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的奧爾良
高高的城垛,佈滿纍纍箭痕。從上面俯望,圍城的士兵密密麻麻,如打不盡的蟲蟻。烈日當空之下,敵方身披鐵甲的士卒嚴擺陣形,安靜而濃烈的蕭殺氣息像隨時都會引爆的乾燥火藥,卻又冰冷得令人窒息。
舔了舔乾裂的唇角,嘗到因缺水而爆裂的血的味道。已經算不清這是被圍困的第幾天,神經從早到晚不分晝夜處在高度緊繃的狀態。我方士兵因城內物資日漸匱乏已個個面現疲憊,但比起物質的消耗殆盡,更加可怕的是與外界長達半年之久的完全斷隔信息所造成的精神上的壓力。
遠方的戰局進行得如何?淪陷的失地有無收復?何時會出現期待以久的救援?家鄉的親人是否遭到敵人的侵襲?
一切的一切都是未知數。
困於圍城之中,憑靠信念孤軍奮戰,是對軍人戰術的檢驗,也是對人性在承受力上的考驗。最怕的應該是萬籟俱寂的安靜吧……內心深處細小的不安會緩緩爬升麻痺人的意志……
「投降吧!你們這些愚蠢的人!」
負責攻城的沙裡斯堡伯爵厭煩了枯燥的等待,拿下頭盔擦了擦自己被陽光照射出的滿頭大汗。這麼熱的天氣,為什麼他要在這裡與對方繼續僵持啊。不耐布魯克爾望向久攻不下的奧爾良,防守嚴密的厚厚的城牆上隱蔽著阻礙他的頑固的敵人,他仰起頭,把手攏在唇邊,開始施展心理戰術。
「法國,已經完全淪陷了!你們守著這座孤城有什麼用?早早開門投降吧!」
「對!法國已經完蛋了!你們的皇太子上星期已經死了!」
此起彼伏的叫罵聲由沙裡斯堡和他身後的士卒口中滔滔不絕地傳來。城上的人不動聲色地冷笑著,昨天他們說皇太子一個月前死了,今天又說他一周前死了,真是越來越讓人聽不下去的無聊的聒噪!
「投降吧!皇太子早就丟下你們逃到國外去了!」
下面的人持續著前後矛盾的喊話,而城牆上悄無聲息。shit,連個對罵的都沒有!白白讓他喉嚨痛,沙裡斯堡略覺無趣地吐了一口口水,側過身,他一邊喝紅茶潤嗓子,一邊揮手讓手下的士兵接著叫囂。
「伯爵!伯爵!他們露面了!好像是對方的主將!」副帥的聲音驚訝而顫抖,會是他們想通了,要投降嗎?
隨著副帥詫異的聲音,沙裡斯堡也略感奇怪地瞇起眼睛,抬眼向城牆上望去,和他僵持數月之久的敵人是個超出他想像之外的意志堅定者,被圍困多月,與外界斷絕聲息,彈盡糧絕卻依然佈兵沉穩,防守嚴密,他到很想看清這個人的長相呢。
城牆上顯露出一個高大的身軀,儘管一身黑衣卻在陽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來,沒有佩戴任何護具,一個人,威風凜凜地獨自從保護的屏蔽物中現身而出。
濃密的棕黑色卷髮,披灑在額頭脖頸,在風中,大卷大卷地招搖動盪,顯示著主人強勁的生命力。清瘦端正的面頰上,一雙墨綠色的眼睛,毫無閃爍與避讓地直望目標,蘊含著比沼澤更深沉的堅毅。熾熱發白的太陽,照耀在他黑色的衣服上,這個黑衣黑髮的青年,全身卻散發出比天上的太陽更為閃耀刺目的光輝。
風,自南面而來。站在高處,男子的卷髮也隨風而動,乾燥到破裂流血的唇吐出低沉的聲音:「把我的箭拿來——」
幾乎,電光火石般的速度,在忽起的大風之中,沙裡斯堡按住衣角的瞬間,在應該不可能看清對方表情的距離,卻好像看到了對方輕揚起嘴角,驕傲凜冽地一笑。
左臂伸得筆直,右手輕輕放鬆,只一剎那,白銀箭鏃承藉著迎面而來的風勢,呼嘯著向沙裡斯堡迎面射來。
那是——絕不輸給風的速度。
張著大眼,沙裡斯堡向後面直直地倒下去。哄——身體拍擊地面,煙塵四起,自後腦至額頭上撲地彈出,標有雷蒙字樣的銀箭尾翼。
「記住!法蘭西是永遠不滅的——」
射出這支箭的同時,青年墨綠色的眼睛迸發出金色的炫光,並倔強地挑起唇瓣一端,向敢於觸犯他內心聖域的敵人致以無敵的微笑。
一切來得太快,英國軍隊措手不及還來不及理清究竟發生了什麼,站在奧爾良城牆上的男子身後已出現了一排戰士同時揚起彎弓射下如雨般的箭鏃,跟隨主帥的尾音齊聲大喊:「法蘭西永遠不滅——」
沒錯,儘管會有細小的不安,對未知的惶惑,有時也會忍不住脆弱迷茫痛苦動搖。但內心深處卻有著那一往無回對深愛著的祖國的自豪,以及自己絕對不會認輸的驕傲!
率領四千人馬,急行軍,目標奧爾良。
隨著行走天數的增加,氣溫也愈加毒辣,白天,在烈陽的炙烤下,一身盔甲如同貼肉的鐵板燒,到了夜晚,露宿在外的不習慣及蚊蠅的干擾又讓人難得一場好眠。
但只要對上身側查理那雙清澈深邃的眼睛,因不安而浮躁的心便又不可思議地漾起絲絲清涼。
肉體的疲憊都是相同的,查理可以忍受的話,自己一定也可以!
咬緊牙關,要堅強一些,她是主帥呢!一遍遍在心底對自己喊著加油!手心因一直緊握韁繩都磨起了水泡。呼呼的風吹來,帶起的也是熾熱的氣流,但不知為何,卻不感到特別的痛苦呢?是因為感覺已快麻木遲鈍了嗎?
明明是第一次,長時間的騎馬也好,這樣統領軍隊也好,在烈日下趕路也好……明明是辛苦的事,卻為什麼會讓她有種莫名的輕盈感?
後背隱隱作痛、灼熱欲裂,彷彿有什麼即將突破身體的界限,揮揚出只屬於有翼種族的翅膀,好奇怪啊,使命這兩個字不是本該沉重的嗎?會讓人害怕,會讓人顫抖,會讓人不安,為什麼,類似幸福的感覺卻也同時正在暖暖的包容著她的全身?
「貞德!你沒事吧,臉色好蒼白呢?」身畔,富有磁性的低柔嗓音揚起,她抬起眼眸,便對上士兵裝扮包裹下的查理那關懷的神情、溫柔的眼睛……
一點點展開微笑,迎著陽光,唇角像含著璀璨的金點……明白了……是因為查理他在這裡呀……
想到自己是為了保護他而去戰鬥,想到是在和他一起並肩戰鬥,內心深處就會湧起近乎戰慄的甜蜜。
「我沒有事!」緩緩打開笑容,她肯定地告訴他。
「那就好,我們馬上就要到奧爾良了。」他輕輕一笑,予以鼓勵。
風吹來,掠起赤金色的卷髮,白馬上的少女眺望前方,堡壘模糊的影子隱約可見。
靜默半晌,她調轉馬頭,望向身後將生命交付於她的四千士兵,想到這蜿蜒的隊伍也是由一個個和自己一樣會緊張會不安會害怕的鮮活生命所組成,想到在他們的身邊,卻並沒有那能令他們安心的愛人,馬背上的少女對著她的土兵們展露出一抹溫柔的微笑,「大家注意!奧爾良就在眼前!不要怕!和我衝上去!Follow me! I`ll bring you victory!」
用爽朗的表情微笑著說出自信的話語,少女縱馬向前方奔去,白色的馬,白色的衣甲,在風中飄動的碎碎的卷髮,俊逸的身姿清麗凜冽有如聖潔美麗屬性為光的天使,高舉的旗幟在空中劃出筆直的道路,那是通向勝利的途徑!
血液與神經在她的微笑下沸騰,那堅定的眼睛使人不由得交付出全部的信任,全體士兵的士氣為之大振,不知誰先喊了一聲:「保護天使!」眼神激動且灼熱的士兵們前仆後繼地跟著貞德的馬向前方衝殺而去。
「哈哈!」距離她最近的查理拍著頭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貞德一邊疾馳,一邊奇怪地偏頭問他。
「我在想啊……」他狡黠地向她一眨眼,「也許你真的是個天使哦。剛才的微笑好棒!」
「真的嗎?」因他的讚許,她的臉興奮得紅了起來。
「我又沒有教你,你怎麼會想到說那些話去挑動他們的情緒?」他覺得很好奇。
「咦?我只是按照我的想法說的呀。」她笑著向他伸開手,「查理,我們在一起呢,當然是要勝利的呀!」
「說得對!」他拍掌與她相擊,「有我們兩個,當然要勝利!就這樣沖吧!讓他們瞧瞧我們的厲害!」
「嗯!」露出大大的笑臉,心奇妙地鎮定了,血液卻流走全身火熱沸騰。和查理在一起,戰鬥也不覺得是可怕的了!在風中,在強烈的陽光照射下,兩個人,全力奔跑,眼光相繞,手指相連,這一刻,他們離得好近……
好近……比任何人……比他的王妃都更要接近他……這一刻,她一定是全世界距他最近的那個人吧!
馬蹄聲如浪潮般由遠方奔湧而至,雷蒙皺起眉頭,才打下英國人的一波攻勢,不會這麼快又來一波吧?俯身下望的同時,身邊的士兵驚喜地狂叫出聲:「老大!那是法國軍隊!是我們法國的軍隊!」
霎時,城牆上的氣氛如翻滾了的沸水,士兵們陷入在一片歡騰之中,他們圍困在此數月,終於看到前來支援的軍隊,欣喜之情可想而知。
「哇!我就知道一定會等到這一天!」有人喜滋滋地說道,「雷蒙大人,我們快點兒開城迎接吧。」
「都給我安靜下來!」雷蒙一甩頭,怒獅般的大卷黑髮下深綠的眼睛進射出幽冷的眸光,在他冷冷的注視下,大家連忙按捺住內心的激動,恢復表面的平靜。
雷蒙向前邁了幾步,瞇眼細細打量。城下的軍隊最前方,身材纖細的帶隊者似乎是從沒有見過的將領。
「我們是國王派來的援軍!請守將開門!」查理啞著嗓子向城上喊。
「帶隊者何人?」雷蒙小心謹慎,生怕中了英國人的圈套。
「我是貞德!」貞德抬頭喊道,一邊揮動著手中的旗幟,「國王陛下讓我來解救奧爾良!」
「貞德是什麼人?」雷蒙皺起眉毛,怎麼看上去竟然像個女人……
「貞德小姐是神遣來的救國天使——」貞德背後的士兵隊長也仰頭喊道。
「哈哈哈哈——」毫不掩飾諷刺地縱聲大笑之後,一腳踩在城磚上的黑髮青年抱臂環胸,不屑地揚起唇角一端,「別開玩笑了,女人來打仗嗎?想要騙人也請找個高明的手段。」
咦?貞德瞠目結舌,完全沒有料到會出現這種狀況。怎麼會這樣?就是為了解救他們才夜以繼日地趕到奧爾良,好不容易來到城下,對方竟然不開門?
視線求救般地投向查理,查理挑了挑眉,「因為被圍的時間太長了,與外界完全斷了消息,所以你的事這裡根本沒有聽說過。大概是害怕中計所以不信任吧……」
「喂!我們是真的法國士兵!」幾個隊長焦躁地衝上面揮手。
上面的士兵在期盼中被主帥潑了冷水,都猶猶豫豫的,拿不定主意,看了看身後滿臉失望的部屬,雷蒙堅毅的眼眸逐一掃過他們的臉,雖然沒有微笑,但他語調中的沉靜亦給人以安慰,「這裡是奧爾良,是法國最後的堅固要塞,沒有任何人可以通過我們這裡!我們是為了保護人民而戰鬥,堅強一點,不要因內心的軟弱而給人以可趁之機,敵人們知道我們最期盼的就是國王的救援,所以才以此來試圖打開我們的缺口,勇敢點兒!告訴他們,真正的法國士兵,是沒有任何缺口的!奧爾良能守到今天,不靠天險與刀劍,靠的是我們勇敢堅毅的心!我們堅持一天,我們的親人就能平安一天。比頑強,難道我們會輸給敵人嗎?」
最後一個問句,他大喝地喊出,漂亮的綠色眼眸迸發出攝人的熊熊星火,被這樣的眼睛注視,士兵們像被點燃了一般,精神一振,齊聲喝道:「不會!」
「對!我們不開門!我們不會中計!」
「一切聽雷蒙大人的!」
耳邊聽著自城牆上傳來的呼喊,固然感動於守軍們的義烈,但是也不要頑固到不讓自己人進城吧……貞德蹙著眉苦惱地向查理看去,後者正在沉思,她忍不住仰頭喊道:「喂!我可是來幫助你們的!你們怎麼這樣!」
「別說笑話了,」雷蒙瞇起狹長的眼睛大聲駁斥,「你憑什麼說出來幫助我們這樣的話!你幫得了我們什麼?你一個女孩子怎麼可能會打仗!就算你真是國王軍,我也不會讓你進城!奧爾良不需要廢物!」
「他、他、他……」霎時間,讓人啞口無言,她不甘心地扯扯查理的衣袍,不可置信地望著他問:「那個人你認識嗎?怎麼這樣子?」
「沒辦法……」瞟了眼城上的英武青年,查理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傢伙,奧爾良能守到今天他絕對是功臣,記住他!
「貞德,別再和他浪費時間了,我軍士氣正高,直接去打英國人好了,你看——」
適才他沉吟半晌,就是一直在觀察地形,搬過她的肩,他一指東南,「那邊那座英軍的堡壘就是控制南面交通的最重要最堅固的托裡斯堡壘,只要我們打下它,就算打開了英軍的缺口,解了奧爾良城之圍!」
「哦?」
「你會害怕嗎?」他握緊她的肩,眼睛直直地凝視著她。
少女微笑著回答:「我為什麼要害怕?」
「打仗可是會受傷流血的!」他的眼睛發出深藍色的炫光,提前告訴她將要面對的一切。
「那你也有可能受傷流血,士兵們都有可能受傷流血,如果你們不害怕,我為什麼要害怕?」少女抬起倔強的下頜,大大的眼睛對上他的視線,口氣帶了小小的威脅:「不許小瞧我!」
深藍色的眼中如有月華般瞬息萬變,變幻湧動著各種各樣複雜的情感,須臾,他笑了,真是個了不得的女孩子,只要給她適當的環境,她就會迅速地發芽生長,牽引著他的眼光時刻不能離開,就好像稍不注意,她就會飛到更遠的地方,飛到他所無法掌握的地方……纖柔卻又勇敢,脆弱卻又頑強,美麗卻又危險……
這樣的生命體,到底是什麼呢?
著迷般地凝望著身披銀甲的少女。而少女則回他一個燦爛的微笑,右手高舉起手中的旗,左手一拍馬身,便向東南方衝去,她不用出言招呼,身後的法國士兵毫無疑義地選擇跟著她的方向前進。看著那纖細的背影凜然的姿態,怎麼能讓人不心生起想要保護她的慾望?
包圍奧爾良的英軍沿羅亞爾河修建了一系列的城堡,查理所挑選攻打的這座最為堅固。堡內的英國人早已發現他們,但見主帥是位少女,便完全不在意地任他們接近,打算正好將這些援軍一網打盡。他們一面暗中恥笑法國人的愚蠢,一面自大地關起堡壘大門,並不馬上出來正面迎擊。
圍繞堡壘的周邊有著深深的壕溝,查理因為擔心一直緊緊地跟在貞德的身後,兩個人身先士卒,最先到達深深的壕溝前,一勒韁繩,查理望向貞德,貞德也正好抬眼望他,相對一笑,他輕聲道:「我們打賭吧,貞德!」
「好,」她甩開被風吹得遮住眼睛的額發,堅定地望向他,「你要賭什麼?」
「賭我們誰先跨過眼前這道壕溝吧!」他眨了下右眼,「你佔便宜哦,你有寒星,我卻無法帶月神來。」
「哈,這麼說今天徒弟是要注定勝過師父嘍。你輸定啦,查理,準備好給我的禮物吧。」她笑著在馬背上伏下身體。是查理教會她騎馬的,她才不會害怕,她有著隨時都可以起飛的感覺,小小的一道壕溝會阻擋得了她嗎?她可是——查理選中的天使呢。
為了查理!她才不會輸!
猶如光之箭,白色的寒星加速助跑四蹄飛揚,騰空的瞬間,銀色盔甲被陽光反射出一片水色光波,好像是憑空飛躍而起的少女浸淫在漫天的光影塵埃之間,纖細的背上像是真的揚展出一雙透明的羽翼……
他望著她,不由得失了神,直到少女漂亮的一拉韁繩,在那一邊回頭笑望。
風吹起她額前早已過眉的劉海,美麗的臉上有著燦爛無比的笑容,這盈盈微笑的少女是他所熟悉的讓娜嗎?
那孩子氣的讓娜,那動不動就會流淚的讓娜,什麼時候擁有了這樣的表情?有了想要守護的東西人就會變得堅強,那麼,貞德,你想要守護的是什麼呢?是我嗎?
怔怔地望著她,一動不動,一道道人影從身邊滑過,是無數的士兵跟著她躍過壕溝,他卻無法動彈,不知道為什麼,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感覺迫使他的視線追隨著她,迫使他不覺間張開了嘴,心跳為之加劇,血液流走全身,身體卻像被什麼按住般地怔立在原地,這是,什麼樣的感情呢?
她在人群中高舉旗幟,旗幟在獵獵風中飄揚,士兵們跟著她的旗幟前進,並奮不顧身地擠在她的身邊保護著她。
心臟怦怦怦……為何跳動得這樣快?是因為他們的距離拉遠了嗎?她遲鈍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手上的絲線還在嗎?緊緊繫在他與她之間,那肉眼無法看到的絲線,沒有被這麼多的人,這麼多的馬分開扯斷吧……
跟上去,必需要在她的身邊,只是離開一下下,已經覺得如此不安。
跟著她來,真的……真的只是因為她還不夠強,無法獨自完成他期許實現的目的嗎?
有沒有可能,是他真的不願意離開她呢?
如果是這樣,又該怎麼辦呢?
無法離開的人,最重要的人,不想失去的人,讓他想要信任的人,這樣的人不是早就說好是不可以也不必要存在的嗎?
一次又一次的期待,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他還沒有受夠嗎?
人類是根本不值得信任的……美麗的話、美麗的人,美麗的感情,都是有毒的花……
誘人而危險。
深邃的眼睛閃亮著,旋而暗淡下去,手指慢慢地握緊,又慢慢地打開,對呢,只是要利用她罷了,只是這樣就好,千萬不要認真啊,查理,不要再付出一絲一毫的感情了,在付出之後,在交付全部的信任之後,等待你的就只有虛假與背叛了……就像貞德如此信任著他,而他所有的承諾卻只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
「啊——」
細小的驚呼聲傳入他的耳膜,猛然間令他從自我的世界中驚醒,抬眼望去,透過騷動混亂的人群,看到的是——貞德中箭摔下馬背的情景。
「哈哈哈哈——」
堡壘內的英國士兵大聲狂笑起來,按照長官的吩咐射向對方的主帥,果然,主帥一旦中箭,士兵們便會亂作一團。
此時不攻,更待何時?英國人—招得手,立刻開門出來迎擊,試圖趁亂破敵。
「貞、貞德——」
乾燥的唇上下碰了幾下,才撕心裂肺地喊出她的名字,混亂的心情不再有整理的時間和餘地,來不及思考心臟如被重物狠狠直擊的痛是因為什麼,身體服從最深刻真實的本能,已經令他縱馬跳過壕溝,反手拔出寶劍,他力拔千軍,以他人難以想像的速度向中箭落馬的少女奔去。
不顧一切地向前衝,連敵我都不分地推向兩邊,誰也不能阻擋他的道路,直至奔到她的身邊,急急地從小心警戒地護在貞德身邊的隊長手中揪住她的胳膊,一把將她抱上他的馬背,連聲急問:「你怎麼樣?傷得重不重?」
顧不得聽她回話,他昂頭嘶喊:「退兵退兵!先退到樹叢中!」
他的聲音渾厚低沉,含有令人不能抗拒的威儀,士兵們竟真的聽從他的指揮,暫時退向了不遠處的樹叢中。
他抱著她退至灌木叢後,才輕輕地將她放在地上,「忍著點兒,我幫你把箭拔出來,幫你包傷口!」
少女面色蒼白地撐起手臂坐直身體,他急忙扶住她,「很痛吧?」
「可是……」她一邊結結巴巴地說著一邊搖頭,其實是因為突然中箭嚇了一跳才從馬上跌下來,並不覺得有什麼痛楚,她迷惑地皺起眉毛,「我……我一點都不痛啊……」
「這個時候,你就不用堅強了!真是的,快點躺下!」他不懂心情為何突然失去了冷靜,又因為這份失措而更令他有著莫名的惱怒。
「我沒有在硬撐啊。」少女加大聲音,她是真的一點兒都不覺得痛嘛、非要說痛的話,也只是被查理捏得緊緊的手臂在疼而已啦。
「你中箭了,怎麼會沒事?」
「我也覺得怪啊,」她低頭審視,箭真的紮在胸口上呢,可是……真的是不痛啊……好奇怪……
心念一動,她伸手摸向自己的胸口,忽然抿嘴笑了起來,「哈哈,我知道了!」
陡然間,前一秒還臉色蒼白的少女突然格格地笑出聲,令他莫名其妙,「怎麼了?貞德?你……你真的沒事嗎?」
「查理!是你救了我呢。」她笑瞇瞇地望向他,「不要擔心,我根本沒有事!你看——」她解開衣甲,胸前掛著一個小小的錦囊,正巧阻隔了箭的繼續深入?
「這是我的護身符,」微笑著流露出小女孩的天真,她搖了搖胸前的錦袋,俏皮地衝他眨眨眼睛,「查理,你知道這裡面是什麼嗎?」
看他不語,她更加得意地揚起小小的臉龐,「是金幣!是你送的那枚金幣哦!我一直帶在身……啊?」
話還未說完,忽然跌至一個寬廣的胸膛中,他緊緊地擁抱著她。為了怕眼淚落下,她輕輕地閉上眼睛,把臉埋入他的胸膛,用那冰冷的鐵甲平復她渾身泛起的火熱……
懷中的少女好安靜,靜靜地依偎著他,收緊手臂,抱緊她也還不夠,唇貼上她的脖頸,只有感覺到體溫和心跳,才可以獲得心安。
她在這裡,她沒有消失……可是……自己這份情迷意亂的感覺到底……
以為,他的感情是收放自如的;以為,她對他而言,並不具有所謂特別的意義。
可是為什麼他竟會如此害怕懷抱中的少女消失呢……是什麼在混淆他的心志,讓感情在瞬間全面壓倒了理智;看到她中箭的剎那,他的心像被誰狠狠地擰了一把,這疼痛如此真實,絕無虛假……
而看到她猛然間綻放的微笑,奇跡般的沒有受傷,他應該鬆口氣不是嗎?為什麼卻會失控到如此地步,抱住她不想放開?這猛烈的、澎湃洶湧的而又莫名的、毫不熟悉的狂瀾正在試圖吞沒他……而這,根本不是他所需要的啊……
眼瞼緊緊閉著,俊逸的臉被複雜的情緒所扭曲,抱緊少女的十指劇烈地顫抖,心在左右掙扎,冷酷無情的心卻難以做出可被稱之為正確的判斷……
如果遇到的人不是她,如果他的陰謀能夠更純粹一點兒,會不會,他就能理智地掌控住一切發展?
會嗎?能嗎?
神從來不給人任何回答,不允許生命中有任何一次重來的假設……
重重地咬住嘴唇,讓疼痛喚回他應有的清醒理智,一點點,一點點,把手慢慢地鬆開,緩緩地張開眼睛,深邃的藍眼睛已收斂好所有的真實……
迷惑、不安、喜歡、憂慮……感情是最大的敵人,而他如此驕傲,怎麼可以輕易認輸!即使是自己也不可以!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擋他根深蒂固的願望達成……
「沒有事就好。」他注視著她,強迫自己扯出一 抹微笑,強迫自己殘酷下去,強迫自己切換到查理陛下的身份思考面前的問題,「現在,我們立刻重新出擊,敵人一定會想像不到……」
「對耶!」她揚起臉,雙眸神采飛揚,「你真聰明!他們一定以為我中箭了,哈,我們這個時候衝出去,一定會打敗他們的!」
退出他的懷抱,她轉過身,跑向樹林中的士兵們。
臂彎裡失去那溫熱的小巧身體,悵然的空虛令他不覺抬起頭,視線追蹤那背對著他繞過灌木叢中向樹林中的士兵們下令再次出擊的意氣風發的女孩兒,一定不知道他正在對她做著一件殘酷的事吧……
無奈地揚起唇瓣,無論他說什麼,她都相信;無論他做什麼,她都不懷疑。相信他、深愛他、欣賞他,把他的一切都當做絕對正確的少女,就像灼熱的陽光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