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春天的夜晚,黃金般簇簇開放的小花綴滿枝條。
香味瀰漫,飄進門扉緊閉的宮室內,環抱著雙肩仿若無知無覺的青年也像是被這郁烈的香氣驚擾到了般,調過頭茫然地向窗外望去。
映人眼簾的,是橙色的月亮。
原來,已經又到了晚上了嗎?
他沒有感覺。雖然耳邊一直響著滴答、滴答的聲音。時間,如血液,只是自顧自地淙淙遊走,而他寂靜地坐著,選擇木然地凝望面前空無一物的牆壁。
曾經價值連城的名貴壁掛和桌上擺放的鑲嵌寶石的鎮紙玉獅,如今伴隨滿地凌亂的書頁紙張,殘破地橫臥在被打翻的茶水濺上大塊污漬的紅地毯上。
屋內的一切擺件都遭遇了毀滅性的破壞,七零八落的如逢浩劫,惟一保持不變,正姿端坐的就只有臉色和衣服同樣蒼白的青年。
他靠向椅背,蜷起身體,伸臂更緊地抱住自己,然而寒冷卻依舊深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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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瑞雅,你去看看陛下的情形……」
神色不快地喝著茶,諾力用那張線條刻板的臉面無表情地轉向賽瑞雅。
賽瑞雅正蹙著眉頭批示高高的一疊公文,聞言,筆尖一顫,在紙上劃出一行曲線。
「是啊,」愁眉苦臉地坐在繡繪滿屏繁花圖案的錦屏前,修曼德也加入勸說的行列,「賽瑞雅,陛下到底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呢?為何救國天使會突然率軍去巴黎;而陛下又為何關在書房中一整夜都不出來。
「為什麼……一定是我?」揉著太陽穴,賽瑞雅用眼皮掃視著兩位衣著華麗的貴客。
「因為陛下不能恢復正常的話,你的工作量就是最大的。所以讓陛下恢復正常,對你的好處也是最多的。」諾力用那張沒有表情波動的臉一本正經地說出讓賽瑞雅瞪大眼睛的話。
這是哪門子理論?賽瑞雅一陣咳嗽,他的工作量大是因為這兩位機要大臣只喜歡抓管錢糧物資儲備,卻不喜歡處理各處上報需要批示卻得不到好處的文件這一緣故吧。
「得了風寒的話,正好進宮讓醫生瞧瞧。」修曼德連忙補充。
「咳咳!」他、他現在不想進宮可不可以!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賽瑞雅,我們等著聽你的消息。」並不懂拒絕為何物,諾力扯了扯嘴角勉強算作微笑,起身告辭。
「等……」
「唉,賽瑞雅也終於能做些尋花問柳外的正事了,他父親會為此而感到欣慰的。」跟在諾力身後,修曼德感歎般地對諾力嘮叨著。
「年輕人的確很難予以信賴。他們總是沉迷享樂。陛下如此,賽瑞雅也……」
直到兩人的身影走遠,諾力的回答還隱約可聞。賽瑞雅漂亮的臉孔極為難看地望著兩人離去的方向,陛下一定鬧得很凶吧,不然他們不會連請將不如激將這種沒品的方法都不顧面子地使出來了。
唉,頹唐地扔下手中的羽毛筆,他懊惱地撐住額,並不是不想進宮,也不是不但心陛下,只是那天的情緒失控令他失態了,長久以來依靠虛偽掩飾的平衡一旦被打破,他有些不知該如何面對查理。
貞德的事,陛下想要怎麼處理呢?
這些事情都不是坐在家裡就可以解決的,他快速地換好衣服,出門前回頭看了眼鏡子裡的臉,而鏡子,只回給他一個苦澀莫名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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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陛下說不許任何人進去!」
臉龐和眼睛都圓圓的小侍女屈膝行禮的同時阻止賽瑞雅抬手叩門的行為。
「瑪麗安小姐,你讓我進去,我下次約會你行不行?我真的有事要見陛下!」什麼時候開始,政要大臣要見陛下還要通過侍女稟報了?
「真是對不起,我沒有興趣和賽瑞雅大人約會,如果你能讓侍女長給我加薪水的話,另當別論。還有,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是瑪麗安?」
「那是因為我知道法蘭西所有美少女們的名字!哦,小姐,」他趁她不備伸手轉過她擋住門的肩膀,提高嗓音向內喊道:「陛下!賽瑞雅求見!」
「喂喂!你不要大聲喧嘩耶!陛下說不想見任何人的嘛!」小侍女慌張阻攔。
「賽瑞雅?」清冷的聲音由緊閉的門內傳來,停頓片刻,說:「沒關係,讓他進來吧……」
沖侍女姑娘翻了個白眼,賽瑞雅推門進入,緊接著便被滿室的狼藉嚇了一跳。
目睹賽瑞雅緊張地關上門的樣子,查理托著腮,對他輕輕笑了一笑,「沒事,已經沒事了……」
賽瑞雅心裡翻湧起一陣難以抑制的苦悶,陛下雖然笑著,但那雙眼睛,卻像是堆積著宛若什麼東西燃燒殆盡後的余灰,炙熱的氣流撲面而來,強大的壓迫感讓他移動一根手指都覺得困難。那是某個人足以撼動蒼宇的悲哀。
身上的衣服也沒有換過,大概也沒有吃過任何東西吧,蒼白的臉、靜默的笑容,冷酷的、冰冷的、不帶絲毫感情的眼睛,淡金色的頭髮也亂得不成樣子,與敞開一半的衣襟纏在一起。他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子的陛下……
他五味雜陳地走到查理的面前,單膝跪地,伸手解開他與衣服糾纏一處的頭髮。查理沒有阻止也沒有動,安靜地側著頭,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陛下……」他想開口問,卻又猶豫,雖然內心早有推測與定論,然而陛下怎樣想終究是個謎.張了張嘴,他終於問出來:「貞德她……」
手忽地被撥開,賽瑞雅抬頭望去,撞入寒冷如冰的眼睛,「貞德?」似乎輕笑了一下,那人居高臨下地斜睨著他,又仰起頭將脖子枕在椅背,將針刺般的視線轉投向天花板上的虛無之所,他說:「貞德是誰?」
冷冽的聲線不帶絲毫人類應有的溫度,縱然眼中落滿灰塵也依然填補不了其中綻破的空洞,望著這樣的查理,賽瑞雅直覺心痛。
被撥開的手只好握緊自己的手指,他站起身,退到角落,窗外春光明媚,而陛下的身邊卻籠罩著鬱悒的暗色。忽地,他有些迷惘,如果他捨命愛上的這個不該愛上的人,只能從另一人那裡得到快樂,那麼自己,是希望那個人在他身旁,還是離他而去?
賽瑞雅;歎了口氣,轉向查理,開始說一些他認為陛下應該知道的事情:「陛下,經我查點,貞德只帶去五千人馬,城內安全暫時不用憂慮。同時我已致信給布魯克爾,大約兩周左右,他會率軍趕回來。」
「呵呵……」目光依然遙望著虛無之所,淡金色長髮因後仰的動作從椅背上如絲般滑落,蒼白清雋的青年發出不怎麼令人愉快的笑聲,用指尖抵住自己的下巴,「只帶走五千人啊,我是不是該感謝她的手下留情呢?」
「……」沉默須臾,賽瑞雅自嘲地笑了笑,垂下眼簾,望著自窗外射人書頁外皮上跳躍的光圈,「或許,她是擔心陛下您的安全吧……」
「哦,是這樣嗎?」無意探尋臣下這樣說的深意,他只做出冷淡的應答,手指在椅背上反覆敲擊了幾下,思考般地,他問:「賽瑞雅,如果巴黎一時攻不下來,那麼,軍隊會向哪裡撤退?」
「這個嘛……」賽瑞雅蹙著眉猶豫了半天,才小聲地回答:「是康邊城吧……」
「嗯。」點了點頭,查理雙臂一撐,站了起來,情緒起落及精神體能雙方面的消耗只是讓他看起來略微清瘦而已,心神凝聚起來之後便再次顯現了一個王者應有的風範。
而賽瑞雅不安地看著他走向窗邊。
伸手推開窗子,緊靠窗邊生長的一枝梅花飛彈而入,纖白如玉的手掌握住細小的花枝,輕輕一折,發出喀喳細小的清脆聲,美麗的白衣青年捻著梅枝,側頭回望,沒有笑意的眼睛冰冷如霜,唇邊卻帶著漫不經心的微笑,他說:「我們去康邊觀光吧。」
「觀光?」後背有濕冷的汗水滑下,賽瑞雅的眉打起一個詢問的皺折。
「是啊,」蜷起手指,將帶著嬌嫩白花的斷枝捻碎,查理繼續用他那有著優美音質的聲音說道,「賽瑞雅呀,你知道嗎?害怕被拋棄的話,惟一的做法就是先拋棄別人……」
碎碎的香屑在掌指間揉搓零落,淡然地置身於繚繞的餘香中,查理卻毫不留戀地轉身,讓視野先一步斬斷身後的滿樹白梅,幽藍的眼深邃寂寞,而又不可捉摸。
賽瑞雅望著這樣的查理,藏在淡漠之中那目空一切的眼神,如此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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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如某人所說,視野所及—片白茫茫什麼都沒有的嚴酷景象絕非美麗,而是戰爭。
在某個春雲皚皚的日子裡,金色日冕的光輪圈中跳躍著浮動的黑子,這一天,無往不利的貞德軍戰敗!
奇跡之所以被稱之為奇跡,就是因為不常發生吧。僅憑六千人馬與巴黎周邊會合的敵人作戰,遇到的不僅僅是人數方面的困難。
軍備物資一概匱乏,沒有做好充足準備的戰爭,在四處無援的境地下是很難僅靠奇跡而獲勝的。北方伯艮第黨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與英軍勾結,在巴黎擊敗法國天使。貞德在經歷了有生以來最為慘烈的一戰後,不得不承認,她敗了。
「貞德!撤退!撤退!」雷蒙從最前方執槍殺回來,啞著嗓子在她身邊大喊。
「不可以啊!」巴黎的人民在等著她!唇裂舌焦,眼神也被周邊跳動的鮮血撩撥得要冒出烈火,她怎麼可以輸!為了收復巴黎,她甚至選擇傷害了查理,只要將巴黎打下來的話,無論是對民眾,還是查理,她都可以有一個交代。那時查理也一定會明白她的苦心。
「清醒一點,」雷蒙伸出雙手「啪」地拍上她的臉,複雜地凝視著那張快要被頭盔掩埋的小小臉蛋。那天,已經認為該是注定絕別的夥伴,帶著人馬從身後追上他的剎那,他感動得無以復加。而現在,從未在戰場上動搖的他卻第一次感到了害怕。不管是在圍困圈中守城的時候,還是數千次揮槍刺向敵人的時 候,他都未曾有過此刻的感覺。他不想讓這個少女,這個有著清澈藍眼的少女死去。
「貞德,你為何要來?」
她茫然地抬起眼,望向捧住她臉頰的男人,那雙翡翠色的眼漾動著她所熟悉的溫柔和陌生的淚光,他說:「貞德,我不要你死。」
「傻瓜……」她喉頭湧起一陣哽咽,「我也不要你死。」
「不好。」宛如看穿她全部想法般,長長的卷髮在風中飄搖的男子用力地搖頭,說:「不好。」
「你都不怕死了,我為何要怕呢?」她喃喃地問。有的時候,失敗比死亡更加難以面對……
「因為我們不是兩個人,貞德,」他手中的長槍向周邊一劃,「你看,這是明知送死還跟著我來的士兵,還有那些明知道沒有經過國王同意卻跟著你前來的士兵。貞德,可以的話,我其實並不想把他們帶到死亡的道路上去呀。」
隱隱的淚,在綠色的眸中閃爍,這個勇敢自豪的像風般的男子,第一次在她面前表現的如此脆弱。
「雷蒙!」她哭了,她太自大了,被口口聲聲稱為天使就認為自己是真的天使了嗎?認為自己真的是無往不利的嗎?她輸了,沒錯,雷蒙說的才是正確的,她要做的不是擔心該怎麼交待,不是讓大家一起和英國人同歸於盡,而是找出能讓這些士兵們活下去的辦法。
「大家不要害怕!」她轉過身向周邊喊著,而她自己的臉卻佈滿了眼淚,「我們不能留在這裡一味纏鬥,我不管戰爭的勝利定義是什麼!活下去的一方才是真正的勝利者。你們不用保護我,也不用想怎麼殺死敵人,想辦法先保護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貞德,你在鼓勵大家當逃兵嗎?」掀唇笑了笑,雷蒙伸手擦去她臉上的淚,卻抹了她一臉的灰。
「當逃兵也沒有關係,如果他們可以活下去是最好的不是嗎?」她的眼淚不斷落下,卻漾開一朵笑容。
「沒錯。」雷蒙點頭,霍地將手中的長槍舞成一輪白光,提聲高喝:「聽好!這裡距離康邊城最近,那裡是法軍統轄的城市,可以退向那裡!大家沖吧!指揮官說得沒錯!活下來的人就是勝利者,不能保護自己的生命,你們就不是好士兵!」
然而,即使這樣說,依然還有一些人圍在這二人的周邊,守護他們,不肯先行離去。
「對不起,老大,」很早就擔任他副官的男子微笑著,「我從來都不是好士兵,所以無論生死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知道無法說服他,雷蒙別過頭,讓卷髮擋住他眼中的感動,嘴上卻說:「少噁心了,我為什麼要和一個男人生死同在啊。」
「放心好了,不是一個男人,還有我們啊。」身邊響起好幾百人的大合唱。
「臭小子們少廢話!和一個或幾個還不都是男人哪!」
「哇,好久沒聽到老大咆哮了,真是好懷念啊。 」
「他因為有貞德小姐在身邊才一直裝成很正經的樣子嘛。」
「原來是這樣啊……那他是不是暗戀貞德小姐啊?」
「老大,死以前,你究竟會不會表白啊?我們這幫人下注很久了耶!」
「哼,」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冷哼,雷蒙一抖手中長槍,雙眼精光乍現,「和你們一起死的話真是太不安靜了,啊,就義的氣氛和情緒都沒有了,只好嚮往康邊城努力求生了。兔崽子們少磨牙,既然是我的人,衝不出去就未免太丟臉了!」
「嘻嘻,老大發火,誰能攔得住啊。」
「貞德——」雷蒙回頭在馬上伸出手,「來,我們要做個好榜樣哦。」
「放心好了,」看到雷蒙豪氣干雲的樣子,貞德回之以微笑,「我也是雷蒙老大的徒弟啊。」
「哇咧,貞德小姐的氣質變差了耶。」
「一定是受到老大的不良導向吧。」
縱然是在生死流離的場所,也依然會有不忘說笑的男兒們。一縱人馬,在滾滾塵煙中衝殺出一條血路,逃往康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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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灰色的譙樓裡,一身衣著明顯價值不菲的身形矮胖的中年男子滿頭大汗,「陛、陛、陛……下!」
不耐地挑了挑眉,靠著城牆上的方磚,白衣男子頭也不回, 「康邊城的城主原來是結巴啊。」
賽瑞雅沒好氣地看了眼站在他們身後,抖若篩糠的男人,真替他覺得丟臉,「你陛了半天,到底要說什麼?」
從沒有見過這些大人物,可憐的男人滿頭大汗,
「經、經探子,稟、稟報,城外埋伏著勃艮第的人馬……大約、大約在七……」
「算了,」揮了揮手制止住噪音,賽瑞雅俊秀的臉浮動著諷刺的惡毒,「縱然是在七公里外,等您說完的話,恐怕也就兵臨城下了。」
「我、我的意思是說這裡……太危險了。」他好想哭,為什麼陛下會突然親自跑到他這邊,他一點準備也沒有。出了任何閃失他都難於擔待啊。
「報告城主!」一個城牆上的士兵跑到譙樓內,「城外三十里處,出現我軍的士兵。似乎是貞德大人的軍隊。」
「白癡!」罵起下屬,他立刻變得不再結巴了,「你沒有看到陛下在這裡嗎?對著我稟報什麼?!」隨即,他堆起討好的笑,轉向查理,哈著腰問:「陛下,大概是貞德大人攻巴黎暫時受阻了吧。您無需擔心哪,打仗必然有勝敗,多攻幾次一定可以拿下的,不如我立刻調配城內人馬,前去支援?」總不能給陛下和賽瑞雅大人留下他這個城主是無作為的負面形象吧。
查理終於回頭,冷冷地掃了他一眼,遭遇那雙眼裡下著的霜雪,城主大人縮了縮肥厚的脖子,感覺超越他所能承受的恐怖撲面襲來,讓他不寒而慄。
「你還是先閉上你的嘴巴為好。」賽瑞雅浮起譏誚的笑容,說得卻的確是為他好的話。
查理步出譙樓,在長長的城牆上方漫步,一邊向下望去,見到漸起的塵煙,他淡淡地扯起一抹微笑。冰冷而空洞的眼望著自己的雙手,如果這上面正纏繞著某種絲線,那麼,就讓他自己來斬斷吧。
視野中移動的物體逐漸清晰,而他冷冽的神色絲毫沒有動搖。
背叛者——死。
「雷蒙大人,後面有追兵!」
「啐,英國人會追到這裡?太不符合他們一貫自大的風格了。」雷蒙皺眉望向身後,同時快馬加鞭。
「那好像不是英國人。」貞德向身後掠去一瞥。
「是英國人的狗腿子們。」士兵之一怒罵道。
「明明是法國人,卻追殺我們!」
「為了得到更大的利益便向外國人搖尾乞憐,法國之恥啊。」
「算了,現在不是逞口舌之利的時候,況且在沒有騎士精神的國度裡,這種人會被尊稱為識時務的俊傑哩。」
「……他們人好像很多啊。」貞德蹙著柳眉,眼看對方在百米之外停了下來,執著重盾長弓,大概是怕靠太近被城內的士兵們反攻而選擇較安全的遠程進攻的方法吧。
「好在我們也到了城門。」雷蒙一勒韁繩,仰起頭,在閃亮的陽光下,一頭濃黑卷髮如寶石般閃閃發亮,而剛要發出聲音的唇卻在第一個單音將要出口的時候,猛地停了下來。
「怎麼了?」心急於後方的敵人,貞德並沒有注意到雷蒙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很難看,「快點讓守軍開門啊。」
「貞德……」雷蒙轉過頭,古怪地看著她。
「怎麼了?」她張著大眼,不明所以。
「要是你能進去就不要管我了。」雷蒙平靜地說道。雖然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但陛下想置於死地的應該是自己。對貞德不會不留君臣之情吧。況且貞德的身份地位也不一般,即使是陛下也要念及她在民眾心中的聲望吧。
「你在胡說什麼啊,」貞德愕然,同時抬頭,「城內的守軍,我們是……」
聲間戛然而止。她在瞬間怔住,來不及思考雷蒙話語中的含義。因為那站在城頭,比任何人都更為耀眼,有著一頭柔亮金髮的男子,正是——法國之王,她所愛戀的男人——查理。
陽光滑落在他的身上,在他長長的如風中籐蔓搖動的金髮上開出透明的花朵,他的身影嵌在直射而下的光束中,落在她眼中因光亮的強度而顯得模糊不清,但還是可以確定,他正在望著自己,用那雙冰冷淡漠的眼睛。
這樣望著他,她沒有考慮他在此處出現的原因,沒有漾起絲毫抵禦危險的直覺,在一剎那中,她不能否認胸腔裡升起的感情是淡淡的驚喜。
身後的敵兵,身邊的朋友,過去與未來,在理智未能啟動全憑感性反應的剎那,全部消失不見。不可欺騙的心,總是會在本能的選擇下將他的身影擴大成惟一。
寒星白色的鬃毛飄飄,蹭著她光滑的手臂,就要碰觸到城門,她的臉上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砰——」
「灰——」馬兒嘶吼一聲揚蹄退回,面前深重的鐵門不但沒有開啟反而更加緊密地關閉。那一聲厚重的聲響不但驚嚇了寒星,也震懵了貞德。
「我、我是貞德!」
她退後幾步,仰首向城上的法軍喊去,眼睛卻轉也不轉地只盯住一個人。
「陛、陛下……」舉袖擦拭著臉上的滾滾汗珠,城主小心地挪動著肥胖卻還算靈巧的身軀,顫巍巍地伸出肥白水嫩的手指,指向不遠處正慢慢上前的敵兵。
「那是北派人馬啊,我們……不出城去救天使嗎?」
「關緊大門就好了。」同樣,眼睛只凝望著一個人,白衣的王者淡然地說:「北派的士兵不是很多,不會蠢到攻打康邊,只要關好門,他們對這裡沒有影響。」
「我,我的意思是說……」城主額上的汗更多了,陛下的眼睛不好嗎?他沒有看到貞德殘軍的窘境嗎?不過這話他可不敢說啊。
「你的意思未免太多了點……」來自查理那森冷的聲音,令城主的雙腿一軟,差點摔倒在地。誰、誰說法蘭西的陛下只是裝飾品啊,為何他會覺得眼前這個年輕的男人是如此可怕!
「我是貞德!請開門啊!」
貞德的喊聲有些發顫,她想起了適才雷蒙說的話,不會的,不會的,難道……
寬大的手按在她的肩上,她回頭,就看到雷蒙如碧水清透的眼睛噙滿了深深的歉意與難解的憂傷。
「對不起,」黑髮的男子露出勉強的微笑,「貞德,我的判斷錯了。我們不該來康邊的……」
「為,為什麼?」這句話不是貞德在問雷蒙,她不可置信地抬頭向上喊:「我們是法國的士兵啊!你們沒有看到我們在被追擊嗎?你們沒有看到敵人已經在向我們發動進攻了嗎?你們怎麼能不管?!」
而且,就算這些守兵不管的話,查理、查理他在上面啊,他怎麼可能眼看自己和雷蒙落人身後正不斷靠近的敵人之手?
「保護大人!」
身側猛地響起喝令,貞德心神一震,回過頭來。隨他們逃來的士兵們已經開始在和逼近的敵人作戰了,但是人數差太多,我方又多有傷在身……這樣下去怎麼行?眼見不斷有人倒下,她的心更亂得理不出頭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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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國天使?哼哼……」位於不遠處身披金甲的男子輕笑了一聲,「那個小姑娘就是阻止我完成大業的人嗎?」
「公爵,您怎麼能親自來,太輕率了吧。」他身邊的中年人不滿地說著,一面觀察前方的戰局。
「有什麼關係,何況,你沒有發現嗎?城內的人根本就打算置他們的天使於不理啊。這種狀況如果都不能抓住那小姑娘,我就相信世界上真的有天使哩。」
「我這就傳令,讓他們射殺了那丫頭!看看她是不是能飛到天上去!」
「不。」男子擺手阻止,「殺害天使的罪名我可不想承擔,她在愚民們的心裡還挺有地位呢。」
「那您的意思是……」
「抓住她,」摸了摸下巴,男子笑得很愉快,
「然後讓英國人於生命之前先剝奪去她所有神聖的外衣吧。一旦讓她承認自己並非天使,那麼她曾說過的話,例如某人是神所祝福的王之類的言詞,也不過是胡言論語罷了。是神話就該適合破滅的結局。啊,和城牆上那位冷血無情用完就扔的國王不同哪,我們伯艮第家的人一向喜歡浪漫的結果啊。」
與此同時,在康邊城門前的這場戰鬥愈發激烈。
以貞德為中心的包圍圈正在逐漸縮小,望著一個個倒下去的不久前還活生生地與自己談笑的士兵,貞德被沉重的壓力壓擠得快要窒息。她尚不能接受查理置她不理的現實,她近乎絕望地仰望,而那個人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漠然地、冰冷地回視著她。
「開門!開門!」又一個士兵擋在她身前中箭倒下,貞德摀住耳朵悲淒地向城上大聲嘶喊起來。
淒厲的聲音尖銳地刺痛城上守兵們的心,然而沒有國王的允許,沒有人敢去開那扇門……
查理環抱著雙肩,冰冷地望著腳下那有如人間地獄的景象。少女痛苦的聲音、質問的眼神,都不能讓他改變心中無情的決定。
「貞德!小心點!」雷蒙伸臂幫她打掉一支疾射而來的飛箭,「不要再叫了,你不明白嗎?」
深深的翡翠綠的眼睛,像有魔力般喚回她的意志,她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又茫然地搖首,「我不懂,我不懂,我們是為法國而戰的士兵,為何他們會不幫我們?為什麼?」
「貞德,對不起,告訴你這樣的事實真是對不起,」明明不是他的錯,但他的眼裡卻浮動起淺淺的淚光,望著不知所措的女孩,他咬牙說出:「無論你再怎樣呼喚也沒有用。在城牆上的那個人,就是為了要置我們於死地才會出現在這裡啊。」
她咬住嘴唇,咬得那樣深,身邊的夥伴們一個接連一個地倒在敵人的箭下,而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任其倒下。
她靜靜地轉身,不想再看那個人一眼。而不論身前與身後,卻都是讓她雙眼落滿灰塵的地獄。
「上!把那個丫頭活捉了!男的殺掉!」
手持重盾的敵兵們踩著法國土兵們的屍體緩緩靠近,她只能望著,望著他們踐踏她的同胞夥伴,望著他們發出低沉的喘息,用那雙被血染紅的雙眼捕獲他們最想捕到的獵物——自己。
她和雷蒙背靠背站立著,然而一柄劍,一桿槍,在這樣的場合下,已經不具備任何意義。
「害怕嗎?貞德。」
背後傳來熟悉的溫度,縱然此刻,他也依然那樣的鎮靜。
可她沒有辦法做到如雷蒙一樣,她的心除卻憤怒還充滿了愧疚。
「雷蒙……雷蒙……」顫動著重複地念出身後男子的名字,為何與她以背相抵,把生命聯結一處努力奮鬥的人從來不是查理?
「對不起,是我害你的,雷蒙……」她低頭,再也忍不住地啜泣出聲。
「傻瓜,你胡說什麼呀。」他輕輕地轉過頭,她這才發現,縱然語聲依然保持平穩,可雷蒙望向她的那雙湛碧的眼睛裡,卻浮蕩著跳躍的淚光,似乎是想要努力地對她微笑,然而一開口,眼淚卻先一步直直掉落下來,「對不起,是我指揮軍隊的,是我把你們帶到這裡的,這些全是我的錯,貞德,我、我……」嘴巴張張又合合,長久以來,那爽朗堅強的男人終於狼狽地抹掉眼淚,微笑著說:「可以和天使一起作戰,我覺得非常榮幸呢。」
「可是,我卻並不是真正的天使啊。」她嗚咽地說著,「對不起,雷蒙,我騙了你,我只是個非常普通的女孩子。我從沒有聽到過天主的聲音,是我的心讓我走到這裡。對不起,我其實沒有任何的力量。如果我真有天使的神跡,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別這樣。」黑髮碧眼的男人側轉馬身,用自己的身體擋住貞德,捧住她的臉頰,額前的黑髮散灑來遮住湛綠眼眸中閃動的情愫,「我才不管你是不是神座前的天使,你是法國的天使就夠了,貞德,你已經做到了救國天使該做的事啊,即使我們戰敗在這裡,法國的戰局早已經轉敗為勝了。貞德,你已經拯救了法國。」
「可是,我卻沒有辦法拯救你。」哭泣著,她感到近乎絕望的無助。即使離他這樣近,也還是看不清雷蒙的臉,她的眼底早被淚水變成一片模糊,心在拚命地哀求,她不要雷蒙死啊。
夾在風中洶湧如雨的箭疾射而來。他的臉上保持著溫柔的笑容,只是在那個瞬間,他摀住了她的眼睛。
帶著溫度的手掌自她的臉上一點點地滑落,她的眼淚也隨之潸然而下,被無數利箭刺穿的男人還保持站姿,靜默在身前一動不動。
她不敢把眼睛挪到他臉以下的部位,怕心臟會醫強烈的悲憤在瞬間被壓碎。
「不……」唇顫了顫,她的聲音已經無法稱之為是聲音,「不……你、你的家鄉還有人在等你……你們要周遊世界……你不要……不要……」
語無倫次地顫抖著,她只能無助地望著那雙溫勇的深綠色眼睛,望著他的唇開啟,在微笑的剎那,血液狂噴,濺滿她的臉頰。而他堅持要留給她一個笑容,吃力地抬起頭,為了碰一碰她的頭髮,為了擦掉她臉上沾染的鮮血,他咳著,伴隨著大量的鮮血,微笑著低低地說:「傻瓜,其實那是我騙你的……」
有些話,似乎再也來不及說。他緩緩地閉上了眼,任長長的卷髮被狂風吹成黑色的火焰,翡翠般的美麗眼眸中,生命的光澤已驟然消失,在手指只差一點便碰到她額頭的剎那,雷蒙高大的身體轟然倒地,好似某顆星辰發出撞擊時震撼蒼穹的巨響。
世界在眼前分崩離析,心臟在體內支離破碎。
她身體所有的力氣彷彿都被在瞬間抽離,軟綿綿地隨著雷蒙的倒下她也跪倒在地。雙膝與地面相碰撞的疼痛已沒有知覺,她猶疑恐懼地伸出顫抖的手,去搖晃那已經不可能再次睜開雙眼的人。
眼淚落下,點點滴滴,她緊緊地抱住他,淚水滴落在懷中男子的額頭上,如陽光下閃閃發光的珍珠。初次見面的時候,他站在牆上雙手抱胸,昂著頭,大卷黑髮在風中招搖,凜冽的姿態一如傲然的獅子。因為絕對的溫柔而顯得絕對強大的男子,有著堅強的面對烈日也不會退縮避讓的眼睛的男子……怎麼可以,這樣死去……
她抱著他,抱緊他,把濕涼的臉頰貼在他冰冷的額頭上,聽不到敵兵向她走近的聲音,聽不到牆上有年輕的法軍沉不住氣喊出的提醒她的叫聲。
她聽不見,身邊的任何聲音都聽不見了,視野之處,一片白茫茫……
強大的悲哀迫使她麻木地抬起頭,卻在目睹到城牆上那個熟悉的身影露出殘酷的微笑時,終於厲聲尖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