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記得要過你自己的人生啊!
可是……
教授,什麼是自己的人生?
我的確是孤單一個人啊,一直都是,難道還可以忘記自己是活著的這件事情?
或者,難道可以過別人的人生?其中有什麼分界嗎?
這麼一直過下去,教授,我又能夠到達什麼地方呢?
就算是自己的人生,那又有什麼意義?
我不懂啊……
圓潤的嗓音不停地迴盪著。
許多的疑問如同一個班次接著一個班次的火車,錯綜疾馳,塞滿了他的夢境。
江亞希拚命發出聲音提出問題,說出口的字句之聒噪,彷彿是為了要平衡現實裡太過的沉默。
他睜開眼睛時,腦中似乎還微微響著餘音。
江亞希呆了一下。
所有無解的問題像四周的黑暗,沉重得讓人不能順暢呼吸。
瞥了眼發出淡淡螢光的鬧鐘,才睡了三個小時而已。雖然有些飄蕩在海上的暈茫感,但已經沒有睡意。
江亞希掀開被子下了床,打開房間的木門。
走在狹窄微亮的走道,天花板上映著他誇張的影子。
經過了幾間和他住的房間一樣用木板隔成的小房間,最後他走進這層樓唯一的浴室。
燈亮起,接著水聲也嘩啦啦響了起來。
昏黃的燈光下,拍了水的面容一如平常,光滑的皮膚彷彿玉石般,看不見毛細孔的完美無瑕。
儘管睡眠不足,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還是看不見一點血絲,粉色的嘴唇也顯得健康。
抹掉下巴的水滴,他轉身離開。
包裹在寬大白色睡衣下的細瘦身形,很快又隱沒在走道的幽暗中。
他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他會突然如此躁動不安,甚至睡不好,還夢到了教授,原因是下班時發生的事。
晚上十一點,剛離開工作的山東麵館時,突然被三個太保堵住。
就在不太安寧的熱鬧街道上。
他雖然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總是會被騷擾,本能的自衛系統還是先於他的意識而啟動。攻擊指令傳達到機能中樞,雖然身材比較起來瘦小了些,但他依然打贏圍住他的三個人。
看著他們倒在地上呻吟,江亞希有些無措。他會不會出手太重?有一個人還流血不止。
可是為什麼他們要惡意地捉弄他?甚至打起架時,眼神那麼憤恨?而他,又憑什麼能夠這樣痛擊他們?
明明彼此互不相識……
他們究竟是怎麼樣看著他這個人,以至於口出惡言,甚至動粗?
就是那個時候,就在他迷惑於自身和他人的關係時,突然一個低沉有禮的嗓音響起。
「有沒有哪裡受傷?」
聲音是在他耳朵上方約莫十公分的地方震動空氣的。
車鳴人聲是那麼喧鬧,可是這樣的一聲問候,他的確清清楚楚的聽見。
他怔怔地抬起頭,一個長相好看、氣質不凡的男人對他笑了一下。
那雙因為笑容而瞇起的眼睛,漆黑,卻又閃著不同於街道霓虹的光亮,直勾勾地望著他,眼底有著一絲犀利的敏銳與好奇。
「沒有。」江亞希搖了搖頭,視線無法從那個男人身上移開。
明明其他人都被他打倒在地,為什麼這個人還會這樣問呢?
以前發生打架事件時,路過的人都會閃避得遠遠的,這個人怎麼還會跑來跟自己說話?
看著這個讓自己必須抬起頭才能看到他的臉的高挑男人,他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應該怎麼做。
其實他不應該在這邊浪費時間的,他剛剛被麵館老闆辭退,得趕緊找看看有沒有新工作。
但是,他卻讓自己的視線游移在對方穿著深藍色襯衫、黑色西裝褲的高挺精瘦的身形上。這麼帥氣的人,是屬於頂尖的人種吧!
對方的神情突然變得困惑,審視他的眼神也更加認真,好像想要在他身上看出什麼。
有什麼不對勁嗎?為什麼這樣看他?
不安感讓他身體都僵硬了。
男人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我們離開這裡吧!等一下他們的幫手來了,一定會找你報仇。」
這回的笑容有些溫和。
整體而言,男人的五官是相當的冷傲和俊美。
他不懂,他們又不認識,他為什麼要這樣對他笑?
他有一種被關懷的感覺,所以他點點頭。
一會兒後,他們進入「二十一世紀」速食店坐下,男人對他說:「我覺得你很面熟。」
是嗎?
吸著可樂,江亞希不置可否地微笑。見過的人他都記得,他確定自己不認識這個人。
「啊,我想起來了!」男人微微揚高聲調,但隨即就像個小小的浪頭,馬上又回復了平靜。「你一點都沒變。」
一點都沒變?
他張大眼睛,有些高興。
有人把他記在腦海中耶!
「我叫楊智原。你叫……你以前住過木柵對吧?我們小時候是鄰居,一起玩過的,你記得嗎?」說完,平靜的笑容彷彿在等待他回想起來似的,一直溫和地持續著。
這件事的真實性也確定了。
瞬間從他後腦擴散出一陣灼熱,連心跳都激烈起來。
「你是智原?」
他真不敢相信!
他每天都在想,智原現在在哪裡?在做什麼?好想找到智原……這一切幾乎就是他努力活著的理由了!
沒想到他們真的重逢了。
而且智原也長這麼大了啊!所以自己才沒認出來。
看著楊智原的臉,他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
一副大人樣,雖然以前智原就愛裝憂鬱、裝成熟,原來他長大之後是這個模樣啊!
「我醒來時被自己的樣子嚇了好大一跳,可是現在看你變成這樣更驚奇了。你和小時候不一樣了呢!」
「醒來時?」楊智原疑惑地笑了笑,「我有變很多嗎?」
「嗯,你已經變成大人了。雖然我以前就覺得你很成熟,可是你現在真的就像個大人耶,而且是我看過最帥最英俊的,身高好高,皮膚和以前一樣白,以前人家一個叫你小白臉你就瞪人,現在還會嗎?」
真的是很奇妙的感覺,他以為永遠都沒辦法再見到智原呢!
「還是會啊……」楊智原帶著困惑地淺笑著。
「可是你已經變得很有男子氣概了。」他覺得楊智原一身的領袖氣息,真的很讓他這個童年玩伴與有榮焉。
「謝謝。」
楊智原的嘴唇魅力十足地往上斜,看得江亞希有些驚訝,才想著他也要學起來,楊智原的手機就發出鈴聲,然後楊智原出現另一種冷靜的表情。
他很有禮貌地向他點點頭才拿起手機。
看著楊智原對著手機裡不知道是誰這樣沉穩地說話,他真的明白了時間的力量。智原真的變成大人了!
結束通話,楊智原露出一個帶有歉意的微笑。
「對不起,我有急事要先走了。這是我的名片,我們下次再找個時間好好聊吧!」楊智原給他一張名片,然後就匆匆離開。
江亞希望著空了的座位,不知道呆坐了多久。
他很想跟智原說很多事的,他心裡真的有好多好多想說的話,當初智原搬家之後,他一個人好寂寞,一直希望能夠再見到他。
智原卻這麼走了。
甚至忘了他的名字。
他走出速食店,搭上只有他跟司機兩個人的末班公車,搖搖晃晃地讓公車載著他穿梭在黑幽幽的街道、建築中。
空曠、沉默,只有不斷變換的風景。
如果公車就這麼駛到外太空,地球上誰也不會發現他突然消失了吧!
江亞希拿出五個小時前楊智原給他的名片仔細地看著——楊智原,政大廣告系系學會會長,住在公館,有電子信箱、手機號碼、住處的電話號碼,還有個人的網頁,服務項目:網頁設計、網站架設、DM海報廣告設計、POP。
智原好像過得很不錯呢!
他比自己大兩歲,現在是二十歲吧!從他十二歲搬家以後他們已經八年沒見,八年的時間,讓一個小男孩長成如此英俊不凡的男人。
小時候的智原老是為了父母親的事悶悶不樂,不知道後來情形怎麼樣了,他父母離婚的事是不是取消了?
每次他們一起坐在輪胎堆上仰望天上的星星時,他總會偷偷轉過頭看著智原白皙英俊的側臉,智原凝視夜空的神情是那麼憂鬱、成熟,那麼不平凡,完全不同於他們這群小鬼頭。
那個時候他並不是很明白智原的心事,他只是靜靜地看著智原的側臉,深深為智原的俊美讚歎。
呆呆的自己,幸虧有智原的帶領才可以加入鄰居小孩們的團體,開始認識了朋友。當他遭到別人欺負時,智原會出面替他解決;他的笨拙得罪了朋友,也是智原幫他擺平……
他實在好喜歡、好喜歡智原。
每天高興的玩樂,紅綠燈的遊戲、腳踏車的追逐,甚至在綠油油的茉莉花樹叢中穿梭著,為了進一間荒廢的鬼屋探險而不斷前進……這些美好的記憶全都鮮明得像是夏日艷陽下的風景,彷彿不過是昨天的事。
就算智原可能記不得了,他也想跟智原說,那段日子真是他這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喂?」楊智原先重重呼出一口氣,然後才發出聲音。
趕件趕到三點,現在是幾點?五點!也就是說他才睡了兩個小時。
是誰這麼不識相?
(喂,我是江亞希。)
怯怯的聲音讓楊智原皺起了眉頭。
江亞希,對了,是他的名字,那個老是跟在他後頭的小鬼。
看來過了八年,江亞希冒失的個性還是沒有改過來。
(我們昨天在二十一世紀有見過面。)
「你有什麼事嗎?」他一邊想著昨天江亞希的可愛長相,一邊坐起身。
(沒什麼事……啊!你在睡覺嗎?)電話裡的聲音突然揚高了幾個音階。
楊智原啼笑皆非地將話筒拿開一些。他可以想像電話另一端的江亞希不知所措、羞紅臉的樣子。
「現在這個時間,是應該睡覺的吧?」
(對……對不起,那我……)
「距離我們坐在速食店聊天也不過幾小時的時間,你那麼快就打電話給我,確定沒什麼事嗎?」
(沒有。我剛剛起床,看著你給我的名片,手就撥了電話,對不起……)尾音後便是寂靜。
感覺上江亞希好像就要掛斷電話似的,楊智原想還是先向他要聯絡方式比較保險。「你先給我你的電話,還有地址什麼的。」
江亞希說了一個距離他住處不遠的地址。
「電話跟手機呢?」他抄完以後繼續問道。
(沒有。這是公共電話,投錢的那種。)
「哦。」他收好紙條,再坐好,對方還是一片沉默。
現在要掛斷嗎?因為他也沒什麼心情想話題。
可是,他有一種不能掛電話的感覺。
就像那個時候,他張目結舌地看完一對三精采絕倫的打架場面後本想走了,然而無意間,他看到江亞希那張清秀可愛的臉上呆愣、無辜的表情,突然一陣不忍,很稀奇地管起閒事。
現在想想,的確很奇怪。
那麼保護江亞希的教授,怎麼會讓他這麼晚還在外面遊蕩,甚至跟人打架?
還有,江亞希怎麼會有一身教人無法忽略的孤寂淒清氣質?
(那我改天再打好了。)話筒裡終於再次響起了聲音。
「沒關係,反正我都醒了。」他柔聲道。
他從不是個好脾氣的人,但江亞希就是可以教他心軟。
(哦。)
還是自己先想個話題吧!「我那時看到你就有一種熟悉的感覺,然後我才想起來我們小時候一起玩的事。你幾乎沒什麼變。」
遙遠的記憶在腦中浮出,江亞希小時候幾乎也是一臉什麼都不懂的無辜表情。現在雖然身高抽長,但孩子氣的娃娃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幾乎沒變。
不過,魅力更增加了。
楊智原淺淺一笑,想到江亞希在速食店裡那燦爛可愛的笑臉,心裡一陣暖意流過。
那時,面對江亞希的笑容,他的確感受到震撼性的悸動。
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
(對啊,我還是像以前一樣笨笨的。)江亞希溫吞地說。
輕笑一聲,楊智原移轉話題,「教授還在做研究嗎?你現在住哪裡?怎麼會出現在那種地方?」
(教授不見了。)
「嗯?」
他好像聽到哽咽聲,應該是聽錯了吧!而且教授怎麼可能不見?「你剛剛說什麼?」
(教授不見了。我現在自己租一間小房間住,會出現在那裡是因為下班一定會經過。)
「不見了?你自己一個人住?」
(嗯,從我醒來後就是一個人,已經一年了。)
楊智原更聽不懂了。「醒來?一年?」
(嗯。)
他彷彿可以看見江亞希乖巧點頭的模樣。
「你是說……」他想了一下,「你發生過車禍?昏迷很久?」
等到醒來時,教授已失去蹤跡,所以他只好一個人住。
(不是的。)江亞希輕聲否定。
不是?「那是怎麼樣?」
一陣沉默後,細小的聲音才又響起。
(那個,說來話長……老實說,我不是一般的人類,我是個複製生命體,是教授用他早逝的兒子冰凍保存的細胞創造出來的。)
「複製生命體?你不是在開我玩笑吧?」楊智原嗤的一聲笑出來,「你現在還在夢遊、說夢話嗎?」
(不是的!)江亞希緊張地大叫道:(我沒有騙你。)他聲音微微顫抖,似充滿委屈。(是真的。)
「嗯……」楊智原沉吟了下。
他可以確信江亞希不會故意說謊捉弄他。
雖然隔了八年,幼時的忠誠早就不能算數,但他就是有這種奇異的自信。
可是,複製生命體……太扯了吧!
雖然現在有多莉羊、複製牛的出現,但童年玩伴是複製人,不就代表科技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非常驚人了?
或者,江亞希在這八年間發生了什麼事,以致精神狀況……
(那個……你不必介意我說的話,不相信也沒有關係,真的不要緊,因為本來就很奇怪。)江亞希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很失落,越來越細微,幾乎要消失在莫名的空間裡。
「我現在想見見你。」楊智原不自覺露出溫柔的微笑。「我去找你好了,不要睡著啊!」
(咦?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