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夜晚,靜到可以聆聽花兒悄悄綻放的聲音。
細薄得像絲綢般的花苞飽漲,端口已輕輕裂開,隱約可以窺見嫩黃的花心,每次,等待花開,總是忍不住感到焦慮,細微的一點一滴開放流失的生命,可知道有人在全心全意地期盼它嗎?而每每,她等得睡著了,或是在掉轉過頭不經意的剎那,那花便乍然怒放,就是吝嗇得不肯讓她看到那開放的神秘瞬間。
這一次,她大概可以見到花開了。因為今夜——她注定失眠。
玻璃燈盞在暗紅色的木桌上搖蕩著散發出暈藍色光焰的火苗,穿著白色衣袍的短髮少女雙手托腮怔怔地凝望著窗前的花。
窗外,夜已深深。重創英軍的歡慶過後,大家都累了,肉體的疲憊、精神上的愉悅加上令人放鬆的酒精,除了城牆上的哨兵,全城的人都已經沉沉地睡去。而她,大概是奧爾良之夜裡除哨兵之外惟一不眠的人吧。
小聲地歎著氣,把尖尖的下頜放在交叉的十指間,水藍色的眼眸暈染了夜的氤氳,柔嫩的臉、微紅的唇,那固執的脆弱的迷離的眼神,令窗外的那個人不覺間也看得癡了。
有些事,明明知道是錯誤的,卻沒有辦法與內心深處莫名的期盼相抗衡。儘管一再地警告自己說:不,不可以!也還是沒有用。貞德,他的女孩,正在無聲地哭泣呢,為了他的反反覆覆,為了他的不可捉摸……
如果可以更純粹一點,純粹到不參雜絲毫感情成分,那他一定可以表現得更為出色吧,可以讓貞德為了他的微笑而微笑,可以讓貞德為了他的痛苦而痛苦,為了他,化身為染滿鮮血的聖戰天使也毫不猶豫。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做不到……為何還是會掙扎會痛苦?
她完全就和他所期待的一樣,會成長的少女,頑強倔強的少女,得到了民眾們的信任,得到了士兵們的擁護,解救了奧爾良,這一切,都按照他心中的劇本在順利上演,接下來也該繼續按他最初設計的發展才是……但,惟一脫軌失算了的是,他竟然發現自己對她有了真正的不能否定無法切斷的感情。
小小的柔弱的少女,站在暗夜的街道,肩膀不斷起伏,低聲地哭泣著,夜晚的花夾道紛飛,落滿少女那貴重的黃金色長髮,在那個時候,牽住他的腳步,讓他回頭的,其實並不是陰謀與利用,那時還沒有想到那些,沒有想到欺騙與陷阱,那一瞬,任馬兒帶他回頭的,就只是不想讓她再落淚的感情……
珍珠般細膩的肌膚,不斷落下淚珠的水藍色眼眸,那句:我不想離開你。霎時,讓原本冷硬的他的心,也縈生了淡淡的繚繞如煙如霧的不捨……
只是不捨而已,很輕很淡的不捨得而已。想把這單純的愛慕他的少女留在身邊,是緋宵之月迷惑了心神的緣故嗎?他竟然想到了那則傳說,想到了一個可以幫助自己奪回實權的計謀,沒錯,計劃一步步地、有條不紊地在實現著,通過少女對他沒有懷疑的信賴與愛情。而失去秩序的卻是自己這顆讓他開始感到害怕感到無法掌控的心……
看到她中箭的那一剎那,心口如被重錘敲擊,那時,就明白了,自己……自己不可能對她再純粹決絕了。迷失的心怎麼可能還能夠做到絕情的純粹?
而真正傷害到自己的,卻是她故作勇敢的笑容。為了他,少女用力地微笑著,意氣風發地跑向樹叢裡的軍隊中,孤單的小小的背影慢慢地在瞳仁中模糊了起來,那明明很害怕,卻壓抑下去,以凜凜之姿站在隊前的少女,她知道嗎?她的微笑傷害了他……
絕對的愛、絕對的信任、絕對的純白之光,會刺傷黑暗中棲息的妖魔。他像個暗黑的魔法師,操縱了光潔天使,卻因為貪看那潔白的羽翼,而被刺瞎了眼睛。
純白的生物,好可怕呢……
純白的少女,好嚮往呢……
騙人與被騙,你不知道哪種更幸福。如果你選擇前者,那麼,你一定沒有欺騙過誰吧……那時時刻刻提醒自己的小心,提醒自己絕對不能愛上獵物的疲憊會讓人的靈魂也變得殘破的……
花開之夜,破城之夜,人們已經入睡的深深暗夜,只有一盞燈依舊固執守候的奧爾良啊,請讓我釋放我的靈魂吧……
纖長的手,推開窗子,他帶著暗夜的清涼,出現在她的面前。
查理他很像是——暗夜天使。
這是什麼時候自己衍生的感覺呢?
他總是在暗夜出現,披罩著像用薄薄夜霧製成的外衣,連結著延展至無邊深夜的黑暗,而淺金色的頭髮飄拂一身,又反射出暗夜中閃爍的星子般依稀的璀璨光點,她曾經這樣形容,而他卻笑著說:不是星光,是螢火蟲……
星光雖然遙遠卻泛著淡淡的溫暖,螢火蟲可以捕捉,卻寒冷孤單……
不喜歡他這樣自喻呢,但偶爾,在查理深邃的有如幽遠夜空的眼眸中,的確升騰著她看得到卻看不懂,無邊無際的憂傷與寂寞……
一如,此刻……
他站在窗邊,背後是無邊的暗夜。淺淺地微笑,凝望著自己,那眼神無比的溫柔卻也無比的憂傷。
「對不起,貞德,我來晚了。」他輕輕地笑著,變魔術般地拉開與夜連接的曳地黑袍,捧出的是大把美麗得令人屏息的月光花,「為了慶祝你的首戰大捷,我去找祝賀的禮物,忘了和你講,真是對不起。」
美麗的皎潔的月光花大大的花瓣菲薄的透明,潔白中又晃動著被夜色沾染而呈現的透明藍。纖巧的少女張開雙手環抱那彷彿就要盈滿出來的大捧的花束,美麗的花足以讓所有的疑惑與質問凝結成若有若無的歎息。
「怎麼,你還在怪我嗎?」他走近,蹲下身,仰望著因懷抱花朵更顯聖潔的少女,手指搭上她的膝蓋,眼神糾纏著不放開她的每一絲情緒的變換。
「好美,好美麗的花呢……」少女垂下頭,劉海灑下來,擋住她的眼睛,而眼淚顆顆晶瑩。穿透了髮絲滴落輕軟的花瓣,少女忽然伸臂抱作了半跪在身前的男子,滿懷的花,因而揚散開來,灑落滿身滿地,兩個人頸項纏綿,她低聲在他耳邊說:「喜歡,我好喜歡這個禮物,我一點兒也不會怪你,因為查理是為了給我找禮物才會離開,是我不好,都是貞德的錯……」
少女反覆地低語著,就像催眠一般,讓自己必需這麼相信,查理是去給自己找禮物,查理沒有爽約,反覆地說,不停地說,這樣自己就會慢慢地相信了……查理絕對絕對不會騙自己,因為查理他是溫柔的人,因為查理愛著她,雖然一次也沒有說過,但她相信,查理是愛著她的……
哽咽,哭泣、悲傷,都是因為見到了查理而覺得快樂……為什麼即使這樣不停地說,內心卻依然感到難過。是什麼壓在心頭,要如何才能醫治這個傷痛。喜歡一個人,為什麼就會變得不知足,只是想要陪在查理的身邊,一開始小小的願望,為什麼逐漸增長,希望他屬於她一個人,希望他時時刻刻與她在一起,這樣的任性到貪得無厭的她算什麼天使呢?
「貞德,你為什麼哭?」他明知故問。
「因為花太美麗了呀。」她努力地抬頭微笑,拚命地擦掉眼淚,「這是什麼花?我第一次看到。」
「花叫月光,只在奧爾良才會有的潔白的花,貞德,我想送你一件禮物,跟我去一個地方好嗎?」他溫柔地問她,語音妙曼輕柔。
「不是已經送了嗎?」她撿起地上散亂的花。
「這是祝你首戰大捷的禮物,而接下來送的,」他出其不意,湊上去,吻掉她臉上猶掛的淚珠,「是我總惹你哭泣的道歉的禮物。」
他的唇瓣濕濕涼涼,每過一處卻令她泛起一陣戰慄般的燥熱,讓她無端地感到害怕,心要爆炸般地跳著,理智警告她必需躲開他的懷抱,每被他碰觸一下,她就會更加沉溺下去,已經這樣愛他了,愛到連自己都可以拋棄不要了,神呀,請不要讓她再更加地愛他了,因為如果比現在還要更愛他,那也實在太可怕了……
這樣想著,卻掙扎不開那個溫暖的懷抱,因那寬大的胸膛,是她最留戀的地方,想要哪裡都不去,就這樣靜靜地和查理依偎在一起,就這樣下去,什麼也不想,這一秒,時光永固,地老天荒。
「走吧?跟我去好不好?」他在耳邊輕聲細語。
「好……」她用力地點頭,「你上哪裡,我都跟你去!」
他靜靜地笑了,拉她到窗邊,先翻身躍下,在下面衝她伸開雙臂,「跳下來,我接著你。」
從窗口望下,天上的月亮在街道上塗灑下一層銀亮亮的月光,披著黑色披風的查理金髮飄搖,站在無人的街道上正抬頭專注地凝視著她。
稚氣的臉上漾起清淡而堅決的笑容,她拎起衣裙,毫不猶豫地縱身躍下,像投火的飛蛾般決絕猛烈地投入他的懷抱。之所以相信他一定會接住她,是因為她信任他的緣故吧……
溫暖的手臂、鼓動的心跳,扎扎實實被擁抱的瞬間,兩個人有著融成一體般的契合。
環抱在她腰上的手慢慢挪開,移到耳畔,將卷卷的劉海別在耳後,露出光潔的額頭,指尖輕撫其上,滑滑涼涼,順著她的眉骨緩緩延伸直到嘴唇,才戀戀不捨地收回放縱的指尖。
兩個人共乘一匹馬,她置身在他的身後,緊緊環抱住他的腰,臉頰貼在他如水光滑的長髮上,觸感冰冰的,就像是他涼涼的吻,卻莫名地鼓動著她怦怦跳功的心……
在馬上仰望星空,初夏的夜繁星點點,漫天星海灑下柔和的白光,好似自亙占以來便不曾移動,靜默、溫柔,就像某人的凝視。
今夜的奧爾良寧靜無聲,所有的人都已沉入香甜的睡夢,只有她醒著,坐著漂浮的小舟前往未知的海島,因為相信那身處前方的舵手,便願把命運欣然交付,星光下,隨著顛簸,兩個人載浮載沉,直到夾在風中的空氣帶了濃濃的花香,迎面吹來,襲人的幽麗才打破她恍惚美好的想像。
「到了。」他利落地跳下來,看她一臉茫然,只好伸手抱下她,「貞德?」
「嗯?到了?」她喃喃地反問,有些失落,「好快呢……」和查理在一起的時候,時間也像插上了翅膀,快得讓人不敢置信……
「你一直看著天上,偶爾也請看看腳下吧。」他淡淡地笑著,牽著她的手,引她向前。
在淡淡的星光下可以看清周邊滿是花瓣菲薄的白色花朵。
不可置信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手不覺地摀住嘴巴,被自然的綺麗震撼征服,瓣薄如紗的白花竟開得有碗口般大。
「這……這花名叫月光嗎?」她不敢邁步了,怕不小心會踩到它們。
「對,開得很大,卻又薄又軟,很像是美麗的只能觀望不敢觸碰的月光,不是嗎?」他轉過清逸的臉頰,幽幽的目光望著身畔伸手可及的少女。
「這就是禮物?我喜歡,很漂亮很漂亮呢。」她仰起頭,給他一個大大的笑臉。
為這個笑臉而失神,他慌亂地別過頭,任甩起的髮絲擋住臉上的表情,害怕看到貞德的微笑,不管是發自內心的天真的微笑,或是拚命忍耐的用力的笑容,都足以有著碎裂人心的力量……
「查理?」見他發愣,她扯扯他的衣擺。
「沒事,」他垂眸,再抬頭,已漾起一束美艷的笑,「很美吧,我今天才發現的哦,只告訴你一個人,作為我們兩個人的秘密吧,」
「嗯!」站在花海中的有如精靈的少女重重地點點頭,潔白的聖域,是他與她的秘密。
「貞德,你想要我的禮物嗎?」男子低柔地笑著問。
「不是已經給我了嗎?」
「傻娃娃,」他一把摟住她的腰,潮濕溫熱的氣息噴在了她的耳畔,「我的禮物就是……」
「呀!流星!流星!」她突地抓住他胸前的衣襟,激動地大喊起來。
順著她的目光,他迅速地抬起頭,天上有一道絢美的光,正迤邐地拖著巨大的尾翼橫掃天際,驟然的一瞬,奧爾良的天空如白晝般明亮,籠罩在這流失的生命之光中的二人目瞪口呆地以絕對被征服的姿態仰望著它。
少女結巴地叮嚀道:「許……許願!快許願!」
他靜靜地望著流光一閃即逝,許願?不,他是不許願的,因為他不相信有神,連神明也不敬的他又怎麼會相信流星。
願望是要靠自己的努力才能實現的,想要得到就會有付出,哪怕因此傷痕纍纍,哪怕必需失去什麼才能得到那真正渴望的,然而,又有誰能用一根精密的尺在心中寸寸地丈量出那準確而真實的願望?
「查理,」少女怯怯地望過去,遙望天際的他臉上有一種會讓她心痛的淡漠空洞的表情呢,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為什麼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她拉拉他的衣服,轉移他的注意力,「你剛剛說要給我什麼禮物?就是流星嗎?」
他凝視著她,半晌,垂下長長的睫毛扯出一個微笑,「是啊……我是魔法師呢,如何,你許願了嗎?告訴我,許了什麼願望?」這樣不經意地說著,而心和慢慢握緊的拳都抽痛起來,想要說出真正的心情,想要說出那句被命運絲線束縛的話,好難呵……真實的情人,好難啊……
少女吐出舌頭,纖巧的下頜揚起來,「我許的願是秘密哦,不可以說!」
「秘密啊……」這個世上,為什麼要有如此多的秘密?他背負雙手,心情患得患失。
「奧爾良睡了,清醒的人只有我們兩個,好可惜,」少女輕聲喟歎,「只有我們見到了流星。」
「不好嗎?」他微笑著望向她,「那今夜,就是我們兩個人的奧爾良。」
黑衣男子在白色翩飛的花海中回頭笑望,說出這是他與她的奧爾良,他—定不知道,她的心聽到這句話,會有何等的澎湃吧。是呢,他總像是漫不經心,把自己和他理所當然地擺在親密的位置上,然而,卻一次也沒有說過——他,愛、她……
眼眸隨之暗淡,像瞬息熄滅的燭火,而在垂眸的剎那,手腕傳來痛楚,隨之跌入一個熟悉的懷抱,還來不及抬起頭,有什麼便輕輕地落了下來,像雪花般溫柔地碰上她的唇,烙下涼涼的一個吻。
水藍色眼睛在他眼前放大,迸射出震盪他心海的每每激動就會變成淡綠的光彩,少女急著要後退,他卻握緊她的腰,把這個吻持續下去,輾轉吮舐,逐漸加深……
無法給予的真實承諾,無法說出口的那句話,都融化在這個吻中,希望它能夠直達你的心,儘管,我的語言是虛假的;儘管,我對你做了殘酷的事,但此刻,我的唇、我的吻是純潔神聖且真誠的……希望你記住……記住這一刻的我吧……
風拂過如紗的花,作為見證。
「愛我嗎?貞德?」掀開睫毛,深邃的藍眼像要將她融化般眨也不眨地凝視著她。
不敢看他的眼睛,她把臉埋入他的胸前,側耳傾聽,這胸膛裡的心也和她一樣會因為適才的吻而急促地跳動嗎?
怦怦怦——離得太近,她分不清,這到底是誰的心在跳,是他?還是自己?
「我愛你,很愛很愛你……」她失神地靠在他的胸前,吐出已經是背負了她人生重量的話語……
懷中的少女反覆低語,一遍遍肯定她對他的愛。可是,為什麼儘管被無窮盡的愛語包圍,他的手也依然冰冰冷冷,他的靈魂也依然空曠寂寞……
抱著她,手指慢慢地收緊,為什麼會害怕她從他的身邊消失?無法看穿她的所有,因此感到不安和恐懼;不能得知她所有的一切,因此感到惶惑和悲傷,他無法屬於她,卻希望她永遠是屬於他的。
害怕一覺醒來,他在寂寞的宮殿裡孤獨地為生存苦苦掙扎,過著寂寞的多面人的生活,沒有人真正愛他的冰冷的日子還在一天天地延續,遇到她,只是夢而已……好害怕,好害怕,不確實地摸到她的臉,不這樣緊緊地擁抱她,就無法確定。
貞德,你是真的愛著我嗎?
貞德,你是真的存在於那裡嗎?
反反覆覆悄無聲息地在內心深處低吟不止,有了像孩子般的害怕的心情,像傻瓜般的戀愛的心情……
會變成這樣,一定是因為……自己的哪裡……被毀壞掉了……
被懷中的這個溫熱纖細的少女那甜美的微笑毀壞掉了……
本來,是不可能愛上任何人的我,竟然,愛上了……
滿地皎潔的月光花,在風中搖動連結成茫茫雪景。白色的奧爾良,記錄下無法訴諸於語言的心情。而風,四下吟唱,飛舞掠過這沉默的城市,吹開每一扇如雪—般迷濛的窗紗,在惟一亮著的小小窗口裡,那株含苞的花,正輕輕地發出扯斷絲綢般的聲音,悄然綻放出那無人見證的美麗。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