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影搖風 第九章
    雁南飛,黃花紅葉自天墜,片片皆似離人淚。誰家子弟玉笛吹,清淒艷婉,斷腸心兒碎。暗徘徊,無計解心緒,楊花似雪飛。  且駕小舟隨風去,手執綠玉杯。欲與天地同一醉,醉時尚有相思淚。驚聞巫山曲,夢斷瀟湘水。  

    ……  ……

    彈指流年,時光匆匆,江山依舊,紅顏易老。

    在天下聞名的華山之頂上,站著一位黑衣女子,看她的站姿,似已在此站立了許久,而且還準備這樣繼續站下去,站到海枯石爛,站到天荒地老。

    山巔之上,冷風強勁,卻刮不走這如塵煙般脆弱的女子的身形。黑衣長劍,星眸如冰,她有一個令人斷腸的名字,也有一個令人聞之喪膽的名字:冷若煙。

    煙有冷的嗎?曾有人這樣問過。以前或許沒有,但你若見過冷若煙本人就會知道答案。並非煙冷,而是人冷,劍冷,心冷。

    面對她,天下高手也要退讓三分,沒人敢和一個心死之人鬥。因為只有心死,才會無所畏懼。生命如煙,無多留戀。

    山頂雲霧繚繞,一陣風煙吹過,山上又出現一個紫衫女子的身影,麗質天生,膚如皓雪,年紀輕輕就已擁有極難得的凜然之氣。然而見到黑衣女子,她卻先笑了:「冷姑娘,一別兩年,一向可好?」

    冷若煙劍已在手,聲音如舊日初見時般冰冷:「拔你的劍。」

    「這麼急?」紫衫女子挑眉,「我從千里之外趕來,又跑到這華山巔上,已是車馬勞頓,疲乏不堪。你卻是以逸待勞,佔盡了便宜,連讓我多喘口氣都不許嗎?」秋波一掃山頂,疑問道:「慕容公子沒一起來嗎?」

    冷若煙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色,沒人可以聽見她的心碎聲,也沒人可以看見她心底的血正在滴濺,

    紫衫女子卻看出她神情有變,稍一遲疑,卻已明瞭:「怎麼?你們終究還是未在一起?」心中的一個疑團今日也終於得解:「難怪你會要求將決鬥之期改在兩年之後,莫非是為了避他?」

    「你話太多了。」受不了別人一再地剜自己的心口傷處,她的週身已被劍氣所包裹,即使這些年一直獨自隱遁在大漠關山之中,也從未停止練武,只有不停地練武,才能暫時緩解一下如烈火般焚熾的心痛。這兩年中,練武成了她唯一的生活方式。在此前提下,功力如何不增?

    幾乎被她寒冰般的劍氣凍傷,紫衫女子倒退幾步,驚讚道:「看來你的功力比兩年前高出不止一倍呀?」露出興奮地笑容,道:「我未選錯對手,想想看,雪花神劍對幽冥神功,後世會如何評說我們這曠世之戰?」

    未聽清紫衫女子後面的話,但那一句「我未選錯對手」卻像極了那個人的口吻,曾幾何時,他也曾這樣興奮地,還握著自己的雙手對她說:「可見我沒識錯人,交錯友。」他的微笑,即使被歲月沖洗,仍是日日鮮明,在記憶中永不磨滅。

    今天是怎麼了?明明不想去想他的,反而會想得更多。有人曾說過:當你想去忘記一件事時,那事反會記得更深。

    「拔劍!」不耐煩的要求,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

    紫衫女子一笑:「我從不用劍。」從懷中取出一個金環,環上全是金鈴,解釋道:「這奪魂金鈴是我幽羅城的傳世之寶,惟有在大戰之時才會用到,配你的絕情劍,應該可值一提了吧?」

    冷若煙眼神不變,對手用什麼兵刃並不重要,取得勝利才是關鍵。

    像山峰頂上突然閃過一道藍色的閃電,又像是飛過一團金色的雲霞,金藍之光相交,放出絢麗奪目的光華。飛石四起,狂風大作,沒有人影可以辨尋。

    不知何時,天上忽然飄下片片雪花,晶瑩剔透,美得虛幻脆弱,這正是雪花神劍練到了極致的表現。

    而另一方,金鈴聲聲,勾魂攝魄,若無精深的內功可以抵禦,七步之內,必會被震得吐血身亡。

    雪花越下越大,似連天空也變得陰霾;金鈴之聲越來越急,整個華山都恍若在鈴聲中搖動。

    無形的劍氣與鈴聲相匹敵,二者不分軒輊,只是前者更多了一份絕情般的慘烈,似要將整條命都拼進此一戰中。

    當大戰接近高潮之時,金鈴之主就已意識到對方的死志,不禁大為驚愕。生命美好,不是人人都甘願輕易放棄的。但大戰已動,又豈是說停就能停的下來的?

    足不沾塵,紫衫女子忽然變幻出萬千身形,即使是絕情劍也不能在一瞬間分出孰真孰假。無奈背劍身後,以身親試。

    「轟」地巨響,兩個人都如紙鳶般分別向兩個相反的方向飛出,這一掌幾乎耗盡了雙方的功力,也都將彼此震傷。

    煙影無助地倒飛,斜後方就是懸崖峭壁,若落下去便只有粉身碎骨。

    驀然間,如驚鴻般從山下掠上一個純白的人影,衣袂飄然,風姿如仙,精準地掠到那煙影的身後,揮起一掌將來勢化掉,雙臂伸出,將煙影緊摟入懷中。

    「誰?」冷若煙驚怒地欲回身揮掌,對視上的卻是一張惟有在夢中才會見到的面容:明雅如月,溫華似玉,俊美得炫如燦日,唯一與夢中不同的是那雙曾經幽幻的雙眸如今亮如晨星,含情帶語,再沒有了往昔的虛幻縹緲,死氣沉沉。

    冷若煙登時心神俱碎,魂魄皆消,望著這張臉,除去無聲的淚水瘋狂而出,竟無言以對。

    來人深情萬丈的目光也近乎貪婪地凝視著她,似要一下子便補回他以往失去的一切種種。

    終究還是他先幽幽地開口,帶著歎息,又帶著滿足:「若煙,我終於見到你了。」一句話包含了多少千言萬語,感慨辛酸。

    「如風?」她顫抖地伸手輕觸他的臉頰,想感受他是否真實,他卻握緊她的那隻手,放在自己溫熱的唇邊。溫熱的唇幾乎燙到她的心。這是真非夢,他的確是慕容如風!

    她不知如何開口,竟忘了問他為何會突然出現在這兒?

    紫衫女子已走了過來,雖傷得很重,但仍面帶微笑:「慕容公子,別來無恙啊?兩年不見,不想君之風采與當年相較有過之而無不及呀。」

    慕容如風看著這位女子,亦如當年般含笑問候:「城主別來無恙。」

    君碧幽注意到他的眼睛已變得爍爍有神,滿意地點頭:「你的眼睛已好了。」

    「托城主關照,尚未及言謝。」慕容如風早在兩年前便已猜到能夠復明是有君碧幽的間接相幫。

    君碧幽知他是個絕頂聰明之人,也不訝異,只道:「我所能做的其實有限,真正要靠的還是你們自己。」她轉而對冷若煙道:「冷姑娘,今日之戰我看就到此為止吧,功力上我尚可不自慚的說我們是功力平等,但在武學的精神領悟上我不及你。華山之役,幽冥神功敗給雪花神劍,依照約定,優曇花種送與二位。」她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扔給他們,又道:「十年之後,我們在此地重會,你可願意?」

    「敬候賜教。」冷若煙對能逢到一個絕妙的對手也很滿足。十年之後會是何等局面,就只有等到十年之後再見了。

    「那就告辭了,若有需要幽羅城的地方,遣人通知一聲即可。」

    「多謝。」說話的是慕容如風。

    君碧幽獨自飄然而去。

    慕容如風抱起冷若煙,道:「我們也走吧。」

    「我……」冷若煙欲加阻止,慕容如風已飛身而起,如疾風般掠下山巔。

    山下有一間小房,構建的極為簡樸,慕容如風將冷若煙帶進屋中,直接放在榻上,從一個瓶中倒出一粒藥丸,又端了一杯水放在她眼前,道:「你先吃藥。」

    冷若煙只看著他,不動更不吃,「你在這裡住了多久了?」看得出他是長住於此,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在頭腦中形成。

    「兩年。」他的眼波凝視著她,擁有了明亮的雙眸,他的溫柔使人更加無法阻擋。「若煙,你比我想像得更美。」一句深情的讚美讓她幾乎泫然落淚。曾幾何時,她竟變得如此脆弱?

    「你知道我一定會來?」冷若煙問。

    慕容如風笑,笑得迷人是他永遠不變的特點:「我知道。」

    「如果你等不到呢?」

    「我會等到你來為止。」他如此篤定的語氣可能在這個世上再也無法從其他人的口中聽到了。

    她長歎一聲,靠在床榻上,無奈道:「如風,你太傻了。」

    「為你而傻,只要你記在心裡就好。」他再將藥與水送到她唇邊,邪邪地微笑以前從未有過:「如果你不肯吃藥,我就只好餵你了。」

    他的人與聲音都有一種極強的壓迫感,與過去的溫存輕柔截然不同。她驚訝於他的改變,低低地感歎:「如風,你長大了。」慕容如風為她的話微微一怔,而後露出一個苦澀的笑:「都是被你逼的。」

    冷若煙終於吃下藥,慕容如風斜坐在床邊,口吻輕鬆,卻話意沉重:「現在該好好說說我們之間的事了。」

    「說什麼?」冷若煙閉上了眼,不去看他的眼睛,現在連他的眼睛都對她具有絕對的穿透殺傷力。

    慕容如風從懷中掏出一張紙,展開它,紙上很深的摺痕證明它曾被人千百次的反覆折疊過。

    「兩年前,有人給我寫了一封信,直到今天我仍沒有看明白信的含義。」他找著信上的字,慢吞吞地念道:「與君別,別後莫相見。此生夢短緣慳,惟寄會重泉。非關風與月,只因天上人間。」他放下信,凝視著冷若煙:「什麼叫『此生夢短緣慳,惟寄會重泉』?什麼叫『非關風與月,只因天上人間』?」

    「你懂。」冷若煙仍閉緊雙眼。

    「我不懂。」慕容如風固執地回答,「為何夢短?為何緣慳?誰是天上,誰是人間?」他一句接一句的逼問盡露鋒芒,讓冷若煙無從開口。今時的慕容如風的確不同於往日,他已不再是個只會微笑的大男孩,而更懂得如何運用語言去對付別人了。

    「若煙,你真是狠心,治好了我的眼睛,又消失得無蹤無跡,是想讓我愛你一生一世,還是恨你一生一世?」他尖銳地語風讓冷若煙的心猛如針刺,若不是天性冷漠,怕是早已情如決堤,一瀉難收了。

    慕容如風仍在質問:「你為何不想想我的感受?為何不問問我的意見?一句『天上人間』就可以把我們共同擁有的感情全都抹殺了嗎?」他口氣一緩,淡淡地拋出一句:「你這麼狠心地走,就不怕我的眼睛又會瞎掉嗎?」

    冷若煙驚得猛睜開眼,低呼道:「你嚇唬我?」

    「不是嚇唬,」慕容如風輕輕一笑:「是威脅。」他悠然道:「即使能看見整個世界而看不到你,我寧可選擇你而放棄世界。」

    她早已被感動,卻硬起心腸:「你太一廂情願了,你又怎知我一定會和你在一起?」頓了一下,又道:「你的家人呢?」

    「斷了。」他答得如此簡練又輕描淡寫,卻讓她更加心驚:「什麼叫『斷了』?」

    「我告訴他們,一天找不到你,便一天不回慕容山莊,我也一天不是慕容世家之人。」

    她驚歎:「你瘋了?!」

    慕容如風搖頭:「我這一生從未如此清醒。」他的眸中頭一回露出清冷之色:「我絕不會原諒他們對你我所做的一切。」

    「你錯了。」冷若煙道。

    「錯在哪裡?」慕容如風挑起俊眉,「你是說,如果沒有大姐當日與你的『談天』,你仍會離開我?」

    「是。」她毫不推逶掩飾。

    「為什麼?」他咬著牙問。

    冷若煙幽冷地歎息:「我們不在同一個世界中。」

    慕容如風沉默良久,修長的手指抬起她的下頜:「我看不出我們有什麼不一樣。」他的雙眸深如泓潭:「若你所謂的『不同』,是指我出身豪門,而你出身貧瘠,那你的分界標準未免太過草率。」

    「你太完美。」她輕歎。

    「是嗎?」他沒生氣地應。

    「你太單純。」她又歎。

    「是嗎?」他再應。

    「你未經世故,難免認人不真。」

    「是嗎?」他幾乎不願應了。「莫非只有又醜、又窮、又飽經世故,才可以與你在一起嗎?」他的小孩脾氣又顯現出來。握緊她的手,強視她的眼,痛心道:「若煙,為何你從不問問自己的心是否有我?是否有情?只將自己囚在心牢之中,禁錮獨守,徒然『心』苦,卻不願敞開心扉去面對外面的一切?」他又道出一句舊話:「為何不讓你的心也『盛開』一次?」

    「我心已死,今生情絕。」冷若煙無力再與他爭辯,只甩出最後一句,便又合眸絕口。

    慕容如風並未被她的話說得洩氣,又沉吟良久,緩緩道:「看來今生你只給自己一條路走,便是永遠離開我。」

    冷若煙無聲地點點頭,劇烈的痛感已幾乎令她窒息。

    慕容如風決然地點頭:「那我只有用一生去和你拼耗了,你逃避一天,我就要追隨一天,直到我們中有一人反悔為止。」

    「如風——」冷若煙壓抑地低喊:「你簡直是讓我招架不住。」

    「為什麼要『招架』我呢?」慕容如風喜歡看她動容,微笑表示他已看出她內心深層的矛盾,輕輕用手指摩挲著她的唇:「你只要放開心胸,全心全意地愛我就行了。」

    冷若煙又看到他幽邃深沉,柔情萬千的瞳眸,稍一失神,便被他擁入懷中,纏綿而細膩的吻也落在了她的唇間。

    這雙臂彎,這份唇溫,這種感覺……又使她沉淪深陷,難以自拔了。

    當冷若煙還沒有想出如何解決她與慕容如風之間的問題時,沒想到第二天就有人造訪此地。

    來人風塵僕僕,神色焦慮,卻是慕容南。他一進門,本是要找慕容如風,卻先看到冷若煙,驚詫地手指著她,連聲道:「你!你!你!」

    冷若煙神色冷淡,只看他一眼,就轉向別處,慕容如風卻警戒地問道:「你來幹什麼?」

    「你已經找到她了?」慕容南尚未轉過味兒來,但馬上露出一絲喜色:「這下好了。你該不會繼續和家裡鬥氣了吧?」

    「你是來找她,還是來看我的?」慕容如風擺出一副不歡迎的態度,因為他知道慕容南當初對他與冷若煙的感情是持反對意見的,自然而然就視他為敵。

    慕容南急道:「如風,別再鬧情緒了,我來是有急事找你,鈴兒出事了!」

    「七妹?」慕容如風一驚,關切之色立刻顯現:「她怎麼了?」

    「她被一個自稱是『天殘老人』的老頭抓走了,要我們帶爹去見他才肯放人。老六已先走一步趕回山莊報信去了。我特意繞道這裡來通知你一聲。」

    「天殘老人是誰?你們怎麼會惹上他的?」

    慕容南大歎道:「誰知道他是誰?只知他武功奇高,只怕還在爹之上。我本來是和老六、鈴兒一起出莊,想來看看你。路過那座山時無意間誤進了一個山洞,撞見那個老怪物,他聽說我們是慕容家的人便怒不可遏,似乎與爹有深仇大恨,立時動手,我們三人合力也擋不住他幾招,鈴兒便被他抓去了。他要我們去通知爹說,若要鈴兒的命就要爹拿命來換!」

    慕容南語速很快,額頭冒汗,顯然是一路飛奔而來的。

    慕容如風還算沉得住氣,蹙眉想想,道:「以前似乎沒聽爹提起過這個人。」

    慕容南應道:「是沒聽過,我看他神智不太正常,一陣兒一陣兒只說胡話。可能是爹早年的仇家,戰敗後躲在那裡,積怨多年,早就憋著要和咱慕容家拼呢。」

    「那山在哪裡?」慕容如風問道。

    慕容南順手一指:「往東二百多里,名為青峰山,山腳有棵老槐樹。」

    慕容如風看向冷若煙,沉聲道:「若煙,我得趕去救七妹,你……」

    「一起去。」冷若煙淡淡的表情表明她早已做出決定。

    慕容如風的唇邊綻出一抹微笑:「好。」一個字已代替千言萬語。

    慕容南驚攔道:「不行!你們不能去,那老頭武功深不見底,去了只是白白送死,還是等家裡人都來齊後再說吧。」

    慕容如風卻道:「我們自會注意分寸的,若能早一點救出七妹,會讓她早一刻安全。若那天殘老人真如你們所說般厲害,難保他不會中途加害鈴兒。我和若煙先一步趕去,你等著六哥帶人來,到時候再匯合。」

    慕容南還要勸阻,慕容如風與冷若煙已連袂而去。他倆的身形似電如煙,迅如疾風,即使是向來以輕功自負的慕容南也要自歎弗如。

    找到慕容南所說的那座山並不難,只是在找那個洞口時費了一番工夫,原來竟是被一片籐樹亂石所掩蓋,卻不知慕容南他們當初是如何誤入進去的。  

    慕容如風與冷若煙小心謹慎地一步步往裡走,這洞很深,從裡面吹出一股冷風,讓人渾身激泠。四周靜悄悄地,洞壁濕乎乎地,漆黑一團什麼也看不見。

    在黑漆漆的洞內,慕容如風卻先說話了:「這裡讓我想起了幽羅城。」

    冷若煙的心裡本來和他想的一樣,被他先說出來,心中湧起一團暖意,多少甜蜜的回憶又浮上心頭。但雖然相似,卻畢竟不同。人變了,變得成熟了;情也變了,卻不是變得淡了,而是更濃更烈了。

    「是誰?」一個蒼老渾厚又帶有一份狂傲的聲音突然響徹山洞中,回音嗡嗡作響:「是慕容家的人嗎?」

    慕容如風朗朗答道:「晚輩慕容如風,特來拜會天殘老前輩。」

    那聲音獰笑道:「你膽子不小,慕容文源呢?叫他滾來見我!」

    「家父尚未抵達,請教老前輩究竟與家父有何冤仇?為什麼一定要擄我小妹相要挾?」

    「你不配問!」

    「請老前輩放出小妹。」慕容如風不急不躁,進退有禮。

    「有本事你自己過來救她呀!」一陣狂笑,黑暗中響起幾聲巨響,似是山洞口被什麼東西封住了。緊接著,眼前一片火星四射,不知是誰點燃了洞壁的兩排油燈。在他們的正前方,站著一個灰髮長鬚的老者,發須長到幾乎將整個臉都遮住,只露出一雙亮如明星的雙眼,在黑暗中尤其醒目。

    慕容如風剛要拱手施禮,卻見那老者眼中精光暴射,大喝一聲:「慕容文源!你終於來了!」

    冷若煙與慕容如風先是不解地回頭去看,天殘老人卻呼嘯著如狂風般飛至兩人身前,一拳打向慕容如風的胸口。

    冷若煙大驚之下猛推了一把慕容如風,欲用自己的身體去擋,天殘老人看見她,眼神迷亂,露出一種驚喜之色,呼道:「依依,你也來了?」同時愣是硬生生地收住拳式。

    怎麼回事?慕容如風與冷若煙對視一眼,都暗自蹙眉。天殘老人卻狠抓住冷若煙的手臂,如個莽撞的小伙子般滿心歡喜道:「依依,你終於肯來見我了?」他一指慕容如風:「那你是不是就不再喜歡他了?你願意和我在一起了?」

    「放手!」冷若煙驚異地發現自己竟掙不出他鐵一般的手掌。天殘老人看見她生氣的神情,忙放開手,柔聲道:「依依,你別生氣,我以後不會再讓你討厭了,我一定會好好待你,我會比慕容文源要多愛你一百倍、一千倍的!」

    「你胡說什麼?」冷若煙不悅地說道。這老頭果然如慕容南所敘般神智不清,照眼下情況看,他一定是把慕容文源誤認成他爹慕容文源了,那這個依依又是誰?

    慕容如風攬過冷若煙,道:「老前輩,你一定是認錯了,她叫冷若煙,不是什麼『依依』。」

    天殘老人卻根本聽不進他的話,見他與冷若煙如此親密,眼中妒火狂噴,大喝道:「慕容文源,你沒資格碰我的依依,快放開她!」他又揮掌而上,慕容如風不願與他正面作戰,以幻影神行的步法拉著冷若煙急速後退。

    天殘老人一見他的步伐身法,冷笑道:「你以為你這套幻影神行天下無敵嗎?」他身形一晃,幾步已踏到兩人面前,掌式翻飛,瞬間便封住了慕容如風所有的退路。

    慕容如風一向對自家的幻影神行很有自信,沒想到竟會為此人所破,無奈只有出掌相迎。冷若煙見老人掌法刁鑽,功力渾厚,恐慕容如風抵擋不住,便拔劍而刺。老人只顧著殺慕容如風,竟沒留意冷若煙,「哧」地一聲,衣袖劃破,手臂被拉了一條長長的口子,登時鮮血直流。

    老人捂著傷口,驚愕地瞪著冷若煙,淒淒然道:「依依,你竟然還護著他?!」

    冷若煙生怕他再度攻上來,只用身體護著慕容如風,高度戒備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老人心痛地高喊:「他寧可娶柳氏姐妹也不要你,你對他居然還是這麼執迷不悟?你要看清楚,這世界上最愛你的人是我呀!」

    慕容如風握住冷若煙的手,低聲道:「小心他發起狂來,我們恐怕擋不住。」

    冷若煙低語一句:「你先走。」

    「不。」慕容如風將她的手握得更緊,語氣堅定:「不能同生,但求共死,不離不棄,生死相隨。」

    冷若煙的心潮翻湧,幾乎要落下淚來,只幽怨地看著他,目光中既有柔情又有感動。慕容如風微笑相對,深情的目光如月色般迷人。

    看到他二人如此親密的樣子,老人再也忍不住了,大喝道:「慕容文源,我今天要你的命!」他再度如風暴般狂捲而至,冷若煙舉劍而上,卻被他的掌風逼退兩尺開外。老人的目標全集中在慕容如風的身上,那怨毒的眼神如魔鬼一般,似要將慕容如風生吞活剝,斷筋碎骨。

    慕容如風清嘯一聲,燈光下衣袖飛舞,俊雅如仙,即使面對強敵仍毫無懼色,從容應對。冷若煙的雪花神劍也從中插入,但二人合力仍堪堪與老人戰成平手。這老者的武功果真是深不可測,招式路數獨樹一幟,功力深厚,驚世駭俗,招招毒辣、招招奪命,全是衝著慕容如風的致命點而去,對冷若煙卻極顯寬容,只是一味化解地她的劍招,而不反攻。

    這天殘老人究竟是誰?不只慕容如風不知道,凡是與他同輩的親友都不會認得此人。

    四十多年前,天殘老人與慕容文源都是江湖上頗有名氣的劍客,二者本為好友,但自從天殘老人認識了慕容文源的表妹慕容文依後情況就有了變化。天殘癡戀慕容文依,而慕容文依卻對青梅竹馬的慕容文源一往情深。三人之間便有了一段錯綜複雜的愛情故事。慕容文源因為一直視文依為妹妹而對她的愛戀不加理會,最後更是娶了柳氏雙姝而傷透了慕容文依的心。另一方面,天殘苦苦追求慕容文依不得結果,便屢屢找慕容文源的麻煩。慕容文依雖恨慕容文源,卻不准天殘傷他,並要天殘發誓,若自己不去找他,天殘今生今世都不准踏進慕容山莊半步。天殘對慕容文依惟命是從,甘願在荒山中癡候。

    歲月流逝,英雄添華髮,慕容文依始終沒來,而天殘也在日復一日枯燥寂寥的等候中開始神智失常,而言行怪異,終日只有兩個信念,一是再見慕容文依一面,一是殺掉慕容文源。若不是當年對慕容文依有承諾在先,這四十年中,他怕是早已殺進慕容山莊無數次了。

    而住在慕容山莊內的慕容文依,終日見表哥與兩位妻子親熱纏綿,妒火膨脹到幾乎可以自焚的地步,偏偏因為她也曾對慕容文源保證過不會傷害他的妻子而一直無從打擊報復。於是她一天天忍耐,一天天煎熬,幾十年都過去了,終於有一天,她想出了一個可以折磨慕容家一輩子又不會自食諾言的方法,那就是對家中最小的男孩——慕容如風下手。

    當時的慕容如風,儘管只有十三歲,卻已秉承了慕容家所具備的一切優點,風采驚人,俊美無儔,深得全家上下一直的寵愛。慕容文依每次看到他,不僅會更加痛恨他娘奪走了自己的心愛之人,更因在他身上常常可見慕容文源少年時的影子而被愛意與恨意左右地無法自拔。因此決定毀掉他最具魅力的那雙眼,讓他成為一個廢人,令慕容文源與他的家人痛苦一生一世。她算準行事一向光明磊落的慕容世家絕不會有人懂得巫術,自然就不會有人知道解咒之法,而慕容如風一旦雙目失明,今生也很難再與什麼人有刻骨銘心地戀情,注定是要殘廢終生的了。她放心地自殺身亡,以為可以將這個秘密永遠帶進墳墓之中。但人算終還是不如天算,慕容如風還是遇到了他生命中最珍愛的人:冷若煙,並在君碧幽的協助下恢復了光明。

    悠悠四十載,記於紙上的不過洋洋數百字而已,這中間有多少狂風巨浪都已被歲月的塵煙所掩蓋,卻沒想到隨著天殘老人的出現,上一代的恩怨又重新加諸到新一代人的身上,帶給他們前所未有的災難。

    冷若煙與慕容如風已經同天殘老人苦鬥了兩個多時辰了,從最初的堅守到現在漸處下風,他們深知自己已撐不了多久,應當盡快想個辦法轉還對自己不利的局面。他們的動作輕靈迅急,宛如數十支利箭刺向敵人的心臟,但天殘的掌式卻更像一堵攻不破的銅牆鐵壁,讓他們無機可乘。

    在整個打鬥的過程中,慕容如風與冷若煙始終是相互扶持,彼此照應,一方遇險,另一方便及時援助。那份只有情人之間才會擁有的情意盡顯無疑。

    突然間,天殘老人逮到一個空檔,高高躍起,從上擊下,拍向慕容如風的天靈蓋,冷若煙舉劍上刺,天殘躲過劍風,變幻身形改擊慕容如風的前胸,慕容如風旋步而撤,仍是慢了幾步,被打到右肩,登時噴出一口鮮血,灑濺在白袍之上,斑斑點點甚是醒目。冷若煙大驚,狂刺九劍,迅如雷電,完全是捨命的打法,天殘閃躲不及,  被其中一劍刺中小腹,鮮血噴湧而出。他驚怒地對他眼中已幻化為慕容文依的冷若煙厲聲道:「你為了救他竟不惜殺我?」

    冷若煙週身都是殺氣,眼中全是狠絕之色,聲音冷得幾乎可以凍死人:「是!」

    天殘悲痛欲絕,如猛虎負傷般,他突然撲向了冷若煙,以極快的速度和絕頂的招式竟在瞬間便打掉了冷若煙從不離身的絕情劍,將她反剪雙手拉到自己身前,另一手制住她的死穴。

    慕容如風驚道:「放開她!」

    天殘冷森森道:「要我放了她?除非你為她去死!你做得到嗎?」

    慕容如風毫不猶豫,大聲道:「我做得到!」

    天殘愣了一下,沒想到「慕容文源」會答應得如此痛快,倒疑他有詐,用腳尖踢過去冷若煙的絕情劍,獰笑道:「你可別想騙我,你若玩半點花樣,我立刻殺了她!」

    慕容如風拾起劍,溫柔地注視著被制住的冷若煙,輕柔地低呼:「若煙,看來我們今生的確無份了。」

    冷若煙絕望地雙眸癡望著她,嘴唇顫抖,顯是心底正承受著莫大的痛苦。

    天殘急不可耐,催促道:「快動手啊!還磨蹭什麼?」

    慕容如風劍搭頸上,尚未用力,卻聽天殘慘呼一聲,放開了抓住冷若煙的手。原來剛剛那一刻,冷若煙因過度悲傷而驟然將雪花神功提升至第九層的最高境界,練到這一層的人,身如寒冰,觸之即傷,就算天殘有再深厚的功力,也因一時無法抵禦這寒氣而不得不放開雙手。

    冷若煙重獲自由,雙手一旦放開,立刻飛掠向對面的慕容如風。慕容如風也張開雙臂迎了過來,然而,就在冷若煙的背後,天殘正獰笑著暗中積蓄了全部的功力,猛地向冷若煙的背後擊出。慕容如風情急之下奮力將冷若煙摟在懷中,反轉自己的身體,硬生生接下這一掌。由於這掌法霸道無比,慕容如風一下子昏厥過去。冷若煙驚得魂飛魄散,抓起慕容如風剛剛丟掉的長劍,已全身之力狂擲向天殘老人。而天殘也因剛剛自己那一掌過於耗費功力和最初小腹所中的一劍而無力反抗,長劍穿心而過,將他釘死在洞壁之上。

    冷若煙抱著慕容如風的身體,未發覺自己已淚如雨下,心痛如裂,巨大的悲傷令她無法言語,只是拚命將功力輸進他的身子,祈禱他的俊眸能再度睜開,對她拋過一個溫柔的凝視,深情的微笑。然而無論如何努力,慕容如風的脈如游絲,毫無反應。

    冷若煙緊摟著慕容如風,絕望而悲淒地發出今生唯一的哭喊:「不——!」

    第二天,當慕容家大部分人趕到這裡後,由老二慕容雷以火藥炸開了被天殘封閉了的洞口,救出了冷若煙、慕容如風及被關在山洞深處的慕容鈴。慕容鈴的情況還好,只受了點輕傷,但慕容如風的呼吸已更加微弱,好像隨時就要撒手而去了。

    眾人將他帶到附近的一家客棧中,由有「天下第一神醫」之稱的慕容明為他診治,在強行給他灌下數種續命的丹丸及細心地診視之後,慕容明臉如死灰,神色黯然地對眾人道:「如風中的是一種罕見的掌法,名為『忘卻塵寰』,怕是難以救治了。」

    眾人聽了皆大驚失色,慕容曼緊抓著慕容明的衣袖,驚惶道:「怎麼會這樣?你號稱『神醫』啊,你怎麼會救不了他?什麼『忘卻塵寰』,什麼天殘老人,都難不倒你呀!」

    「大姐!」慕容明痛苦地喊道:「我雖號稱『神醫』,但卻是人非神呀!我也很想救如風,可是我真的是無能啊!救不了他,我同你一樣心痛,但請你不要因此而喪失了理智好嗎?」

    「明兒說得對,大家一定要保持鎮靜。」慕容文源也來了,對於當年那段孽情,他實在沒料到會發展成今天這個地步,好在兩位夫人不在,否則若見到這個場面一定會受不了的。他穩住局面,仔細詢問慕容明:「現在可有什麼緩解如風傷情的辦法?」

    慕容明皺緊眉頭,冥思苦想,最後還是搖頭。

    慕容玄道:「天下的傷病,無論輕重難易都會遵循相生相剋的道理,我不信這『忘卻塵寰』就真是絕症。」

    從門外此時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武學藥志』上早有記載,中『忘卻塵寰』者,無藥可救。」

    眾人側頭去看,從門外施施然走進一個紫衣女子,絕代麗色中兼有尊貴之氣。

    慕容明拱手道:「請教姑娘尊姓大名。」

    少女向眾人微微欠身一禮:「我叫君碧幽,來自幽羅城。」

    「你就是幽羅城的城主?」慕容南也是今天才見到她的真面目,對她的年輕十分驚訝。

    君碧幽道:「我本是到中原與冷姑娘比武的,比武過後在返回途中聽說慕容家出了事,忙趕過來相助,沒想到還是來遲一步。」

    走到慕容如風的床前,她憂心忡忡地重新診視一遍,道:「他傷得太重了,的確已無藥石可救。」但她又從身上拿出一個藥瓶給眾人看:「這是本城秘藥,是歷代城主的續命丸,雖不能助他脫離危險,但至少可暫緩傷情幾個時辰。」

    慕容明接過瓶子,打開瓶蓋聞了聞,驚喜道:「是仙音草?」

    君碧幽點點頭。這仙音草生於人跡罕至的地帶,往往是獨枝而生,一枝只能做一粒藥丸,要想做成這一瓶非常不易,但它的藥效比起靈芝、人參等等卻強過百倍不止。近些年在江湖上已很少聽說到它了。今日君碧幽傾瓶相贈,如此厚禮,令慕容家上下無不感激不已。

    給慕容如風再餵下這藥,眾人仍不能放片刻的心,眼見他臉如白紙,呼吸無聲,不由得女人垂淚,男人神傷。而整個屋中從頭到尾都不發一語也面無表情的,就是一直跪守在慕容如風床頭前的冷若煙。

    周圍發生的任何事,她都好像充耳不聞,只靜靜地凝視著床榻上的慕容如風,像在等他醒來。

    君碧幽看著不忍,上前勸慰道:「冷姑娘,別傷心,我相信吉人自有天相,慕容公子一定會逢凶化吉的。」她自知這幾句話根本起不到任何安慰的作用,但是還要說,否則他會內心不安。

    冷若煙卻頭也不回,聲音依舊冷如冰霜:「誰說我在傷心?他就算真死了,我也不會傷心。」

    一語驚四座。

    冷若煙握著慕容如風的手,聲音清晰而有力:「如風若死了,我也不會獨活,又何必傷心?」

    一語又幾乎使滿座掉淚。

    慕容曼的心情最為難過,走到冷若煙身邊,她也跪下身子,低泣道:「冷姑娘,不,若煙,當年都怪我不好,太武斷,拆散了你們,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懊悔,你,你能原諒我嗎?」

    冷若煙不看她,也不應她,只皺眉道:「你們太吵了,都出去。」

    眾人理解她現在的心情,也不與她爭論,君碧幽帶頭先走出房間,而後慕容家裡的人也慢慢退出,直到最後房中只剩下冷若煙與慕容如風。

    當一切都靜悄悄了,冷若煙那冰冷的眼眸開始融冰成水,將頭枕在慕容如風的手上,她輕惻地歎息,喃喃低語:「如風,一直都是我在逃避你,難道今天要換成你離開我嗎?」

    一滴淚滴到了慕容如風的手背上。

    冷若煙微抬起臉凝望著他,訴說著心底深處的祈願:「如果你肯醒來,我會嫁給你的。」

    一夜清風,幽夢憔悴,夜色中多少斷腸淚兒飛。無計寐,無心醉,且待明朝執手,共看雲霞輝。

    第二天清晨,冷若煙朦朦朧朧為倦意所籠罩之時,忽然感到有人正在輕撫她的頭髮,她一驚,直起身子,迎視上慕容如風那含笑的雙眸,儘管看上去依舊虛弱蒼白,但他的眉宇間已無懨懨之色。

    冷若煙驚喜萬狀,輕顫地喚道:「如風,你醒了!」

    慕容如風微笑地點頭,經過一夜傷痛的折磨,他奇跡般的從死神手中逃脫,除了多虧君碧幽那瓶續命的「仙音草」外,還因為他在彌留之際,聽到一句鼓舞起他生存信念的真正「仙音」。

    他深情地望著冷若煙,柔雅的嗓音仍是醉人已極:「若煙,昨夜你是不是說過要嫁給我?」

    與那雙明眸對視,冷若煙滿是淚水的眼底漾出一份笑意,很快這笑意便蔓延至唇角,以至她整個人,整個心中,像長年的積雪終於被冬日所融化,輕輕地應道:「是的。」

    這一聲回應是她一直想說卻從不敢說的,是他一直想聽卻從未聽到的。

    終於聽到這句話了,慕容如風卻並未欣喜若狂,只癡望著她的笑容,發自內心的讚歎:「若煙,你笑的樣子真美!」

    她不再矜持,主動依偎進他的懷中,奉上了自己的雙唇。

    很多年來,她一直在心底渴望在這個世界上能有一個屬於她的家,如今在他懷中汲取溫暖,才驀然發現,原來「家」早已在自己的身邊……

    而慕容如風心中的喜悅與甜蜜同樣難以用文字敘述,最重要的是他終於讓她明白,他們之間的緣分與情愛在三生石上早已注定,永不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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