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 受
婚姻可不就是一件歃血為盟的事,把身、語、意都簽署給對方。她白天在幼稚園工作,傍晚回家燒飯洗衣;他的工作地點稍遠,時常早出晚歸,偶爾加班,她都先睡了。但是他一進家門,就聞得到家的香,電鍋裡總溫著飯、菜、或粥品,偶爾一張短短的留字,好像她一直不寐的待著。他吃飽了,兀自收拾清理,才進了房,為了不吵醒她,也不開燈,躡手躡腳地從口袋裡掏出街頭買來的小東西,輕輕握到她的手裡。
她早上醒得早,忽然發現手邊多了一枚陶魚別針,驚訝極了,一翻身,看他果然躺在身邊,睡得鬢髮皆亂,不知天地的模樣,她伸手撫了撫他額前的發,靈機一動,也要裝做不知情。喚他起來梳洗之後,兩人一道出門,逢著星期日,他陪她買菜。天氣未定,但是陽光早就蠢蠢然了,路旁的菩提樹葉被照得油亮優良的,有點辣眼,光又聚在她衣上的陶魚別針上,魚鱗都水濕水濕的,他巡了巡她的衣服,故做驚奇地說:
「你什麼時候買的新別針?」
她想笑,故意抿著嘴:「老情人送的。」
「嗯!頗有眼光的,」他點點頭:「你有機會也該送他禮物,表示禮貌禮貌!」
兩人相視而笑,廓然忘貧。
菜市才剛開始,他看時間好還早,順道逛了一圈。菜色正一籮一籮的列在路邊,青紅皂白都光鮮;水果的香都也舞出來了,哈密瓜是笑瞇瞇的甜,番石榴的澀是慘綠少年、橘子是永遠也改不了的油辣脾氣的……但這些都比不上推車裡小山似的菱角,冒著水蒸蒸的炊煙,那販子熟練的抄刀撥開紫皮,露出半截雪白的肩,向過路的人聳了聳,販子說:「菱角好吃的,半斤二五。」
他買了半斤,塑膠袋馬上霧起來,兩人沿路又吃又掰的,一些粉粉的雪落下來,好似行人。
「想吃什麼菜?」她問。
「隨便。」他說。
她便抓了一把空心菜、稱了半斤青菜、挑了一個甘藍,又切了兩塊白豆腐,配烤麩、胡籮卜、筍片、木耳……等,回頭跟他說:「昨晚去寺裡聽經,師父教我做『十八羅漢』,做給你嘗嘗。」
他露了一個受寵的表情,隨手幫她拎菜。家裡的事,她都料理的井井然,觸了網得等她來解圍;有時只是要找一樣東西,問她,她隨口便指示出位置、方向,彷彿胸臆之中,山水、丘壑、沙石、林泉,都一一佈局定勢。和她同住一個屋簷,常常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今天換吃『釋迦』好嗎?」她問,問中有答。
「你一向都買橘子,怎麼想換?」他說,其實是要聽她的緣由,她自有她的道理,這點他十分瞭然。
「橘子容易吃,剝皮撒網就是了,吃不出什麼變化。釋迦不同,難就難在時機成熟。先回去得先溫著,溫輸的釋迦,皮軟肉白子黑,甜的沁人;溫的不夠,吃起來滿嘴的澀,都糟蹋了。而且媽媽愛吃甜的,橘子酸。」
他點點頭,問:「媽媽的魚還沒買。」
她也知道,往魚鋪走去,走得一路無語。他與她早已茹素,兩人都不嗜葷腥。自從皈依為佛門子弟之後,悲天喜生的修持倒是不敢忘,她尤其比他精進,經座、法會、參訪都積極加入,久而久之,自然修出了一份容光。他與她同時皈依、拜師、同研經藏,他卻自歎不如她的慧敏,每每掩卷說:「將來是你渡我的!」她婉轉一笑:「還得要你護持才行。」
滴水泣米,也可以吃出般若滋味。在繁華喧囂的城垛裡,他們自有一方淨居;於車水馬龍的亂流裡他們仍然安步當車。她每每有著獨到的從容,忽然在人潮起動的街頭上,附耳對他說:「跟你一起過日子,真好。」
魚鋪裡,鰱、鱈、鰻……一族族分列著。他察覺到她的難言之隱,殺生犯戒,是篤信佛法者最不願意做之事;尋常伙食,果腹即可,且世間的花葉蔬果菽麥都摘擷不完了,何必動刀見血,吃活生生的有情之物?他與家中父母說解甚久,仍不能改他們嗜葷的習慣。她一直費心的學做素齋,把色香味搬上桌,他是放開肚皮埋頭大吃,吃得忘了是素是葷,可是,婆婆一舉箸便問:「今天沒買魚啊?」問得她啞口無言,直至更深夜還在輾轉反側,她也只敢悄悄問他:「是不是我做的菜不好吃啊?……」他側身拍拍她的肩:「別放在心上,六祖惠能當初也吃肉邊菜。」她才稍稍釋然,唯獨上市場買魚買肉,仍是她的苦差事,他總是盡量陪她,倒有點同減惠命的決心。肉攤魚鋪之路,雖是窮途,她倒是不減那柳暗花明的性情,把菜藍子晃了兩晃,交給他,說:「六祖,今天換你買魚。」
熙攘的人群都聽見了。
觀 想
「夫妻,也有上、中、下三品。」她忽然說。
佛殿內燃燈昏黃,一場法會初歇,善男子信女人都回家了。香案上供佛的鮮花色色薌澤,供果圓滿,隱隱然與檀香共繚繞,香泥一彎一彎的落在果的肌膚上,凝然不動。他下班後,來寺裡用畢流水席,也幫忙法合經懺之事。她則早早就來,儼然是眾主事之一。此時,殿內空闊,人聲足音都寂,她正在擦拭供桌,他則彎身將地上的蒲團個個疊起,時間瀝瀝的擰水之聲。
他直起身問她:「哪三品?」
「最下品的,當然是貌合神離,」她一面從供盤內拿著芒果來擦拭,一面沉思,果皮上的甜涎都被她拭淨。「徒有夫妻之名,無夫妻之實。一見面好像冤家,無明火都起來了,把屋子弄得跟苦海似的。」
「既然那麼辛苦,何必做夫妻?」他說。
「『怨憎會』嘛。」她答:「不知道誰欠誰一筆情債?果報。」
「中品呢?」他問。
「有實無名。」她答:「得了心得不了身。再怎麼恩愛,都是荒郊野外的,不能『結廬在人境』。說不苦嘛也很苦,看看別人家都是一燈如豆、形影不離的,自己卻要獨守淒風苦雨,也是很心酸的。一心酸,就動搖了。「
「這是標準的『愛別離』,束手無策。「他說。
「也是可以化解的。看是要心不是要身,要身比較難辦,得拆人家的屋簷,禍福吉凶很難預料;要心就單純了……」
「怎麼個單純法?」他看看她,她拂拭著案上的木魚,木棰握在她手裡,正在推敲;彷彿有一瞬間,她以奔馬行空,一一為雜-諸事覆額,回過神來對他說:「永結無情游。」
木魚「托」的一點諸男歡女怨篇章已被句讀;恩怨愛惡的日子雖然歷歷分明,好歹終有個句點。就像瓦簷上的青苔罷,雨水潤的時候才翠綠起來,天晴的時候,也僅是一塊浮塵而已,誰也不要管誰。人之用情,若能似行雲流水,行於所當行,止於當止,倒也是個解鈴人。
「至於上品,」好的容顏歡悅起來,顰笑之間,雲天都動。
「自然是名實俱副了。」他接了個語尾。
「還不僅於此,」她像在撥雲見日;「如果能像大迦葉和普賢一樣,做一對梵行夫妻,自覺又覺人,才叫難得。」
他微微一汗,看她:兀自低眉揉著抹布,用力一擰,水珠都還回去,瀝瀝。
她抬頭,遇著目光,「看什麼?」也不等他答,又擦將起來,「大多人都陷在中、下品之間庸庸碌碌忙了一生,得著什麼?成就了什麼?問都不敢問,反正大家滿頭大汗演他幾場戲,鑼鼓一收,散場就散場罷!你說呢?」
他趕緊回神,接著說:「也有夫妻互相成全的,一生扶持,不離不棄……」
你這話真是善哉!但是,為了大我生命的成全,暫時離棄是在所難免的;做一世夫妻是緣分,若能做生世夫妻,那就得靠修來的福分了。」
「生世夫妻是什麼?……」他突然感到一種莫名而來的切膚之痛,自己的心口浮上了這層凝固,倒也沒說出口。她自顧自去倒水,乾淨的身勢。
兩人辭別了寺裡的師父,一道退出。天已黯然了,車燈如流螢穿梭,織出一匹匹冷風,她幫他把外套的扣子扣下,他順勢掌著她的手,握在手心裡,緊緊的,彷彿她已是流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