」
她的明眸流盼:「但我的確幫了你,這是事實。你已欠了我的人情,難道要賴著不還?」
他終於轉過身來,抱臂胸前,「你不會是想要我拿命還吧?」
「我開的價還沒那麼高。」她輕咳幾聲,被抑制的毒性似乎開始躁動。
他從旁邊一個架子上拿來一隻小瓶,倒出藥丸遞給她。
她知道這是解毒的,但只是拿在手裡,並沒有急著吃。「我至少還要在這白鶴城和你相處兩年,我怕這裡的沉悶會比你的劍先殺了我。我只想在每個月能有一天的時間讓我隨意下山一趟。」
「不行。」他一貫的斷然。
她無奈道:「若你不肯,就難保我不會像上次一樣私自下山了。」
他的黑眸中一閃寒光,「你以為我經過今日之事後會軟弱得不敢殺你了嗎?」
「不是不敢,」她早已揣摩透了他的心,狡猾地笑:「是不忍,在還沒有對我厭倦之前,你根本捨不得殺我。」
他哼哼冷笑:「可是只要我願意,立刻就能把你關到柳月奴原來所在的地牢裡。讓你一輩子見不到天日!」
她根本不懼:「你會麼?若你只想讓我變成另一個柳月奴,就請便吧!」她將藥丸遞回,與他對視。
他盯著她看了很久,一絲笑終於緩慢地爬上嘴角。
於是她知道,這一戰她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