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丁伯雖然因為年老而卸下包家總管的職務,但每個夜裡他還是要起身到主屋去巡視一趟,才能放心就寢。
提了一盞小燈穿越長廊,從季鳴房門口經過,他佇足了一會兒,從沒闔上的門縫中看到季鳴少爺正站在書桌旁斟酒喝。丁伯歎了口氣,知道少爺是為了什麼事在煩心,卻不知道如何是好。
想必少爺今晚一定不好過,因為明日一早,他就要上飛機往英國去了。看見他孤燈一座,酒杯一隻,酒瓶一罐罐地打開住肚子裡灌,丁伯就心疼得不得了,偏偏剛從外面回來的他又沒帶回任何好消息。
這幾天,丁伯常到少爺與凌小姐的公寓門口去等她,他要去告訴她少爺的一片癡心,告訴她季儂小姐的惡毒心腸,讓凌小姐在少爺明天上飛機前攔下他、別讓他走,奈何怎麼也等不到她。
丁伯知道,只要凌小姐在家,屋子裡一定燈火通明。可是最近幾天她屋裡一片黑暗,想必是不在家吧?他也曾經不死心地打電話到雜誌社去,可是得到的回答卻是;凌采瞳這幾天沒有來上班,不過前幾天打過電話來請假——雖然聲音怪得不像她本人。丁伯歎了口氣。與其說她躲起來,還不如說她從人間蒸發了。
四處碰壁的丁伯雖著急,卻不曉得該上哪兒去找她;他甚至遺憾地想,這就是所謂的有緣沒分吧,也許老天爺不想讓他們在一起,才做了這樣叫人無奈的安排。
丁伯看了舉瓶痛飲的季鳴少爺一眼,悄悄離去,獨留他一個人傷心。在丁伯繞過轉角離開之後,一抹邪惡的影子偷偷溜入季鳴的房裡。
「季鳴哥,你在喝酒?」季儂站在他面前,暗數桌上的空酒瓶有三支,未開瓶的有七支。嘖,他想醉死啊?她媚聲道:「什麼事這麼想不開,非得要借酒澆愁不可?」季鳴睜著五六分醉的眼睛瞪著她看。季儂?為什麼她的臉看起來詭計重重?「沒……事,呃!」
「是不是在為明早要去英國的事煩惱?」季儂以為他醉得不明人事,便放心地將真面目暴露出來。「放心,那個賤女人沒有辦法跟你去,但是你還有我啊!」
賤女人?誰呀?季鳴覺得他的頭好痛。
「再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已經訂妥機票了,明天送你上飛機之後,我馬上搭下一班飛機去跟你會合。」
「會合?」季鳴重複她的話。
「是呀,你高不高興?來,為了慶祝我們美好的英國之旅,我也來陪你喝一杯。」季儂看他灌了三瓶Whisky,覺得這種褐色的玩意兒似乎不錯,也給自己倒了整整一杯,一口氣灌下去,馬上頭昏眼花。「哇,哈哈,這酒怎麼一喝下去頭就暈了?」
「呃,你喝太多了啦。」季鳴搶回酒瓶,看著她摔在地上的糗態。「奇怪,呃,你在美國沒喝過酒嗎?不然怎麼一喝就倒?」
這一問就問到季儂的傷心處,她嗚嗚地哭了起來。「這……還不都要問你。」「呃,為什麼要問我?」
「因為我為了你,在美國什麼都沒玩到。」季儂醉語連連又哭又跺腳。「以前爺爺說要我長大後當你的新娘,我為了配得上你,所以在美國拚命讀書,放假不回台灣也不出去玩,一直在屋子裡捧著書努力讀,連迪斯尼樂園都沒去玩過……」
「可憐的孩子,辛苦你了。」季鳴滑下身子,也坐在地板上,第一次他如此真心真意地用厚掌揉揉季儂的頭。
「誰知道我一回到台灣來,呃,就聽到你移情別戀的消息。」
「你一定很傷心。」大概都是因為愛情不如意吧,他聽到季儂這麼說反而有種惺惺相惜的感覺。
「我何止傷心,呃,我簡直震怒。」季儂再為自己倒了半杯酒,吞了下去,這下頭昏眼花得更嚴重。「我一直在想,是哪裡來的騷狐狸、賤女人敢來跟我搶走你?後來我呀,派人去查,呃,才知道她是凌采瞳。」
「凌采瞳」這三個字撞進季鳴的腦中,他的酒馬上醒一大半。
慢著,讓他想想季儂剛才說了些什麼話,季鳴捧著作痛的頭,她說……騷狐狸、賤女人……派人去查她?
這是季儂說的話?季鳴全醒了,他馬上跳起身,抓起地上爛醉如泥的季儂。「你去查采瞳?」他從牙縫中迸出一絲火藥味。
「是呀,呃,她的過去很精彩哦。」季儂早已醉昏頭,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怎麼個精彩法?」季鳴突然覺得有股怒氣冉冉而升,季儂到底是在說真的還是假的?若是真的,他絕不讓她好過,因為——采瞳最憎惡別人去查她。
「就是……哎呀,很複雜啦……反正他們家的人都死光光了,呃,只剩下她一個人而已……她哦,克父克母又克她弟弟,簡直是個大煞星,呃,所以我從中破壞你們,還真是做對了,免得你到時候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季儂……破壞他們?季鳴偉岸的身子顛躓了一下。
「我呀,先去鬧她,呃……再設計讓她跟你反目……最後呀,再讓她知道想高攀上你……難哦,所以季鳴哥今天才會在我身邊呀……呃……」
季鳴氣急攻心,他一手揮掉桌上所有的酒瓶。原來就是這麼回事,原來!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事先被設計好的,他頓悟,恐怕從季儂套問住址電話的那晚,他就踩進陷阱裡了。季鳴腦中掠過一串畫面,季儂登門拜訪、被采瞳抓傷,一直到她「巧合」地要求他帶她到哪些地方去玩,都是陷阱的一部分。
季鳴用力扯住頭髮。他怎麼會那麼大意,一點都沒察覺?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季鳴氣得咬牙切齒。
「因為……你本來就是我的……我搶、搶回你有什麼不對?」季儂醉得把實話通通說出來。「呃,我自從知道凌采瞳的底之後……就很清楚她的弱點在哪裡哦……所以我派人專挑她的……弱點找她麻煩,呃,我想……現在她一定一個人在那裡怕……怕得要死!」「你對采瞳怎麼樣了?你快給我起來說清楚!」
「哎呀……別吵啦……人家想睡……覺啦……」季儂的聲音越來越模糊不清。季鳴毫不客氣地把她拽起來。「季儂,你起來,你說這一切是不是真的?」「呃,真的啦……別吵了,讓人家睡覺嘛……你、你要是不信的話,就去看……看人家的衣櫃裡……有調……查報告書跟……收據啦……」
季鳴粗暴地丟下她,迅速地奔出房間,所有的酒意全消散光,現在他的腦筋清醒無比。該死!如果季儂說的是真話,那……采瞳現在會在什麼地方、承受什麼非人的遭遇?他衝進季儂的房裡,掀開衣櫃左翻右找,找出一隻可疑的手提箱,他顫巍巍地掀開箱蓋,把最上層一張往英國的單程機票與護照丟開,赫然發現三份紮實厚重的卷宗。卷宗一:凌采瞳與包季鳴的相識經過。
卷宗二:凌采瞳的跟蹤記錄。
卷宗三:凌采瞳的童年記錄。
季鳴內心交戰不已地握著第三份卷宗,只要他一翻開封面就可一窺采瞳的過去;但是……他答應采瞳不去查她的,在這節骨眼上,他到底還要不要信守諾言?
季鳴一咬牙。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他還在講狗屁不通的君子風度?酒後吐真言,照季儂的醉語判斷,她一定派人對采瞳不利,采瞳的弱點就是從這疊資料裡找出來;所以,如果他想救采瞳,就得先從這卷宗裡找出蛛絲馬跡才行。
季鳴強迫自己定下心來,翻開第一頁——一張放大的照片影本呈現他眼前,從無神的雙瞳中,他輕易看出這是采瞳的童年照。季鳴揉著發疼的太陽穴,赫然發現這是張剪報,仿血跡的墨印與粗黑的標題不停在他眼前放大扭曲。季鳴勉強定下心神,往下讀:凌宅血案夫妻同赴黃泉路疑係口角所致受困三日甫見天日父母亡可憐稚女何辜【本報訊】西螺昨日驚傳役人命案,警方獲報復趕到兇案現場勘驗,除了尋獲兩具屍體外,還救出一名生還者。初步研判為夫妻口角釀成的悲劇,全案正由西螺警方全力偵辦中。根據調查,死者凌重紳〈男,三十七歲〉、黃容芬〈女,三十六歲〉本為夫婦,已分居數年,尚未辦理離婚手續,其中黃女為登記有案的失蹤人口。警方調查,凌重紳素有酗酒惡習,與黃容芬感情不睦已久,一年前黃女疑因不堪同居虐待,與林姓男子私奔,凌重紳於今年年初向警方報案列為失蹤人口。十日前,凌某與黃女的稚兒凌×毅〈男,五歲〉車禍身亡,警方懷疑黃女得知消息後,因喪子之痛才回凌家處理喪事,因細故與凌重紳發生口角,兩人混亂中拿起水果刀,在搶奪中失手將對方刺死。
警方獲報復,兩人已氣絕多時;經地毯式搜查後,警方在凌宅一間黑暗不見天日的儲藏室裡發現一名生還者凌×瞳〈女,八歲,凌氏長女〉,顯然已受困多日。凌×瞳脫困後,遲遲無法接受父死母亡親弟早夭的殘酷現實;對於命案細節亦無法提供進一步的資料,經偵訊後,目前已將她移送到社會局接受心理輔導……
季鳴看到這裡,已經沒辦法把相關報導看下去。為什麼采瞳提都不提她的過去,此時已有了最殘酷的解答;冷冷的字句化作剮掉心頭肉的利刃,凌遲著他。
季鳴雙手抖著,這篇報導勾勒出小女孩當年的悲慘遭遇,而那小女孩……就是采瞳!他渾身一震,眼前浮出采瞳向來平靜無儔的容顏,那之下,竟隱藏一段不為人知的秘密!季鳴心中沮喪不堪,又悔又怒。他氣,氣的是采瞳背負這麼大的包袱,卻從來沒要他幫忙承擔。六年來他是她惟一親密的人,也是頂天立地的漢子,他絕對可以滴水不漏保護采瞳,使她不受任何傷害,包括過去的魅影。但采瞳卻從來沒試過讓他站出來為她遮風蔽雨,這是否意味著采瞳根本沒把他當作要依賴一輩子的男人?
這種想法讓季鳴感到受傷,然而他更後悔,悔的是他什麼都不知道,卻什麼都想知道。他總是刻意逼采瞳告訴他這些早該隨著屍骨一起被埋葬的過往,逼她說、逼她回想……shit!他早該曉得她有苦衷,結果他卻像個專揭瘡疤的人,硬生生把采瞳推去面對這些事!季鳴打了個寒顫。如果這些事發生在他身上,他會情願被洗腦,忘得一乾二淨,重新過日子;他絕對不會像采瞳一樣,選擇留在他身邊飽受一再被提醒的痛楚。
采瞳呵采瞳,你真是……傻!你怎麼這麼不懂保護自己,明知道我無時無刻不在帶給你傷害,還默默忍耐了六年。你的忍氣吞聲比斷然與我分手更讓我心疼,你知道嗎?季鳴強壓下胸中泛開的苦楚,與其讓采瞳跟著他活在比死還不如的過去夢魘中,他情願放她自由、然後逼自己心死!但在那之前,他要知道:為什麼采瞳肯傻傻地任他折磨?她的傻,讓他既不解、也不忍啊!
季鳴掂掂手中的重量,這只是文字敘述的第一頁,之後還有厚厚一落,他不忍逐字去看采瞳受過的苦難,他迅速翻過,發燙的雙眼捕捉好幾段冰冷的文字敘述——強烈自責整個家庭悲劇都是她當時沒有及時撲上去救凌采毅所導致……
謠傳此女剋夫克母克手足,親戚不願認養,並受同儕排斥,以防災難上身……接受社會局心理輔導後,仍無法接受黑暗密閉的空間;對於從黑暗的密室走到光明處,有無法矯正的恐懼感,推斷是曾被鎖在儲藏室裡連三天以上,之後即遭逢家破人亡的緣故……季鳴心如刀割,采瞳受了那麼多苦,居然沒有瘋掉、沒有自殘生命……天哪!朝夕相對,他竟不知她的苦,要是早知道她的過去如此灰暗,他一定會對她更好千倍萬倍……握住拳,季鳴停止自責,他沒有時間在這裡蘑菇,采瞳還在某個角落等著他去救!想到這,他精神一振。他已看過這份報告書,可是季儂到底採取什麼手法傷害采瞳,他卻連個底都沒有。季鳴煩亂地將報告書往上一拋,幾張紙片緩緩地飄落到他身邊。
他抓起來一看,是收據!
委託事由:用厚布蓋住凌采瞳住家的窗戶,破壞電力系統。
季鳴一見,內心了然;采瞳怕黑,季儂就用最狠的這招對付她。他眼尖地注意到委託日期是四天前;如果公寓的電力系統真的被破壞的話,那采瞳起碼被困了三天以上。老天保佑,這是舊事重演啊!
季鳴這輩子從未有過這種想殺人的衝動。在他喝酒、自怨自艾、訂機票整理行李的這幾日,采瞳到底在什麼樣的煉獄裡被孤單與恐懼啃噬?在黑暗中她一定連動都不敢動,經過斷水缺糧的這幾天,她……還活著嗎?
季鳴把收據往地上一摔,回房找出鑰匙往外衝,他要馬上去救采瞳!
他發誓,萬一采瞳有個三長兩短,他會讓這些傢伙拿命來抵;就算采瞳沒事,他們也休想躲過下地獄的命運。總之誰敢動采瞳,誰就要有受死的準備。
就算貴為包家養女的季儂,也不會是例外!季鳴的雙瞳溫度瞬間降為冰點。超車、闖紅燈,只要能減少一秒到采瞳身邊時間的任何動作,包季鳴全做了!他飛車趕到他與采瞳合租的公寓,隨地將車一停,便狂猛地衝向公寓大門。在這短暫的十秒內他抬眼往上一望,果然!他們租下來的房間一片漆黑,但這更加深他的恐懼。他在飛越上樓梯的時候,住在樓下的王太太剛好要進屋子裡。
「嗨,包先生,最近你和你太太去旅行對嗎?」王太太胖胖的圓臉笑得非常可親。「我從好幾天前就發現你們不在了。前兩天聽對門的吳先生說,我們這棟公寓裡有些閒雜人等出入,如果你們夫妻下次有遠行,就先告訴我們一聲,我們好幫你看門。」
深夜裡,她熱心的瞎扯淡加重了季鳴的慌亂,他們的公寓真的好幾天沒人出入了?那不就等於采瞳真的被困住?還有,這地方有閒雜人等出入,指的是不是季儂花錢請來的那幫人?季鳴連應都沒應,一個箭步衝上樓。
站在熟悉的門口,他顫巍巍地吸了口氣。在打開門揭曉一切之前,他還可以抱著微弱的希望,以為采瞳沒事;但是門推開後,采瞳是生是死就成為無法改變的事實了。他指尖僵硬地將鑰匙插入鎖孔中,在心裡做了最壞最壞的打算,然後輕輕一旋——季鳴用力推開門,屋裡化也化不開的黑暗讓他一凜。采瞳呢?
「啊——啊——」完全嘶啞的聲音只能以微弱的氣聲在空氣中飄蕩;而空氣,沉窒得可以。季鳴原本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是他凝神諦聽,才曉得那不是出自於幻覺。采瞳還活著、她還活著!季鳴心急地想看看她的狀況,他趕緊將門完全踢開,讓走廊上的燈光照射進來。
「采瞳!」他在腳邊發現了雙頰深陷、目光錯亂的采瞳。他緊緊地摟住她,想從她的嬌軀中再三證明她還活著。「采瞳、采瞳、采瞳!你怎麼樣?你好不好?」
采瞳得救並沒有像他那麼喜悅。她在季鳴的擁抱中不停扭動、掙脫,她舉起自己的手,吃力地想摀住季鳴的唇。「不准說,我不准你說!」
采瞳以為他要說什麼?
采瞳又在怕他說出些什麼?
季鳴猛然想起卷宗裡有這樣一段話;令人聞之不免鼻酸的是,年僅八歲的小女孩方從黑暗走向光明,就得面對父死母亡親弟早夭的噩夢……
有這樣的噩夢,難怪采瞳曾對他說過:黑暗過去了就是毀滅。她說得沒錯,因為對采瞳而言,那真的是一場毀滅性的浩劫啊!
季鳴一個不注意,差點被采瞳瘦了一圈的手指誤掐入雙眼。
「采瞳!」他驚駭地看著她凌厲的攻勢。「采瞳,你在做什麼?」
她只是一味地拿手往他臉的方向掩去,氣聲嘶嘶地道:「不准你再來跟我說出壞消息,不、准,聽到沒有?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我沒有爸爸、沒有媽媽、沒有弟弟,我甚至連『他』都失去了,你不可以再剝奪我任何東西,不、可、以!」
「『他』是誰?」
「他……」累、怕、渴、餓使采瞳變得遲鈍,她想了一下。「他是……季鳴啊!」季鳴忙壓下她的手,心痛地道:「采瞳,你看清楚,我就是季鳴啊!」
采瞳根本不聽他解釋,她變細的手臂使勁地揮著。「胡說,你才不是季鳴,季鳴已經坐著飛機咻一聲地飛走了,他不在乎我了!」
「我在乎你、我在乎你,采瞳!」
她停下手,置若罔聞地囈語。「為什麼大家都要離開我?是不是因為我的『喜歡』讓他們不堪忍受,所以死的死、逃的逃?以前爸媽是這樣,現在季鳴也是這樣……」「我那不是逃啊!你不要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自己身上,你會瘋掉的。」采瞳似乎沒有聽到他的話,繼續令人心酸的喃語。「季鳴……他逃得最厲害!一逃逃到英國去了。他還叮嚀我,要我找個好男人嫁了……你知道嗎?我是在台中遇到他的前不久才發現我愛他的,可是在我愛他時,他居然勸我嫁給別人!由此可知他是多麼想擺脫我……」采瞳愛他?這個乍聞的事實差點讓季鳴昏了頭。
原來采瞳那時就已經開竅了,那她為何會說出「永不復合」那麼決絕的話?季鳴仔細回想……是季儂搞的鬼!當時他的心緒紛亂,沒注意到季儂說話的語氣態度有何不對。他只對采瞳的回答充滿渴望,而渴望卻成了幫兇,讓采瞳在季儂嘲諷下遍體鱗傷,不得不想辦法自保……
季鳴悔不當初,他是天字第一號大傻瓜,季儂就在他眼前傷害采瞳,他竟然眼拙心盲,什麼都看不出來!季儂詭計得逞,他自己該負上一半的責任!
「所以,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爛命一條,你要就把我的命奪走,否則就拉倒,我沒有你可以搶走的東西了。」說著,采瞳又歇斯底里地大叫拍打起來。
哀莫大於心死,她掙扎得比剛才更厲害。
季鳴試著用全身的力量將她壓住,但是她變弱的身子骨根本承受不了他的體重,季鳴看著她不斷亂抓亂拍的雙手,抵著她猛踢的雙腿,只能消極地避著她;但這樣下去是不行的,采瞳已經被困了那麼多天,體力幾近耗竭,再任她這麼耗盡心力地掙扎下去,他怕采瞳會虛脫。季鳴狠狠咬牙,心一橫,力道恰好地往采瞳下巴揮出一拳,讓她在懷裡不省人事。然後,他火速送采瞳上醫院急救。
季鳴悄悄地坐在采瞳的病床邊,望著她蒼白瘦削的臉頰。
自從半個月前送她進來醫院急救之後,采瞳就再也沒有清醒過,她就像一尊臥姿的雕像,在純白的病榻上從清晨躺到黃昏,從月明星稀昏迷到旭日東昇。
「包先生。」又到了醫師巡視病房的時刻。
「醫生你好。」季鳴神色黯然地起了身,讓采瞳的主治醫師靠到床邊來幫她檢查。白醫師拿出幾項檢驗工具,為不言不語、無動無靜的采瞳做基本檢查。他突然歎了口氣。「看你對凌小姐一往情深,我實在很想幫你的忙,可是……」
季鳴默然。
「可是她並不是單純病痛的問題。當然,你送她來醫院的時候,她的身體的確非常虛弱,但是經過密切觀察與營養補充,她的身體已經沒有大礙;只是……在她的潛意識中,她似乎很不願意醒來……」
「沒關係,醫生,我瞭解這是怎麼回事。」季鳴漾出一個讓人看了就心酸的淺笑。「反正這些年來,我已經習慣了等待。」
習慣等待?天多無情!怎能讓這英俊挺拔的男人把等待變成習慣?在旁的護士唏噓不已,眼看他為了昏迷的人兒一天天消瘦,癡心等待她醒轉的一刻,她們這些局外人的心不知悄悄擰痛多少回。
「你千萬不要放棄希望,她會醒來的,也許就在下一刻。」白醫師動容地說。「對她,我永遠不會放棄任何希望的。」季鳴低語。
送走了束手無策的一干人等,季鳴再度沉入看護椅,靠近采瞳漠然的臉龐求她。「采瞳,醒過來好不好?」
她無言,不被他低聲下氣的懇求左右。
「我已經把去英國的機票撕掉了,我要永遠永遠和你在一起,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依歸,沒有你的地方就算是天堂,我也不去,所以……你睜開眼來看看我好不好?」她不語,幾句甜言蜜語也無法哄她乖乖聽話。
「你別害怕,季儂已經離開了,雖然我們都不知道她事跡敗露之後逃到哪裡去,但是我會一直守護在你身邊,不再被她傷害好不好?」
采瞳仍然維持冷冷的姿勢,彷彿對他的承諾不屑一顧。
看著她失去活動力的嬌軀癱平在床榻上,十五天來都是同一個姿勢,不管是誰來喚她都一樣不答,季鳴不禁挫敗地捧住頭,悔恨不已。
是,都是他的錯,是他輕信季儂的詭計,讓采瞳飽嘗痛苦,所以她憤怒、她賭氣,這些都是應該的;但她怎麼忍心氣他那麼久,連區區的一句話、一個眼神都不屑給他?「我知道我錯了,采瞳,你要是想責怪我,就醒過來罵我好不好?」
采瞳不為所動,在他好說歹說之下,她居然無動於衷!這女人到底想這樣懲罰他多久?季鳴無力地頓在她胸前的後臉,因強烈思念她的一顰一笑而滑下淚來。
滾燙的淚水,順著他的頰邊滑落,悄悄濕透了采瞳的衣服,一滴滴滲入體膚。她徐緩的心脈,因而開始強而有力地躍動起來,沉睡的靈魂在體內翻轉了一下,慢慢從虛無中甦醒過來,雖然肉體彷彿被鉛壓著無法動彈,但采瞳開始聽得見季鳴的聲音,為他悲愴的嗚咽而心痛……
他在哭,是為了什麼?采瞳想舉起手撫摸他,卻心有餘而力不足。
然而季鳴卻沒有注意到這改變,面對采瞳的漠然,他已經無計可施了。他站起身,激動地搖晃采瞳的身軀。「聽到沒有,采瞳?我命令你,馬上給我醒來,我命令你!」他粗暴的動作,竟奇跡似的把采瞳動不了的四肢全搖醒了;在季鳴流著淚氣喘不休的同時,她的小指悄悄地彎勾、伸直,濛濛水氣也沁出她的睫毛……
「為什麼不理我?為、什、麼!」他摧心裂肺地狂吼,只想吼出他的痛苦。「你……你這麼……凶……誰……有膽……敢不……理……理你……」
季鳴怔住,他倏地鬆開雙手,不敢置信地盯著她蒼白的小臉,看著她幽幽睜開雙眼、看著她輕輕蠕動雙唇、看著她清淺如波的笑容。
老天,哦,老天!這是夢嗎?
采瞳見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像見到鬼似的瞪著她看,不禁苦笑道:「嗨……我好像……好久……沒見到……你了,這裡……是……哪裡啊?」
季鳴見她掙扎起身,才相信自己真的不是眼花錯看,他撲上前去,將采瞳壓回床榻,額頭抵著她的,將她擁入懷中,緊緊地、緊緊地,彷彿要把她揉進身體裡。
「感謝老天爺,醒來就好、醒來就好!」他吻她的眉毛、她的小鼻子,感受重新擁有她的美好。「你不知道我有多擔心、多恐懼,以後不准你再這樣嚇我了!」
「我怎樣嚇你了?還有,為什麼我會在這……」采瞳還來不及想起昏迷之前發生的事,也來不及把話問清楚之前,季鳴火熱的唇已經俯衝下來。
他為什麼會那麼急躁、那麼不安?采瞳在他甜蜜的侵襲下差點窒息。
然而季鳴卻閃電似的鬆開箝制,倒退一步,在她還沒意識到怎麼回事的時候,拉開門用力朝護理站喊:「醫生,她醒了、她醒了!你們快點過來!」
雜亂的腳步聲紛紛傳來,采瞳張開迷茫的雙眼,望著雪白的天花板與牆壁,還有一系列醫療器材。季鳴大叫「醫生」,難道說……這裡是醫院?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她會躺在醫院裡呢?
經過白醫師詳細的檢查,證實甦醒後的采瞳健康完全沒有問題。
而在漫長的檢查過程中,她一點一滴回想起昏迷之前所發生的事,包括季鳴打算到英國與她被關在公寓裡,心裡酸澀交雜;但是對於昏迷多久、為什麼她會被困在公寓裡,她一點印象都沒有。當其他人都退出病房之後,采瞳瞅著心情已經恢復平靜的季鳴,心中依然為他不知何時啟程到英國而難過。
季鳴拿起調查報告書,直直地遞給她。
「這是什麼?」采瞳接過來,看到封面上「凌采瞳的童年記錄」字樣時,臉色一變。「開誠佈公的時候到了,采瞳。」季鳴沉穩地說道。「我不要我們之間像在捉迷藏,所以我們今天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談開。」
采瞳用發顫的手指翻開第一頁,瞄一眼後隨即用力合上。「這些資料從哪裡來的?你……都知道了?」
「這是季儂找徵信社調查你的報告;你被困在公寓,其實不是意外,是季儂從這裡找出折磨你的靈感,然後派人去做的。但是,也因為托她的福,我才瞭解你的成長過程,知道你為什麼『黑恨』。」季鳴咬牙切齒。采瞳當然該恨,黑暗代表她曾被鎖在不見天日的儲藏室裡,直到被解救出來承受家破人亡的悲劇。
「你知道了?」采瞳撇開頭,沒去想季儂的心機,只覺得自己沒臉見季鳴。「沒想到……我最不想讓你知道的往事,最後還是讓你知道了。季鳴,你開始看不起我了對不對?」「不對!采瞳,我沒有看不起你,我是感到抱歉。這麼不堪的記憶,我以前居然一再逼你告訴我。」季鳴激動不已。
采瞳幽幽一歎。「你不用抱歉,這不關你的事,好奇也不是你的錯。」
「但傷害你就是我不對。」他無法輕易原諒自己。「你知道嗎?我看過了調查報告後,最心痛的是你竟然那麼害怕黑暗。當我去救你時,發現你就坐在門邊,可是你卻怕得連站起來、打開門、衝出去都辦不到……」
季鳴只要一想到采瞳連這麼點的勇氣都沒有,就強烈感受到她童年那個事件造成的傷害有多深;連帶的,也明白季儂的詭計有多狠!
「其實,我那時不是怕,是哀莫大於心死;既然我什麼都沒有了,死一死豈不乾脆?」「不,你不能這樣想,萬一你死了,我怎麼辦?」季鳴惶恐地把她納入懷中。「我知道我有很多不對:我曾把采毅的死拿出來做文章,對不起……」
「你知道采毅是怎麼死的嗎?」在季鳴懷中,采瞳已經不再那麼害怕,因為有他的力量支持著她,但她仍自責。「他是在我面前被卡車撞死的,為了撿他的小皮球。如果我留心一點、手腳快一點,在卡車撞上采毅之前及時去救他,他就不會死,爸爸媽媽就不會鬧出兇殺案,雙雙死亡。那些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好,你根本不用說對不起!」
季鳴看著她淚眼婆娑地怨自己,心更疼。「采瞳,我不要你為采毅的死跟你的家庭悲劇懷有愧疚,那不是你的錯!你要知道,要是當年你撲上去,也許你會賠上一條命。」「賠上一條命又如何?」采瞳淒然一笑。「起碼不會生出日後的風風雨雨,也不會拖累你。如果你的人生沒有我的話,一定會過得更好。」
季鳴震驚地瞪著她看。原來采瞳如此輕視自己的存在!他斬釘截鐵宣誓似的說:「絕對不會更好!你有沒有想過?要是你當時死了,我就會失去命定的另一半,我的人生不會完整。我知道你捨不得采毅,但是你就捨得我孤老一生嗎?」
「季鳴……」她被他的話震得說不出話來。
「你捨得嗎?」季鳴發了狂似的問她。
「你別這樣問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采瞳嗚咽著。
「換做是我,我絕對捨不得!但是在出國前夕,我卻叫你去嫁給別人。我真是個大傻瓜,我明明知道能給你幸福的人,就只有我而已,卻還說這種莫名其妙的話來傷你的心!現在我後悔了,那句話不能算數,我也不去英國了。采瞳,從今天起,我們要廝守一輩子,再也不分離!」
不,這不是她原先打算的。采瞳悚-不已。「你不怕再跟我在一起會難逃厄運嗎?」「我不怕。」季鳴展現前所未有的篤定,讓采瞳感到踏實。「我一定會陪伴你一生一世,你別想拿剋死父母這套無稽的理由來拒絕我,那根本不是你的緣故。」
「季鳴……」
「過幾天我會正式脫離包家,像過去六年一樣,去創造我們的人生。我有沒有跟你提過,其實我最嚮往爺爺奶奶那一代,夫妻同心、白手起家、一切從零開始?」
「你沒提過……但你確定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嗎?住著小房子、開著二流的汽車,你想清楚,為了我放棄這些,你不覺得委屈嗎?」采瞳不要他將來後悔。
季鳴望著她著慌的神情,溫柔地吻了吻她的鬢邊。「我不是為了你放棄的,我是為了我自己的理想。平淡如水的生活我安之若素,我需要你來跟我分享這種幸福的日子。」「我……可以嗎?」采瞳喃喃地問著自己。
「不許你懷疑自己,你當然可以!」季鳴霸道地強迫她有自信。
看著采瞳的粉臉上漸漸浮現嬌羞與期待的紅暈,他不禁心一動,但想到自己差點失去她,又激動起來。「采瞳你記好,我不准你再不理我、不准你再逃開我、更不准你一個人躲起來傷心、害怕……」
在他的懷中被他感動得想流淚的采瞳,輕笑道:「什麼都不准……那你准我什麼?」「我准你嫁給我!」季鳴放開她,霸氣卻有些擔憂地看著她。
知道季鳴怕被拒絕的采瞳,感動地綻放一記眩目的微笑。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帶給季鳴幸福,但她知道她愛季鳴,也辜負不了他的一片真情。「遵命!」
盼了六年、想了六年,就為了這一刻,等她心甘情願地頷首!
季鳴的心底在歌唱,他再度擁住采瞳,難掩激盪在胸中的澎湃喜悅。此刻言語嫌多餘,淡淡的日光照進來,也不忍驚醒這一對情人,靜靜地將兩人相倚偎的影子投映在雪白的牆上……