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就覺得,她做人其實很失敗。
潘塵色坐在窗下,繡著水仙,卻不知不覺停下來開始發呆。她習慣用冷漠來掩飾自己對人與人之間相處的不知所措和恐慌,但往往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就容易露出這樣脆弱的表情,她卻不知道,這種樣子在他人眼中看來是多麼楚楚動人。
事實上,她真的是很失敗……潘塵色抿著嘴苦笑,因為哪,花了這麼久的時間,令兒至今仍然不肯原諒她。有時候,她都感到失望了,甚至……絕望。
不曾想過,她與兒子也會有如同陌生人一般的時候。不想承認,但卻不得不承認,令兒根本不想再做她的兒子,也不想再1j她有任何接觸,因為他足足五年沒有和她講過一句話。可是她卻放不下他呀,不能如同當初放下游景嚴一般;當然,今兒和景嚴是完全不同的。可是,她的心還是好難受,知道是一回事,感情能否接受又是另一回事,總覺得自己的心意被辜負了……原來,就算是想對一個人好,也得要那個人願意接受才行哪!
她輕聲歎了一口氣,覺得無力和焦躁的感覺真令人不舒服,特別是在這種氣悶的夏日,窗外傳來的陣陣蟬鳴更令潘塵色心中平添一股煩悶。
今年的夏日來得特別早,而且陽光極烈。她抬頭望天,卻被頭k的那抹綠色奪去了注意力。長得多好的葡萄啊……
記憶跳回十七年前,十三歲的她在葡萄架下初遇藍景嚴的場景再次浮上心來。那日,天氣也是這樣熱,讓一向畏熱的她只想快點躲回屋裡去,但一抬頭見了藍景嚴,熱意一下子竟然沒了。他的笑意,如同這夏日裡吹來的一陣涼風,令她驚奇,令她……將那笑容永遠地記在了心裡……
過去了這麼久的事,記憶卻怎麼還如此清晰呢?有時潘塵色自己都很納悶,當時葡萄樹下見面的三個人裡上有兩人長眠黃土之下了,惟剩下她一個人直面歲月的風霜,
她怔怔地望著鏡裡的女子,其實紅顏依舊,美麗依舊.但是,她的心呢?很早以前,她就像是風燭殘年的老婦人,已經對世間漠然了。要說放不開的,只是一個潘今。
如果哪一大連這個孩子部放開了,那麼也就是她該離去的時候了吧?
潘塵色正胡亂想著,可兒叩門進來,端來一盞冰鎮蓮子湯。收回游離的心思,潘塵色繼續手上的繡品,卻發現可兒仍站在那裡。
「還有事?」她抬起頭來。
可兒猶豫開口:「二爺……在門外,說有事同小姐談。」
可兒的猶豫不是沒有道理。這個二爺,就是潘塵色的二哥潘德文,整個潘家中,最游手好閒,最愛惹是生非的,恐怕就數這個潘德文了,因為是庶出,而且上面還有一個大哥,加上自己也不上進,潘德文其實並不得老爺子喜歡。而對潘塵色這個妹妹,潘德文也一直是不冷不淡、不威不熱的。後來由於他管理的茶館連連賠錢,潘老爺子就將茶館交給了潘塵色的丈夫藍景嚴打理。連帶著對藍景嚴的嫉恨,潘德文對潘塵色也沒有好臉色了,只是礙於潘老爺子還在世,對潘塵色,他是無可奈何,不敢過於放肆。
「哦?」潘塵色愣下,她和潘德文平時見面,不過是禮貌上一點頭便過的,他怎麼會想起來找她呢?想是這樣想,她還是起廠身,「請二哥進來吧。」不管怎麼說,他總是兄長。
可兒聽她這樣說,也就出去傳話了。
不一會兒,潘德文進來,居然是滿面笑容,「喲,塵色,怎麼也沒看你出去走走,老悶在房裡,也不怕悶出病來!瞧你,臉色不太好呢。」彷彿天天見面很熟似的,進來就高聲說話。
潘塵色面上沒有什麼表情,只是請他坐下,直言道:「有什麼事,請二哥直說。」如果可能,根本連應酬這人她都不願。
潘德文臉上有些訕訕的,他強笑著坐下,想了一會兒,正色說:「妹妹,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你也知道,二哥我不會做生意,以前呢,做茶館,我又不像妹夫景嚴那樣是個厲害人,心想不就是茶嗎?難道還能做出一朵花兒來?不懂得想法子,所以做得差了……」他看見塵色的臉上有絲不耐,忙換語道:「其實我對做生意一點都不感興趣,但我也還是希望能做出點成績給父親他老人家看,可惜都沒什麼機會……咳,誰知我卻該轉運了,前天遇上一位貴人,這位貴人是從京城來的,在皇上面前都能說話哪,如果能得此貴人相助,沒準兒我還能得個差事。你也知道,我們家錢倒是不少,但要說做官的卻是一個都沒有,要是我能做官,一則光宗耀祖,二則有了官場上的關係,把我們潘家的生意做到外省也不是什麼難事呀,那時該多麼風光……」看潘德文一臉陶醉,彷彿己經穩坐官椅似的。
潘塵色略顯不耐地打斷他:「那麼,這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他的那些狐朋狗友是全跑光了,還是潘德文實在找不到人聽他的發揮,跑到她這裡來胡扯這些?
「呢,」潘德文討好似的乾笑,「其實是這樣,這位貴人呢,聽說我們這裡有一位很有名的美人,剛好這位美人又是我的妹妹,所以就說想見見你……」
還沒聽完,潘塵色已臉色大變,「你住口!什麼陞官發財,全不關我的事,你……」這個潘德文,平時自己出去鬼混也就算了,現在居然把主意打到她的身上來!氣急攻心,讓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哎呀廣潘德文趕緊站起來安撫她,「塵色,聞大人只不過是想見見你而已,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你何必如此激動呢?」他早料到這個保守的妹子會生氣,但也想不到會有這麼大的反應,「而且,聞大人又不是壞人,人家可是有頭有臉的,又不會對你做什麼。而且,你也不是沒嫁過人,人家還不一定看上你呢……」
潘塵色氣得臉色發青,順手將桌上的那盞蓮子湯朝潘德文扔過去,「你給我出去!」
潘德文嚇了老大一跳,「反了反了,怎麼說我也是你的兄長,居然敢拿東西砸我!」
潘塵色也不說話,只是冷冷地看著他,看得潘德文終於心虛。
「我……我也沒什麼不對……只不過請你幫幫忙而已,不願就算了嘛……」潘德文連視線也不敢與她對上。
「打死我,我也不會去見那個什麼聞大人,告訴你,如果你再敢在我面前提這種事,我非去告訴父親不可。」這不是威脅,她一向說到做到。
「父親!」一聽她這話,潘德文也火了。平生他最怕的就是父親,但是被潘塵色這樣威脅,卻讓他感到相當沒有面子,「你就靠父親幫你撐腰,要是老爺子不在了,看你還能神氣到何時去!」
「你走是不走?」也不想多說,塵色只是冷冷地看著他。
眼中閃過一絲怨毒,潘德文一甩袖出了門去。
看著潘德文狼狽逃走,潘塵色扶著桌子,只覺得頭疼得厲害。從小就是這樣,她生不得氣,一生氣,就會頭疼,所以,她一向平靜自制,不輕易發怒。但這個人……根本就不配是她的兄長,居然要自己的親妹妹去陪客,以換取官位!
「小姐?」可兒開門進來,見潘塵色一臉蒼白,趕緊過來,「又頭疼了是不是?哎呀,為這種人生氣,要是壞了身子多划不來。』」剛才她在外面也聽見了,只是她一個小小的下人,主子們在談話,她也不能來插嘴。以前就知道二爺不是好人,但也沒想到他會壞成這樣。
搖搖頭,塵色也不想說話,只是沉沉地坐下。
再望向銅鏡,鏡中人一臉悲哀。家人尚且如此,真難以想像如果是外人會怎麼樣看她。
寡居難耐?不安於室?
她已經根本分了呀,歸根究底,皆因為這張臉,這張令女子羨慕,男子傾慕,卻從未帶給她一點好處的臉……
熱了許多日的大,終於因為一陣突來的暴雨,將室人的的熱意稍稍沖走一些。在家中吃過晚飯,可兒去了潘今的屋裡,將剛才送去的飯菜又拿廠回來,生色知道,他一定又沒在家中。
潘家除了逢年過節,或是來了貴客,平時一般用飯都是在自己屋,所以當十三妹潘如芯過來找潘塵色的時候,塵色才吃過飯。在眾多兄弟姐妹中,惟一和塵色交情好一點的就是這個十三妹了。潘十三才十六歲,只比潘今大一歲,是最年輕的小妾為潘老爺子生的最後一個孩子,年紀差別的兄姐許多,很是天真可愛。最近也到了出閣的年齡,親事同樣是潘老爺子安排,幾年前就定給鄰鎮一家富貴子弟,講好今年春後完婚。只不過,幾個月前十三生了場大病,調息了許久,這才稍稍好過一點來,婚事就耽誤了些時候。而且病前病後,如芯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從前伶俐活潑的她變得沉默寡言,時常一個人發呆。潘塵色覺得,她似乎是有很重的心事,然而問了,十三卻也不說。
潘家也見過那即將成為她妹夫的青年男子,文采、相貌都不錯,聽說對家人也很孝順,從不在外面亂來,十三妹潘如芯要是嫁過去,想必也不會吃多大的苦。
這次如芯過來,塵色也將這些話說給她聽了,猜測小妹子是因為心怯那個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丈夫,也就想安慰安慰她。
如芯聽了卻慘淡一笑,說:「我可是不會幸福的了,婆家是一定不會喜歡我的。」
「胡說!
潘如芯的神情,令得潘塵色心裡一顫,她直覺地低聲斥道:「你這般溫柔們雅,又這般美麗,婆家人哪有不喜歡你的道理?」
潘如芯輕輕一歎,那聲歎息夾雜著完全不合她年紀的悲觀和淒涼。
「姐姐,你是不會明白的,我……」她淒楚地望著塵色,想要說什麼,終卻什麼都沒有說出口。
「你……是不是另有心上人啦?」塵色小心猜測道。
潘如芯搖頭,「姐姐,你不用問了,這事兒,我打算一輩子捆在心裡,死都不會說的。」她拉著塵色的手,淚水滴落在塵色的手背,「你說為什麼,咱們都要生為女兒身呢!」
潘塵色很想勸她些話,可又不知從何勸起。惟有暗自希望等如芯成了親,心中不這樣茫然害怕了,也就好了。她們潘家的子女,從小都不愁吃穿,卻又有幾人是真心快樂的呢?這一輩子,她是不可能了,所以呀,能看到妹妹幸福,也覺得是一種安慰。
送妹妹走後,天已經黑了下來,看看時間,戍時已經過五刻。可兒幫她放下蚊帳,又點了熏香,最後泡了一杯極淡極淡的茉莉花茶來。喝茶,並且對著一盞茶,想碧海晴天,是年輕時的潘塵色最喜歡做的事。每日睡前一杯茶,也是那時養成的習慣,能夠讓她安神,卻不像別人那樣喝了茶不容易睡著覺。
「可兒,你回去吧,蘭子這時也該睡覺了,她又是非要你在身邊才能睡不可的。」喝完茶,望著坐在燈下縫衣衫的可兒,塵色含笑開口,還打趣道:「我可不想過一會兒又是應天到我這兒來將你綁走的。」
應天是可兒的夫婿,蘭子則是可兒和應天的女兒,才五歲的一個丫頭,已經可以看得出來今後又是一個大美人。
可兒也笑了,「他不會。」只是上次她放心不下生病的塵色,回去得太晚,丈夫實在不放心她才出來接她,被塵色知道了,就老是笑她是被應天綁了回去的。
不過,她看看時辰,差不多亥時了,也是該回去了,所以沒有多堅持,她也站起來,「我今天就先回去了,小姐,你也早些歇著吧。」
塵色點點頭。可兒將餘下的手工放好,才又向她說了一聲,逕直從後院出去了。可兒的情形算是特殊的,嫁人後,在塵色的堅持下,可兒沒有被換去做別的工作,仍然服侍塵色,但晚上一般就不會再住在潘家,除非是塵色特別需要人照顧的時候。但那種情況很少,就算再不舒服,塵色也習慣與人客客氣氣,不願麻煩到人,連對這個跟了她近二十年的親如姐妹的可兒也是如此。這是天性,習慣與人相處冷淡,改不了的了。
其實,塵色也是時候該上床休息了,只是今天確實精神很好,而且,她也著實不放心潘令。近來,他們之間的關係越發疏遠,往往是三五日才見得一次面;就算見了面吧,也是一句話也說不上,她也不過只能從表面上,看出他到底是胖了,還是瘦了。
這樣想著,潘塵色也越發不能安心了。她放下杯子,掩了門,打算去東院看看,今兒到底回來沒有。
潘家的規矩是,男孩子長到十來歲,又還未成家的,就會統統搬到東院去。而如是未出閣的閨女,又或是像生色這樣寡居的媳婦、女兒,就全住在西院。東西兩院是不能直通的,現下塵色要過東院去,要麼從大堂那邊過去。要麼就只有從剛才可兒離去的後院門出去,經過一條小弄堂,再繞過傭僕們住的屋子,就能夠從東院的一扇小門進去。
由於是月中,月亮正是在圓臉兒的時候,不用點蠟燭或是燈籠,月色將大地照得清清楚楚,於是塵色就空了兩手,藉著明亮的月光慢慢走過弄堂,沒有驚動別人,到了東院的小門進去,又走了一會兒,遠遠看見潘今屋子仍是黑黑的一片。潘塵色不認為是他已經睡下,最大的可能是潘令尚未回來。壓下失望的情緒,她還是走了過去,敲了半刻門,終於確定了潘今並不在屋。轉過身來,呆了一會兒,她又下了石階,慢慢地朝原路回去。要是潘令回來,也一定是走後院,不會去前門。知道這一點,所以她有些刻意地放慢腳步,希望能遇上晚歸的潘令。
不過,她還是失望了。已經過了傭僕們住的屋子,仍是沒有看見潘令。出潘家後院的門就是在傭僕們住的這裡,如果是回東院,根本沒機會走到弄堂裡去。所以,潘塵色只得暗歎一日氣,那就只有明天才去找他了。希望明天,她能夠好好地同他說說話,能夠勸勸他。
雖然太陽已經落下很久,但是這天兒卻仍沒有變涼,走得一會兒路,塵色就熱得冒了汗。幸得這弄堂正是個風口子,帶著些腥熱的風吹在身上,帶走了一絲暑意。塵色於是在站在弄堂裡,打算吹吹風再回去。
過了半刻,塵色覺得沒那麼熱了,正想舉腳,不意卻抬頭見前面一黑影急急忙忙地向她這邊走來。那人似乎也沒注意到前面有個人,只是不時回頭瞧去,塵色還不及動作,那人已近到她身前了,她的心急跳了下,預感到自己可能遇上了麻煩。
那人也似乎察覺出前面有人,一抬頭,愕然對上塵色的眼。也就頓了那麼一下,那人一把拉過塵色,摀住塵色的口,將她拖到旁邊空置的雜屋中。
直到將門掩上,那人才回過頭來,「你……你怎麼會在這裡?」沙啞難辯的聲音,卻讓塵色終於聽出這人是誰。
她狼狽地站起,「二……哥?!」怎麼是他?他又為什麼會在這裡?
潘德文衝上前來,在隱約的月色下,他的臉看來猙獰而恐怖,「別管我!告訴你,今晚的事,不准說出去!」
塵色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你……做了什麼?」一定是他沒幹什麼好事,不然為何此時會在這西院的弄堂,又走得如此行色匆匆?
「沒……」潘德文在她懷疑的目光下閃爍其詞,「沒什麼……
塵色的疑惑更甚。她走上一步,藉著穿過窗戶的月色,看到潘德文懷中鼓鼓囊囊的,『你懷中包著何物?」
「什麼也不是!我警告你,少管閒事!說著,他就想走,想了一下,又回過頭來。順著光,她看見什麼東西在他眼中閃了一下,「你……不會說的,是不是?」不確定地,他問道。
遲疑了一下,塵色突然撲上去,揪住他的衣襟,「咚!的一聲,潘德文懷中的物什掉了出來,發出一陣聲響。
一隻金鑲玉的麒麟在月光下發出冷幽幽的光。
塵色倒吸一口涼氣,她抬頭瞪著潘德文,「你、你競敢偷這東西?!」這東西要是不見了,足夠他們潘家死一百次!
這麒麟,可是先皇賜予潘家的,也是全靠著這麒麟,別人才能更信得過與他們潘家人做生意,要是不見了,對潘老爺子,甚至整個潘家都是不小的打擊,而且如果弄不好被有心人告上一狀,潘家人都得掉腦袋。
潘德文也不說話,只是深吸了一日氣。
「為什麼,你要這麼不巧地撞見呢?」他向她一步步地走來,那氣勢,是逼人的冷。在這樣炎熱的夏日,潘塵色居然感到一陣涼意。雖然月光不甚分明,但她卻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眼中的——殺意!
她完全不敢置信,「你……想殺我?」再怎麼說,她可是他的親妹妹呀。但,後退已經不及——
潘德文的日氣變得憐憫,手卻掐住了她的脖子。很淡很淡地,他的語氣如水般冰涼:「誰叫你運氣差,要撞上我呢?早早地在自己床上睡覺不就好了嗎?誰讓你多管閒事呢?」好輕好輕的問話,但那手,卻是一點一點地加緊。窒息!潘塵色張大了日,卻發不出一點聲音。求生的本能讓她抓住他,想要掰開那雙罪惡的手,心中卻湧起無法語言的悲哀。親如兄妹啊,就算平時再怎樣不和,也不曾想過會有這樣一天,她的哥哥,僅僅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罪狀,就要親手將她掐死……
她,就要這樣死嗎?
努力地睜大眼,雖然極度的缺氧已讓她幾乎什麼也看不清,但是還是想把哥哥的臉看清楚。為……什麼……在他們的眼中,親人的生命,就那麼……不值嗎?
還是,她只是一個叫「潘塵色」的人,一個恰恰只是和他同父親的人,一個沒有任何意義的人?
「二……哥……」力氣在一點一點消失,就像她的生命。這一刻,她幾乎選擇了放棄。若是如此,那就任隨他吧……生命於她,本是可有可無的。只是,為何這心……仍是感到一絲不甘呢?不甘……什麼呢?
魂魄即將游離之際——
一聲問哼,潘德文軟軟地倒下,不及發出叫喊。她無力地跌坐地下,空氣又重新回到她的肺中。她大口大口地呼吸起來。隔了半天,她的眼終於又能看見東西,緩緩抬頭,先看到的是一動不動地倒在地上的潘德文伏身向下,察覺出一個人站在她的面前,她抬起頭來,看見手舉人磚,面色冷然的——潘令!
將目光從她的臉上移開,丟下石磚,潘今蹲下身來,翻轉潘德文的身子,用手到他鼻前一探。收回手,他神色複雜地看著她。
從他的眼中,潘塵色一下子讀出了什麼——
「二哥!」她急急去搖他。
潘令卻伸出手來,定住她慌亂的頭,托著她的臉,潘令的眼已是一片冷靜。
「他已經死了。」
這,是五年來,他對她說出的第一句話。
張大口,她呆瞪著眼前這張清秀,卻隱隱透著戾氣的臉,腦裡想到的卻居然是這樣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念頭……
接下來的事,她都是恍恍忽忽的。只記得似乎隱隱約約她和他抬了潘德文,從後院偷偷溜出去,一路上心驚膽戰,跌跌撞撞,走了好久,好像永遠都沒有明天似的,走啊走,走到嘉陵江的邊上然後,她看他快速地將一塊大石與潘德文捆在一起,將之推到江中。不過是一聲悶悶的水響,江面就如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般。站在岸邊,看著他的衣衫被江風吹起,看著他轉過身來,一步步地走向她,半蹲半跪在她的面前。
「我們兩個,是共罪。』他說,眼睛裡閃著光。
而她,只能呆呆地望著他。
共……罪?
「從今以後,生死都是一起了。」他繼續說。為什麼,她會覺得他的嘴邊有一絲笑意?
「令兒……」她哺哺叫著他的名,只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又彷彿在夢中一般。
江風好大,吹得他的衫子和她的衫子「啪啪』作響那聲音,直傳入她心中。眼眼相對,只覺得人生真是如戲,且是永遠無法預知的戲。
他俯下身來,做了一件讓她一生都不敢置信的事;只懷疑,那是一個可恥的夢——
她夢到,他,居然,吻了她,在額上,及……唇上。…… 很輕很輕,還帶著顫抖的吻。
如同以往的每一個清晨,早早地,可兒就到了潘府。本來,她現今的家離潘府也不是很遠,所以當她到了潘塵色的屋子時,天才微微亮。
她沒有急著去叫醒塵色。潘塵色一向不多眠,晚上睡覺也不易睡沉,所以能讓她多睡一會就是一會兒,可兒這樣想著。待她打了水來,又在爐上熬了一鍋粥,才推開門去,準備叫塵色吃早飯了。
「小姐?』可幾頭也不抬地喚了聲,將臉盆放在漱洗台上,卻沒聽到回音。心裡覺得奇怪,小姐通常都已經醒廣吧?可兒抬頭疑惑地望向床,卻發現床上空無一人,而蚊帳也是敞開著的。已經起來了?這樣想著,可兒不禁東張西望起來。轉過頭去,卻發現角落裡蹲坐的潘塵色。頭髮是亂糟糟的,眼神迷離而朦朧,那身衣裳,不是平時睡覺穿的,現在竟是一身的泥——
「小姐!」大驚失色的可兒忙奔了過去,一把抓住潘塵色,急問:「你怎麼啦?啊?為什麼這副模樣……你怎麼、怎麼……」』怎麼像是沒了魂兒的人似的?!
潘塵色卻像是沒聽見似的,眼神直愣愣地盯著前方,沒有焦距。可兒握著她的手,發現是冰冷的。冰冷?!在這樣的夏日?!
「小姐呀,你到底是怎麼了?』可兒急得快哭出來,她還從來沒有看見小姐這樣子過,就算當初姑爺去世,小少爺失蹤,她也沒這樣兒啊……
「我、我去找人來,我、我去叫大夫……」慌亂中,可兒只想到趕快救塵色,她正要起身,潘塵色卻彷彿大夢初醒一般——「不……不要找人……」蒼白臉上的黑眸終於有了點生氣。潘塵色顫巍巍地拉住可兒,聲音低啞得嚇人。
不要找人?可兒聽見潘塵色終於說話,才放下一點心來,「為什麼不要找人?你是生病了嗎?將手背貼在塵色光潔的額頭上,同樣感覺有些冷,「你為什麼全身都是這樣冷沁沁的?快,別坐在地上了,起來人姐……」有些費力地將潘塵色半扶半抱拖到旁邊的椅上,可兒又轉身倒了一杯水,拿給塵色。塵色呆了半天,緩緩接過水來,慢慢地喝了一小口,然後像日渴極了似的將一杯水全灌了下去。
「喝慢點,別嗆著了!」塵色的反常令可兒才放下一點的心又提出起來,她蹲下來平視塵色的眼,急問:「小姐,有什麼事,你說出來,告訴我,我們一起解決,好不好?」
「說出來……」塵色哺哺自語,慢慢地,她抬起頭來,那雙迷茫的眼漸漸清晰起來,像是她終於想通了一件什麼事,「可兒,我有一件事要做。」連她的聲音也變得平靜。
可兒急急點頭,「好啊,你想做什麼?可兒幫你!」
塵色的視線終於落在了她的臉上,『哦自己做。」
自己做,再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如果讓別人知道,潘令殺了人,那他,就非死不可。
而她,絕不能眼看著他死!
所以,她要做的,就是隱瞞下去,將昨夜發生的一切事——隱瞞!
一夜無眠的,還包括另一個人——潘令。
送她回房之後,他就一直坐在他臥房外的一棵老榕樹上,如他過去三年來時常做的一件事情。
昨夜,他殺了人。
可是,他一點也不後悔。只因是為了她。
深深吸了一日氣,讓早晨清冽而新鮮的空氣溢滿胸懷,潘令平靜地注視著遠處一點點露出頭的太陽,感覺到的是好久沒有領略的寧靜,內心的寧靜。
昨夜,如不是他一時突來的意念,他不會在夜歸時不急於回房,而是去西院……看她。是的,當時完全只是想去偷偷看看她的,就像他曾經偶爾會做的那樣。
那條巷子,通常夜間是不會有人去的,如果不是他聽見了那間空置起來放雜物的屋子裡有人說話的聲音,如果不是他在窗邊兒探頭看了一眼,那麼一切都將是另一個樣:可兒將會是第一個發現潘塵色失蹤的人,或許在下午,或許要到第二日,才會有人在那間屋子發現潘塵色的屍體……想到這裡,潘令打了一個寒蟬。差一點,只差那麼一點……他就再也見不到她。
潘塵色……幾不可聞地,他叫著她的名宇。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對她的一切都改變了,從稱謂到想法,甚至連感情也……
偷偷紅了下臉,那是因為他突然想到昨晚他對她做的事。不知為什麼,他居然會那樣做,連自己都沒想到。他只知道,潘德文的死可能是個契機,讓本來絕對不可能的事變得有可能。以前,只能是暗自壓抑,只希望能多留在她身邊一天是一天,可是,如今他們是再不會分開了吧,不管昨晚發生的事意味著什麼,他不能也不想走回頭路了,不要分開……不要再用仇恨來掩飾自己喜歡她的感情。不後悔,就像他不後悔殺了潘德文;就算死後會下十八層地獄吧,他……要去愛那個人了,不再隱瞞真正的心意,要同她一輩子在一起。
自私的藍景嚴和沙曉玲那麼多他一個自私的潘今也沒關係是不是?
保護她,愛她!從懂事起,這就是他的志願,也是父親交代給他的話,少做了幾年,但他會彌補。不過是換了一種身份而已,做的卻是同樣的事。
「父親!給塵色幸福的人,已經出現了。」望著初升的太陽,潘令大聲說出老早就想說的話,「一個會很愛她也被她所愛的人,早就注定了,那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