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 第一章
    十七年後  縱馬山

    「快點出來。出來的話,我就饒你不死。」一道尖細、沙啞的聲音威脅地道。

    樹林之中,白雪覆如鹽堆,而凸起的小丘下頭有個小洞,小洞前正趴伏著一個瘦小的身軀。

    一隻手不住地扒起雪封住的洞口,直到洞口只剩一個拳頭大;另外一隻手則將冒著濃煙的樹枝穿進洞內,等煙湧進洞穴,才抽出樹枝。

    她黑燦燦的鳳眼直視著洞口,銳利得像一頭小獸鎖定獵物一般。

    「嘻嘻,封死你其他的退路了。再不出來,就是死!你知道什麼是死嗎?死是很難過的,不能呼吸,身體會變冷,眼睛也會看不見!」

    一般人忌諱的死字,從她嘴裡說出卻格外地自然。

    可是洞裡頭的它,似乎情願被嗆死也不願意出來,她已經守在洞口很久了。

    「這麼倔強?嘻嘻,其實我知道你早就不能呼吸了。」忽然,她將手上的樹枝往後方扔得老遠。

    「我知道你很想出來。」她動手將原本封住洞口的雪扒開一些。「洞變大了,快出來呀!」瞇著雙眼,菱唇微微揚起弧度。

    洞穴裡依舊毫無動靜。

    「我站開了。」

    話落,她後退一步,站到洞旁。

    望著那不斷從洞裡飄出的濃煙,如果是其他人,大概會以為它老早被熏死在裡頭而放棄了。

    但是她絕不放棄,她很有耐心地站在原地,又等了半響,直到洞口傳來異聲。

    沙沙!先是一陣輕微騷動。

    跟著刷的一聲,一道白影飛竄而出。

    「哇!」雙眸頓時瞪大,右手的速度更是極快地往空中一抓,「呵呵呵呵……逮到你了!呵呵呵呵……」

    她的手緊緊掐住兔子的脖子。

    「嘻嘻,要我放了你?還是殺了你?」她眨眨大眼地問。

    兔子卻只是直直垂著身軀,一動也不動。

    「怎麼不掙扎?」奇怪,它沒死,但卻沒反應?「別以為裝可憐我就會放了你!」它的大眼睛似乎濕濕的。

    「掙扎啊!快點掙扎啊!」她掐著兔子脆弱的脖子,用力搖晃。

    「死吧、死吧!不掙扎就死吧!」她將兔子拎到眼前,與它對望,五指更是縮緊到極限。「死!」

    就在兔子極有可能斷氣之際,她卻鬆手了。

    她鬆開五指,並順手將軟趴趴的兔子拋到遠遠的雪堆上,直直地盯住躺在雪堆上狀似死掉的兔子。

    「冬雪--」

    這時,遠處忽然傳來一聲叫喚,令她的心猛然緊縮了下。是爹!

    看看遙遠的住處,再回過頭看看兔子,只是雪堆上已經空無一物。

    啐!就曉得它機伶,這回可學會裝死了!

    本來她是要抓它讓生病的爹進補的,不過看來是沒辦法了,一會兒再打隻狐狸好了!

    殷冬雪不疾不徐地走回居住的木屋,才推開門,便讓眼前的景象駭住。

    「爹?」

    臥榻上,年近五旬的老人背倚著床欄坐著,嘔出的血染滿整個胸膛。

    這病不是突發的,而是日積月累的。

    十七年前他那條腿沒救成,廢了,隻身一人帶了個小嬰兒藏身在山裡,雖然沒跌死,卻也傷了肺腑。

    這傷不僅讓他不得運氣,也不得施展任何功夫,再加上山裡寒氣重,便累積成惡疾。

    年輕時,也許咳一咳便沒事,但現在他老了。

    殷冬雪奔到床楊邊跪了下來。

    「你,是我養大的吧?你的一切,是我給你的吧?從這裡……到這裡。」老人虛弱的說。

    他攤攤兩手,再指指腦門。

    眼前這娃兒是他唯一的指望,看著她清麗的臉龐,想起她小時候全身毛茸茸的模樣,卻怎麼也兜不起來。

    當時也不曉得她得了什麼怪症,長了全身的毛,奇跡的是,就在他胡亂餵食下,她的毛居然慢慢褪去,一直到現在這個樣子。雖然毛髮還是略嫌茂盛了點,眉毛濃,頭髮烏黑,白皙的皮膚上更殘留些微的長毛。

    哈哈!老天爺真是愛捉弄人,倘若她的親生父母看到今日的她,豈不和他一樣吐血了?哪由得她跟他的姓!

    聽著老人的話,殷冬雪心裡頓時酸酸地。

    沒錯,她在深山裡唯一見過的人就只有爹,卻感覺他和她並不是太親近,但上從開口說話,下至一身武藝,全都是他教的。

    還有,他指著的腦門,她腦子裡頭所知道的一切,也都是他教的。

    「所以……」老人餘音孱孱。

    「所以什麼?」

    「所以,我要你替我完成一件事,如果這件事不能完成,我將死不瞑目!想當年,我好歹也是赫赫有名的飛賊!」

    飛賊?她從來就不知道爹的過去。殷冬雪皺了眉。

    「嘔……」一邊緬懷著以往,一邊嘔血,老人看起來好不淒涼。

    殷冬雪一看,驚叫:「您不要說話,我這就背您下山找人救您!」

    「你背不動我。」老人軟軟地笑。

    「我背得動大狗熊,自然也背得動您!」二話不說,她轉過身就把老人攬到背上。

    急急忙忙地,她奔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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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人的體重,在綿厚的雪地上留下極深的印子。積雪雖然阻礙了殷冬雪的腳步,但她還是拼了全部的氣力,直直地往山下走。

    走著走著,兩人才走到離木屋不遠處的林子裡,殷冬雪的肩胛竟被一股濕熱給染紅一片。

    是血!她側過頭一看,見著一肩鮮艷的血。

    「爹!」她趕緊放下老人,慌得用袖子頻頻擦拭老人嘴裡不斷湧出的血。

    「別擦了。」

    老人一句「別擦了」竟引出殷冬雪的眼淚,「爹--」從未哭泣過的她忍著心痛,只讓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幫我完成願望,好嗎?」

    「嗯,您只管說出來!我……」她不住地哽咽。

    「十七年前,我為了偷一樣東西,失風差點被捕,甚至還因此廢了一條腿!」說到這裡,他的臉上儘是憤慨,拳頭握得極緊。

    「您要我幫您偷到那樣東西?」

    「不是。」擁有那些珠寶對他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他要的是當初追他追得緊的那個人……「嘔--」

    「爹--」提起袖子,她又是一陣亂擦,但她的手卻被老人反手抓住。

    「你這樣摀住我的嘴,我怎麼說話?」萬一他話還沒說完就嗝屁,那就是她害的!

    「嗯。」她乖乖地抽回手。

    「幫我偷京城第一神捕……嘔--」

    「京城第一神捕?」見老人又吐了,殷冬雪不再提袖擦拭,只是睜大眼睛靜候他將話說完。

    「偷……嘔--他最……嘔--最寶貴的東西;還有,殺了他……嘔--」

    老人仰頭看著天,露齒一笑,那笑聲就像是東西已經到手一般。只是,殷冬雪瞪著他,好久好久之後,才發現老人已經氣絕。

    她抱著老人,哭得好傷心,「爹--」

    不一會兒,她振作起來。

    京城第一神捕是什麼?是人嗎?因為她爹用了「他」這個字?

    最寶貴的東西?老人低沉卻具有魔力的話語,如同咒語般敲進殷冬雪的腦子裡,頓時,她瞪大淚眸。

    會的!她會幫他偷的!只是……

    京城第一神捕是誰?而他最寶貴的東西又是什麼?還有,他要她事成之後殺了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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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天後--

    埋葬好扶養她長大的老人,殷冬雪便獨自下了縱馬山。只是從未下山的她,卻搞不清楚方向。

    殷冬雪從未接觸過老人之外的人,所以一路上只要有人攀談或者靠近,她均冷漠地閃到遠處。

    不過也因為如此,不識路的她,也就無從探聽往京城的路如何走。

    就這麼地,她揀了條大路走,直到來到一個交叉路口,才不得已停下來。

    路分為左右兩條,兩條都同寬,到底哪一條通往京城呢?她不曉得,只知道如果走錯,那麼就要花更多時間折返?

    正躊躇著,她發現兩條路的中間豎著一塊木牌,木牌上面畫著東西,於是她走了過去。

    細看之後,她還是不解,正打算執石問路,身後就傳來一陣馬蹄聲。

    是個老人,他牽著一匹馬,擠到她的前頭。

    「往京?往江?是一邊往京城,一邊往江南嗎?」老人對著木牌喃喃自語,一張皺巴巴的臉幾乎阽到木牌子上。

    老人的眼力差,再加上木板腐舊,後半的字部模糊了,所以他看得很吃力,也不禁問人:「唉,老了不中用。姑娘,請問你看得出來上面寫……」

    老人拉下臉正想向個子嬌小的殷冬雪問路,可原本站在他後邊的人,卻已不見蹤影,他抬頭一看,只見殷冬雪站在其中一條路上,昂著小臉眺望路的盡頭。

    那裡,會是京城嗎?

    不知怎地,她的心底有個小小的聲音說:是這條,就是這條!內心的篤定,就跟她知道兔子肯定在洞裡的時候一樣。

    看著前方,她默默思忖著,而她的後頭,路的彼端忽然傳來一陣騷動,她回過神,轉頭望去。

    三匹馬!一匹在三十馬步遠,兩匹在五十馬步遠。很快!它們以相當快的速度朝她的方向奔跑而來。

    站在原處,她僅在遠方揚起漫天塵埃,在沒看見任何物體之前,她靈敏如走獸乩耳朵已經判斷出即將出現的陣仗。

    老人喊她的時候,那噠噠的馬蹄聲已經近在耳畔,只是殷冬雪似乎沒有移開身子的打算。

    「小姑娘!」在老人喚她第二聲的時候,第一匹馬已經來到她眼前。

    馬蹄不斷地跺在泥地上,那噠噠的聲響,似是在她腦裡下了咒,令她不能移動卻步。

    她只能看著馬匹越來越近、越來越巨大,最後來到她身前三步遠,往她頭上騰空一躍!

    馬背上身穿黑袍的英俊男人對她笑說:「擋到路了,小娃娃。」

    當殷冬雪抬起頭時,只看見馬腹遮蔽住日頭。「小娃娃?」她下意識地喃喃自語。

    在她低喃時,那匹壯碩的馬已然落地,並且朝她認為是往京城的那條路奔馳而去。

    「小姑娘,快過來!」

    老人又喊她-聲,因為後頭又來了兩匹馬,見她沒反應,他乾脆三步並作兩步地上前將她拉到路邊。

    須臾之間,那兩匹馬也來到她眼前。

    殷冬雪雙眼眨也不眨地看著馬背上穿官服的人,兩人似是在交談的從她身前疾馳而過。

    等馬蹄聲逐漸遠去,原本怔愣的她,卻像大夢初醒般眼睛陡地一亮,立即旋身搶過老人手上的韁繩。

    「嘶--」

    想當然耳,那馬兒不接受陌生人指使,在她接手的同時,長長地噴了口鼻息。

    「怎麼?不服氣?」

    不使用蠻橫的動作拉扯馬兒,殷冬雪只是以一種接近寒冷的眼神望進馬兒的黑瞳深處。

    「嘶--」

    登時,那馬兒像是見著什麼似地開始跺腳,跺了兩三下後,也就冷靜下來。

    長久住在深山裡,深知動物的習性,原本就具有駕馭動物天賦的殷冬雪像隻狐狸般輕盈地翻身上馬,未曾騎過馬的她,腳尖踩在馬背上,更將韁繩順手一抽。

    「小姑娘,馬不能這樣騎!你會……」

    馬兒經韁繩一抽,立即飛也似地奔了出去,出乎老人意料,「蹲」在馬背上的殷冬雪,與馬奔跑的動作竟是如此的契合,絲毫不見險狀。

    於是他收回了末竟的話語,並發出讚歎聲。

    這個小姑娘,不曉得在急什麼?雖然馬被搶了,不過能遇上蹲著騎馬的奇人,也真是難得的經驗!

    至於殷冬雪為何會突然搶了老人的馬?她實在是逼不得已,因為就在剛剛兩名官差從她身旁掠過的那一瞬間,耳力極好的她聽到他們的對話。

    「穆爺一定要這麼厲害嗎?連騎個馬也可以這麼俊帥!」

    「要不然京城神捕的名字是掛假的啊!」

    這麼巧,京城神捕?

    那麼,當然是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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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過了一片荒野,渡過了許多小溪,跨過了更多的橋樑,穆淵一行人最後被一處濃密的林子給緩下速度。

    這裡樹蔭蔽天,雖是白晝,卻像夜晚,偶爾陰風吹來,咻咻地幾聲喚起眾人的的雞皮疙瘩。

    這裡就是入京城的必經之地,黑森林。

    穆淵勒緊韁繩,緩下先前疾馳的速度,他引著馬兒在原地轉了一圈,犀利的目光看透那些躲在樹影深處的人;最後,他不動聲色地揚起唇角。

    「穆爺,為何突然停下來?」兩名官差來到他身邊,見他神色愀然變化,不禁感到心慌。

    「如密報所言,京城這一陣子可真是不得安寧。」穆淵沉聲說道。

    「若是京城不安寧,我們為什麼要在這裡停下,早點兒進京不是更好?」其中一名官差不解地道。

    「你們感覺不到這林子裡有股濃濃的味道嗎?」是腥味!

    「味道?沒有呀,但是我好像聞到烤乳豬的味道。」另一名官差說。

    「烤乳豬?你是中邪了吧?這裡哪來的烤乳豬?」

    「真的……有。」那名官差抬頭看向濃密的森林,眼神迷離。

    「醒醒,太餓也不需這樣吧。」拿馬鞭鞭了一下正把頭仰起的同伴,只是他萬萬沒想到自己這麼一鞭,居然把人給鞭下了馬。「啊!穆爺,他……」

    「小心暗箭,他中箭了!」大概是箭上有毒,所以令他產生幻覺。穆淵登時提高警覺。

    「暗……暗箭?」那官差果真在夥伴的背上驚見一枝羽箭。

    然而穆淵的話才說完,林子裡又射出一枝毒箭,直射向正張嘴驚叫的官差。

    鏗!幸好穆淵反應極快,立刻從腰間抽劍,手腕一轉,將箭擋了下來。

    看著那直直沒人泥地的羽箭,官差張大嘴巴,亂了心緒。

    「喂,把你用來張大嘴巴的時間拿來抽劍。」穆淵反手拿劍柄敲了下那官差的頭,待他清醒,他才對著林子高處大喊:「上面的,有膽子就亮罩子,不要躲在暗處!」

    他洪亮的嗓音直策入林,驚飛了樹梢幾隻鴉雀,須臾之後,又恢復原先的寂靜。

    不現身?很好!

    「五個嗎?呵,五個統統落地。」

    話落,他偉岸的身形輕盈地往上一騰,待落下,他足點馬背,直直地朝林子高處持劍飛去。

    人同劍影,宛若一道光芒,不偏不倚地飛進林內,那凌厲的架式,看得下頭的官差再次張大嘴巴。

    等穆淵進了林子之後,卻意外地趕走所有的聲音,這會兒居然連鳥叫蟲鳴都沒有了!

    四周靜謐得駭人!

    等了半晌,林子裡又開始傳出聲音,咚的一聲,好像有人從樹上掉了下來。

    是穆爺將他們打下來了嗎?緊握著劍,那官差繼續側耳聆聽。

    一會兒--

    咚!又發出第二道墜地聲。

    然後,「啊--」咚!第三聲,這回加上人的慘叫聲。

    再來,「哇--」咚!第四聲,這人叫得好不淒厲!

    呵呵,穆爺不愧是京城第一神捕,武功高強啊!

    只是,剛剛他不是說有五個?那麼第五聲呢?那官差豎起耳朵準備聆聽第五聲。

    「啊嗚--」咚!

    哈!這……這是人的叫聲嗎?明明就像一頭肥胖的豬從高處掉下來的聲音。

    那官差還困惑時,穆淵已飄然回到馬背上,他從前襟摸出一條布擦掉劍身的血,最後倒劍入鞘。

    「穆爺,他們是?」

    「奇形怪狀的五個人,看穿著不似中原人,大概是從西邊過來的。」不過,他那幾劍雖刺傷了他們,倒也死不了人。

    從容地拉起韁繩,穆淵準備策馬前進時,又發現林子裡有著幾不可聞的小動靜。

    「還有一個?」他宛若鷹隼般銳利的眼眸迅速穿過矮叢,越過群樹,最後逮著一抹藏身於樹影之下的小黑影。

    「什麼?還有一個?在在在……在哪兒?」聽到還有漏網之魚,那官差渾身抖顫,慌張地抽劍亂指一通。

    他的劍尖一會兒指東,一會兒指西,甚至指向自己胯下的馬兒。

    「別那麼誇張,收起劍吧。把夥伴一起帶回,那個……只是狐狸般的小娃娃,要跟就讓她跟著。」

    薄薄的唇輕輕揚起一道弧度,穆淵策著馬緩緩小跑,黑袍再次迎風飄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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